□江海全
(南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南通226019)
现象学方法与马克思主义交融和互补的可能性研究在西方早已有之。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卢卡奇尝试用现象学的意向性分析方法分析工人阶级的意识,用现象学的构成方法分析社会存在的本体论;马尔库塞曾经在弗莱堡追随海德格尔,尝试将海德格尔现象学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存在与时间》给他探索历史唯物主义带来了灵感;留学法国的越南哲学家唐·迪克陶(Tran Duc Thaod)的著作《现象学与辩证唯物论》(1951)是一部研究现象学与辩证唯物论的开创性经典著作,对德里达等法国现象学家产生了深刻影响。
当代法国著名哲学家米歇尔·亨利(Michel Henry)宣称自己所创立的现象学为 “生命现象学”①米歇尔·亨利有四卷题名为《生命现象学》的著作集出版。参阅MICHEL HENRY.Phénoménologie de la vie.Tome I-IV[M].Paris:Presses Univesitaires de France.Épünéthée,2004.。在亨利的全部作品中,最突出的主题是生命。生命主题不仅存在于他的现象学和基督教哲学中,而且引人注目地存在于他有关马克思的作品中。他第一次将生命现象学运用于马克思有关 “社会现实” 的分析, “从马克思关于人类的现实性的哲学中发现了与自己现象学共鸣的东西”[1]119。现象学最基本的原则 “回到事物自身” ,在亨利现象学中被具体化为 “回到生命自身” ,在马克思的文本中,亨利则更进一步地解读为 “回到个体现实性生命” 。本文的工作就是循着亨利生命现象学的基本思路重新理解马克思的哲学思想。
法国存在主义的代表人物,尤其是萨特和梅洛-庞蒂,由现象学转向研究马克思主义,并将丰富的现象学词汇引入到历史唯物主义中,影响了整个二战后一代人对马克思主义的解释。然而随着阿尔都塞和后结构主义的兴起,存在主义的影响已经大大减弱。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失宠的主要原因是它的人本主义,无论是结构主义还是后结构主义,都把人本主义视为思想的敌人,并指责它应当对现代哲学的诸多弊端负有责任。亨利则代表了这一重要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传统的复兴,他的积极成就在于复兴了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主体性和个体观点的多元性。尽管在某些方面他是对这一旧运动的回归,但更为重要的是,亨利的哲学思想是 “一种新现象学的马克思主义”[2]。亨利从生命现象学的视角对马克思的文本进行了一种全新解读,以回应阿尔都塞对马克思文本的反人本主义阅读,并提出了一些与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截然不同的观点。他的重新诠释不是对马克思学说的批判,而是对马克思学说的肯定。
其一,明确区分马克思的思想与马克思主义两个概念。亨利认为,马克思的真正哲学思想与马克思主义并不相容。这种现象在马克思逝世后不久就形成了,但这种现象被隐藏了,马克思的真正思想被阉割的情况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导致马克思主义中的许多基本概念并不是马克思本人思想中的哲学概念。在马克思主义定义中,作为马克思学说基础部分的哲学思想并没有被考虑进去。实际上,亨利是用 “马克思主义” 这个词来指代各种对马克思原始文本产生误解的汇集。一方面是马克思自己的思想,另一方面是构成所谓马克思主义的一套必要的理论和实践假设,二者之间的逐渐分歧在马克思思想的早期阶段具有决定性意义。因此,亨利认为,马克思的观点只应以他自己的文本来解释,而不应通过某些自命为马克思思想的政治继承人的视角来解释。
其二,还原马克思作为本体论哲学家的身份。亨利坚持认为,马克思的理论根本上是一种哲学,但自从恩格斯以后,人们普遍关注的是哲学与马克思主义之间的断裂,马克思的哲学立场常常以马克思著作中没有的方式被同化为纯粹的意识形态。马克思主义声称以马克思的名义发言,是由于马克思主义本质上是针对政治行动及其所伴随的问题,所以马克思主义在特定情况下只保留了原著中能够激发这种行动并且使其更加有效的东西。当然,理论并没有完全被忽视,因为它一旦渗透到群众中,就成为一种力量。但确切地说,正是这一理论,其自身或多或少是一份为 “革命实践” 服务的长篇总结,借口揭示革命实践的本质而取代了哲学内容。因此,马克思主义要么被认为是一门科学,如恩格斯、列宁和阿尔都塞的观点;要么至少是非哲学性质的,如卢卡奇和柯尔施的观点。
亨利认为,理解马克思哲学的关键是看他在多大程度上超越了黑格尔的形而上学和行动理论,而黑格尔真正的错误在于重复了巴门尼德的错误和西方关于存在的终极本质的观点。马克思 “本体论变革” 要求从一个直观的主体性,即一个 “客观的” 主体性转变成一个把一切客观性都排除在外的彻底的主体性,这种全新的、 “彻底的” 主体性概念是马克思哲学最伟大的成就,也是亨利新现象学的马克思主义的核心概念。马克思的本体论强调的是主体的现实性,即人类活生生的生命和感性的实践活动,而黑格尔的辩证法是对绝对主体的对象化或者客观化,将丰富的感性现实还原为抽象的理论概念。在亨利看来,马克思既不是历史哲学家也不是经济理论家,而是一个社会批判家,他从对象化的个体中拯救出一个有生命的、不可还原的主体性。马克思不仅仅是对制度批判,更主要是对西方形而上学本身的批判,因为这是造成客观化、观念化的主体性的主要原因。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马克思是先于尼采或海德格尔从根本上背离所有先前的西方形而上学最成功的尝试。
其三,按照马克思的人本主义思想重新解读马克思的实践理论。亨利认为,从哲学的视角来看,马克思的贡献在于,以一个位于社会世界中作为生产者和消费者的真实的人的概念取代了传统意识所定义的人的观念。换言之,马克思根据人在社会环境中的活动提出了一种感性的人的观点。这一观点与现代哲学传统在理论上提出的观点极不相同,后者要么不感兴趣,要么无法把握具体的社会环境或人在其中的角色。亨利认为,尽管马克思发现了感性实践的本质含义,但他以主体的生产实践活动来解释主体的能动性和主体与世界的关系,并没有进一步追问经济的现实性最终来源于生命主体的现实性实践,或者说没有把生命主体化。相对于马克思,亨利进一步强调个体的实践,因为 “生产力问题的解决最终分散在个体实践的主体因素中,只有个体的实践奠基价值理论和解释资本主义制度,而客观性因素在解释资本主义制度历史的本质中扮演着虚假的和纯粹消极的角色”[3]14。马克思哲学作为 “一种现实性的哲学” ,其 “现实性” 也应该被理解为个体的主体实践或者个体的生命活动。因此,亨利重新解读马克思的目的,还在于澄清马克思如何通过发展黑格尔的抽象辩证法,提出 “感性实践” 的概念,并把它进一步推进到所有生命的个体。
根据亨利的观点,作为马克思学说中的基础部分,马克思哲学的原初见解和本真精神在追随者的阐释活动中被遮蔽起来。首先,从客观上讲,是由于马克思更多的哲学文本直到20世纪才出版。马克思主要哲学著作《1844年经济学和哲学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等直到1932年才公开出版。而被认为是马克思主义创立的主要人物,比如普列汉诺夫、列宁、斯大林等此前并没有机会读到这些著作。因此亨利认为, “马克思主义的形成和定义是在没有任何参考马克思哲学思想和完全忽视了它的情况下进行的”[3]3。其次,从主观上讲,马克思主义的阐释者对马克思本人的误解在不断产生。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作为马克思学说最早和最重要的追随者及阐释者的恩格斯,他自己在阐释马克思学说的时候,也不自觉地遮蔽了马克思学说中某些原初的东西。比如现今比较流行的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概念 “唯物主义” 和 “辩证法” ,在马克思的主要哲学著作《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并没有表现出来,因此把马克思主义哲学曾经冠以 “辩证唯物主义” 的名称,缺乏令人信服的经典文本的根据。实际上,这两个概念是恩格斯从黑格尔和费尔巴哈那里借来的,后被前苏联马克思主义者改造为 “辩证唯物主义” ,并出现在斯大林的《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中,最终成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唯一的、权威的阐释模式。
对亨利来说,马克思揭示了一个比西方马克思主义,包括梅洛-庞蒂和萨特的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以及卢卡奇和法兰克福学派的黑格尔式马克思主义在内所提出的更为彻底的人的主体性概念。他所发现的主体是有生命的实践主体,一个完全不同于认知的或历史上的唯心论的形而上学的新主体。马克思在任何一部作品中所坚持的问题都是一个形而上学的问题:恢复一个有生命的单子式的主体的现实性。这是理解马克思新实践哲学及其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深入批判的关键所在。
根据亨利的观点,黑格尔的思辨哲学无法把握人类生命的感性现实性,所以马克思的工作就是发展黑格尔的抽象辩证法,并且通过辩证法把他的 “感性实践” 思想推进到现实性的生命领域。当黑格尔将市民社会看作从属于政治国家,将个人看作市民社会的表现形式,看作普遍国家的具体化时,他并没有把握 “家庭” “市民社会” 等概念自身中所包含的现实性,因为对于黑格尔来说, “个人的本质就是政治的本质”[3]48。而马克思意识到, “观念不仅仅是一个概念而且包括了现实性”[3]18。他不断批判黑格尔哲学,目的是为了把被黑格尔颠倒了的逻辑观念和现实事物的关系再颠倒过来。马克思指出: “具有哲学意义的不是事物本身的逻辑,而是逻辑本身的事物。不是用逻辑来论证国家,而用国家来论证逻辑。”[4]马克思的现实性哲学与黑格尔的政治哲学相反,马克思将个人的现实性置于政治理论的核心位置: “社会结构和国家总是从一定的个人的生活过程中产生的。但是,这里所说的个人……是现实中的个人。”[5]151也就是说,个人总是以一定的方式从事生产活动的个人,然后发生一定的社会关系和政治关系。所有在社会中显示的社会关系,最终都要回到现实性的生产活动,即回到有生命的实践活动。
同时,马克思批判和吸收了费尔巴哈关于现实性概念的内涵。对于费尔巴哈来说, “现实性上的实在之物,也就是说,作为实在的东西,就是作为感觉对象的实在之物。实在之物就是感觉性的东西。真理、实在性和感性具有同一性。感觉到的存在就是真实的存在。感性本身就是真理和现实”[1]132。马克思指出,费尔巴哈对感性世界的理解存在两个局限性:对世界的单纯的直观和单纯的感觉。因此,费尔巴哈把人仅仅看作 “感性对象” ,而不是 “感性活动” 。他在这里仍然停留在理论领域,从来没有看到现实存在着的、活动的人,而是停留于抽象的 “人” ,并且仅仅限于在感情范围内承认 “现实的、单个的、肉体的人” 。马克思把现实的个人理解为个人的全部活生生的感性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已经拥有的和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因此,马克思从人们现有的社会关系,以及那些使人们成为现在这种样子的周围生活条件来考察人们,马克思视域中的人是 “现实的历史的人”[5]155。
亨利接受费尔巴哈和马克思关于现实性的理解,并使之进一步推进:由物质概念理解现实性转向按照主体性理解现实性。亨利认为,费尔巴哈对现实性的理解存在一种模糊性,这种模糊性在马克思的著作中同样可以被发现。他认为费尔巴哈和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将物质不仅仅理解为 “原初形式的主体性自身,即作为感觉和情感性的主体性” ,还将物质理解为 “一种能够使自身被给出的一种力量”[3]120。这样一来, “物质(质料)” 既可以是被给予(given)的,也可以是给予的力量,这是一个矛盾。对亨利来说,这是马克思那里从来没有被完全解决过的矛盾。亨利用 “情感性” “内在性” 和 “自行—感发” 等 “生命现象学” 的概念重新诠释马克思的现实性概念。马克思从物质的概念出发来理解他的现实性的概念,将人首先理解为一个 “自然的存在者” 。亨利认为,这就意味着人向着自然,向着所有存在者敞开,并一直与它们保持一种关系。同时,人作为 “自然的存在者” 还拥有一种主体的需要,不断寻求超越自身之外的对象,因此也必然要求某种 “对象性” 的概念。由此可见,马克思的现实性和他的物质理论,依赖于 “自然物的相互因果关系” ,当他非常谨慎地用主观性来表述客观性的时候,客观性才是现实性存在的核心。亨利则认为, “客观性” 是必须按照 “主体性” 来理解的。亨利对唯物主义下了一个彻底的主观性的定义: “尽管一个人为了生存必须在自我之外拥有对象,但作为他的感性对象,也就意味着,借助于自己的生命体验:缺乏这种感性对象以及对它的需要,对象从主观上被定义为受苦(suffering)。因此对象是在一个由情感决定、由情感本身构成的主体性中寻找存在的本质。”[3]123由此可以看出,以下这句话更符合亨利而不是马克思关于现实性的理解: “在客观性的本体论范围内,现实性是无法被发现的。”[3]12
根据亨利的观点,马克思最重要和最有成果的哲学发现时期是1845年,这一年马克思的思想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在1845年《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批判了费尔巴哈、斯蒂纳和蒲鲁东。从对他的这些左派黑格尔朋友的批评中,马克思获得了最根本的发现:有生命的个人、历史和实践的概念。亨利评价马克思的发现时说, “没有任何哲学给予这种纯粹的主体性概念如此彻底的意义,也没有任何哲学通过还原一切客观性来满足它的如果不是说最粗野的也是最极端的迫切需求”[3]275。接下来,我们结合文本分析马克思如何超越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回到 “纯粹的主体性” ,从而实现与西方形而上学的根本背离。
亨利认为,马克思和黑格尔的差异本质上在于如何以最可能有效的方式解释关于普遍性与特殊性的关系。尽管马克思接受黑格尔的观点——国家不是叠加在市民社会和家庭之上的东西,就像一些合成物粘附在市民社会和家庭的存在之上,但他并不接受黑格尔按照 “普遍与特殊的同质性”[3]18来理解国家和市民社会的关系。马克思认为,黑格尔仅仅是宣称了市民社会和政治国家之间的同一性,但并没有建立二者之间的同一性。为了解决黑格尔的困境,解决市民社会和政治国家的同一,实现个别和一般的联合,马克思在1843年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转而求助于费尔巴哈的 “类” 的概念。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我们可以看出,马克思在1844年还仍然受费尔巴哈人本主义思想的影响。尽管《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被西方马克思主义者认为是他们最喜欢的作品,但因其 “异化” 和 “普遍的类存在” 概念的运用,亨利称这部作品为 “严格的费尔巴哈主义” 。如果说,马克思在受费尔巴哈思想影响的时期,他的思想还被德国形而上学的原则和概念所限制,尤其是被从黑格尔那里所继承的否定、辩证法和异化概念所限制,那么到了1845年之后,尤其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还是意识到费尔巴哈的 “类” 概念也不能正确解决个体问题,即用费尔巴哈的哲学反对黑格尔的哲学也是一条死胡同。
马克思认识到,形而上学的 “类” 概念,如社会、历史等诸多概念是对象化的概念,不存在作为类的 “社会” “历史” 和 “人类” 的本质。相反,历史的现实性只能在这些概念之外寻找,也就是在生命个体中寻找。马克思拒绝抽象的社会本质和抽象的社会概念,因为对象化的抽象概念将活生生个体生命从他们具体的存在中分离出来,从他们直接的生产劳动中剥离出来。不同于黑格尔把生命主体抽象成纯粹的概念,把生命对象化和意识形态化,马克思则提出 “真正的活动不是对象化的活动”[3]20,而是具有奠基性本质的活生生的生命现实,包括他们的需要、情感、生产和劳动。为了确立个人相对于黑格尔的国家和绝对理念的首要地位,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的第一个假定便是有生命的人类个体—— “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5]146。
亨利基于 “将所有社会中显示的关系还原到个体生命” 这一前提,重新分析了马克思对 “阶级” 概念的理解。根据亨利的观点,马克思的 “个人” 概念与黑格尔国家学说中具有决定作用的 “市民” 概念截然不同。黑格尔的 “市民” 由 “阶级” 构成, “阶级” 赋予 “市民” 适当的特性;与此相反,马克思认为, “阶级” 由诸多 “个人” 构成, “阶级” 的特性恰恰是 “个人” 的特性。在马克思那里,个人条件是前提,并逐渐发展成为一种普遍的条件,而不是普遍的条件逐渐具体化为个人条件,个人关系必然发展成为一种阶级关系并且固定下来。因此对于马克思来说,阶级一定奠基于个人之中,并由诸多个人构成。亨利接受了马克思的观点,并进一步指出: “阶级的现实性由一系列决定性的因素构成,它存在于个人的现象学的生命中,而且只有在个人的现象学生命中才能实现它的可能性和发挥它的效用。”[3]100对于亨利来说,阶级关系最终要回到它得以产生的从事具体生产实践的一个个生命活动那里才可以被理解。
亨利还从主体性角度重新解读了马克思的 “资本” 概念。亨利认为,马克思后期的著作包括《资本论》都是在做同样的工作:不断将思想观念范畴还原到个体的现实性生命,从生命的角度分析和重新认识经济关系的本质。亨利将马克思从思想观念向现实性生命的回溯理解为 “从资本到主体性” 的彻底还原,而且将马克思看作整个西方思想史上少有的几个主体性哲学家之一。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和《资本论》中对经济学理论进行了彻底的批判,他认为对象化的抽象必然会产生异化,异化在本质上与资本主义存在同一性。亨利同意马克思的这个观点,并进一步指出: “异化与抽象一样,它是经济的原初的奠基活动,确切地说,也是经济的先验起源的奠基活动。”[3]224主体现实性从其本质上考虑绝不是经济而是活劳动,因为生产过程包括两个最基本的因素:主体性因素和客观性因素。正是作为主体性因素的生命实践活动使整个生产过程得以可能进行,而作为客观性因素,即生产资料和生产工具,只有在生命实践活动中,并且通过生命实践活动才能获得自身存在。但是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活劳动和它的生产过程在其产品中被对象化,作为产品被资本主义据为己有,在对经济过程和政治关系抽象过程中,资本将生命从其自身异化出来。资本是一种替代的活动过程,异化的现实替代原初的活劳动,或者说替代主体性的现实。因此,资本在本质上与理论化的活动紧密联系,资本是进行对象化的中介,通过资本这个中介,存在者被给予并成为一个对象。生命主体被对象化或者说被看成一种对象性的存在所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 “生命异化” ,生命的异化进而导致经济的异化,所以生命才真正是 “经济的先验起源”[3]209,经济原则要回到它得以产生的生命活动那里,经济的现实性最终要追溯到生命主体的现实性实践。因此,马克思是从一个很深刻的角度来真正关注人,将人的生命理解为活的劳动过程,拒绝通过经济关系和经济现实来把握人。这一 “本体论” 的逆转是理解亨利对马克思文本解读的关键。
亨利认为,马克思是经济哲学家而不是政治经济学家,因此对于马克思来说,更重要的不是对资本主义制度及其法律制度本身的研究,而是关注经济理论中交换是如何可能的。马克思对交换的考察与他的劳动观有关,他认为劳动的异化或者抽象是市场经济和交换得以发生的前提条件。马克思看到了实践的原初本质:实践恰恰是一种努力的主观体验,简言之就是劳动。抽象劳动必须建立在现实性劳动的基础之上,因此劳动首先表现为个人的劳动,也就是说,劳动的特性不能是抽象的普遍性,而恰恰是活生生的主体性。研究劳动必须从个人出发,通达实践的模式只能是个人的感性活动,即有生命的实践。
亨利断言:西方哲学从古希腊时代起, “主体的主体性就一直是客体的客观性”[3]144。换言之,西方哲学的基础是一种 “先验意识” ,仅仅是对任何可能主体的先天结构的陈述。或者说,西方哲学是按照意向性解释主体性,结果产生的仅仅是一种表象哲学。因此亨利认为,迄今为止的哲学所描述的人的现实性,常常是借助于理论的抽象,将人对象化或客观化。马克思写《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批判文章旨在揭示这种现象:绝大多数思想家将实践还原为一种理论,并将有生命的个体对象化,抽象成纯形式的理性个体。对亨利来说,马克思从实践和感性活动解释主体,颠倒了古希腊以来西方哲学关于主体性的理解,亨利以其生命现象学的眼光对其给予了具体阐释。亨利认为,马克思的实践理论放弃了早期所依赖的费尔巴哈的直观。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九条中,马克思使用了 “直观的唯物主义” 的概念,而且批判了 “直观的唯物主义” 。事实上,马克思早期接受过 “直观” 概念。直观总是借助于对象化构成自身,因为只有对象化才能达到存在的某种外在性。但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放弃了早期的这个思想。 “这种外在性,结果也是感觉上的存在,不能定义存在自身的原初本性,不能定义现实性。现实性不是客观的现实性”[3]139。如果现实只是从直观形式和客体去理解,那么这种现实是外在性、对象化的现实性。
马克思明确地提出与直观相对立的实践概念以反对直观的存在。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二条中,马克思明确地指出与直观相对立的是实践,他写道: “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实践问题。人必须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关于离开实践的思维的现实性或非现实性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5]137-138原初意义的现实性只能是实践,是感性的活动,只能从感性活动、从实践去理解。
马克思不仅发现了感性的实践,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将感性的实践推进到生命的领域。 “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5]137。马克思的这段话实际上表达出两层意思:第一,存在的本质不是理论,而是实践,只能作为一种活动来理解的实践;第二,存在不是客观的,而是彻底的主观的。存在本身就是实践,而现实完全被定义为感官的、需要的个体的活动。实践是 “个人的主观生活” 或者 “生活的过程” ,是活生生的生命的直接内在性。
根据亨利的观点,马克思在1845年之前的早期著作中,仍然是在原初的亚里士多德意义上使用 “实践” 一词。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第六卷中区分了实践科学和创制科学(poiesis):前者指的是为了一个目的,比如创作音乐而进行的活动;后者指向作为最终产品的外部的目标。因此,实践是一种感觉的、自我表达的活动,其对象是人事,关涉人生意义和价值;而创制则以一种外在化为前提,其对象是物体,关涉人的欲望和要求的满足。实践活动的最基本特征是其活动本身就是目的或这种目的内在于其活动中,用亚里士多德的话说: “实践的本原即意图则在实践者中,因为意图的对象和作为其结果是同一的。”[6]实践的这种特征凸显了实践者或者活动主体的自主自由性,亨利称之为最基本的内在性,意指它是与生命完全吻合的直接的感觉自我体验。因为实践是自我显现,它既不是先验的,也不是通过拆分、反思、计算的可见性产物,而是作为生命体验本身。
马克思著名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十一条写道: “哲学家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5]136正统马克思主义将其解读为 “实践是改造客观世界的物质性活动” 。这样的解释仅仅意味着,实践更重要的内涵是在世界上采取行动,而不仅仅是思考、分析或冥思苦想。亨利对马克思实践概念的解释与正统马克思主义的解释背道而驰,更接近于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活动所强调的 “合乎完满的德性地活动”[7]30,人的善指的是 “灵魂的而不是身体的善”[7]33,践行德性不是改造客观世界。对马克思来说,实践既不是思想,也不是在现象世界中展开的愿景。关于这一点,亨利解释说,实践并没有 “进入世界” ,实践仍然保持它自身,实践不是 “认识” ,而是 “行动” 。对亨利来说,实践是努力的主观体验,这种自我体验的行动就是马克思所说的 “劳动” 。
亨利关于马克思思想研究有两卷本著作:《马克思一:一种现实的哲学》和《马克思二:一种经济的哲学》。两个标题表明,现实与经济不是两个独立的、不同的知识或活动领域,而是一个领域:现实领域,它的分支是经济领域,前者先于后者而且是后者的先决条件;经济的可行性是建立在现实的领域之上,经济的现实来源于生命主体的现实性实践。亨利认为,马克思试图从先验哲学的角度建构 “经济的先验起源” ,这种方法的天才之处在于它不再以 “客观化” 的方式来设想劳动。
对马克思来说,劳动最重要的是有生命性的特殊性,而不是抽象的普遍性。劳动的多样性要求必须从个人的角度来考察。亨利写道: “因为马克思的实践本质是一种活的、个人的主观性,对劳动领域的探索必然会通向对大量具体的、主观的、个人的、专门的、性质不同的劳动的认识。”[3]193劳动最原初的表现是体力劳动和个人劳动,因此劳动一定意味着具有一种辛苦、流汗、疲倦、饥饿、口渴的直接体验。第一,劳动是主观性的。劳动就是生命所是的一切,劳动除了 “自我感觉” 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意义,所有的生命都是主观性的,所以生命体验自身。第二,生命是一种力量,一种生产的力量,不是因为劳动生产出物质产品,而是因为劳动生产了自己——生命创造自身。马克思的 “活的劳动” 意味着生命的自我生成,通过劳动生产自己,认识自己。第三,生命也是具体自然物。生命不断努力创造自身的事实同时意味着它是肉体的,这就是为什么一开始,马克思和费尔巴哈站在了一起,费尔巴哈把肉体描述为人格的基础。
因此,对马克思来说,劳动从来都不是以产品的形式存在的,劳动不能通过其客观化来实现,因为 “它从来不是单一的,不是对于每个人来说都一样的客观现实”[3]199。马克思的解决办法是,市场经济和交换的可能性必须根据 “劳动异质的东西” 来设想,或者正如他自己所写的: “它的一般交换性必须首先通过起中介作用促成……它必须首先采取一种客观形式,一种与自身不同的形式,以达到这种普遍的可交换性。”[3]200因此,正是异化或马克思所称的抽象是 “劳动交换的可能性的条件”[3]200。根据亨利的解读,马克思认识到抽象劳动的概念是必要的,但他又认为抽象劳动的概念只应理解为 “交换经济赖以存在的可能性”[3]206。马克思批判那些把实际劳动和他所说的 “抽象劳动” 混为一谈的政治经济学,他认为借以抽象的现实不是 “商品的客观现实” ,而是 “实践的主观现实” 。
亨利认为,马克思的天才在于他承认附着在商品之上的 “两种劳动” ,即实际劳动和作为其表象的抽象劳动之间的区别,并且对它们的属性进行了原始的考察,因为他意识到 “经济本身是建立在这一区别的基础之上”[3]205。经济学的劳动通过工作时间和与之相联系的经济价值体系来表现,而不是通过生育或自我繁殖、努力或疲劳来表现的。经济工作时间不再代表一种身体上的体验,它们被转化为报酬。但是花在劳动上的时间直接体验为身体疲劳,所以花时间是一种直接的体验,而且每一次都是一个人独特的经历。相比之下,抽象劳动将这些花费的时间转化为经济术语,可衡量的时间取代了个人的努力。因此, “花费的时间” 意味着从经济学角度而言是可以计算的时间。资本家计算工人劳动、经历和生活,他把工人变成了与工作分离的客体。经济学把劳动力还原为一种产品,因为在交易中,劳动力本身不再成为一个问题,人们关心的只在于它的收入。然而,真正的事实是,劳动被还原为一种单纯的产品或以其可察觉的表现形式来衡量其价值之前,它就创造了它自己。劳动是生命本身的显现,不是作为某种产品的显现,而是它自身的显现。生命作为一种劳动过程,实际上并不是一种概念,而是一种纯粹的经验。
因此,马克思的现实性主要不是哲学的现实性,他的现实性总是意味着 “生命的现实性” ,由一种不断经历和自我创造的生命构成的。生命用劳动来描述,现实的劳动首先是体力劳动,抽象的劳动必然奠基于彻底的内在的现实的劳动之上。简而言之,马克思的现实性是这种包含在 “劳动” 概念里的现实性。
其一,亨利发展了一种从现象学角度对马克思思想进行彻底阐释的方法。他认为,每当马克思进行社会批判时,他都以 “谱系学” 开始,这是一种对各种社会结构下的主观现实性的描述方法。马克思的各种社会批判形式,从马克思早期的意识形态批判到其后期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都是由一条共同的线索联系在一起的,这条红线就是试图揭示社会理想被扭曲的镜像背后的 “现实性” 。亨利认为,将 “社会总体性” 回溯到纯粹的 “个体主体性” 之还原方式是理解马克思社会批判的有力工具,每一种形式的社会表象都要经过这种还原测试。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尤其展现了这一基本技巧的应用。马克思宣称,一种表象之所以是意识形态的,是因为它不再指向现实性,不再指向潜在的纯粹主体性;意识形态之所以能够被准确地解释,是因为它仍然植根于当下被埋没和扭曲的生存主体性的创造原则之中,这是它的谱系学起源。
其二,亨利指引我们走向了内在性、生命,但他随后切断了与物质世界的联系,以便将生命与内在的超越联系起来,而这个内在的超越不是这个世界的超越,而是上帝的超越性。上帝的超越性与这个物质世界的超越性截然不同,作为绝对存在者的上帝不仅超越于物质世界,而且超越于绝对意识。亨利晚年转向了基督教哲学的研究①亨利后期的三部重要著作:《我是真理——关于基督教哲学》(1996)、《道成肉身——一种肉身哲学》(2000)以及《基督之言》(2002),都是关于基督教研究的,被誉为基督教现象学三部曲。这三部著作给他的生命现象学加上了拱顶。,将现象学所理解的绝对生命与基督教的上帝联系起来,他想用基督教神学取代唯心主义,作为对现实的另一种解释。他将生命或者先验的价值标准从现实世界中分离出来,这种分离将生命之源从世界中分离出来,从而建立一种新的唯心主义,消解了马克思思想的政治力量。然而,对于马克思来说,生命的真理是在世界上,而不是在另一个超脱凡尘的现实中。
其三,与马克思重新思考和改变现有的社会和政治安排相比,亨利对西方形而上学的关注更为根本。难怪他从不提出,更不用说回答他的分析所暗示的诸多政治问题。亨利将马克思解读为一位人类主体性和多元性的极端倡导者,这样深刻的解读也留下了一些相当具有挑衅性的问题:政治结构如何才能完整地保留人类主体的内在性?制度如何平衡统一性和多元化的需求?这对规范政治理论构成了挑战。在亨利关于马克思彻底回归主体性的解读中,除了匿名的、无法控制的技术变革过程之外,没有发现其他社会变革的动因。当这样一个主题不再明显时,当代和未来马克思主义者所面对的真正问题是:如何思考根本的社会变革的可能性?亨利将马克思看作是第一个也是最伟大的西方形而上学的批评家。如果他是对的,哲学上的激进主义并没有转化成任何马克思所追求的政治激进主义思想,那么马克思最终就不会有社会或政治哲学,也不会对政治生活、社会斗争和集体组织有任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