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玉
2017 年3 月,文化部、工业和信息化部、财政部三部委联合制定印发《中国传统工艺振兴计划》,正式从非物质文化遗产工作的角度,对传统工艺进行了界定。指出传统工艺“具有历史传承和民族或地域特色、与日常生活联系紧密、主要使用手工劳动的制作工艺及相关产品,是创造性的手工劳动和因材施艺的个性化制作,具有工业化生产不能替代的特性。”与之相呼应,同年11 月,《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传统工艺振兴计划》制定出台。可以说,正是来自上述专门性政策文件的制度保障,同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条例》以及《关于进一步促进我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发展的实施意见》等法律法规的加持下,传统工艺在新疆非物质文化遗产工作领域异军突起,受到了来自各级政府前所未有的重视,得到了空前的保护和弘扬。仅自治区一级,命名了新疆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基地28 家,公示自治区级传统工艺传承基地28 家,公布了第一批自治区传统工艺振兴目录78 项,探索建立了我国第一个传统工艺工作站——哈密传统工艺工作站。联合疆内和内地高校组织实施非遗传承人群研培32 期1800 人次,在全疆建立和扶持非遗扶贫就业工坊,助力精准脱贫……政府的积极推动,极大提升和激发起了传统工艺从业者,尤其是入选各级非遗名录的代表性传承人的自信心和创造力。最为明显直接的表现之一,就是传统工艺作为非遗最为物质性外显性的一个门类,近年越来越多出现在疆内、国内各类非遗、文化和旅游相关展会上,得以与新疆声名远播的歌舞艺术并驾齐驱,各表一枝。这既与国内非遗工作的大环境有关,也是新疆传统工艺求新求变、拥抱时代的表现。
本文不对新疆传统工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概貌进行横向纵向的梳理,而是想结合自己的工作实际与观察思考,就自己发现的目前新疆传统工艺保护工作存在的几个问题,进行初步的探讨。希望能够抛砖引玉,引起政府和相关机构、传承人群关注。
20 世纪20 年代,日本民艺运动之父柳宗悦先生在讲到“工艺之美”时曾这样描述工艺的实用价值:“没有与大地相隔离的器物,也没有与人类相分离的器具,这就是在这个世界上为我们服务的生活用品。若是因故离开了用途,器物便会失去生命。如果不堪使用,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在此,器物应当忠顺地为现实世界服务。只有具备了服务之心的器物,才能被称之为器物。失去用途的世界,不是工艺的世界。工艺应当有助于我们,为我们服务而发挥作用。应当在日常生活中为每个人提供服务。为实用服务,才是工艺之根本。”[1]在笔者参加过的各类规模不等、影响力不一的非遗展示活动中,每年传统工艺展示区可谓创意十足,时常给人耳目一新之感。然而,有些遗憾的是,那些陈列高大上的工艺作品也仅仅止于观感上的新意,现场因一时好奇驻足把玩者有之,但有意向者却往往因理性务实的消费观念最终选择袖手旁观。随着展会的结束,很多工艺品便再也难觅其踪。这多少有些类似于时装周上的走秀活动现场,看热闹的人多,真正购买和穿戴的人稀少。导致这种现象的原因之一,我想也许是一些传统工艺偏重对技巧的过度关注和对修饰的过分追求,没有在器物的使用功能和实有价值上做进一步的探索展示。许多工艺制品或曰器物外在设计繁复华美,售价过高,鲜有问津,当中很多更是朝着价格不菲的高档收藏品阔步前行,大有一去不回的势头。不可否认,随着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以及现代人对于美好生活需要的精神追求,传统工艺突破了以往相对单一的形而下的制器造物层面的意义,审美、娱情、收藏等价值成为很多工艺的考量。但是,我们同时也不能忽视另一面,那就是器物游离于其使用价值之外的符号价值,作为器物被赋予的意象,是其使用价值的延伸,但不应成为首要的取向,否则有可能使其使用价值彻底丧失。这些年非遗工作的一个重要理念是“见人见物见生活”。虽然我们通过保护非遗项目和传承人群,让一项项传统工艺得以见人见物,但如果上述轻视传统工艺器物使用功能的取向成为非遗工作的导向,则有可能日益割裂工艺与生活的紧密联系。其质朴实用的内在属性则不能在当下得到充分彰显,无疑将背离传统工艺的“用之美”和开展传统工艺保护振兴的“初心”。
传统工艺是造物的文化。琳琅满目的传统工艺制品是其外在表征,是吸引大众走近了解的第一步。然而,作为非遗保护的从业者,我们都知道,形形色色的工艺制品不是非遗保护传承的核心,作为知识技艺的承载者,它们脆弱易逝,具有一人一时一地的临时属性。非遗要保护的主要是世代相传的无形文化遗产,对于传统工艺而言,就是保护器物背后深藏的技能、知识和造物智慧、象征意义、历史价值和文化记忆等。然而,在实际的非遗保护工作当中,以上传统工艺内核在五光十色的工艺外部制品掩盖下,大多深居其后、默默不语,没有得到恰如其分的彰显。笔者的意思是一方面我们要展示好工艺精巧的制成品,这是传统工艺振兴弘扬的需要,但同时更要对大多为行业专家所辨识、为工匠所珍视习得、为受众所忽略的恒定深厚的工艺、记忆、价值等进行阐明和普及。包括传统工艺在内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作为人类世代相传的文化记忆,在这里,可以借用“文化记忆”理论的提出者扬·阿斯曼的“凝聚性结构”概念进一步解读。在扬·阿斯曼看来,“每种文化都会形成一种凝聚性结构,它起到的是一种连接和联系的作用,这种作用表现在两个层面上:社会层面和时间层面。”[2]深层来讲,每项传统工艺也早已在历史的漫漫长河中形成了这样一种凝聚性结构,从社会层面来看,它“把人和他身边的人连接到一起,其方式便是让他们构造一个‘象征意义体系’(贝格尔/卢克曼)——一个共同的经验、期待和行为空间,这个空间起到了连接和约束的作用,从而创造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信任并且为他们指明了方向。”[3]在时间层面上,“凝聚性结构同时也把昨天跟今天连接到了一起:它将一些应该被铭刻于心的经验和回忆以一定形式固定下来并且使其保持现实意义,其方式便是将发生在从前某个时间段中的场景和历史拉进持续向前的‘当下’的框架之内,从而生产出希望和回忆。”[4]传统工艺负载着世代的文化记忆,一路而来,最终呈现给我们以今天的式样。它们是无比辉煌的过去,也是更加光明的未来。在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一件器物能够轻易被另一件器物所覆盖所取代,唯有器物所凝聚的文化记忆、造物智慧和审美思维能够永恒传承,并不断在每一个当下“生产出希望和回忆”。
乡村与城市、传统文化与消费文化之间既因各自的鲜明特点二元对立,又彼此唇齿相依。在非遗保护运动、文化复兴、传统工艺振兴工程等一波波时代热潮的推动下,文化是人们全部生活方式的总和,根植乡村广袤大地的传统工艺俨然已经成为城市新的生活方式,越来越多的传统工艺项目以各种形式走向了学校、社区、景区,走入了教学基地、手作工坊和展销场馆。传统文化为城市文化提供了别样的消费内容,并逐渐成为其中不可获取的重要消费对象。这样一种日益旺盛的巨大消费需求,为传统工艺振兴奠定了现实基础。从这个意义上,传统工艺制品便是商品,传统工艺的保护传承与振兴发展在某种层面上变成了一种生产——消费行为。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提出了“消费从两个方面生产着生产”的观点,认为一方面消费影响了生产的结果,产品只有在消费中才能体现其价值;另一方面,消费带来了新的生产需求,消费是生产的最大指路标。所以,在消费社会的大背景下,传统工艺制品有且只有走向市场,才能最终达成振兴发展的终极目标。
新疆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聚居地区,受自然地理环境和生产生活方式的影响,人们根据生产生活的需要,就地取材,创造发明了极具民族特色的传统工艺。如维吾尔族的艾德莱丝绸织染技艺、哈萨克族的花毡制作技艺、蒙古族的奶酒酿制技艺、锡伯族的弓箭制作技艺、各民族刺绣、服饰制作技艺等。这些流布于新疆民间的各民族传统工艺星罗棋布,为满足农牧业的生产生活需要,素来实用性极强,绝大多数结实耐用,制作周期和使用周期普遍较长。面对需求旺盛、更迭快速的现代城市社会,以及规模化、产业化的自身发展要求,那些脱胎于乡土社会,颇有些不慌不忙的工艺模式,必然会在应接不暇之余,走上批量加工生产的工业化发展道路。诚然,这一趋势是必然,是传统工艺及庞大的传承人群体寻求长远发展的必经之路。然而,事物的两面性又提醒我们不得不去留意一下这一演进过程的另一面,那就是传统工艺是否会为迎合消费市场而忽视了文化的多样性,忽视了传统工艺当中至为关键的工艺的独创性和因材施艺的个性,最终沦为俯首皆是的标准化、大众化商品。现实已经印证了这种担忧,传统工艺品的同质化、程式化现象仍然比较普遍,一种新的产品一经问世,很快便能够在市面上见到形态和功能完全一致的产品。这种趋之若鹜的仿制和跟风,一方面说明了创新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创新的稀缺性。
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徐艺乙曾从传统工艺的材料、工艺、形态三个要素,详细探讨过当代传统工艺的活化方式与创新途径。他认为,足够智慧和善于总结的前人给我们留下的材料创新空间有限,能够从技术上实现眼到心到手到的工匠也不多,而针对传统工艺形态上的创新,徐艺乙教授指出“必须是对传统的形态完全吃透,并且全盘接受,全部消化以后,去掉糟粕的部分,把精华的部分放大”,并认为“这个是考验手艺人胆识的一件事”[5]。可见,传统工艺的创新是一项异常艰苦卓绝的工作。尽管如此,人类从未停下探索求新的脚步。今时今日,我们可见可寻的工艺器物从实用功能方面已经能够极大满足人们的生理需求,随着工业文明的横空出世和逐渐发达,人们从物质贫乏的时代进入到了物质富裕的时代,越来越多的传承人和工匠开始将目光转向了文化功能的深层探究与设计开发。正如东南大学教授方李莉在谈到“设计与文化”时所指出的,“未来技术和一些设计软件差别都不会很大,文化的含义和符号的塑造也许更能体现产品的特点和文化附加值,所以今后产品的竞争里面文化创意的部分比例将会加大。”[6]
传统工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不同于其他项目的一个显著优势,在于它们具有较强的体验性,主要表现为大众能够加入工艺的某一具体制作环节。比如刺绣、擀毡、雕塑、刻纸、拉坯等,在工艺制品已有直观感受的基础之上,对传统工艺形成一定的理性认识,进而能够相对完整地对该工艺做出判断,并最终完成是否购买相关产品,乃至深入学习该项技能的决定。目前,这种主要开展于线下的保护传承模式已经十分常见,并且取得了比较好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与此同时,随着互联网的迅速崛起,网站和自媒体等在云端搭建起了无垠的虚拟市场,线上运营模式应运而生,且势如破竹。线上平台在彻底打破地理边界的同时,也极大地降低了人们的关注成本,让包括传统工艺制品在内的一应事物,以几乎同等迅疾的速度和同等公平的机会出现在面前。
线上是一种范围经济,遵循“长尾理论”。2004 年美国人克里斯·安德森提出“长尾理论”,这一理论认为,只要产品的存储和流通的渠道足够大,以往被认为非主流的、需求量小的商品也能实现与主流的、需求量大的商品销量相当[7]。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讲,线上也是平民经济,是更显多元化的运营模式。传统工艺先天具有将线下的展陈体验转化为线上购买行为的比较优势。消费者通过线下的近距离接触,对工艺、材料,以及制作者本身都提前有了一定的认知,因此即便没有立即采取线下购买行动,仅仅凭借这种“一面之缘”,也完全能够借助网络时代,在未来某一天将这种消费愿望变为现实。新疆深居内陆,作为我国陆地面积最大的省区,这里地域辽阔,距离内地遥远,通常意义上的交通输送很长一段时间都面临着重重困难,因此这种技术上的革新为新疆带来的革命性的意义,便显得尤为显著和深远。然而,与内地比学赶超、突飞猛进的线上发展势头相比,新疆传统工艺在利用网络时代自我营销方面似乎显得有些田园牧歌式的慢慢悠悠了。以2020 年“文化和自然遗产日”期间举办的非遗线上购物节为例,自治区依托淘宝、拼多多、快手、京东等平台开设“新疆非遗馆”,全区上线店铺仅31家,上线非遗产品40 种,涉及非遗项目20 项。而据不完全统计,此次非遗购物节期间,全国各地有近6500 家店铺参加,非遗产品种类8 万多种,涉及各级非遗项目约4500 项[8]。数据如此悬殊,个中原因很多,可以从观念、地域、信息知识、技术手段等方面找出一二。且不论这些,在今天日新月异的信息技术面前,任何非物质文化遗产都应与时俱进,迎头赶上才是正解。传统工艺更应在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同时,乘着电子商务的东风,扬帆远航。
传统工艺涉及面广,包括琢玉、雕镌、金工、髹饰、陶埏、织绣、印染、缝纫、编结、彩扎、剪刻、画绘共计12 大门类。文化是全部生活方式的总和。每一个工艺门类都建构起了源远流长的知识记忆体系,体现了不同工艺群体博大精深的内心世界和别具风格的审美情趣,更在满足个人与时代需要的同时,映射出着各自不同的发展命运。我们关注传统工艺,因为它们就是我们的生活。新疆传统工艺实用性强,与各族人民的生产生活联系十分紧密,并且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的助力下,呈现出欣欣向荣的发展势头。问题是发展的伴生现象。本文探讨的传统工艺在功能、价值、创新发展、营销方面的问题,也许放在具体的工艺项目上不具普遍意义,抑或仅仅是对传统工艺诸多发展倾向之一的自我担忧。即便如此,这些问题还是或多或少地存在于传统工艺重塑我们生活方式的历史进程当中。提出问题固然不是目的,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者,同时也是传统工艺传承发展的见证者与亲历者,我们要做的就是努力挖掘传统工艺蕴藏的优秀传统文化内涵,发扬手工劳动的创造性价值,培养和壮大传统工艺传承人群,服务乡村振兴,不断推动传统工艺实现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青年项目“新疆区域性传统工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机制与实践研究”(编号:2017GH05200)阶段性研究成果。
注释:
[1]柳宗悦:《民艺四十年》,石建中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 年,第116-117 页。
[2]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起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金寿福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 年,第6 页。
[3]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起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金寿福等译,第6 页。
[4]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起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金寿福等译,第6 页。
[5]刘禹:《徐艺乙:传统手工艺的创新与创造》,2018 年8 月9 日,https://www.sohu.com/a/246226328_716308,2018 年8 月9 日。
[6]方李莉:《设计·手艺与中国文化复兴——方李莉谈设计与文化》,北京:中国工业设计协会主办,2020 年第2 期,第34-38 页。
[7]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3602432/answer/1254502128
[8]杨倩:《首届“非遗购物节”述评》,2020 年6 月17 日,https://www.mct.gov.cn/whzx/whyw/202006/t20200617_855056.htm,2020年6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