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阎连科
我母亲有文化,相当有文化。即便我们总把文化的含义狭隘固定在了识字多少、读书多少的基准上,母亲认识的字数和识字的能力也还要用“惊人”一词去形容。
应该这样去描述我母亲:生活需要她认识多少字,她就能认下多少字。
一九七八年底,我当兵走掉了,到一九七九年初,我母亲就会写“周灵仙”这三个古老而又寄寓着人类民间厚望的字了。问她为什么要学写自己的名字,她说我从一九七九年一月开始从部队往家寄钱了,她去邮局取钱,必须要在汇款单上签自己的名字,邮局的工作人员就把她的名字写在一张白纸上,让她照着那字描着画在汇款单的签字栏目里,她描画了两次就会写自己的名字了。不仅能认、会写自己的名字,而且还能认(不知她会不会写)“嵩县”“田湖”还有四个儿女的名字。
母亲说,她每次去洛阳,从长途汽车站回老家嵩县田湖村时,都要问人去嵩县的长途汽车在哪儿。有一次,她问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那中年人没有回答她,而是瞅了她一眼,朝天上看看就走了。后来她知道,去嵩县的汽车就在她的身边,筛子大的“嵩县”两个红字正竖在她头顶上。于是母亲不再怨怪那中年人的不理不言,下决心要认识“嵩县”“田湖”和儿女、侄男甥女的名字了。
除此外,母亲还认识“男”“女”“洛阳”“河南”“中国”等。认识“男”和“女”,是为了离开家和村庄时,去厕所不要走进男厕所。至于她为什么要认识“洛阳”“河南”“中国”这些更为悠久庞大的字,我想那其中一定有岳母刺字写下的“精忠报国”的意味在其中,母亲却笑笑告诉我,因为她到洛阳必须认识“嵩县”“田湖”才能回到家,那么有一天,我不仅带她去北京、广州和深圳,而且还带她去香港、台湾等地区和日本等国家,那她不就应该早点认识“河南”“中国”这些字?
原来母亲还等着我带她到更远更远的地方去。可惜我孝道不够,除了两年前把她和大姐、二姐带到香港,用轮椅推着她在香港走游了一周外,再没有带着她朝香港以外更远的地方和国家去。只是我每次出国时,无论到哪个国家,都会依她所说拍很多照片带回到那个叫田湖村的小院里,搬个凳子和母亲坐在一块儿,给她看日本国的东京塔、蒙古国的大草原、法国的卢浮宫和伦敦的大英博物馆。这时候,也许是春天,也许是夏天,天空上白云片片,四周静谧,我家院落的杨树上,鸟语吟吟,现实温润,我的母亲就会告诉我:“世界真大啊,我去过香港了,活得值了呢。”
时至此,我的姐姐、哥嫂们回来了,邻居村人也来了。他们总是会让我带回来一些有我签名的书,自己看,也当作比烟酒好的礼品送给他们的同事和领导。每当我把带回去的书分给大家时,母亲会接过其中最厚的一本在手里掂掂重量道:“我老了,不能识字了。你写那么多书我认不下来一句话。早知道你这辈子是干写书这事儿,我就该在年轻时候多认一些字,也好知道你在书里都写了一些啥。”
说着母亲眼角有了泪,哥和姐们就在边上笑着不说话。而邻居和我的叔伯兄弟媳妇们,就大声、大声地嘲笑她:“你不识字都走遍天下了,你要再识字,还不真的成仙跑到天空、宇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