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存梅(上海师范大学 音乐学院,上海 200234)
音乐与语言关系的探讨自古就有。早在1871年,达尔文就提出原始母语(protolanguage)的假说,认为音乐和语言可能具有相同的起源,主要体现在求爱、领土权争夺以及情绪表达等方面。[1]的确,音乐和语言最初都是通过声音实现这些功能。随着人类社会化程度的提高,音乐和语言逐渐分化,二者朝着不同的进化方向发展:随着语义的出现,语言发展为具有较为明确语义的符号交流系统,而音乐则成为以情绪为主要表现目的的艺术。
时至今日,音乐和语言均被视为人类社会独有的精神产物,二者之间的关系已成为音乐学、心理学、语言学、神经科学等学科的关注点。在西方音乐史上,音乐和语言关系的讨论从未中断。从古希腊的诗—乐—舞三位一体,历经巴洛克时期器乐与声乐的分离,到浪漫时期戏剧和音乐的统一,[2]音乐和语言关系的讨论随着创作实践的发展不断深化。与音乐学不同,认知神经科学(即认知心理学和神经科学)旨在比较音乐和语言认知的脑机制,阐明二者的关系。就音乐和语言的关系而言,目前存在两种理论假说:一种是模块化(Modularity)假说,该假说认为,音乐与语言的加工存在分离,二者并不共享认知和神经机制。[3-4]该假说主要从音乐要素加工(比如音高)的研究中得到验证。[5-6]另一种是资源共享(Resource sharing)假说,该假说认为,音乐与语言加工共享特定的认知和神经机制。[7-8]该假说主要从高层级结构和意义理解的研究中得到验证。比如,史太白(Nikolaus Steinbeis)与科尔什(Stefan Koelsch)让被试在完成语言理解任务的同时,聆听两类和声片段(规则和不规则终止)。研究者发现,语义违规影响着大脑在音乐意义理解中的神经反应,由此推论,音乐和语言理解共享特定的认知神经机制。[9]该研究结果为后续探究音乐和语言理解提供了理论前提。
尽管音乐和语言的关系可以在音高、节奏、结构等多种维度上进行探讨,但是,如果音乐和语言的主要目的就是表达和交流,那么,理解必然是探讨二者关系的关键。事实上,在日常生活中,为了理解的需要,人们经常在完成语言理解任务的同时聆听音乐;或在聆听音乐之前,阅读乐曲解说词。但是,文字信息是否可以促进音乐理解?聆听音乐是否可以促进语言理解?这些问题尚不明确。基于此,本研究将从认知神经科学视角对上述问题进行探究,从理解层面上探讨音乐和语言的关系,阐明其潜在的影响机制。
从广义说,音乐理解可包含对其所有维度的认知;从狭义说,音乐理解主要针对意义的维度。科尔什将音乐意义分为三类:音乐外在意义、音乐内在意义和乐源性意义。其中,音乐外在意义包括形象性、指示性和象征性意义。音乐形象性意义包括对物体声音、物体特质或抽象概念特性的模仿;指示性意义主要与个体的内在心理状态相关,比如,情绪、心境以及某种意向的状态;音乐象征性含义是指音乐与音乐之外世界建立的任意联系,比如国歌与爱国主义的联系。乐源性意义指音乐诱发的身体、情绪和人格方面的反应。音乐内在意义则完全来自音乐结构组合的含义。[10]因此,尽管音乐缺乏类似语言的语义性,但音乐理解可涵盖上述意义的范围。另外,就语言对音乐理解的影响而言,纵观西方音乐史,这种影响主要体现在歌词(与音乐同时呈现)和标题(与音乐先后呈现)两个方面。也就是说,具有语义的歌词是否能使人更好地理解音乐?通过赋予音乐作品文字标题,是否促进人们的音乐理解?下文将围绕这两个方面加以论述。
已有很多研究运用认知心理学行为研究方法对此进行探究。具体来说,一些研究通过带歌词的曲调与不带歌词的曲调进行对比,发现歌词的确促进听者对负性音乐情绪的理解。[11-12]但是,也有一些研究发现,是否带有歌词不影响听者对音乐情绪的理解。[13-14]本课题组的行为研究也得到类似的结果。[15]具体来说,该实验采用情绪启动范式,启动刺激是中文歌词(带有歌词条件)或无意义的“la”(无歌词条件)演唱的歌剧片段,一半表现快乐情绪,一半表现悲伤情绪;目标刺激是快乐和悲伤情绪面孔图片。被试都是未受过音乐训练的大学生,均不熟悉这些音乐片段。为了避免不同实验条件间的遗留效应(carryover effect),本实验使用2(歌词:带有歌词、无歌词)× 2(情绪一致性:一致、不一致)被试间设计。我们假设,如果歌词能促进音乐情绪理解,那么被试识别与启动刺激情绪一致面孔图片的正确率则更高,反应则更快。然而,研究结果显示,无论是否带有歌词,被试对一致与不一致情绪面孔图片的判断准确率和反应时都不存在显著差异。该结果表明,歌词并不影响音乐情绪理解。
在上述研究中,这些行为判断任务难以完全排除音乐到语言的转换,而这种转换可能带来语言编码的模糊性。这就是音乐理解行为研究的局限。在这种情况下,认知神经科学将为音乐与语言关系问题提供理想的研究方法。这是因为,大脑的神经信号中无须任何语言解码,可以客观真实地呈现出音乐理解时间进程上的动态变化。然而,由于大脑活动非常复杂,一种神经信号可能代表多种功能。因此,理想的方法是先通过已有研究,确定与音乐理解相关的神经指标,紧扣这些神经指标,考察语言对音乐理解的影响效应。在这一点上,科尔什等人发表在Nature Neuroscience的开创性研究为后续音乐理解的研究提供了可能。该研究运用事件相关电位(event-related potential,ERP)技术探究音乐是否与语言一样,能够启动语义,并揭示其生理指标。研究者采用语义启动范式,启动刺激分别是语言和音乐,目标刺激是词汇。简言之,语义启动范式的含义在于,如果目标刺激与启动刺激存在语义相关,则启动刺激就能促进其目标刺激的语义加工。比如,如果启动刺激是“白大褂”,则它将促进语义相关目标刺激——比如“医生”“护士”“手术刀”的加工,但它不能促进语义不相关目标刺激——比如“螺丝刀”“锤子”“电钻”的加工。该研究结果显示,当启动刺激是语言时,与语义相关条件相比,不相关条件诱发一个N400成分,该成分的波峰大致在目标刺激出现后410 ms。[16]N400成分是经典的语义启动范式的电生理指标,体现了语义一致性的整合加工。[17]当启动刺激是音乐时,研究者也发现了类似的N400效应。因此,研究者认为,与语言一样,音乐也能启动词汇意义。[16]因此,音乐理解中发现的N400为后续音乐意义理解研究提供了可靠的电生理指标。
为了进一步探究歌词对音乐情绪理解的影响效应,本课题组在已有行为研究基础上,采用ERP技术进一步探究歌词是否影响音乐情绪理解。[15]实验范式,被试与刺激都与上述行为实验相同。本实验仍采用2(歌词:带有歌词、无歌词)× 2(一致性:一致、不一致)的被试间设计。研究结果显示,无歌词音乐启动了情绪面孔图片,并在250~450 ms 诱发了N400效应,而带有歌词音乐在500~700 ms诱发了LPC效应。N400体现出大脑在无歌词条件下对不一致情绪意义加工的神经反应,而LPC体现出大脑在带有歌词条件下对不一致情绪意义的整合,这种整合需要注意的参与。可见,歌词的存在分散了大脑的注意资源,由于二者在注意资源方面的争夺,导致听者对带有歌词音乐情绪的理解在时间进程上滞后于无歌词音乐。总之,该脑电研究表明,无论是否带有歌词,大脑都能对音乐进行理解。但是,与无歌词音乐不同的是,歌词的介入会分散注意资源,由此导致音乐理解加工的时间进程滞后。
如果歌词对音乐理解的阻碍作用是由于歌词与旋律的同时呈现,由此分散了大脑的注意资源,那么,先后呈现的文字标题是否也会阻碍音乐理解呢?一些研究采用认知心理学行为研究方法对此进行探究。比如,马古利斯(Elizabeth Hellmuth Margulis)通过向被试呈现标题解说进行探究。这些标题解说包括与音乐片段相对应的戏剧性描述和音乐结构信息的描述:前者采用有情感的、富有想象力的语言进行描述;后者采用客观分析的语言进行描述。研究结果显示,这些标题解说降低了被试对音乐情绪的体验水平,同时,与客观描述相比,戏剧性描述对被试音乐情绪体验的影响更大。该结果表明,标题解说对音乐情绪体验具有消极的作用。[18]类似地,安托维奇(Mihailo Antović)等人以模仿外界声音创作的音乐片段为实验刺激,研究发现,与音乐结构相关的正确标题并不能促进人们对音乐意义的理解,与音乐结构不相关的错误标题会干扰人们对音乐意义的理解。[19]但是,马古利斯等人的研究还发现,音乐的背景信息可以提高儿童对音乐表演及其意义的理解,但是不能提高被试对音乐诱发的愉悦体验。[20]
考虑到已有研究尚未探究标题对音乐理解的脑机制,本课题组通过两个电生理实验对此进行探究。[21]首先,我们探究标题的正误对音乐理解的影响效应。我们采用语义启动范式,启动刺激为音乐(比如,肖邦的《葬礼进行曲》),目标刺激为词汇(比如,“抗争”)。在启动刺激前出现乐曲标题。由于刺激的熟悉性也有可能诱发N400,因此我们控制了音乐的熟悉性,所有被试均是未受过音乐训练的大学生,他们不熟悉这些音乐。为了避免遗留效应,本实验采用2(标题:正确标题、错误标题)× 2(一致性:一致、不一致)被试间设计。研究结果显示,在正确标题(与音乐表现相一致)条件下,大脑在音乐理解时产生了N400效应;在错误标题(与音乐表现不一致)条件下,我们没有发现N400效应,但发现了晚期负波(408-596 ms)。该脑电成分体现出大脑注意资源的调配以及对不一致语义的再评估。[22]该结果暗示,正确标题可能促进音乐意义的理解。这可能是由于先前出现的文字标题自动地启动了与其语义一致的音乐信息,使得大脑更容易对音乐意义进行加工。与此不同的是,错误标题使得大脑需要调用更多的注意资源,由此推迟了大脑音乐理解的时间进程。
为了进一步探究上述正确标题条件下观察到的脑电效应是否意味着对音乐理解的促进作用。本课题组又开展另一个实验。[21]该实验的刺激和被试与上一个实验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在启动刺激之前,或带有标题,或无标题。本实验是2(标题:带有标题、无标题)× 2(一致性:一致、不一致)被试间设计。研究结果显示,虽然是否带有标题条件都诱发了N400效应,但标题条件的N400效应比无标题条件更早:无标题条件在目标词汇出现后292 ms才出现N400效应,而正确标题条件早在174 ms就开始出现,且这种效应一致延续到晚期负波的时间窗口(630—998 ms)。该晚期负波体现出大脑注意资源的调配以及对不一致语义的再评估,[22]所以,该结果表明,正确标题可以促进音乐理解,表现为大脑对音乐理解的速度变快,同时,通过唤起注意,在意识层面上对文字标题与音乐意义的关系进行再评估,由此深化了音乐理解。
总之,尽管行为证据并没有显示出语言对音乐理解的影响效应,但是大脑神经反应的证据表明了二者复杂的关系。通过上述研究结果,我们得出两个启示:第一,在音乐理解中,语言的参与需要调配大脑的注意资源。由于大脑注意资源是有限的,将其分配到两个或多个任务,必然导致大脑在单个任务上注意资源的匮乏,由此影响单个任务的加工水平。这能解释为什么歌词对音乐理解具有滞后效应。即便在先后呈现的标题与音乐中,由于错误标题可能增加认知负荷,需要大脑调用更多的注意资源,导致在意识层面上审视错误标题会对音乐理解产生干扰。这可以解释为什么错误标题造成大脑音乐理解时间进程的滞后。第二,无论是否有语言的介入,人们都能对音乐进行理解。不同的是,大脑加工的时间进程存在先后之分。除此之外,与无标题条件相比,在正确标题条件下,大脑更早地开始音乐理解,且这一理解过程持续到晚期再分析阶段。如果将实验中的音乐聆听看作审美体验过程,那么,上述结果验证,在没有语言介入的情况下,纯音乐能够迅速且直接地传达情绪和意义,音乐理解速度也更快。可见,音乐理解具有自身的独立性,即便合适的文字信息能增进音乐理解,但也只能发挥辅助的作用。
如上所述,语言可以通过其较为明确的语义,对音乐理解施加影响。与此不同,音乐不具有类似语言的语义性。那么,音乐是否能够影响语言理解?澳大利亚音乐心理学学家汤普森(William Forde Thompson)等人认为,音乐可以通过激发积极情感、提高唤醒水平,从而影响个体的认知能力。[23]“莫扎特效应”就是关于音乐聆听促进空间加工能力的典型例子。在劳舍尔(Frances H. Rauscher)等人研究中,研究者让大学生分别聆听莫扎特钢琴奏鸣曲(K448)、放松指令,或静坐10分钟。结果显示,聆听莫扎特音乐的大学生在空间推理测验上的分数高于聆听放松指令和静坐的大学生,表明音乐聆听可以促进人们的空间推理能力。[24]尽管后续有一些研究无法复制出“莫扎特效应”,但是该研究至少表明,短暂的音乐聆听可能对认知加工产生积极的影响。
“莫扎特效应”的实验程序是先聆听音乐,后完成空间加工任务。以这种方式呈现的音乐被称为先导音乐。除此之外,人们经常在工作或学习的同时,也会聆听音乐,这类与认知任务同时出现的音乐被称为背景音乐。尽管在现实生活中,这两类音乐的运用普遍存在,但是,它们是否都能促进语言理解?
大量行为研究考察背景音乐对语言理解的影响效应,一些研究发现背景音乐对语言理解的促进作用,[25-26]然而另一些研究则发现背景音乐的阻碍作用。[27-28]这些行为研究结果的不一致主要缘于背景音乐的影响效应既受到音乐特征、音乐风格和音乐类型等音乐因素的影响,也受到听者的人格特质、性别和音乐偏好等个体因素的影响。[29]比如,卡利宁(Kari Kallinen)让被试分别在快速音乐、慢速音乐和无背景音乐的咖啡厅完成阅读任务。研究者发现,相比于快速音乐条件,被试在慢速音乐条件下的阅读时间更长、且效率更低。[30]
除了上述行为研究外,仅有一篇研究采用ERP技术探究背景音乐风格对阅读理解的影响。[31]研究者采用古典音乐和电子音乐为背景。研究结果显示,在行为层面上,被试在古典音乐条件下的阅读理解成绩比电子音乐条件下的成绩更高。但是,在神经活动层面上,二者没有显示出差异。由于该研究探究的是背景音乐风格类型的影响,比较的是古典音乐和电子音乐的影响效应,而不是背景音乐(有或无)对语言理解的影响效应。
基于此,本课题组采用ERP技术探究背景音乐(有或无)是否对语言理解产生影响。[32]如上所述,与其他艺术不同,音乐在情绪表现与唤醒方面具有优势。同时,研究发现,不同唤醒度的先导音乐对认知加工的影响效应也存在差异。[23]为了揭示音乐唤醒度是否也能影响背景音乐对语言理解的影响效应,本实验设置三个背景条件:高唤醒度的背景音乐、低唤醒度的背景音乐以及安静条件(即无音乐)。语言刺激包含世界知识违反与否的两类句子。被试为39名研究生,他们的性别、音乐训练背景、音乐聆听习惯等变量都被控制或平衡。实验是3(背景:高唤醒背景音乐、低唤醒背景音乐、安静)× 2(句子语义:正确、不正确)被试间设计。研究结果显示,尽管在三个实验条件下,被试都能对句子语义进行理解,并诱发N400成分,但是,与安静背景条件相比,高唤醒和低唤醒度背景音乐条件下诱发的N400效应更大,且两种背景音乐条件的N400效应不存在差异。如上所述,N400效应体现出大脑对违反世界知识的错误句子的整合加工,[33]更大的N400波幅表明,音乐背景增加了大脑认知负荷,使得大脑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整合不一致的语义。[34-35]因此,本研究从电生理角度揭示,背景音乐会增加语义整合难度。
由于该研究并未控制个体的音乐偏好,[32]然而,我们前期研究已经验证音乐偏好在聆听音乐中的重要作用,[36-37]为了探究个体的音乐偏好是否影响背景音乐对语言理解的影响效应,我们开展了另一个ERP实验。[38]在该实验中,所有音乐都是被试自己提供的偏好或不偏好的音乐。实验包含三个背景条件:偏好的背景音乐、不偏好的背景音乐以及安静条件。语言刺激仍为世界知识违反与否的两类句子。本实验是3(背景:偏好的背景音乐、不偏好的背景音乐、安静)× 2(句子语义:正确、不正确)被试间设计。研究结果显示,偏好的背景音乐组和安静组被试在语言理解中都产生了N400效应,而不偏好的背景音乐组被试并未产生N400效应。该结果表明,聆听偏好的背景音乐既不会促进也不会阻碍语言理解。这可能是由于偏好的背景音乐没有占用过多的注意资源,在这种条件下被试仍然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在语言理解任务上造成的。然而,聆听不偏好的背景音乐会干扰个体的语言理解。这可能缘于不偏好的背景音乐占用了过多的注意资源,使得被试无法将足够的注意力投入到语言理解任务中,由此产生了干扰效应。
“莫扎特效应”是先导音乐影响认知加工的典型事例,即在开始认知任务之前聆听音乐。[24]后续研究主要针对个体的空间加工能力和记忆能力验证先导音乐的影响效应。研究发现,先导音乐可以提高个体的空间加工能力[39-40]、记忆力[41]以及听力理解[42]。然而,也有研究发现,无论是以古典音乐和流行音乐还是以莫扎特音乐和流行音乐为先导音乐,它们均未对空间加工[43-44]和听力理解[45]产生积极的影响效应。这些研究差异主要缘于不同研究所选择的音乐刺激和实验任务具有一定差异,以及研究者对混淆变量(如个体因素)并未进行严格控制。
为了从电生理角度考察先导音乐对语言理解的影响效应,本课题组运用ERP技术对此进行探究。[38]基于音乐偏好在聆听音乐中的重要作用,[36-37]我们从音乐偏好视角考察先导音乐对语言理解的影响。36名研究生参加本实验,他们被分为三组,这些组在年龄、性别、偏手性、受教育年限以及人格特质的外向性方面进行了匹配。本实验的先导音乐都是被试自己提供的偏好或不偏好的音乐。实验分为三个实验条件:偏好的先导音乐、不偏好的先导音乐以及安静条件。被试聆听10分钟音乐之后,开始语言理解任务。语言刺激仍包含世界知识违反与否的两类语句。为了验证聆听音乐对被试愉悦体验的影响,我们记录了被试在聆听音乐过程中体验到的愉悦度。本实验是3(先导:偏好的先导音乐、不偏好的先导音乐、安静)× 2(句子语义:正确、不正确)的被试间设计。研究结果显示,尽管三组被试的大脑都产生了N400效应,但是,与不偏好的先导音乐组和安静组相比,偏好的先导音乐组被试所产生的N400效应更大。这可能是由于偏好的先导音乐增强了被试的愉悦体验,而不偏好的音乐降低被试的愉悦体验。该结果表明,聆听偏好先导音乐的被试在随后的语言理解任务中对句子的加工更加深层和精细,由此对认知加工产生促进效应。[23]这种解释与已有研究结果相符。具体来说,N400效应大小与语义加工深度相关,[46]对句子的精细加工增加了个体对语义违反的敏感性。[47-48]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解释与杜梦等人的研究[32]存在矛盾。的确,已有研究也发现,N400效应大小与语义加工难度相关。[49-50]在杜梦等人研究[32]中,背景音乐的存在使得大脑必须对视听两类刺激进行加工,由此分散注意资源,加大语言理解的难度。在这种情况下,背景音乐中的N400效应难以排除同时呈现的背景音乐(尤其是其物理属性)影响。然而,在本研究中,偏好的背景音乐并没有诱发出更大的N400效应,这表明个体的音乐偏好的确可以影响语言理解。基于此,我们认为,在先导音乐研究中,先导音乐的影响体现在听者的情绪状态,因此,该语言理解任务诱发的N400效应体现出语言的理解,并不掺杂音乐物理属性的影响。尽管如此,这种假设需要后续研究的验证。
上述研究都只针对一种音乐聆听方式:音乐聆听或在语言任务之前,或与语言任务同时。事实上,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可以将两种方式相结合:既在语言任务之前聆听先导音乐,又在语言任务同时聆听背景音乐。考虑到上述研究已经发现,偏好的先导音乐对语言理解的积极作用,本实验进一步探究偏好的先导音乐是否调节背景音乐偏好对语言理解的影响效应。[38]具体来说,36名被试被随机分为三组,分别聆听偏好的先导音乐—偏好的背景音乐、偏好的先导音乐—不偏好的背景音乐或不听音乐处于安静条件。三组被试在年龄、性别、偏手性、受教育年限以及外向性方面进行了匹配。研究结果显示,偏好的先导音乐-偏好的背景音乐组和安静组被试的大脑产生了N400效应,而偏好的先导音乐—不偏好的背景音乐组被试的大脑没有产生N400效应。该结果表明,即便在偏好的先导音乐条件下,聆听不偏好的背景音乐对于语言理解具有干扰效应;聆听偏好的先导音乐并不能调节背景音乐偏好对语言理解的影响效应。这可能缘于,音乐对语言理解的影响更多取决于“语言理解当下”所伴随的背景音乐:在进行语言理解任务当下呈现的音乐对语言理解任务具有更大的影响,当先导音乐与背景音乐结合呈现时,背景音乐对语言理解的影响占据着主导地位。
总之,上述结果表明,背景音乐的确会对语言理解产生阻碍作用,但是当背景是个体偏好的音乐时,这种负面影响才消失。这是因为偏好的音乐可以提高听者的愉悦体验,并从中获得奖赏,带来更多的愉悦。[51-52]在这种情况下,尽管它与语言任务同时呈现,但它不会占用过多的认知和注意资源,也不会与语言理解任务争夺认知和注意资源,因此偏好的背景音乐对语言理解不产生影响。也正是因为偏好音乐可以诱发听者愉悦的情绪体验,当它们作为先导音乐时,偏好音乐可以促进随后的语言理解任务。另一方面,对于不偏好的音乐来说,当它与语言任务同时呈现,它干扰了语言理解。这是因为,与偏好音乐不同,不偏好音乐无法提高听者的愉悦体验,因此,当它与语言任务同时呈现时,它会分散大脑的注意资源,此使得分配在各个任务上的注意资源减少。可以想见,注意资源的不足必然影响任务的完成,降低个体的认知加工水平。换句话说,如果任务所需的资源总和超过了有限的注意力资源,则两种任务就可能发生相互干扰。
综上所述,音乐和语言在理解维度上存在复杂的关系。就音乐理解而言,同时呈现的歌词与曲调导致大脑对音乐理解加工进程的滞后。即便标题与音乐先后呈现,错误的标题也会使大脑对音乐理解加工进程的滞后,而正确的标题则促进大脑的音乐理解。就语言理解而言,当音乐作为背景与语言任务同时呈现,聆听偏好的背景音乐既不会促进也不会阻碍语言理解,而不偏好的背景音乐会干扰大脑的语言理解。然而,当二者先后呈现,聆听偏好的先导音乐促进了语言理解,而不偏好的先导音乐则不会影响大脑的语言理解。
本研究认为,音乐和语言的复杂关系应归因于二者影响方式的差异:语言是以较为明确的语义对音乐理解产生直接的影响,而音乐则以自身在情绪表现和感染方面的优势,通过影响个体的情绪,进而影响语言理解。的确,大脑对音乐和语言两种影响效应的反应模式也存在差异,具体体现在以下方面:
第一,语言通过其语义性,直接参与大脑的音乐理解活动。尽管音乐理解具有相对的独立性,然而,无论是同时呈现的歌词,还是先后呈现的文字标题,它们都直接影响着音乐理解。比如,正确的文字标题通过唤起注意,在意识层面上对文字标题与音乐意义的关系进行再评估,由于深化音乐理解。对于歌词和错误的文字标题来说,它们都是通过意识的参与,将违规的语义整合到运用理解的上下文中,由此导致大脑对音乐理解加工进程的滞后。这些研究结果也验证了史太白与科尔什的发现,即语义违规影响着音乐意义理解的神经反应。[9]可见,由于较为明确的语义性,在音乐理解中,语言的介入引起大脑注意资源的调配,使得大脑在晚期加工阶段,将语言整合到音乐理解活动中。
第二,音乐通过影响听者情绪,进而调节大脑的语言理解。与音乐理解不同,在语言理解中,本研究并没有发现音乐的介入引起大脑晚期加工阶段意识参与的语义整合。由于缺乏类似语言的语义性,音乐内涵难以直接整合到大脑的语言理解中。本研究不偏好先导音乐和偏好背景音乐的影响效应都可以解释音乐的这种影响方式。具体来说,对于不偏好的先导音乐,尽管音乐是听者不偏好的,但这些音乐有其自身的内涵,聆听它们也会降低听者内心的愉悦度。然而,在本研究中,聆听不偏好的先导音乐并不影响后续的语言理解。这表明,无论是音乐内涵,还是听者被降低愉悦度的心情,都没有参与到后续语言理解。这可能因为,当听者难以从音乐中感受到积极情绪时,音乐聆听难以促进认知加工。另外,偏好背景音乐的影响效应也可以说明这一点。从大脑加工来说,同时呈现两个刺激必然分散大脑的注意资源,由此影响单个任务的加工进程或水平。对于阅读理解任务来说,尽管背景音乐诉诸听觉,但视听刺激的同时加工必然会出现大脑注意资源的争夺,从而干扰另一方的加工。然而,这种干扰效应并没有出现在偏好背景音乐对语言理解的影响之中。这可能因为,偏好的背景音乐可以通过诱发积极情感、提高听者的愉悦体验,由此抵消因同时呈现背景音乐对语言理解造成的干扰效应。
本研究围绕理解维度,从认知神经科学视角探究音乐和语言的关系。本研究首次揭示出音乐和语言在理解层面上的复杂关系,并阐述大脑对音乐和语言两种影响效应的不同反应模式。本研究结果不仅将为音乐学、语言学以及认知神经科学的研究提供理论基础,而且也为音乐和语言的临床治疗实践提供可靠的实证依据。由于本研究涉及的语言理解仅限于阅读理解,尚未触及言语理解,因此未来研究可对音乐和言语的影响效应进行进一步的比较,从理解视角为原始母语假说提供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