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珂
(上海交通大学,上海200240)
气候小说(Climate Fiction),也称气候变化小说(Climate Change Fiction),是环境危机话语中出现的新文类,往往在科幻小说和生态文本的交叉领域中被讨论。关于气候小说的定义,目前学界侧重讨论的是对气候变化的“人为(anthropogenic)”原因。李家銮在论文《气候小说的兴起及其理论维度》中提到了气候小说定义的“狭义”与“广义”之分,他不仅赞同所谓狭义上关于气候小说的定义——“有意识地、明确地涉及由人类引起的气候变化的文本”,而且以此为依据论证气候小说在21世纪初才“正式诞生”这一命题[1]。袁源在《人类纪的气候危机书写——兼评〈气候小说:美国文学中的全球变暖表征〉》中也赞同,“‘气候变化叙事’不是文学中传统的气候主题书写,而是以人为导致的气候变化为叙述中心”。[2]然而,真正落实到文本划分时,这一标准似乎并没有尽到义务。例如袁源认为,英国作家J·G巴拉德(James Graham Ballard,1930-2009)的《沉默的世界》(The Drowned World,1962-)是首部气候变化小说,李家銮则认为这部小说中的全球气候变暖及海平面上升是由于地球本身引起的,并不能被严格划分到气候小说的讨论范围中。与此同时,姜礼福在《气候变化小说的前生今世——兼谈人类世气候批评》一文中主张将玛丽·雪莱(Mary Shelley,1797-1851)的《最后一个人》(The Last Man, 1826)视作现代气候书写的滥觞之作[3],并根据时间顺序,将西方气候小说分为洪水叙事、极寒叙事、全球气候变暖叙事三类,将气候小说创作的分布与世界科技中心的转移联系在一起,依据是他认为西方气候小说的创作是基于现代科学发展的。而在这之前,亚当·特雷克斯勒(Adam Trexler)和阿德琳·约翰斯-普特拉(Adeline Johns-Putra)提出,第一部直接描写人为气候变化的小说应该是1977年的阿瑟·赫尔佐格(Arthur Herzog,1927-2010)的《热》(Heat)[4]P187。可见,以“人为”来定义气候小说,虽然在严格意义上缩小了气候小说的范围,使其独立于一般的末日小说和科幻文学,但在实际研究中,仍易造成众说纷纭的现象,尤其是在跨文化语境中,似乎难以有统一的声音。
李家銮等学者所参考的定义——“有意识地、明确地涉及由人类引起的气候变化的文本”,主要来源于施耐德-梅森(Matthew Schneider-Mayerson)在《气候变化小说》(Climate Change Fiction,2017)中对气候小说现状的概论。施耐德认为,早期的学术研究倾向于将其描述为“以气候变化为重要主题”的文学,尤其是“以气候变化——通常是人为的气候变化——为明确或隐含主题的虚构文本”。而紧接着,他的叙述是I examine only those texts that were consciously and explicitly engaged with anthropogenic climate change, though one might, with more space, cast a much wider net.[5]P312也就是说,他承认我们有更多空间去讨论气候小说,但他本人涉及的研究仅以“有意识地、明确涉及人为气候变化”的文本为对象,这是他对文本选取的空间限定,并不是定义,这种限定使他在后文更能顺利探究气象小说衍生出的两个新主题——化石能源枯竭后人类利用智慧实现了能源转型和美国气候小说书写的民族主义困境。再往前追溯,施耐德对气候小说的定义主要参考的是亚当·特雷克斯勒、阿德琳·约翰斯-普特拉和斯蒂芬·西伯斯坦(Stephen Siperstein)等几位学者的综述。亚当·特雷克斯勒和阿德琳·约翰斯-普特拉在论文《文学与文学批评中的气候变化》(Climate Change in Literature and Literary Criticism,2011)中并没有将西方文学史上关于全球气候的文本列入讨论,因为作者认为对这些讨论的进一步调查是无法处理的,需要涉及对宗教、神话和世界末日文本的叙述,他们仅研究代表人类活动引起的气候变化问题的小说,因为过去的二十年中,对这一问题进行描述的小说数量暴增,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这个问题本身在科学和公众那里也得到了普遍认可[4]P186。斯蒂芬·西伯斯坦2014年提出,气候小说是以气候变化(通常是人为气候变化)作为显性或隐性主题的虚构文本,气候变化的中心问题是未来。而同时,斯蒂芬指出,气候小说不应该被作为一个僵化的类别来对待,而应该将其作为一个灵活的框架,玛丽·雪莱的《最后一个人》也应被看作是气候小说的前身,人们应当认识到气候变化小说对先前环境话语和其他环境文学流派叙事模式的指向,包括美国自然界对牧民的写作传统,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1887-1948),雷切尔·卡森(Rachel Carson,1907-1964)和比尔·麦基本(Bill Mckibben,1960-)等人的生态文本[6]。也就是说,“人为”因素是这些学者对气候小说文本范围的一种限定,但在定义上却无法彻底阻止其本身的“泛化”讨论。施耐德甚至认为,随着气候变化被广泛地理解与接收,几乎所有具有表现野心的叙事都被迫参与到极端天气事件、热浪、干旱、海平面上升、环境迁移、大规模灭绝的现实中。在不久的将来,几乎所有的文学作品都将成为我们现在所认为的气候变化小说的一种形式。[5]P317-318另外,研究者自身对这种限定的措辞也会面临被推翻的风险,如亚当·特雷克斯勒竟认为截至2011年,只有英语小说才涉及了“人为”的气候描写。[4]P186
“人为”性的强调,主要突出的是主流科学界认为人类对地球自然的影响越来越深的现实,以此引起生态反思。目前地球正处于从全新世(Holocene,旧称冲积世Alluvium,该词现指冲积层)到人类世(Anthropocene)的过渡阶段,人类活动对自然环境的影响似乎越来越大。①在科幻小说里,作家也重复使用人类世一词来指现今衰减的生物多样性及生态系统,以及由人类所开创的地质时代。在分析气候小说勃兴的大背景时,工业革命以来多发的厄尔尼诺现象、臭氧层空洞、全球变暖等世界性气候事件往往是学者所关注的对象,在公众视野里,人类的生产发展对气候环境产生的无意识干预仿佛已是不争的事实,这也是将气候小说及其相关批评视作“生态文化”研究的最新发展的理由之一。作为一种长期存在的、无法被直接感知的慢性灾难,气候变化期待特定的一种文学类型在普及气候变化知识、激发行为改变方面起作用。2005年,罗伯特·麦克法兰(Robert Macfarlane)在《卫报》(The Guardian)撰文,“现在人们亟需通过幻想作品来辩论、感知、交流气候变化的起因与影响。”[7]环境科学家莎拉·珀金斯-柯克帕特里克(Sarah Perkins-Kirkpatrick)认为气候小说“可能鼓励读者改变他们的日常行为”,“与人为引起的气候变化作斗争现在为时已晚,或者将永远为时已晚。”[8]事实上,致使气候变化的原因有许多,包括大陆漂移、地球运行轨道变化、太阳辐射、温室气体排放等,尤其是近些年来,关于气候变化人为原因的怀疑论与否定论似乎隐隐呈现分庭抗礼的趋势。迈克尔·克莱顿(Michael Crichton,1942-2008)2004年在小说《恐惧状态》(State of Fear)中表达了对人类活动对气候变化的影响以及全球气候变暖问题的质疑,并且于文末引入大量的图表和脚注,以及两个附录和20页的参考书目,尽管他明确表达了自己作为作者的中立态度,但这的确引起了读者的另一种反思。但更多气候小说的研究者倾向于认为,气候变化怀疑论和气候变化否定论是对气候变幻的误解,因为“在人类所习惯的时间尺度上,缓慢的气候变化过程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无动于衷的麻木感”[1]。值得注意的是,近几年来国内学界对全球变暖等问题也出现了不一样的声音,如2013年,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教授江晓原在论文《科学与政治:“全球变暖”争议及其复杂性》中指出,“全球变暖理论”有很大的建构成分[9],2018年,中国科学院地球环境研究所发表了《气候变暖的前世今生》一文,总结了三十年以来的全球气候变暖相关研究,而这之前,占领主导地位的是“气候变冷”说,从数据上看,对于全球气候变化来说“永远不变的是变化”[10]。中国科幻作家郑军(1969-)发表于2012年的小说《决战同温层》(完书于2005年)和《西北航线》也从非常前沿的视角对气候灾难的人为因素进行了否定,这类小说恰恰也是比《纽约2140》( New York 2140)、《遗落的南境》(The Southern Reach)等公认的气候经典代表作更为精致的“硬技术”写作,是在对古气候学资料的深入研究的基础上、值得被纳入气候小说的研究范围的生态文本。对于这一类写作如果过分强调“人为”原因,其立身的科学依据首先将可能受到非通俗读者的质疑,在很大程度上将背离气候小说对现实的责任初衷,更多相关主题的展开和讨论也会受到约束。
对气候小说的定义仍在动态的界定过程中,“人为”性是对它现阶段特征的一种明指。事实上,在文本框架内,对气候小说的研究与解读仍然存在许多迷宫。2013年,美国记者丹·布鲁姆(Dan Bloom)摹仿科幻小说(Sci-Fi)的构词方式,正式在公众视野提出Cli-Fi这一概念,但气候小说究竟是科幻小说的分支,还是两者存在交叉性目前并未厘清,仍然众说纷纭;此外,按照国内外学者所接受的现行概念,气候小说并不单纯指描写气候灾难或是以气候为主题的文本,中国科幻作品中可以纳入气候小说讨论之列的似乎少之又少,诸如刘慈欣斩获雨果奖的《三体》与赢得电影高票房的《流浪地球》,文本中对三体星球气候的模拟和地球在逐渐脱离太阳系后发生的一系列气候变化,是最吸人眼球的情节之一,而在国际上关于气候小说的讨论热潮中,两部作品中的气候描写并未进入视野。与此同时,国内学术界对气候小说有意识的研究也是近几年才有的事,且侧重于对理论的概括,而在文本解读方面仅有零散的对国外热门作品的解读,如张慧荣、朱新福《气候小说〈突变的飞行模式〉的代际正义追寻》、金秋容《超越生态反乌托邦——论气候小说〈纽约2140〉》,以及台湾学者陈重仁《“只不过是场灾难,放轻松!”麦克尤恩〈日光〉中气候变迁的探问》等论文,对中国气候小说的解读明显不足。
刘兴诗(1931-)被誉为“中国科幻鼻祖”,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科幻文学的代表作家,其小说多采用“课题研究”式的写作模式,往往体现出鲜明的启蒙意识和实证精神。得益于北京大学地质地理系的求学背景,刘兴诗的小说在考古、地质考察等“硬技术”描写方面功底扎实,独具特色。2012年,由刘兴诗主编、电子工业出版社出版了“新灾变时期科幻三部曲”——《喜马拉雅狂想》《孤岛潜流》《西北航线》,其中《喜马拉雅狂想》是由他本人创作的中长篇小说,灵感来源于他六十年前公开发表过的一个科幻构思。在故事中,喜马拉雅山脉随着印度板块不停向北方西藏板块挤压而持续性增高,阻挡了印度洋温暖潮湿气团进入山后,致使中国广大西部日趋干旱,河西走廊也变成了荒漠,卢孟雄和曹仲安两位23世纪的未来人为了解决大范围荒漠化这一难题,试图穿越时空帷幕,回到古时楼兰的罗布泊、唐朝的青海腹地、汉朝的张掖古城等地考察来探究人类与气候变化的关系,随后借助1000年后的X教授的帮助,通过打通喜马拉雅山墙这一壮举改变了这一灾变环境。故事结局圆满,似乎人类只要坚持信仰,充分发挥好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就可以扭转恶劣的气候环境以及气候变化给人类社会带来的负面影响。
中国经济腾飞较晚,改革开放至今,人们还处于享受科技果实的盛宴之时,《喜马拉雅狂想》中虽已发育出了较为浓烈的环境责任意识,但仍然难掩人类技术自信的膨胀。再往前,如吴显奎(1957-)1986年斩获首届中国科幻“银河奖”金奖的短篇小说《勇士号冲向台风》,则更为“明目张胆”地将人类的理性膨胀彰显到了极致。在小说里,科学家们企图利用探测器来达到控制台风的目的,当女飞行员与爱人陆永平一起开飞机驰骋在蓝天上时,感慨的是“这是多么美的大自然,多么壮丽的征服大自然的事业呀!”[11]他们甚至想钻入台风眼,来获取台风动力的真相。遗憾的是,海上的一艘渔船干扰了台风动向,陆永平最后决定牺牲自己的飞机来启动光电加速器,利用天空中的闪电能量来摧毁台风,拯救渔民。吴显奎有着多年气象工作经验,多篇小说的故事设定都与气象相关,像他的纪实文学《晨星在最黑暗的时候升起》《黑海风暴》《一个伤心的童话》《彼得堡午夜的钟声》《涂长望之死》等,主要是写科学家,尤其是从事气象方面的专家为了发现真理而献身的故事,侧面贯穿的一直是科学理性与大自然的斗争这一线索。在吴显奎的这些故事里,气象与气候是大自然里等待着被科学家认知、征服的对象,而《勇士号冲向台风》提出了一种立场——那些给人类生命财产造成损失的坏气象,是大自然中的恶魔,它们的存在如果不能加以利用,那么作者倾向于放弃甚至毁灭大自然的这一部分。在这一时期,这样的行为被普遍认为是正义的,作家进一步可以塑造的就是那种献身科学、维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英雄形象。这类写作范式也被后来描写气候的科幻作家所继承和进一步延伸。回到《喜马拉雅狂想》,作家虽然看起来已经开始反思人类的生产活动对气候变化的影响,但作品内核却是强调人类在与环境问题较量时重振自信心的必要性,这个必要性的前提是洗刷人类对气候问题的“罪孽”印象。
《喜马拉雅狂想》被视为中国气候小说的代表作品,刘兴诗也举足了证据来说明小说内容考据的可靠性,以此来引导读者重视气候变化,这是他对自己论文式科幻创作特点的发扬光大,可以说在科普作品中已属佼佼。故事的重心虽然在描写气候,但真正吸引人的是利用时间机器完成的几次“穿越”行动。在情节的主线索中,刘兴诗一直在提醒读者,“新黄金时代”已经濒临结束,可能持续2500年的“新灾变时代”即将到来,其中之一的气候表现就是大范围内的反常气候变化。由于印度板块不停向北方挤压西藏板块,致使新第三纪犹存之古地中海消失,喜马拉雅山脉出现,并持续性增高,阻挡印度洋温暖潮湿的气团入山后,导致中国广大西部日益干旱,于是小说主人公卢孟雄和曹仲安提出了“打通喜马拉雅山脉”的构想,引入印度洋气团,对于山之南印度遭受豪雨的一些地区来说,是一个双赢的举措。在小说的“过去篇”中,主人公们企图利用时光机(故事设定的技术现状是时光机只能回到过去)穿越回古代去寻求气候恶化的原因,因为他们认为现实人类所承受的致命打击,是因为“我们和我们的祖先犯了什么错”,助长了大自然的肆虐,他们想在可能的范围之内“调整”一下大自然的进程,本书的立意便是“在有心人的面前,也不是没有半点回圜的余地”[12]P4。
刘兴诗作为地质学家,对地质地理的逼真描述使论述变得自然、合理,具体体现在他描写汉唐朝河西走廊、楼兰地貌等细节上,他甚至引入了古诗、史书著述来对比主人公在过去看到的风貌。然而,在故事的前半段,他越是描写得仔细逼真,就越凸显了人类的无辜,因为那些历史上的文明衰竭,并不是龙虎斗争的结果,而是蛰伏在一旁,“气候恶魔生出的魔掌”[12]P36。曹仲安从往昔收集了丰富的材料,厘清了过去气候灾难发生的脉络,以及人类文明的出现、神话的出现同气候灾难之间的联系,提出在酷烈的全球性灾变时期,正应“时势造英雄”。
刘兴诗这种“论文”式的考证方式再次证明,致使气候变化的原因的确很重要,这是气候小说应当予以引导的主题内容之一,但原因究竟是不是“人为”导致的,并不像现行气候小说定义中强调的那样关键。德国学者安东尼亚·梅纳特(Antonia Mehnert)在其2016年出版的著作《气候变化小说:美国文学中的全球变暖表征》(Climate Change Fictions: Representations of Global Warming in American Literature)中也明确提出,虽然气候变化的人为原因在关于气候的辩论中起着重要作用,但已经不可能划出一条线来区分全球自然(非人为)气候和人工气候。[13]对比国外盛行的气候小说文本,中国作家大都不会主动将“人为”作为人类的“原罪”去书写,一是无论作为现实主义小说还是科幻小说,人类活动与全球变暖等气候问题之间的关系,仍然需要获得更多人、尤其是精英知识分子的信服与支持,这依然是一个需要数据和统计的科学求证过程;二是文学本身永远面临审美的诉求与考验,适度的危机与灾难书写的目的是使人们意识到可能事件的真实性,从而进一步引发对现有伦理秩序和道德框架的反思,这个反思无论是荒谬的、消极的,还是如《喜马拉雅狂想》那样充满信心与斗志的,都是为了成全人类美好而可持续的生存。于是,气候小说也可以从另一面去体现“人为”性,比如灾难过境后人类积极对气候进行干预,以及人类有意识地利用技术控制气候达成某些利益等,而不只是体现在导致气候灾难的原因上。
讨论人在气候恶劣的条件下该如何生存,必须依赖一个事实,即影响人类文明和社会进步的巨大力量,依然是科学技术。刘兴诗借助几千年后主人公的后代们提供的最新科技,率先攻破了打通喜马拉雅山脉的难关,终于促成现实和未来生态的“以肉眼可见速度”地好转。诸如吴显奎利用台风来成全人类继续进取的野心,在刘慈欣的《球状闪电》里也有类似的描述,球状闪电具有摧毁一切事物的神秘力量,可以帮助预测龙卷风,最后被人类技术捕捉到并应用于实战。这些作家对人类面临的气候灾难采取了一种“正面叙事”的策略,因为他们都意识到,如果真要彰显气候小说的现实影响,如何发挥人类主动性是个不可回避的问题。欧美气候小说的强项是书写人类如何在恶劣的灾变环境中举步维艰地生存,《喜马拉雅狂想》这样的技术乐观主义文本则是将人类理性再次供向神坛,其实两者都在揭示同一个真相——人类不可能牺牲自己去成全生态,所以气候小说也永远否认不了自己立足人类中心主义视角的前提。
气候小说所立足的“人类中心主义”视角,也是当下生态批评,尤其是环境批评发展的新方向之一。代迅在论文《英美生态批评的三个关键问题》中提醒研究者注意“生态”和“环境”的术语之争[14]。“生态批评”崛起于二十世纪70年代后期80年代初期的英语文学界和理论批评界,目前主要活跃于美国的文学批评理论界[15],而“环境批评”是劳伦斯·布伊尔(Lawrence Buell,1939-)的术语,2005 年首次使用。在《环境批评的未来:环境批评与文学想象》(The Future of Environmental Criticism: Environmental Crisis and Literary Imagination)一书中,布伊尔阐述了以“环境批评”代替“生态批评”的必要性。“生态(eco)”这个词缀中暗含局限性,其涵义还保留在“自然”而非“人为”环境的层面上。“那些实践中的所谓生态批评家们的‘生态’更倾向于美学、伦理学和社会政治学,而不是科学,这种倾向自运动的开端就存在,而且还不断发展”[16]P14。从气候小说的立场来看,这种逐渐向科学疏远的术语并不能完成它对人类现实的使命。气候小说首先要求人们不要幻想与大自然之间保持美学的距离,而是要进行科学的审视,尽管有时这种审视的结果可能会质疑与否定自身。
迈克尔·克莱顿《恐惧状态》中的人物辩论数据(包括图表和脚注)和概念,使人们对全球变暖证据的有效性产生怀疑,在小说结尾和公开采访中作者提供的信息也反映了这种怀疑。不可否认的是,读者的确可能会从他的书中消除一些传统观念上的误解,甚至有人选择了一些具有代表性的情节进行讨论,比如作者是如何获得气候科学家使用的相同数据并得出全球变暖不是威胁这个结论?“城市热岛效应”会不会导致气候变暖?克莱顿多次指出冰川在扩张而不是后退,这究竟是事实还是故事的一部分?值得注意的是,中国科幻作家郑军完成于2005年的《决战同温层》与《恐惧状态》有多处默契,如都写到了大气模拟实验室、反派利用气象科学进行战争、大众对气候问题的无知等情节,虽然郑军是迈尔·克莱顿的书迷,在早期创作时也深受其影响,但此时《恐惧状态》的中译本还没有在国内发行,郑军本人则在2014年才读到这本小说。在与《决战同温层》同一年发表的《西北航线》中,郑军同样否认人类活动对气候变暖等环境问题的影响,郑军认为,他与克莱顿“走了一个相同的思想历程”,“我的创作主题是自发走到这一步的,主要是大量阅读了关于古气候学的资料,知道现在有关气候危机的言论在很大程度上是虚构的。”②与《恐惧状态》一样,《西北航线》与《决战同温层》也挑战了人们对传统生态文本的阅读习惯,这两部作品正式以科学名义向枉顾人类利益的生态中心主义和反科学的环境保护者发出了宣战。
《西北航线》写的是,北极圈内极冰融化,浮冰断裂规模越来越大,成全了人们梦寐已久的“黄金水道”——西北航线③,同时也可以让人类得以将在北冰洋开采的石油资源运输出去,但这对于北极圈内的动物来说却是一场巨大的自然灾难,北极熊为了食物不得不向更高纬度迁徙,而来往船只船底下剥落的涂料、可能泄露的石油都可能对海洋造成污染。于是,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生态中心主义者发起成立了“北极卫士”这个组织,企图以“正义审判”的名义将人类赶出北极圈。《决战同温层》讲述的是精英知识分子计划利用气象武器在世界范围内发起一场革命,在这场革命里,作者借主人公气象科学家王树明之口,从科学的角度阐述了包括气候变化在内的大自然运行规律与人类活动并没有直接关系,与大众的传统认知相逆,引起了众怒,这也直接导致王树明放弃大众倒向“科学先知”这个由精英知识分子组成的反人类队伍。
在郑军的笔下,生态中心主义者是反人类的,将人类视为自然的敌人,认为人类是所有污染、破坏和腐化的根源。“北极卫士”是极端的生态中心主义,与一般的环保思想相对。一般的环保主张认为是为了人类的利益,只不过是倡导大家重视现实利益之外,也要重视隐性利益,而极端的生态中心主义者则认为世界上的所有生物共同形成一个生态圈,众生平等、自发运转、追求自然和谐,为了完成这一目标,可以无限牺牲人类利益。北极卫士有两个派别,一是正统的“极光幽灵”派,创始人是查尔斯。如果有人在北极探险中遭遇麻烦,便会出现一个身穿白衣的步行者,他不提供给遇难者任何帮助,直到遇难者到达了死亡边缘,承认在纯净的白色世界中感受到了与自然神灵的心意相通,才会得到“重生”的机会,被颁发一枚蓝底三瓣花象征北极上空的徽章,北极卫士认为,在人造的教堂里听不到主的声音,它只显示在让人炫目的自然景观中,这种将自然完全视作不可侵犯的神圣,将北极圈的生物视为神灵的思想,其实是一种“媚俗”的产物,在《决战同温层》中也有类似描述,在王树明等中国气象科学家们的努力下,“晨星一号”飞艇终于成功升入天上,开启了人类大气科学研究的新篇章时,“蓝天”这个生态组织诋毁的发言是非常诗意的:
当你被困在钢筋水泥森林中时,你能与大自然做的最快的接触,就是抬起头仰望长天。虽然天远不是你希望的蓝,天空也被高楼大厦挤得拥挤不堪,但毕竟,这才是离你最近的自然。你不用盼周末,驾车驶入那滚滚的车流,才能去拥抱它。
然而,当你仰望蓝天时,你可能会看到一个怪物,它那近三公里长的身躯在提醒你,无论是极地、深海还是蓝天,没有人类不能去征服的地方。它是人类征服欲的物质象征!而它那深重的阴影,将永远在已经永不青翠的大地上掠过。飞机虽然早就跃上蓝天,但是人们看不到它在大地上的影子。而这个缓慢、高高在上的异物,则拖着它直径达200米的影子扫过千山万水。有位读者发来电邮说,他的奶奶走在河堤上,被那片影子笼罩时,居然吓得瘫软在地上。[17]
王树明费尽唇舌,也无法让“蓝天”认识到,他们所赞颂的所谓中国气象学之大成——二十四节气是多么粗糙,一代代科学家付出了多少努力才使人们对气候的认识进步了那么一点点。从另一个角度看,气候小说也唤醒了人们对生态批评的反思,诸如利奥波德《沙乡年鉴》(A Sand County Almanac)中 “像山一样思考”的观点唤起了人们参与生态美学的渴望,但这种渴望似乎也是人类的一种主观局限性。布伊尔认为,利奥波德让我们认识到人类自身包含的生态性,但是,尽管这种以生态为中心、反对人类主宰的企图中有一些潜在的高尚因素,如果不非常小心谨慎,这种高尚在发展过程中也可以很快变成一种堂吉诃德式的自以为是。[16]P9“北极卫士”还有一支异化得更为激进的分组织,以作家莫德尔为首,他们愤恨所有“南方人”,尤其是破坏北极环境的企业家们,因此采取了一系列的刺杀报复计划。其中,1968年由富豪亨伯赞助的史上最大破冰船“曼哈顿”号测试了西北航线通航可能性,这一事件被郑军引用到小说,极端北极卫士绑架杀害了亨伯,让海洋馆中的北极熊对其进行了“正义审判”。
如果说克莱顿将《恐惧状态》中人们对生态和气候问题的无知仅指向了律师和政客的阴谋,那么郑军则是将生态中心主义者作为彻底的反派来描写的。生态中心主义者看到了北极圈内的净土,自认为在这里感受到了神明的力量,所追求的无非是一种加了滤镜的艺术美感,但事实上,却如《祝福》中祥林嫂的孩子阿毛被狼叼走的故事一样,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也许从没有浪漫过。莫顿(Timothy Morton)的《无自然生态》(Ecology without Nature)一书中用“黑暗生态”的概念,来呼吁人们不要把自然看作遥不可及的美丽幻影,要承认它可能是遭受污染的可怕丑怪,与其创造和逃到一个“干净”和“比较少毒害”的乌托邦世界,不如“全心投入,与痛苦共处,这是我们的环境、我们存在的地方,要学会正视污秽”[18],而不是像生态中心主义者一样,企图将人类作为所有生态问题的替罪羊,鼓动以生态代替人类作为价值主体,最终将走向反生产、反经济技术的迷途。
综上,虽然“气候”这一主题使气候小说自然而然被纳入生态文本讨论,读者也被鼓励去关注气候变化及其成因和危害,并积极采取行动来应对,但本质上来说,气候小说的指向并不是生态主义。另外,目前被热衷讨论的气候小说《发条女孩》《遗落的南境》《极北》等作品,人为致使的气候变化描写也并不明显,更多的是对工业文明和生物科技的反思,可以讨论的人为原因也集中围绕人类工业文明的兴起导致地球升温、冰川融化、海水将会淹没滨海城市这些老生常谈的话题。相形之下,像《流浪地球》这类描写人类为求生存而被迫远离太阳系、远离自己熟悉的气候环境去外星系重建文明的情节,在科幻小说与气候小说的交叉领域内,更能使读者看到气候变化对人类活动的影响,从而激发对当下生态环境的珍惜、爱护。而当下所讨论的气候小说文本几乎不自觉地对气候问题所引起的心理问题予以漠视,气候灾难的发生,仿佛只是人类征服自然途中的一段失误风景。正如台湾学者陈重仁所言,面对气候变化的困局,不在于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而是在于自认为有所抉择的优越心态”[19],如果研究者真要从生态主义立场出发,那么气候小说的叙事模式恰恰从侧面反映了人类对自然灾害的一种规避和恐慌心理,就如在更早之前,当人们面临不可抗的天灾时,激发了自身无边的恐惧感,于是开始敬畏神灵一样,气候小说想要求助于技术科学,与其别无二致。总体而言,目前学界对气候变化“人为”原因的强调和对气候小说的生态主义解读路径,仍有可商榷的空间,这或许也并不是作家本人对气候小说的期待。
[注 释]
①2019年5月21日,国际地层委员会(ICS)旗下的人类世工作组以29票赞成,4票反对,通过20世纪中叶开始为人类世,但目前尚待ICS和国际地质科学联合会(IUGS)确认。
②摘自笔者2021年5月6日与郑军的线上对话。
③指由格陵兰岛经加拿大北部北极群岛到阿拉斯加北岸的航道,这是大西洋和太平洋之间最短的航道。这条航道发现于19世纪中叶,是经数百年努力寻找而形成的一条北美大陆航道,由大西洋经北极群岛(属加拿大)至太平洋。航道在北极圈以北800公里,距北极不到1,930公里,是世界上最险峻的航线之一。一旦能够进行商业通航,将产生显著的经济效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