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元论”在日本古学派与古方派中的流变

2021-12-01 05:28何彦雨
医学与哲学 2021年10期
关键词:江户元气学派

杨 译 何彦雨 王 海

江户时期汉方医学的古方派、折衷派、考证派与儒学的复古、折衷和考证之风密不可分[1]。关于古学派与古方派两学说的关联,山田庆儿认为古方派受日本儒学之古学派的影响而产生。此外,还有町泉寿郎[2]以《外台秘要方》的考证、翻刻为例,具体展现了山胁东洋在受到徂徕学的影响后,从而重视校勘、考证的精神,并且提出了“儒医一本”“儒中之医”等先儒后医的治学理念。但也有学者观点与此相左,如廖育群提出:“始创其说(古方派)的名古屋玄医,在儒学复古风兴起之前,依然因为读清代喻言的《尚论篇》而发奋研究古代医经。”也就是说,身为古方派鼻祖的名古屋玄医研究古代医学经典的时间要早于古学派兴起的时间。日本学者吴秀三也提出类似观点,认为古方派的出现早于古学派,医学界对于金元医学过于空洞的检讨是日本江户时期的知识界对于宋以后理学过于空洞的反思的开端[3]。

通过这些关于日本江户时期古学派和古方派的讨论,笔者注意到了古学派和古方派的紧密联系,由于古学派的儒者和古方派的医者在学问上互有交织,因此两派在学术观点上也产生了一定的联动与继承。笔者还注意到古方派的“一元论”学说也不仅局限于“一元气”这一表现形式,在此后又由吉益东洞等人发展出了“万病一毒”等理论。本文将首先介绍江户时期儒学和医学中的复古潮流形成的历史背景。其次,将对儒、医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进行介绍。最后,将着重于论述古方派、古学派的一元论的继承与转化的过程。通过对这个问题的研究,古方派和古学派学说的继承变化可以得到更加清晰的体现。

1 溯源与流变:复古潮流的历史背景

日本儒学在江户晚期大约分为三个流派:朱子学、阳明学和古学派[4]。古学派是从朱子学中产生出来的,古学派的创始人本来都是朱子学者。但是朱子学代表了官方意识形态,无法代表民间意识。古学派的代表人物伊藤仁斋和荻生徂徕都是家境贫寒出身。可能也正是如此,古学派才特别注重“实用”。古学派强调人的作用,认为“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并且把人提高到了作为道德规范的主人的地位,主张道德规范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的[5]。关于古学派为何会兴起,和古学派在中日两国不同的地位是有关的。程朱理学传入日本时,其社会状况与其在中国产生时截然不同。在中国,程朱理学不仅是文化现象,更重要的是它还是一种排他性的官方意识形态。朱熹对儒家经典的解释,被作为科举考试的正规文本。因此程朱理学在中国为维护本身的正统地位,在表现形式上不得不把佛老思想作为异端。在日本,早在中世时期程朱理学就被日本僧人引进,但直到江户时代才从寺庙走向民间,其间程朱理学并未取得任何具有排他性统治的地位。尽管德川幕府为了进行有效的政治统治,把朱子学确立为幕府的意识形态,朱子学有一定的特殊地位,但远没有达到中国那样“独尊”的程度[6]。

16世纪以来,日本在不断吸收中国医学最新成果并加以改造,先后出现了以曲直濑道三师徒为代表,以宋明医学理论与治疗方法为主体的所谓“后世派”;独崇汉代张仲景《伤寒论》,认为只需根据病症选择药物,全面摒弃阴阳五行、脏腑经络、脉诊等中医基础理论的“古方派”;折中“古方”与“后世”或“汉方”与“兰方”的“折衷派”;以及注重文献研究的“考证派”等。其中,响应了儒学复古的便是古方派。古方派的形成,以儒学伊藤仁斋、荻生徂徕用实证方法研究《伤寒论》等中国古典文献为开端。古方派认为后世派的医学理论基础(从《内经》至明代的医学)并非古代中国医学,而是由后世医家所创作润色而成,而《伤寒论》包含了古圣人之医学原貌,故必须精读《伤寒论》[7]。古方派的兴起,一方面是因为受到中国明清时期《伤寒论》的研究达到了相当水平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和江户时期社会稳定,虚病减少,后世派滋补疗法收效甚微有关。被认为是古方派鼻祖的名古屋玄医就认为,当时的医生墨守宋代的李朱医学(即五运六气的学说),世人也随之喜好温补(后藤艮山认为这充其量只是民间疗法,称不上医术),即使因乱用温补,未得到恰当治疗而死亡也不觉后悔,这样的风俗危害颇大。因此,名古屋玄医提倡戒止乱用温补,淘汰李朱医学,回归古代张仲景所著《伤寒论》的学说[8]。此外,古方派的兴起还受到日本国内从17世纪开始兴起的儒学复古的潮流影响,看似毫不相关的医学和儒学,互相有着奇妙的联动。

2 交叉与融合:错综复杂的医儒关系

汉学在江户时代是知识分子的基本修养,“儒”与“医”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能够以儒谋生者,视“医”为“学”,故乐于研究;志在行医济世或无奈只能从医者,或因视儒学为基本素养,或为满足“儒志医业”的心理需求,通常也都有投于名儒门下学习的经历,从而构成了儒者与医者,儒学与医学间的密切关联[9]。例如,后文所提香川修庵就曾在江户时期的日本儒学大家伊藤仁斋门下学习古学,后又在后藤艮山门下学医。与中国儒医“科举不成则学医”不同,由于日本并没有科举制度,更大程度上是因为医者需要读懂汉文的医学典籍[10],所以多少会接触汉学,导致了儒和医之间的紧密联系,所以也存在把古方派的出现与古学派代表的儒学革命等闲视之的观点[11]。

医学也是传统社会崩解下的谋生术,所以尽管幕末时期的社会仍然认为医学是“贱业”[12],不如儒学高贵,但是也是一条出路。儒学素养高的医生被称为“儒医”,江户初期有名的医生几乎都是儒医。藤原惺窝的高徒崛杏庵就曾与古林见宜一同在京都嵯峨开设医学馆,后来才弃医从文,作为儒者在尾张藩供职。古林见宜也是一位具有很高儒学素养的医生,他的门人松下见林也是有名的儒者。另外,曲直濑道三的高徒野间玄琢之子三竹写了《学医通论》《修养篇》等著作,并且曾于藤原惺窝弟子松永尺五门下学习儒学。在江户时期的大儒中,精通医术的也不乏其人。如荻生徂徕就著有《鉴定伤寒论》《素问评》,日本阳明学的开山鼻祖中江藤树著有《捷径医鉴》《神奇方术》,贝原益轩(最初信仰佛教,后倾心于陆王学说,不久便信奉朱子学,最后批判朱子学)著有《大和本草》《养生训》等。医学本身就具有既是“仁术”,又是“格物之学”的特点,所以不少儒者都有学医的经历。

同时,由于需要看懂医学典籍,医生也会学习儒学。廖育群提出:“始创其说(古方派)的名古屋玄医,在儒学复古风兴起之前,依然因为读清代喻言的《尚论篇》而发奋研究古代医经。”后藤艮山早年曾在林罗山家族创办的学校里学习儒学,闲暇时跟随木村卜寿学习医学[13]89。后藤艮山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若为儒,难超伊藤仁斋;我若为僧,则难超隐元;能有所作为者,唯医也。”[14]近世以来的日本“儒医”,普遍持有“儒志医业”的理念,较中国的同类医生更关心政治,许多医者不仅有医学著作,还有政治论相关的著作。硕儒、名医门下,常有学儒或学医不同目的的学生并存的现象。所以有的老师为了满足学生学医的要求,自学医道、编写教材[15]。后藤艮山的弟子香川修庵更是提出“儒医一本”,主张儒和医在本质上的一致性。“日常之养,万疴之治,其他养性、养心、修身、顺受、慎修,《论》《孟》中可以隅反类推者,不一而足,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假使孔孟为医,决不可从《素》《灵》之邪说为之。则以此数言为本,引而深之,触类而长之,则虽无《素》《灵》医事岂不能为乎哉?其谓之一本之道乎?一本而后善读本草,明辨药物,审识性味功能,撰取亲试有验者。又涉猎今古医籍,唯取的实正当,足以征信,有神于养生疗病之言,则亦旁观之资益,修治之广见耳。”[16]香川修庵认为,《论语》《孟子》中的修身养性和医道的治病都属于“日常之养”,而《素问》《灵枢》主要内容为人与自然的关系、阴阳学说、五行学说等,更像哲学论述而脱离了实际应用,如果孔孟在世,也一定不会相信这些《素问》和《灵枢》中的“邪说”。依靠《论语》《孟子》,再触类旁通,涉猎古今医学书籍,明辨药物,也可以摆脱《素问》《灵枢》来治病。

3 继承与转化:从“一元气”到“万病一毒”

后藤艮山的“一气留滞”论和吉益东洞的“万病一毒”论,这种万病归一的思想是以伊藤仁斋[17]2“一元气”的哲学见解为基础的。盖天地之间,一元气而已,或为阴,或为阳,两者只管盈虚、消长、往来,感应于两间,未尝止息。此即是天道之全体,自然之气机,万化从此而生,品汇由此而生。圣人之所以论天者,至此而极矣。可知自此以上,更无道理,更无去处。伊藤仁斋认为,天地之间真正起支配作用的就是运动、生成这一规律,他将之归结为“天地之间,一元气而已”。在这个“往来不已”的运动中,并不存在根源性的道理,也不存在该运动的究极之处。他排斥朱子学“先理后气”说,从“一元气”的活动来说明一切现象。伊藤仁斋把天地看作仅仅是“往来不已”的运动。这就相当于拒绝了朝向“天”的视线,而“天”的背后正是朱子学的形而上学的问题[18]。而后,伊藤仁斋[17]4对“一元气”做了进一步的解释:“何以谓天地之间一元气而已耶?此不可以空言晓。请以譬喻明之。今若以版六片相合作匣,密以盖加其上,则自有气盈于其内。有气盈于其内,则自生白醭,既生白醭,则又自生蛀蟫。此自然之理也。盖天地一大匣也。阴阳,匣中之气也。万物,白醭蛀蟫也。是气也,无所从而生,亦无所从而来。有匣则有气,无匣则无气。故知天地之间,只是此一元气而已矣。”伊藤仁斋把天地比作匣子,阴阳比作匣子中的气,万物比作匣子中气体产生的霉菌和小虫。有匣子就有气,没匣子就没有气,气不知从何来,也不知往何去,有匣子就自然有气。正因为有气才有万物,因此“天地之间,一元气而已”。在仁斋看来,匣子是已经给定的东西,即天地是已经存在的东西,故仁斋并不是要探求天地(匣)从何而来,而是想表达气与天地同在的思想[18]。

据日本学者寺泽捷年[11]推断,作为后藤艮山老师的名古屋玄医是伊藤仁斋徒弟的可能性很高。因此后藤的学说也是伊藤仁斋思想的继承和发展,伊藤仁斋“万物归一”的思想被后藤艮山引入医学领域,以“一元气”的活动来解释人体的生理病理。在此之前的后世派医家则推崇“五行”之说,认为疾病由风伤、火邪、湿郁、寒伤、气虚、血虚等原因造成[19],相较古方派的“一元论”要复杂许多。后藤艮山的“百病一气留滞”可以说是古方派中最早的较为完善的理论。后藤艮山认为,自然界是一个大字宙,人体是一个小宇宙,充盈于自然界的一元气也充满了人体,自然界的一元气与人体内一元气的关系为“身中身外尽是此气,而天地相贯,无少间隙也”。一元气是构成事物的根本,因此是不可分割的,身体各部位的生理功能亦是在一元气统领下的整体,他说:“一身之中,四肢百骸,莫不凭于斯气之运矣。分而言之,阴阳、水火、气血、荣卫;和而言之,则一元气耳。”[20]在这一观点下,划分人体的各个部分以及区分各脏腑生理功能的做法便显得毫无意义,与具体的脏腑之气相比,只有一元气是最根本、最具有统领性的。

香川修庵继承了艮山的“一气留滞说”,在《病因考》中,香川修庵指出:凡病之生,未有无所因者矣。苟不知其所因而欲下手者,尤不履其地而议险夷也。故知因为最要之务。原夫《素问》《灵枢》《八十一难》,惟言阴阳离合、五行生克耳。今除阴阳五行,观《素》《灵》则全编所在仅仅不过数条矣。虽日治病求其本,而其本则阴阳五行。而其所论病,撮空捕风,皆是泛泛然,不可亲手捉摸……总之,外因、内因举皆莫不因于一元气之郁塞、留滞、息慢、虚劳矣。若元气顺运、充实、壮健清爽、通畅,何内外病之来……故治疗之法,犹以顺元气为至要。此谓知本,此谓一本之道[13]93。

与后藤艮山的“百病一气留滞”相比,香川修庵对于“一元气”的描述多了郁塞、息慢、虚劳等状态,可见,香川修庵在继承后藤艮山“一气留滞”的基础上,对其理论进行了进一步的发挥。

但是,“一气留滞”的“气”容易给人以虚无缥缈的感觉。而吉益东洞将后藤艮山的“一气留滞”具体化,提出“万病一毒”理论,从毒之有无、动静来阐释疾病的发生,将复杂难明的病因理论以“毒”字概括,显得更加实在。吉益东洞认为,所有的疾病都是由“一毒”导致的。夫人生可入于形体内者,饮食也。而守节不过,则无病体健也;失节大过,则病生羸弱也。而又其饮食不通利于二便,则糟粕留滞于内为秽物。命之名郁毒,是即病也。故疾医为万病,唯一毒而去其毒。其毒以汗吐下而解去,则诸病疾苦尽治焉……因情欲妄动,饮食过度,而毒生焉[21]。吉益东洞把饮食失节、二便不通、淤积为毒视作“毒”产生的原因。与“一气留滞”相比,更加实在,更加直观,更加容易让人理解。

需要注意的是,吉益东洞虽然和后藤艮山同属于古方派,且“万病一毒”和“一气留滞”、“一元气”在深层理论上存在相似之处,但是吉益东洞并不赞同后藤艮山的“一气留滞”和伊藤仁斋的“一元气”理论。在由吉益东洞门人鹤元逸[22]根据吉益东洞生前讲述内容整理所著的《医断》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话:“元气之说,圣人之所不言,六经莫有焉。盖自汉儒创也,下至唐宋大盛,遂为医之恒言。曰元气虚,曰元气衰,曰补元气。夫元气者,阴阳一元气也,天之所赋,人之所生,所谓先天之气也,是岂可虚衰者哉?亦岂可补乎哉?若夫随年齿而旺衰者,天地之道、万物之常也,非人力之所能挽回矣。如其当强壮而衰弱者,则有所抑遏也。除其所抑遏者,则自复其常矣。彼不辨之,妄以为虚衰而欲补之,可谓愚矣。又曰:行气则病自除,盖本之《素问》曰百病生于气。虽然,病之者毒也,毒乘之也,岂气特病乎?又岂毒自除乎?说者不论及此,误矣。”

在吉益东洞看来,“气”和五行、阴阳一样,都是臆说。“一元气”是与生俱来、上天赋予的(这一点和伊藤仁斋、后藤艮山、香川修庵观点一致),因此先天之气并不会有所谓盛衰的变化,人力也无法对其进行改变。所以,导致疾病的不是“一元气”的问题,而是由于后天产生的“毒”。疾病无法靠“行气”除去,而要“以毒攻毒”。此处“以毒”的“毒”指的就是药,吉益东洞把药视为毒,是对后世派医家把药当成滋补品的批判。为了排“毒”,吉益东洞会使用作用剧烈的药物,因此也造成了因药物副作用而丧命的案例[23]。

4 结语

综上所述,古学派和古方派都是在江户时期已存在的阴阳五行理论、温补疗法和当时的社会实际情况无法相适应的情况下而产生。江户时期社会较为稳定,虚病减少,因此采用保守的温补疗法并不能有效治疗疾病。在江户时期,程朱理学也受到了越来越多儒学者的批判。此外,由于需要读懂汉文医学典籍,医者会投到大儒门下学儒,儒者也视医为学,通常都具备一些医学本领,所以儒和医之间的学术观点有很多共通之处。其中伊藤仁斋的“一元气”被引入到了医学领域,先后发展为后藤艮山的“一气留滞”理论和吉益东洞的“万病一毒”理论。“一元气”和“一气留滞”把“气”的流动视作唯一核心要点,天地万物和人体的运作都是“气”在运动,疾病的产生也是“气”运行不畅所致。吉益东洞的“万病一毒”则反对了“气”说,不过根本原理还是因为“不通”“淤积”而产生了“毒”。“万病一毒”的“不通”“淤积”和“一气留滞”的“留滞”在本质上并无巨大差异,对导致疾病的具体原因的认识上,依旧停留在身体中的某种事物运行不畅而导致疾病的认识,缺乏对病因的进一步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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