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彬
(甘肃省酒泉中学,甘肃 酒泉 735000)
陶渊明之思想,前人早已有所论及,大抵上不外乎儒道两家对其之影响这个范围。朱熹有言:“渊明所说者庄、老,然辞却简古。尧夫辞极卑,道理却密。”[1]即朱熹认为陶渊明崇于庄子、老子之道理,但其文辞却简白、古朴,有类于儒家之学。然真德秀之观点则不同,认为陶渊明之思想更多的源于儒家经学:“予闻近世之评论诗者:渊明之辞甚高,而其指则出于庄、老。康节之辞若卑,而其指则原于六经。以余观之,渊明之学,正自经术中来,故形之于诗,有不可掩。《荣木》之忧,逝川之叹也;《贫士》之咏,箪瓢之乐也。”郎瑛与两者相较,又有不同的认知:“真西山……以公之学在经术中来。予又以公非自经术,自性理中来。……可见陶公心次浑然,无少渣滓,所以吐辞即理,默契道体,高出诗人,有自哉!”[2]郎瑛此处所言,涉及到了陶渊明的人格修养和哲理思考层面,这是其思想中不可或缺部分。毋庸置疑,陶渊明的思想有着儒道二家之精髓,亦是其性理之然。更值得我们去延伸和探究的是,陶渊明在这三者之上所建构的精神归宿的基本样貌,且于其诗文中的具体体现,以及其形成原因和重要意义。
陶潜,字渊明,又字元亮,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其出生于东晋哀帝兴宁三年(公元365年),卒于宋文帝元嘉四年(公元427年),享年63岁。陶渊明死后,友朋谥其为“靖节征士”,又称陶靖节。陶渊明经历了少青之时的风姿飘逸,壮年之时的辗转仕宦,中晚年之时的隐居淡然。我们于其人生命途中不难发现,在每一个人生阶段都隐约地存在一条线脉,即其高蹈独立的人格追求,只是在不同的人生阶段这种人格追求呈现出不同的状态。由此,这也从另外一个层面上表明,高蹈独立的人格追求是陶渊明一生都在追寻和皈依的精神归宿。
少青之时的陶渊明率真洒脱、任性自然、才华横溢,虽年幼丧父、家道中落,但此时其内心对高蹈独立的人格追求也是最为单纯、明净的。《归园田居五首》其一有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3]即少年之时,便缺少适应世俗的气质,天性就喜爱丘壑山峦,丘壑与山峦本就是高蹈独立人格的代言和象征。陶渊明在此直言不讳地表明自己不适应世俗的人格早在少年时就已形成,这是其与生俱来的纯洁气质。此外,《饮酒二十首》其十六有言:“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4]即少年之时很少与人交往,留恋爱好的是阅读儒经。陶渊明此处之语较上述显得有些委婉和隐晦,但透过文字我们仍然能够看出其年少时罕与世俗之人来往,不慕荣利,儒家经学在其心目中的地位可见一斑。值得一提的是,陶渊明在此提及儒家经学,并非仅为作诗之需,而是有着深层用意,即儒学的修身之用。《孟子·公孙丑上》有言:“(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5]意在表明,浩然之气是一种人格修养的正义之气,其浩大、刚强,必须通过蓄养正义、正道而无所损,它才能够充盈于天地之间。儒学的修身,直至孟子善“养浩然之气”,无疑是陶渊明高蹈独立人格追求的基础来源。
如果说少青之时的陶渊明有着真纯净澈的人格追求,那壮年之时陶渊明的人格追求便又有了更为深层的充实和延伸,这与其辗转仕宦、归去又来的人生经历息息相关。史传记载,陶渊明二十九岁时,“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其后又曾辞州主簿之聘。三十五岁时,其在江州刺史桓玄的州府中任官吏,一二年后因母丧退归。四十岁时,陶渊明又复出为刘裕镇军将军军府参军,第二年转为江州刺史建威将军刘敬宣的参军。同年八月,为彭泽令。十一月,因程氏妹之丧,弃职返里,此时陶渊明四十一岁,自此便再未出仕。《游斜川》有言:“气和天惟澄,班坐依远流。弱湍驰文鲂,闲谷矫鸣鸥。迥泽散游目,缅然睇曾丘。……中斛纵遥情,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6]山川文学并非单纯的自然描绘,而是情有所钟、志有所托。陶渊明笔下的斜川景美如画、秀丽绵延,是其旷远高洁的胸怀映衬;那曾城的独秀中皋、溪流中的鲂驰鸥桥,又隐约地透露着陶渊明高蹈独立的人格追求;遥情回荡于杯酒之中,忧愁忘却,但求今朝之乐,明日又何必强求之语,恰恰反映了陶渊明远离世俗尘嚣,纵情自然,顺应化迁的人生追求。《和郭主簿二首》其二有言:“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衔觞念幽人,千载抚尔诀。”[7]芳菊盛开,青松依壁,像是挺立在严霜下的豪杰,又像是徜徉于云端里的隐士,坚韧挺拔、固守穷节。诗人慕松,亦渴望如翠松一样的高亮志节;人生如菊,菊亦人生,在这菊花的绽放中陶渊明一生践行着对高蹈独立人格的追求。又《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有言:“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8]东晋元兴三年,陶渊明被征辟为镇军军府的参军,其在赴京口任职途中经曲阿之时的感慨之作。诗人之身虽赴任,但心却厌倦了川途之变化,念想着山泽旧居;遥望白云,羞惭于高翔的飞鸟;身临流水,愧怍于自在的游鱼。后文直接阐述返朴归真是其最初之襟怀,人生并不能被俗世之事所拘束,末尾更是道出了人生的归途终究还是要返回园田故庐。诗人虽辗转于仕宦,但其纯洁、任性的人格追求却在仕与隐的矛盾心理中得到层层诠释,与其说陶渊明所呈现的是一首诗,不如说这是对其高蹈独立人格追求之决心的步步坚定。
中晚年之时的陶渊明,远离了俗世的喧嚣凡尘和政治风云,愈发地热爱自然田园生活,归隐之路是恬淡雅静、任化养真的,同时又是躬身自劳、艰难辛苦的,在其经历这个人生阶段的过程中,对高蹈独立的人格追求亦是没有停歇,且相较于前两个人生阶段,多了些自然洒脱,少了些纠结徘徊。虽然不免发出“暮年无为”的遗憾和感慨,但凭借“顺化”的哲学思考和“任化迁”的死亡观,其人生终归还是自然得乐而非抑郁忧愁。《归鸟》一诗运用了《诗经》中“比”的传统写法,以鸟喻己,赋事比喻。全诗分为四章,每章同以“翼翼归鸟”开章,首章“远之八表,近憩云岑。和风不洽,翻翮求心”等语,重点落于“八表”,抒写高旷自由、独立高洁的心志;次章“虽不怀游,见林情依。遐路诚悠,性爱无遗”等语,重点落于“云林”,极尽阐述性爱自然之本心;三章“岂思天路,欣反旧栖。日夕气清,悠然其怀”等语,重点落于“归栖”,意在表明并非不想建功立业,只是恬淡悠远才是真实胸怀,二者并非矛盾,只是追求不同罢了;末章“戢羽寒条,宿则森标”[9]之语,暗示诗人就是那归鸟,栖息于寒冷树梢,宿居在最高枝条,这般高蹈独立的人格追求就是其精神之归宿。又《饮酒二十首》其十三有言“有客常同止,趣舍邈异境。一士长独醉,一夫终年醒。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炳。”[10]陶渊明以醉士醒夫设譬,并详尽比较了二者之间的心境:醉士深处凡尘俗世,一生如履薄冰、战战兢兢;醒夫超然隐居,归于自然本真,兀然傲世、怡然得乐。诗人言语之中并未透露二者的人生孰好孰坏、孰顺孰逆,而我们应该相信这答案已经明然于作者本心。进一步思考,醉士醒夫这两种不同的人生,恰恰是陶渊明人生的两面,其从辗转仕宦至归隐平静,是由醉到醒的一个心境过渡,尽管这种“醉”我们姑且认为是“微醺”,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其的确在政治风云中有意奋力一搏,奈何初心不忘、性本率真,高蹈独立的人格追求才最终成为其理想的精神归宿。
陶渊明的双面人生,是以其四十一岁为分界的前后两个人生分期,前期其渴望进取,辗转仕宦;后期其步步坚定,淡泊归隐。虽然我们将其人生进行了划分,但并不意味着要用割裂的眼光进行看待,而是将其视为一种辗转嬗递的关系来进行解读,以此剖析陶渊明真实而细腻的心理变化,从而了解其精神归宿的基本样貌。
陶渊明少而贫苦,罕从人事,交游甚少,他“委怀在琴书”“游好在六经”,少青之时的陶渊明壮志未泯、心怀苍生,积极入仕,建功立业,内心充满了儒家“治国、平天下”的远大理想,可以说少青时代陶渊明的精神追求很大一部分源于儒家经学,只是其性本率真、不务俗事。《杂诗·忆我少壮时》有言:“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翥。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11]诗人少壮之时心怀一腔热血,且颇有豪侠之气,济苍生与复故土便是其精神追求。然陶渊明本性纯良、贞刚有质,更有着与生俱来的洁峻之气。当其涉入于尔虞我诈之境,物欲横流之世,愈发看清仕宦的伪我之状,真我的朴素之心与俗世的污浊之秽产生了强烈的矛盾,因此他出仕时想要归隐,归隐时又想要出仕,辗转不定,可以说此时陶渊明的精神归宿是双向交叉的,既想要功业顺遂、美名芳留,又想要保有初心、清峻高洁。《和郭主簿二首》其一约作于东晋元兴元年,陶渊明三十八岁,因奔母丧,其从江陵辞官返回柴桑。此诗写于仲夏,那“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馀滋,旧谷获储今”“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之语,道出了作者家中尚有余资,生活起居颇可,且享受着弱子在侧、咿咿学语的天伦之乐。然作者笔锋一转,后文“聊用忘华簪,怀古一何深”[12]之言,真实反映出了作者只是暂时忘却功名抱负,古代圣贤的功业美名仍然牵动着自己的内心。深层次分析,此时的陶渊明内心是矛盾的,尽管拥有“成家”的且得之乐,但大丈夫式的“立业”之愿却未曾实现,其精神归宿是二者的扭合,但这扭合之中又有着不可剥离的现实因素,这与陶渊明的质本性情和世道之浊是分不开的。又《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其二,此诗作于隆安四年,陶渊明三十六岁复出任仕职之时。诗歌开篇“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是作者抒发的一番感慨,意在表明仕宦人事令人身不由己、悲叹丛生,可以说此句奠定了全诗的情感基调。后文“巽坎难与期,长风无息时”以隐晦之语道出了当时政治的风云变幻,即桓玄于隆安三年十二月攻灭盟友荆州刺史殷仲堪,隆安四年春,诏进桓玄督八州及杨、豫八郡诸军事,领荆州、江州刺史,此时期司马元显暴敛而富逾帝室,孙恩起义于浙江。陶渊明深处乱世之中,抱负遭挫、质性难适,其政治热情也无奈减退。于是陶渊明便萌生退隐之心,即“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13]静心思虑还是园林美好,早该告别这喧嚣尘世,人生短暂,任凭本心莫在延迟。此时陶渊明的内心状态由“牵挂功名”到“甘于归隐”是一个矛盾双方交错转化的过程,其精神归宿亦发生着轻重转变,也正是这一转变,才真正促使了陶渊明日后步步坚定的淡泊归隐。
归隐之后的陶渊明,生活并不优渥,既经历着困苦生活的考验,又承受着世人的批评。如《祭从帝敬远文》所言:“余尝学仕,缠绵人事,流浪无成,惧负素志。敛策归来,尔知我意,常愿携手,置彼众议。”[14]陶渊明并不惧怕归隐生活之艰和世人误解,而是在内心深处作出了仕隐二途的权衡和抉择,并在此过程中渐趋完成了淡泊归隐的坚定之选。《饮酒二十首》其九有言:“褴褛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15]这是田夫与作者的一问一答,田夫劝慰作者顺遂世流,莫太执著,而作者认为顺遂世流有违初心,并与本性不适,认为仕宦为樊笼羁役,只有远离尘世,回归本性才能自然纯净、长存初心,这才是理想的精神归宿。陶渊明在归隐生活中仍不忘思考人生,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解读生命存在的真理,寻求精神的归宿。《归园田居五首》其一有言:“方宅十馀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16]宅屋绿树环绕,田亩广际方远,桃李硕果累累,村间袅袅炊烟,家畜食饱,动沛怡然,陶渊明极尽笔墨述写归耕之乐,人与自然和谐处之,动静合一,心绪畅然。后文“户庭无尘杂,虚室有馀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一语道破诗人此时的心境,即离开俗世樊笼,复归乡野,心地空明分外安闲,畅意舒情,复返自然。又《移居二首》其二有言:“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17]陶渊明写出了真实自然的躬耕田园生活,摒弃了俗世尘嚣的尔虞我诈,友情显得更为坦易真诚,生活亦是充满温暖欢欣。后文“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之语,便是陶渊明的真实心绪,即虽然这种平凡朴实的生活并非是义蕴高明,但是明澈高洁的人生无理由离它而去,因为其永远不会予以欺骗,这便是最为自然真挚的精神归宿了。
陶渊明从晋安帝隆安二年(398)始入桓玄幕,至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冬辞彭泽令,前后八个年头,这期间正是晋末政局最为动荡的年时。陶渊明此时踏入仕宦之途,先后入桓玄、刘裕、刘敬宣三人的军幕,置身于政治风云的漩涡之中,仕途坎坷难行,功业未就。在这期间,陶渊明深刻目睹了俗世尘嚣的尔虞我诈、物欲横流、生民之艰,这一幕幕世积乱离之象颠覆了传统儒学治世下的大美祥和之态,而一统盛世的大汉王朝也成了过往烟云。如《停云》有言:“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18]此诗作于东晋元兴三年春,陶渊明四十岁。上年十二月,桓玄于建康篡帝位,迁晋安帝于浔阳。本年二月三月,刘裕率诸将收取京口、广陵,进一步攻占建康。桓玄逃经浔阳,挟晋帝走江陵。“八表同昏”一般指的是夏季雷雨前及隆冬雪前的景象,诗人用此过量之语来写春季天色是暗含深意的,即暗喻封建贵族、军阀争夺中央集权,国政时局的昏暗无良,反映了陶渊明的极度愤懑与忧虑。又《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结发念善事,僶俛六九年。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19]陶渊明于“知天命”之年,回顾了自己命途多舛的一生,尽管“念善事”,但终究还是“逢世阻”,可怜那身后名也无暇攀追,便成了漂浮云烟,又遭遇火灾焚庐,干旱、虫灾的侵袭也令禾田里颗粒无收,生活饥寒交迫。诗人怀揣无奈、痛苦的心绪述说着自己的际遇,让我们清楚地看到,陶渊明只是万千生民艰难生活中的一个缩影。“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鸟迁。”政治的风云变幻,为政者的不恤民艰,天灾人祸横行,百姓饥寒冻馁,民不聊生,陶渊明亲眼目睹了这生民之艰,便在诗的开篇倾泻愤懑之声“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即这世间的天道就像那鬼神之事一般幽暗遥远、渺茫难言,世积乱离、风衰俗怨,何时才能过上安泰祥和、美满富庶的生活!
随着陶渊明政治热情的减退,陶渊明深刻地认识到乱世之中的统治阶级更多的是霸占疆域、争权夺利,鲜有造福臣民、固安兴邦,因此对统治阶级失去了信心,在归隐山林、躬耕田园的生活中,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思索着一种新的社会建构,即桃源式的理想社会。尽管其带有乌托邦的性质,更是一种理想的精神归宿,但这未尝不是陶渊明心系天下苍生,为时代社会发展所寻求的出路。《劝农》有言:“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诗人明写悠久的农耕历史,实写封建仕宦嚣途与淳朴农耕生产的对比,他认为农业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根本,农耕生产能够涤荡尘诟、除旧布新。后文陶渊明赞美了农圣后稷教人们种植百谷,舜和禹参与农事劳作,冀缺与其妻并肩种田,长沮与桀溺共同耕作;愤懑诘问了贪图享逸安乐、不恤生民之艰,争权夺利、唯利是图之人。在字里行间对理想社会进行了一番构想,但是陶渊明毕竟是封建时代的人,其社会建构也只能限于小农经济的范畴之内:“熙熙令音,猗猗原陆。卉木繁荣,和风清穆。纷纷士女,趋时竞逐。桑妇宵兴,农夫野宿”,春天盎然生机,田园一派美好之景,花草树木繁荣茂盛,和风清冷充盈山川,美节良辰,男女踏青游玩,妇女们早起采桑,农夫们田间野宿,农耕田园生活祥和太平,人们自给自足,怡然得乐。如果说《劝农》是陶渊明初步的桃源式社会建构,那《桃花源记》则是陶渊明较为完整的理想社会建构的蓝图。“桃花源”有其现实之依据而并非空想,是“亦纪实之文”。这是因为,秦末天下大乱,人民为躲避乱世,保全性命,便入深山筑坞堡建立了一些孤悬于尘世之外的居民点。这在《桃花源记》中有所验证,即“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20]此外,从自然地理因素上讲,中国自古幅员辽阔,经济分散,一些偏远地区本身就与外界有所隔绝,极少沟通,且有些较为隐蔽的聚居地的生产关系仍然停留在十分原始的阶段,这些聚居地鲜有人际,风景绝美,保存完好,偶经发现便会传为异闻。这对解释陶渊明桃源式的社会建构是有一定帮助的,这也是陶渊明理想的精神归宿。正如《桃花源记》有言:“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21]桃花源中土地平坦广阔,房屋排列整齐,田地肥沃、池鱼丰富、桑竹环绕,田间道路纵横交错,村舍间家畜肥庶,男耕女织辛勤劳作,欢乐祥和。这是陶渊明目睹了世积乱离、民生之艰,亲身经历了躬耕生活之后的理想社会构思,其承载了陶渊明对人人平等、躬耕自给、富足和谐社会的极度渴望。
陶渊明的精神归宿并不是凭空臆想的,而是从现实人生经历中渐趋产生和总结出来的,这是一个理性上升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仕宦与归隐二者矛盾交错碰撞的过程。虽然陶渊明的人生可以划分为几个阶段,但我们不能割裂地看待问题,更值得注意的是,其高蹈独立的人格追求,双面人生的辗转嬗递,以及桃源式的社会建构三者之间也并非割裂的,它们往往是相互渗透的,正是因为陶渊明有着高蹈独立的人格追求,他才在仕宦与归隐二途中进行抉择,也正是由于对前二者的追求和实践,因此才能进行桃源式社会的建构;反之,陶渊明桃源式社会是一个与世隔绝、纯洁自然,淳朴富庶、怡然得乐的理想社会,注定承载了其高蹈独立的人格,更是离不开田园躬耕生产,因此三者之间是密切关联、不可分割的,且共同构成了陶渊明的精神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