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文生
一体化或趋同化是全球化的伴生现象。比如人们使用的语言,便呈现出某种一体化的趋势。作为世界通用的贸易和学术语言,英语早已是事实上的全球语言,几代中国人都不知不觉身处于一个所谓的“英语帝国”之中。时至今日,我们尤其处于一个全民学英语的时代。
可以说,我的同事杨焯在有次同我的谈话中提到,英语是一个弹性限度极大的学科。英语学习的下限很低,似乎每个人都在学说英语,但上限无限高,这座高峰很难攀登,也很难征服。在我看来,就像数学有初等算术和高等数学之分一样,英语也有初等英语和高等英语之分,这里权且把前者称为“英语”,将后者称为“英文”,关于这点,我在下文还会展开。
初等英语教育是用来教人了解英语的基本语法规则和说日常生活英语的。衡量初等英语教育扎实与否,常见有评价初等英语能力的量表,比如中学生大概应达到3000—4000的词汇量,熟练掌握基本的英文句型与时态,等等;但英语能力等级量表本质上类似于教学大纲,实际上还是为应试教育服务的。而语言的本质是活的,是可以被无限组合创新的,最不宜被束缚在一个有限的框架内死学。学以致用的生活英语,眼下来看还无法完全在中小学课堂教学中学到家。现行的中小学英语教材中,有关地道生活英语的教学课文还很少(实际上也无法做到很多),在各种APP(如“抖音”)里,倒是可以常常刷到欧美人士录播或直播的生活英语教学片段,这对于有闲暇的同学而言也许是个补偿办法,因为这些内容或多或少可以弥补学习者无法在浸润式语言环境下学习英语的不足。比如:Cut the crap 少废话;Dont push me 别逼我;You have a lot of nerve 你脸皮真厚;Knock it off打住吧。凡此种种,虽零碎不成体系,但皆为实用的生活英语,而我们母语中的生活语言就是在这种零星但反复使用的语言环境中习得的。
从应然角度讲,高等英文教育应是精英教育的一部分。但从实然角度来看,目下多数高校开设的大学英语课程并不等于高等英文教育本身。大学英语教育除了在形式上不再以刷题和应试为主外,内容上却大多在一成不变地或重复或强化中小学英语教学强调的英语技能。比如大学英语的教学素材仍然以记叙文、哲理故事、新闻报纸摘要和文学梗概为主,这绝非高等英文教育的题中之意,这也许亦是大学英语教育收效甚微的原因之一。英语或翻译专业的教学目标值,在我看来更不宜量化,尤其不宜低位量化。比如8000—10000的词汇量目标,只是native speakers五六年级的英文词汇量。倘若要将英文真正作为大学里的一个可以称得上专业的专业,从词汇量这个观测点来看(倘若一定要以量化数据来评估语言素养的话),那就得和英美大学生掌握的20000—30000词汇量对等才对。理想的状态是,我们从英文专业书籍阅读中获得的有效信息和从中文专业书籍中获得的等量才对,我们用英文写成的文章和用中文写成的文章能够表达出同样的深度才好。
要实现上述目标,我在这里提三点看法,与《英语世界》的读者朋友共勉,这三点建议尤其供英语(英文)专业、翻译专业的师生参考。有任何疏漏讹误之处,欢迎方家指正。
一、重视“英文素养”的培养
我这里要明确一下,“英语”不同于“英文”。《曾纪泽:出使英法俄国日记》(钟叔河编,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113—114页)中记载的以下文字,今天读来,对于我们理解何为英语、何为英文,或有裨益。这里摘录片段。
光绪四年(1878)八月二十八,是日下了一整天的雨(雨竟日),曾国藩之子曾纪泽在出使英法前,入乾清门,觐见西太后与东太后,跪聆圣训。
两宫太后问曾纪泽:“你能懂外国语言文字?”
曾答:“臣略识英文,略通英语,系从书上看的,所以看文字较易,听语言较难,因口耳不熟之故。”
曾纪泽自称其英文、英语水平皆属平常,雖英文略好过英语水平。且不论曾氏是否在圣驾前系自谦,至少说明时人将“英文”和“英语”分得很开。事实上,“语”和“文”的确很不一样。
1920年,北洋政府教育部通令全国,将全国小学、初中的“国文”改为“国语”, 要求各学校逐步采用经审定的语体文教科书。“国文”是指书面语,主要指文言文,而“国语”则主要指白话。一百年后,我们有必要重新思考北洋政府的这纸通令,再谈培养学生的“语文素养”这一重要话题,尤其有必要提倡将“文”和“语”置于同等重要的教与学的位置。就“语文素养”而言,哪怕是大学生也有待提升,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语文素养”欠缺不欠缺,在母语为中文的读者看来肉眼可辨,完全可从学生提交的作业或毕业论文来判断。
不过,“英文素养”欠缺与否,于我们中国人而言,虽略为难以判断,也不是不可评估。一些英语专业的学生语音语调非常好,但常常言之无物。其英文素养的缺乏,尤其可见于以英文完成的论文和创作中。那么“语”和“文”哪个更重要?我的回答是都重要。但我认为英语教育可在中小学阶段完成;大学阶段则应该强化英文教育。切不可本末倒置,将两个阶段顺序搞反了。
是故,某种程度上,我认为高校的“外语学院”宜逐步改办为“外文学院”;高校的“英语专业”宜改办为“英文专业”;尤其是“大学英语”课程宜改为“大学英文”。对于学生个体而言,我认为不宜将重心全部放在语音和语调的模仿上,而宜尽快将时间和精力投入到某一学科领域,可以是某一国别的文学研究、历史研究、法学研究、哲学研究、外交学或国际贸易,等等。请注意,我在这里希望大家做到的,是精通某一领域,而非所有领域。事实上,在中国近代,译者曾长时期被称为“通事”(linguist 或者Jack-of-all-trades),就是“行行通”,这个群体的整体形象是流品很杂,素质很差,声色货利之外,不知其他。可见,我们今天常常听到的to know something of everything不见得是什么伟大的目标。那么,怎样做,才可以做到精通某一领域?这就涉及“通过英语/英文学”或“通过翻译学”的问题。
二、通过英文学
过去,我们把学英语机械地理解为“听说读写译”五项语言技能学习。而仅将此类技能的提升作为学习者目标带来的最大问题在于,无法培养出满足新时代需要的高素质复合型涉外人才。
在我看来,我们过去所谓的“学英语”,即单纯的英语词汇和语法学习,可以在中小学阶段完成。学习者因各种原因,没有在中小学阶段受到良好英语教育的,可在语言培训机构接受类似培训。
“学英文”的本质则在于to learn through English,即“通过英文学”。通过英文学什么呢?我认为可以是语言学、文学、翻译学、跨文化交际和国别研究五大方向中的一个或多个,也可以是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及人文科学三大门类中的任何一个或多个分支。我不太主张将学外语的学生,尤其是本科学外语的学生,过早固化为仅仅是学外语的人。那么,坚持这样的看法,其意义在哪里呢?我认为有两点非常重要。一是可以强化教育者和学习者的“国别化”意识;二是可以强化教育者和学习者的“领域化”意识。有了这两样意识,我们国家就会有培养区域国别各领域人才的战略。不管是要对英美法德日等传统强国进行研究,还是要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进行研究,仅专注于其语言本身、其语言的发音和语法规则、其诗词歌赋及作品作家等,无疑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要像海外汉学家研究中国那样,生产出连我们都钦佩的学术作品来。我们要做的区域国别研究,要涵盖政治、经济、科技、军事、法律、外交、文化、生态、医药、教育等各方面。这不是说,每一个个体都要学以上各方面,而是要我们的大学和研究机构合力培养出研究各国以上各领域的一批人才来。
英文的地位是西方国家在商业和殖民扩张中奠定的,英文首先是一门贸易语言,我们要围绕其实质展开学习与研究。从教18年来,我一直致力于培养一批通晓国际规则、具有国际视野的高素质涉外法治人才。这一点志向,我始终没有改弦更张。我还是一名研究生时,既是《英语世界》的读者,也是其作译者。比如我曾在这本杂志上发表过《法律女神什么样》(2005年第10期)、《模拟法庭》(2006年第2期)、《英国法史上的神判法》(2006年第5期)等法律英语类文章,也翻译过凯特·肖邦(Kate Chopin)的《长筒丝袜》(A Pair of Silk Stockings,2005年第11期)等名家名作。在通过英文学英美法的道路上,我个人最受益的,当属“通过翻译学专业”这一学习策略了。
三、通过翻译学专业
我的博士后合作导师、浙江大学文科资深教授许钧先生曾这样说,一个好的翻译研究者一定是同时致力于翻译教学、翻译研究、翻译实践与翻译社会服务等几个方面的。
这句话曾给过我非常大的启发。事实上,英国历史上的第一代汉学家,就是通过以上几个维度的实践成长为一流研究者的。英国派往中国的第一位新教传教士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曾将整部《五车韵府》翻译为英文,最终编出六卷本《华英字典》。英属东印度公司的小斯当东(Sir George Thomas Staunton,1781—1859)将整部《大清律例》译为英文,成长为那个时代整个大英帝国最负盛名的汉学家之一。
通过翻译学专业,即使在今天这个大数据时代仍然适用。在通过翻译成为某一领域专家的这条道路上,如果说有什么技巧,我这里向大家介绍两点心得。
一是时间的投入。像许多坚信勤能补拙的中国人一样,我推崇且信奉“1000小时定律”和“10000小时定律”。我认为,做一篇大文章、好文章需要1000小时。但要在某一领域有造诣,要成为某一专业领域的专家,须投入至少10000小時的精力。一年有365天,每天投入7个小时,连续4年投入,就是10000小时的长度。有这样的时间投入后,基本上可以在某一领域站住脚跟了。
二是敬畏文字。我很认同“翻译是没有舞台的演出”这句话。以我从事法律翻译的经历来看,翻译还像是“一个人的战斗”——翻译就是“与词语鏖战”的一门职业,译者只有做到“知己知彼”,才能出奇制胜。这样的描述,貌似和日新月异的翻译技术和机器翻译有些距离,但译者倘若真想做好译后编辑这件事,需要的恰恰正是这种工匠精神和敬畏之心。不丢掉这些可贵的品格,这个时代就仍是外语人实现抱负和理想的最好时代。以此和大家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