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形态（十七首）

任怀强

夜，不是我所想象的

所想象的，你伫立在

阒无一人的街角，熬着

夜晚，火的相反，骄傲的

波浪；深蓝色的、头重

脚轻的死亡和光的否定，

带着深翻泥土的种种颜色，

带着不太可能的一种设计，

用来发现称心如意的

但白天里看不见的事物。

秘诀

便在于每一股风都

夹着蒙蒙雨雾吹过很多事物

刚煮好的头汤面，

锅内是热气腾腾的，

汤也是清澈鲜美的，

还有着丰富多样的浇头。

稀疏的风没来得及准备

就走远了，很快消失

把自己变成微亮并开始呼吸，

你必须在细雨中接纳，

才能说自己也喃喃低语和

燃烧，没有人可以传达

你必须从沉睡中从寒冷里

升起光，才能被当作向往

拂晓时分

你是从田野里跃起的云雀

大地一无遮蔽，如筋道的

手擀面，在师傅强大的

腕力颠锅下，每一根面条

在喜不自禁中都挂上了

咸淡适宜的波浪调料，

简直有一种赠与和拒绝、

半舍半留的神秘习惯，

有黑暗半球的欢乐。

每次醒来，夜晚就是那样

都有着短暂的空白。

你惯常的零星琐碎耐心

等待着从世界上最遥远的

地方回来的人。从虚空，

从另一个身体里回来相遇

春天，忽然拉到眼前

像海那样，看似淡淡的

一个眼神，一个沉吟的

低头，伸过来一只牵引的手，

就将你笼罩入了犹疑或珍爱

让你很容易在朴实无华中

感受到在一朵花和消散在

风中的花香之间，关爱和

悲悯，在片段式演绎中。

那隐在的？直到献给不得不

上路的人，你会路上见。

是该信仰她看见的最后留言，

前半句充满无奈，还是

后半句多些鼓励，这就是

你点亮一整座林子的真实写照。

洁白

整个下午，我在湖边散步

雪，被尊称为伟大的礼物

被命运逗留在人间活着

整个下午，我们卡在

两个世界的缝隙里，对视

每一时，每一刻，都像是重逢

最熟悉的形貌、气息、声音

曾经的怀抱，一切扑面而来

有好几次，因爱变得安静

像是我们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

我惊讶于她的沉默又无动于衷

我爱的双唇依然会蠕动中甜美

平缓，从容，却丰盈着一种生气

不知不觉又在尘土飞扬中活着

大雪之夜

更深处的黑暗蓬松着，

像隐约的树枝乘坐雪橇，

在天堂的雪原上穿行

正是它们让湖水富有质感

她脸颊瘦削，目光平静

我庆幸在这里与她相遇

仿佛划出了一条界限，

我们只是水汽的反光，

永远被排除在湖面之外

请允许，我用汉语悄声致意

谢谢您非凡的记录着不朽

而会不会有别的时代，

又被我永远地排除在外？

无依之地

风落向不得不上路的人们

一片无家可归的风能活多久

无人陪伴覆盖着无所依靠。

是否从回忆中一直活到今天？

有一个从前我爱的人，正

羞涩而由衷地面对着微笑

镜框里心旷神怡，无所不胜

恰到好处的风，让一切都成为

过去。那么缓慢的一瞬，却

像音符敲击着流浪者的心。

从一场风到另一场风，人生

悄然转换为正在看自己飞翔

失去的场所

雪落在雪上，她那样乐天知命

时时想念着逝世的丈夫，

每每入梦都想回到那栋房子，

那栋后门打开就能看见

一望无际沙漠的房子。

世界在分开，所爱之人

是中间的部分。当他还在身边时，

即使房子只是公司分配的

宿舍、即使是在最角落的位子，

在她心中，不必再有什么了

这已是幸福生活的实现。

相反，若心爱之人不在身边，

到哪都是流浪，何苦还执着

拥有一间房子？道路卷曲

可以繞回往日，而展开的世界，

正在驱赶天空，奔向虚无。

烟斗

奇怪的是我们手握着烟斗

正握着一个不仅接受

货币的暴政、市场的暴政，

我们还拥抱它们。我们

深深地吸了一口

又缓缓地缓缓地吐了出来

我们心甘情愿套上暴政的

缰绳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我们用骡马做比喻，吞云

吐雾进入神的境界

骡马心甘情愿工作到死，

然后迷迷烟缕中被扔到

草原上。那就是我们的下场。

有倒流的江河有纠缠的山脉

有盛典有葬礼中的鼓乐齐鸣

绿皮火车

还在缓缓行驶中

一节紧挨着一节

摇晃着，行驶

一年压着一年

层层叠叠，

但已经不载着你

堆积如山的过往

你越来越害怕

你错过的地方

谁的一声呐喊

错过的人，

都成了诗篇

但，须知，须知，

终究是苍白的白

它掩盖不住的冷酷

岁月行驶着，

但最终已不载着你

我敢打赌，对于你

将来的每一个春天，

在你错过的时间里

都是惶惶地煎熬

用尽全力

光烘烤着内心的潮湿

便有掌声回荡在山谷

你就是那个在雨中点火的人啊

抓住时间之手，用尽

全部的希望前进

你是一个夜行人

在想象里和远处的天空

痴迷不知道会到哪里

北回归线

夜行车在荒野里停下来，

一车陷入生活设置的

无法解脱的藩篱中的我

走下车，獨自一人

蹲在北回归线上

被车灯诡谲尖利的光照着，

听到远处传来嘶叫声

我时常想起自由的荒凉

悬挂着。我无法回避的

圣贤鬼才，缭绕其中

我有时漫步徘徊，背后

站着风，看着我，我

慢慢前行，不敢回头。

也许在这个黑暗中从

五脏六腑吐出一口

黑暗也是害怕的，它

在寻找一个可以让它

不那么寂寞的陪伴。

不久，眼前所见慢慢地飘散

我手中的光阴有些挥发

包裹着却是厚厚的尘埃

一个人走路的时候

风吹了还会有风，

湖水又流往何处？

时间所有的感知

都被放大了，边上是

一个老人背着手走远了，

一株梅树的影子

没有车的地方，只有

我一个人，拖在后面

在雾中消失。提着行李箱的

异乡人站在一块广告牌前，

一动不动，我也曾在那里驻足

生活形态

但当正面迎击在拉萨的时候，

升腾的太阳已无关乎我的来去

朋友陆续死去，小城的矿场

关了，所有人都失业了、搬走了

跟我自己去甜茶馆坐着，

喝一杯甜茶，再喝一杯甜茶，

一杯接着一杯。小城的

邮政编码都取消了。我开始

到处流浪找工作，职介专员说

现在工作难找，问我为什么不

提前退休。我那点福利不够

过日子。暖水壶里倒出来的

甜茶，味道很简单，但是很

耐喝。每天喝也不腻。他也

不知道我够格做什么样的工作。

回来以后我在淘宝也买了一些

甜茶粉。但复刻不出来在茶馆的甜

坐着，从暖水瓶倒出来。花儿

告诉我，我为你展放容颜，

淡淡花香抚平你内心深处的

伤痕斑斑。阳光透过云朵，

它告诉我，我被乌云遮住的时候，

也会奋力向前，给我带来一丝温暖。

族群

因为记忆被时间冲刷过，

甜茶变得越来越甜了，

拉萨的阳光也更加耀眼。

上午洗的衣服，下午干透

我每天不涂防晒霜，

只涂晒后修复的芦荟胶。

让自己黑成一个藏族小孩。

每天看着云，想，为什么

云这么白。看着蓝天，想，

为什么这么蓝。天已擦黑，

手持一枝烟花，星星点点

绽开的细碎花火，给脸颊上

投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脸上带着淡然的微笑，

边走边对四周的旷野说：

你好，世界；晚安，人间

远处像有人作答，又像没有。

阳光是耀眼的

拉萨的阳光是耀眼的，

公交车上，也能感觉到，

尤其是八九点钟，

太阳刚刚升起，

路面可能会扬起灰尘，

老人的脸和阳光一样

黝黑、闪亮。女人们

带着很多配饰。手上，

脖子上，耳朵上，头上。

公交车上很安静。

下车，去甜茶馆。

一坐就是一下午。

爆米花

你被扔出时，香味

即将进入预示的奇遇

各种容器装着

还散发着热气的爆米花。

阳光照亮了半条巷子，

巷子的另一边则守护

在背阴处。光闪烁锋芒

难以蜷缩。恍惚中的你

每每走在街巷中，都有

一种时光倒流的不舍。

这被修改过多遍的苍茫

任凭那炉子的“爆破”

爆米花如枝叶飞舞

任凭自己把耳朵捂着，

眼睛也不敢看。你

即将让铁铸的星空

再瀑布般地上升一次

（责任编辑：李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