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力丹
(四川大学,四川 成都 610065)
毛泽东说:“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1]正是基于这一点,习近平总书记要求“把读马克思主义经典、悟马克思主义原理当作一种生活习惯、当作一种精神追求”[2]。依据这个道理,指导党的新闻工作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主义新闻观,所以我们要把读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经典、悟马克思主义新闻观原理当作一种生活习惯、当作一种精神追求。但纵观已经发表的无数关于马克思新闻观的文章,包括我自己以往发表的部分文章,却是在没有读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经典的基础上来研究马克思新闻观,只是读了马克思和恩格斯阐明各种观点或叙述事实时涉及到的关于新闻工作的一些论述,而完整体现马克思新闻观的经典应该是他们创办的第一家共产党(共产主义者同盟)的机关报,也是世界上第一家无产阶级日报——《新莱茵报》。整套马克思主编的《新莱茵报》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编著的,它以丰满的新闻实践生动地展现了他们的新闻观,这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源头。
本文的标题是《发现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源头——读马克思主编的〈新莱茵报〉第15号》。这并非耸人听闻,而是表明一个基本事实:2019年10月以前,我国没有一位新闻传播学界的研究者看过马克思主编的《新莱茵报》;我国所有关于《新莱茵报》的文章,均以60年前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1版第5卷、第6卷和40年前出版的第43卷和第50卷中所收录马克思恩格斯发表在《新莱茵报》的文章、注释作为研究的依据。现在我们才知道,这些根据俄译文转译的409篇(组)文章中,有53篇(组)不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写的,还有171篇(组)他们写的文章没有被翻译为中文而不为人所知,包括《新莱茵报》第15号里恩格斯写的一组3篇关于意大利的新闻。所以,当我真的读到并读懂《新莱茵报》的内容和版面,知道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经典原来是这样辉煌时,确实有一种“发现”的惊讶,尽管它已经存在了173年,尽管《新莱茵报》原版影印本在中国已经出版了62年。
我研究了一辈子的马克思新闻观,只是在看到《新莱茵报》的原版报纸并逐句研读马克思、恩格斯和编辑部的战友们所写的新闻和文学作品,欣赏了他们对新闻和广告的选择和对报纸版面的处理,纵观了报纸每天连续出版时,才真正了解了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真谛。它包含的丰富内容绝不是几句抽象的套话,而是马克思的革命立场、办报方针与遵循报刊内在规律的统一,是知和行的统一。
我国学者没有人研究过《新莱茵报》的版本。我们只知道《新莱茵报》出版了301号,连每号报纸正刊为4版,还是在三年前因为看到原报影印件才知道的。它实际出版了298号,因为第12—13号、第77—78号、第88—89号是没有增加版面的合刊号,但该报的版面数却远远超出了每号正刊的版数(正刊的版数应为:4×298=1592)。为跟上1848—1849年欧洲革命期间每天急遽变化的事态,马克思极为频繁地出版非正刊。其中增出两版的“附刊”(Beilage)多达162次,出版了30次第二刊(Zweite Ausgabe),即一天出版两次报纸,篇幅与正刊完全相同,共8版。还出版过号外性质的单页报纸,有6种共48次。换句话说,298号报纸中,出版了243次非正刊,共计近500个版。版数最多的一天,出版了4次共12版。这是一种怎样的临战状态啊!这才是新闻工作者应有的“反应敏捷”的工作节奏。而当时的中国,还不知道报纸为何物。
马克思在论证哲学与报纸的区别时写道:“哲学,尤其是德国哲学,爱好宁静孤寂,追求体系的完满,喜欢冷静的自我审视;所有这些,一开始就使哲学同报纸那种反应敏捷、纵论时事、仅仅热衷于新闻报道的性质形成鲜明对照。”[3]219马克思主义新闻观不是哲学式的抽象理论,其经典——全套《新莱茵报》的版面与版面语言——是他们革命理论与新闻实践相统一的体现。若不把马克思主义的新闻实践作为研究的基础,马克思主义新闻观就有可能变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作为一天新闻和广告集合体的任何一号《新莱茵报》,都展现着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新闻思想和新闻实践的智慧。本刊选择发表第15号,本来没有特别的考虑,仅因为这号报纸只有正刊4版,而单独发表一号《新莱茵报》需要考虑学报篇幅的承受能力。没有料到的是,编译过程中发现这号报纸报道了普鲁士国民议会对一项提案的表决情形,400位与会议员政治站队的情况一目了然。然而,为每位议员做注释遇到了巨大的困难,因为至今这届议会议员的基本信息残缺不全,经过各种路径才查找到大部分议员的基本信息,逐一做注释(每人平均40字),花费了整整一个月,加起来超过1.5万字;为了考察直接发行《新莱茵报》每天可以送达的方圆距离,我们对报纸分类广告里的邮轮航班涉及的所有地名做了注释,约2000字。这样一来,通常4版报纸约3万字的篇幅变成了5万多字。为方便单号中文版的发表,我们删掉了绝大多数议员的注释,只保留了几个与马克思或与《新莱茵报》有直接关系的议员的注释;删除了邮轮航班广告的地名注释。这些注释可以在以后出版的《新莱茵报》中文版第1卷人名、地名索引里查到。目前译文连注释约3.3万字,正文保持原样。
19世纪40年代的报纸,包括唯一的世界大报《泰晤士报》,尚没有区分消息、通讯、评论等新闻体裁。新闻没有标题、均匿名,仅用“地点+日期”区分。我研究了1848年6月1日的《泰晤士报》,正刊8版,附刊4版,仅4—6版是新闻,其他均为广告。所有文字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信息量很丰富,但读者找寻信息颇为费力。《新莱茵报》新颖之处在于它在每天头版一栏起始处,编排了新闻的“概览”(Uebersicht),这方便了读者查找新闻。这是不是《新莱茵报》的首创,还需要考证。但这样的编排,50年代推广到美国的《纽约每日论坛报》,马克思写的通讯标题,就是编辑部为他的来稿编写的概览文字。
从《新莱茵报》第15号“概览”可以看出,报纸发表的新闻全部是变动的事实(包括观点性事实),且相当部分是冲突性变动(从观点冲突到战争)。以下是这部分的原文:
德国。科隆。(关于承认革命的妥协辩论)。海德堡。(关于组建奥地利、普鲁士、巴伐利亚临时中央政权的委员会提案)。法兰克福。(奥芬巴赫冲突)。柏林。(前大臣。——市行政团公告。——左派成员声明。——右派成员声明。——名单)。布勒斯劳。(来自俄罗斯的消息)。布勒斯劳。(政府对市行政团的声明。——关于拒绝贝伦兹提案投票结果的决议。——赖辛巴赫报告)。莱比锡。(对奥伯伦德尔大臣的控诉)。
波兰。伦贝格。(煽动行为)。
瑞士。伯尔尼。(未有迹象表明伯尔尼军队从那不勒斯撤军)。
意大利。都灵。(都灵没有妥协议会)。维罗纳。(奥地利人撤军)。
法兰西共和国。巴黎。(新报刊。——在杜伊勒里宫找到的信件。——杜班。致克莱门蒂娜公主的信。圣但尼集会的后果。——阿尔芒·马拉斯特的声明。——综合消息)。
大不列颠。伦敦。(平静无事)。都柏林。(约翰·奥康奈尔。——来自拉合尔的消息)。
一天的新闻,仅看一下“概览”已经令人有了进一步阅读的欲望。一家在欧洲普鲁士王国省城出版的日报,每天涵盖如此广泛的内容,从欧洲各国到亚洲(在其他号报纸上还有美洲,包括南美洲),而那时仅在法国有一个哈瓦斯通讯社,规模很小,加入需缴费,没有汽车,更没有飞机,仅有邮驿马车、水路邮轮,通火车的地方极其有限,电报尚未普及(专线电报费用极高,只供王室和内阁成员使用)。马克思和恩格斯是怎么做到日复一日进行如此规模化报道的呢?首先这有赖于他们强烈的新闻职业意识。
他们都很熟悉职业新闻工作。马克思6年前就在科隆主编过闻名全德国的《莱茵报》,恩格斯10年前就已经是德国十几家报刊(包括德国第一大报纸奥格斯堡《总汇报》)的通讯员。他们有很强的组织能量,从1848年4月12日获得报纸的主办权到6月1日出版,在有限的时间内邀请到遍布欧洲和北美的通讯员,这些通讯员不仅要具备记者的素质,而且在政治上至少是同盟者。作为报纸主编(恩格斯在马克思外出时代理主编),他们具有极强的时效意识,能够运用新闻价值理念迅速判断和选择事实,特别要抢在同城报纸《科隆日报》(具有46年历史的德国第二大报纸)前面,才能赢得读者。
《新莱茵报》上充满最新的事实变动、最有重大政治意义的论战、各地对事变的反应,这些自然会吸引关心革命形势的读者的关注。例如15号上报道的法兰克福骚乱、意大利战争、法国动荡的局势、波兰人和乌克兰人对奥地利统治的反抗……仅有一条新闻“伦敦。(平静无事)”作为所有事实变动与冲突新闻的反衬,也因此有了新闻价值。
正是每天如此丰富的新闻,奠定了《新莱茵报》能够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在资金极为匮乏、遭到各种政治势力迫害的情形下,一跃成为德国第三大报纸。我们通过几方面的新闻,考察一下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职业新闻意识。
法国是1848年欧洲革命的发源地,那里的政治形势随时影响着其他国家的革命进程,也是德国人最关注的国外新闻。所以,马克思在那里聘请老资格的共产主义者同盟盟员艾韦贝克担任通讯员,报纸编辑部也时常有编辑亲赴巴黎采访。第15号报纸的法国新闻头条“□巴黎,6月12日”,是一组包含三方面内容的新闻。我第一遍终审时,暂时略去具体编译问题而一路看下去,不知不觉就将5000多字看完了,完全没有厌倦的感觉。
该新闻首先介绍了巴黎街头出现的一批新报刊:
卖报的人叫喊着那些稀奇古怪的名字,殷勤地向路人推销自己的报纸。刚走到国家宫十步开外,人们手里就已经被塞上了三四十份关于共和的最重要的报刊。
行文像是现在的观摩实记,法文不断交织于主体德文的报道中,生动的行文中不时显现出马克思的思想痕迹。因为1850年马克思的名著《1848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和1852年的名著《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相当程度上是他查阅《新莱茵报》合订本的资料完成的。
热闹的情景下面,却涌动着法国各旧王朝的复辟企图,以及各种旧势力对共和制度的侵蚀。该新闻依次提到4家新报纸,每种报纸的文字叙述,风格迥异,有的愤怒,有的忧虑,有的踏着欢快的舞步,有的迸发着思想的火花,这代表着来自社会底层不同派别对政局、特别是对共和制可能退回到王权的担忧。
随后编辑部拿出了它独有的材料,即“《新莱茵报》的一位编辑于二月革命过后几天,在杜伊勒里宫的屋舍里发现了好几封写给奥尔良家族成员以及其他周边地区成员的信”。该新闻里公布了其中的两封信。一封是七月王朝(1830—1848年)国王路易·菲利普的女儿克莱门蒂娜公主1838年写给他弟弟茹安维尔亲王(路易·菲利普的第三个儿子)的信,信里评价了当时的众议院议长杜班,而杜班在二月革命后又成为第二共和国的议员,刚刚发表指责国家工场工人的谈话。另一封是拿破仑一世的弟弟日罗姆-拿破仑·波拿巴1838年写给某位王室成员的信,谈论路易·菲利普的长子和次子的婚事。
由于名人效应,发现王室家族的信件,是具有很大新闻价值的社会新闻。得到信件后马克思并没有马上刊登。他决定在第15号报纸上开始公开这些信件,绝不是哗众取宠,而是配合最近的新闻——国家工场的工人激烈驳斥了杜班的诽谤、法国历史上的各王朝的代表人物纷纷出来参选法兰西共和国的总统。第二封信涉及德国符腾堡王国公主和黑森大公国公主,对德国读者而言具有地理和历史的接近性。然而,信件写给谁的,新闻里没有说,随后是一句“未完待续”,关键时刻吊一吊读者的胃口,制造了读者对下一号报纸的期待效应。从这些可以看出,马克思实在是编报的高手,对读者接受心理了如指掌,充分利用了人们阅读报纸的好奇心。
这条新闻的最后,是三则短新闻:800名集会民众被捕、拿破仑的侄子路易·波拿巴回国、巴黎市长为执行委员会(法国国家行政机构,由5人组成)的两位成员辩护。这三则新闻均与前面的报道相关:民众(尤其是工人)因对共和制可能的倒退担忧而发起的集会遭到镇压;前王室开始了复辟进程;当局竭力维护自身的权力。
再看恩格斯写的意大利新闻。那时为意大利民族统一而战的军队,正在与奥利地的皇家军队酣战。1848年法国二月革命引发3月意大利北部人民起义,推翻奥地利皇帝兼任的伦巴第-威尼托王国(Regno Lombardo-Veneto)政权,分别在米兰建立伦巴第临时政府、在威尼斯建立威尼斯临时政府。意大利血统的唯一独立王国萨丁尼亚-皮埃蒙特王国(即撒丁王国)向奥地利宣战,与两个临时政府共同抗击奥地利,开启了意大利民族统一的战争。由于战争进程的新闻报道几乎被奥地利官方报纸垄断,因而各方面都渴求了解意大利战事的真实动向。《新莱茵报》连续而及时地提供了这方面的可靠新闻,是其迅速获得公信力和影响力的一个重要方面。
从创刊号起,恩格斯凭借他服兵役获得的军事知识和后来对军事学的钻研,以及对意大利历史、地理、语言的精通,承担起了《新莱茵报》意大利栏新闻的组织和报道工作。根据最新的考证,仅在《新莱茵报》创刊的第一个月(1848年6月),直接出自恩格斯手笔的意大利新闻就多达24篇(组)。
凡是战争新闻都具有很高的新闻价值,因为这是人类最大的冲突。但在战争交织的状态下,受19世纪40年代的交通与通讯条件的限制,报纸很难派记者随军跟进报道。而战争新闻又是人们急需了解的。恩格斯的信息源是各地报纸的报道、编辑部与各地的私人通信。意大利战争新闻的主要新闻源来自强势的奥地利官方报刊,其他报刊的消息学舌的居多。恩格斯通过对不同报纸报道内容的分析和从私人渠道获得的信息,运用军事学的知识,在地图上进行想象的沙盘分析,从而得出对战事进程的真实判断。出自恩格斯手笔的第15号报纸的三条意大利新闻,前两条便是他对意大利战事的分析和判断。他首先用一句话精确概括了战局:
《奥得总汇报》带来了以下关于奥地利军队在意大利活动的粉饰性报道。该报道证实了我们的说法,即奥地利人放弃了伦巴第地区并“载誉”而归。
这样的判断在奥地利官方的报道中是没有的,“载誉”是对奥方关于失败的讽刺。《奥得总汇报》是靠近奥地利的普鲁士控制地区的报纸,这样相对客观的信息源对于读者来说比较可信。恩格斯以此为由头,说出了极为重要的判断:奥地利已经兵败伦巴第,现在转战威尼斯地区的维琴察。第二条意大利新闻“维罗纳,6月7日”,是他对奥军军事行动的分析,用以证明他的结论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其他,很专业,结论被证明是准确的。
最后我们来看看波兰的新闻“伦贝格,6月 6日”。伦贝格(二战后属于乌克兰)是当时不仅被德国、更被欧洲遗忘的地方,位于欧洲德语区向东延伸与斯拉夫语区交织的地带。那里混居着波兰人、乌克兰人和斯洛伐克人,被奥地利帝国控制了很多年。这个地区的东面是沙俄,也觊觎着这块地方。从新闻传-受的角度看,一定意义的陌生会促生读者知晓的欲望,而且那里正在发生不同民族间的冲突。这条新闻通过报道事实,叙述了不同民族间发生冲突的可能原因,以及卢西尼亚人(现在斯洛伐克东部和乌克西部的农民)和波兰人共同对抗奥地利统治的态势:
几天前,两个农民出现在本地的卢西尼亚国民议会。一些议会成员和他们进行了交谈,其中包括不久前刚从斯皮尔贝格回来的卡什帕·齐格莱维茨(他是几首优秀的卢西尼亚歌曲的作者,他在民众面前演唱这些歌曲,使之传唱成为民谣歌曲。因为这些歌,他被判15年监禁)。一名议会成员演唱了一首悲歌(哀歌)的几个小节。这些农民眼中泛出兴奋的光彩。“哦,我们知道这位作者的名字,”其中一个叫赫里·霍洛瓦兹的指着卡什珀·齐格莱维茨说道。——“……我们之中有人把我们分为朋友和敌人;但是(这时他站了起来,向天空举起手)就如天上会有上帝,地上的波兰人和卢西尼亚人也会有和睦共处之日。”
《新莱茵报》找准了报道它的新闻价值。这是来自极为边远地方的信息,实在地描述了那里社会底层人的情感和思想,相当于现在的通讯。这样的新闻对于主要生活在大城市的报纸读者来说,吸引力是无形而巨大的。
每号《新莱茵报》都可以随手举出不少具有新闻价值高、时效性强且内容丰富的新闻。某一次的新闻报道做得精彩相对容易,而日复一日地连续提供高质量的新闻,仰仗的则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牢固的新闻职业意识和对“报刊内在规律”的尊重。在此5年前,即1843年,马克思在谈到尊重报刊的内在规律时指出:“必须承认它具有连植物也具有的那种通常为人们所承认的东西,即承认它具有自己的内在规律,这些规律是它所不应该而且也不可能任意摆脱的。”[3]397我国的一些学习体会文章,为这句话替马克思发明了若干条“规律”。其实这是马克思对新闻职业意识的宏观概括,他并没有条陈若干报刊规律的意图。新闻学是应用学科,新闻理念与新闻实践难以强行区分。前面引证了马克思分析哲学与报纸差异的话,他对报纸工作三方面性质的叙述是“反应敏捷、纵论时事、仅仅热衷于新闻报道”,即抓得住事实、论得起来、投入其中。最后一句的原话是:nur in der Mitteilung sich genießenden Charakter[4](引申一下,也可以译为:只有在新闻报道中才能享受自我)。这是一种对职业的热爱与投入,是理念与实践的融合。马克思和恩格斯主办《新莱茵报》时,就处于这样一种忠于职守的工作状态。
编译《新莱茵报》第15号时,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一则报纸对历史时刻的记录。这天的报纸,在中译文长达5000字的新闻“柏林,6月9日”里,提供了1848年6月8日普鲁士国民议会400位议员对一个涉及基本政治立场的提案表决的结果,公布了所有投票(赞成、反对和弃权)人的名字和社会身份。19世纪的各国议会辩论和表决的新闻报道,通常只有赞同、反对和弃权的票数,以及不同意见的代表性发言摘要,似乎还没有哪家报纸刊登所有参与表决的议员大名。因为报纸的版面相当程度是要留给广告商的。
普鲁士王国自1701年成立起,就实行的是王权的绝对专制。1848年3月18—19日,柏林人民要求国家实现民主制,冲突从示威游行转变为街垒战斗。经过16个小时的激战,国王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被迫让步,任命了以康普豪森为首相的资产阶级自由派内阁,同意通过普选产生制宪国民议会。1848年5月1日,所有年龄24岁以上、在普鲁士具体居住地居住6个月以上、没有得到任何贫困救济的男性,有权投票直接选举自己选区的国民议会代表。此前,没有哪一个德意志联邦的邦国像普鲁士这样拥有广泛的投票权。5月8—10日,400多位竞选者当选议员,普鲁士历史上破天荒地通过平等的普选产生了国民议会。5月22日,议会开幕。
人民对三月革命背景下产生的国民议会抱有很大的期望。但普鲁士资产阶级十分软弱,一上台就与王权妥协。从6月3日起,国民议会对三月革命的评价展开辩论。6月8日,左派议员贝伦兹提出议案:“议会承认革命,宣布3月18日和19日的战士对祖国有巨大的功劳。”接着,又有议员提出“反对贝伦兹提案中承认革命的积极议程”的提案。议员察哈里埃建议就后一个提案进行表决。于是几天以后,一幅400人的站队阵图被《新莱茵报》不惜版面地展现在读者眼前。
173年过去了,现在百度上连“普鲁士国民议会”的百科都没有;谷歌上有比较详细的关于普鲁士国民议会的历史叙述(维基百科),但其中关于革命的辩论与表决,译为中文仅700字,采自一本当代研究者的著作《1848年普鲁士宪法问题》[5]第219—222页,一些细节叙述与《新莱茵报》的即时报道有差误,远没有报纸报道的详尽。
1848 年5月22日出版的《普鲁士议会报》(derpreußischenParlamentszeitung)第1号刊登了全体议员的名单。但由于议会从全国普选到开幕仅22天,组织工作很难到位,议员名单、个人信息均不全。即使用现在优越的社会条件想象当时的组织工作,都是极其复杂和困难的,何况那时交通和通讯工具还是邮驿马车和邮政通信,火车极少,电报尚未普及。《普鲁士议会报》不是面向社会发行的,影响力有限。《新莱茵报》是面向社会发行的政治性报纸,它公布的参与表决的议员名单和社会身份,都是实际到会的议员,确切度很高。
谷歌的“1848年普鲁士国民议会议员名录”,是根据《普鲁士议会报》的名单、《柏林革命纪事》(derBerlinerRevolutionschronik)一书以及后来陆续替补、增选的名单编纂的,共468人。然而,根据《新莱茵报》公布的参与表决的名单,仍有29位参加议会表决的议员没有在这个名单上,可见历史资料的缺失与混乱。谷歌的这个名单中一多半人只有姓名(有的只有姓),没有进一步的信息;小一半人给出了维基百科的链接,其中有几个链接错为同姓的其他人。好在谷歌里的德语书报很多(包括《新莱茵报》的全部非版权文字),只要有一个词相同都会提供原版,但这如同大海捞针一般,且那个时代的书报原版,全部是哥特式德文花体字,现在的德国人要看懂它,也需要花费时间适应陌生的字体。
用互联网资料比对《新莱茵报》第15号的这篇报道,以及《新莱茵报》第14—17号连载四天恩格斯写的评议性新闻《柏林关于革命的辩论》提供的辩论细节,能够确认前后共有30人是普鲁士国民议会的议员。《新莱茵报》所发挥的历史记录作用是超常的,真正发挥了报纸报道重大事实的功能。
这篇报道所公开的400位议员的社会身份,应该是较为确切的。谷歌提供的议员社会身份,仅是当代德国研究者西曼的著作《1848—49年的德国革命》[6]里一个议员社会身份的综合表格,划分为10类。而《新莱茵报》提供的社会身份比这要详细得多,真实地反映了普鲁士王权统治下不同民族地区传统社会结构的差异。例如,现在统一翻译为“小土地贵族”的社会身份,其实原文有Besitzer、Freigutsbesitzer、Bauerguts-Besitzer、Gutsbesitzer、Erbscholtiseibesitzer、Schulze、Erbscholze、Freischulze、Lehnschulze等9种以上的不同类型,有些属于不同地区的不同称谓。这些是研究普鲁士土地贵族多样性的材料,对于历史研究极其珍贵。
西曼著作里展示的10类,即行政人员73人、司法人员87人、职业培训26人、公务员(总数)186人、神职人员51人、自由职业者17人、经济资产阶级39人、农民/土地所有者73人、工人18人、不清楚9人,共计393位议员。其中归类重叠的不少,农民与土地所有者归到一起,只有社会行业的分类意义。
由于有《新莱茵报》提供的几十种议员的社会身份,我作了10方面的分类:按人数多少排列,即司法工作者95人、行政工作者74人、宗教工作者48人、商业从业者44人、土地所有者44人、教育工作者37人、农民18人、医务工作者16人、工人和手工业者9人、社会工作者2人、无身份标识者13人,共计400位议员。之所以设置“社会工作者”,是因为这有利于考察普鲁士当时的社会状况(仅有2人,一位行业协会主席,一位是孤儿院院长)。我还根据政治站队,分别统计了赞成、反对、弃权议员社会身份的分类。如果没有《新莱茵报》提供的这些资料,按照西曼的分类,是难以深入研究的。在这里,报纸的社会记录作用对于学术研究的意义可见一斑。
然而,《新莱茵报》不是商业性报纸,而是马克思作为中央委员会主席的共产主义者同盟(以下简称“同盟”)的机关报。1848年3月下旬,面对急速发展的革命形势,同盟中央委员会的6位中央委员共同签署了马克思和恩格斯起草的同盟政治纲领《共产党在德国的要求》(即“十七条”)与刚出版的《共产党宣言》一起分发给盟员们。随后,几百名盟员从法国迅速分散到德国和周边国家,如同砂砾投入大海,此后的同盟中央委员会实际上已经没有正常的通信渠道来进行联系了。当科隆的小资产阶级民主派和同盟科隆支部把《新莱茵报》的主办权交给马克思之时,《新莱茵报》实际上就成为指导同盟盟员的公开信息通道。作为报纸的主持者,马克思和恩格斯具备了成熟的新闻职业意识;作为共产主义者同盟的领导人,他们坚决贯彻着“十七条”精神。其他由同盟盟员主持的报纸,马克思要求编辑“根据我们党的精神进行编辑工作”[7]。
《新莱茵报》政治纲领有两条。第一条(也是“十七条”的第一条)是“建立统一的、不可分割的、民主的德意志共和国”。因此,“普鲁士国家及其全部制度、传统和王朝,正是德国革命应当打倒的唯一的国内劲敌。”第二条是与俄国进行一场战争。因为那里是欧洲封建王朝最后的堡垒,俄国统治着众多的民族,而报纸“支持—切革命民族”。[8]5,6,8所以,我们看到的第15号报纸,从“概览”开始,处处体现了编辑部的革命立场。例如概览里单独把波兰作为一个国家,就是不承认奥利地对卢西尼亚的占领;在报道的行文中,对沙俄觊觎这片土地提出了警告,这是在贯彻报纸的第二条办报方针。
1848年德国革命中产生了两个引人注目的国民议会;一个是松散的德意志联邦层面的法兰克福国民议会;一个是德意志联邦里两个最大的邦国之一——普鲁士王国的国民议会。由于法兰克福议会的选举略早几天进行,因而文化层次和社会地位高一些的人被选到法兰克福议会的多些。这个议会背后是没有预算、没有军队邦联的“国家”,因而议会基本是清谈。文化层次和社会地位略低些的人被选到柏林的多些,但这个议会就如恩格斯所说:“柏林议会就具有较大的意义了,它是在同一种实际力量相对抗,它是在平地上,而不是在法兰克福的空中楼阁进行讨论和通过决议的。因此,对它就谈得较为详细。”[8]6
这两个议会的总体政治立场与马克思和恩格斯追求的革命目标距离很远,《新莱茵报》从创刊号开始就对它们持批评态度,尤其是后者。普鲁士国民议会开幕不到两周,1848年6月3日,就有一位议员提议为镇压三月柏林革命的士兵建立纪念碑。马克思和恩格斯就此发表了中译文仅75个字的新闻《反动派》,警示读者注意:普鲁士国民议会有人公开否定产生国民议会的历史前提——1848年3月18—19日的柏林革命。这条新闻被马克思安排在第6号头版德国栏头条,以字母间距拉大的特殊形式排版,以示读者关注。[9]从第7号开始,马克思和恩格斯启用“妥协议会”的称谓指代普鲁士国民议会,该议会的任何辩论,均以“妥协辩论”冠名,点明议会与国王妥协、背叛革命的性质。6月8日,左派议员贝伦兹提出承认三月革命的提案,议会再度就此话题展开辩论。一个在革命的基础上产生的国民议会,竟然对是否认可这场革命展开辩论,这个议会的性质是什么?这个事件引发了普鲁士甚至全德国舆论的激荡。
柏林三月革命刚过去两个多月,人民记忆犹新,国民议会的多数人却开始公开否定革命。《新莱茵报》不惜版面,把议会所有人站队的阵势公开,就是要让全国人民都看到,谁背叛了革命。这种揭露,对于那些国民议会的右派议员们,会造成一种无形的精神压力,也向全国人民展示了人以群分的政治态势。这是马克思贯彻办报方针的一次大手笔,潜在的话语通过《新莱茵报》报道西里西亚省民主派对此的抗议行动而讲了出来:“该战斗了。”《新莱茵报》通过报道这一重大新闻,全面批判和揭露了“普鲁士国家及其全部制度、传统和王朝”。这号报纸的其他新闻,也在揭示国民议会的叛卖。
根据《新莱茵报》公布的国民议会就右派议员察哈里埃的提案(反对贝伦兹提案中承认革命的积极议程)进行表决的结果:赞成票198,即否定革命;反对票176,即肯定革命;弃权27人。出席会议的内阁首相、财政大臣和一位枢密大臣均投了赞成票,他们不是议员,故议员中否定革命的比肯定革命的多了19票。第15号的新闻“☉布勒斯劳,6月11日”报道了对此结果的反应,第一句话便是:“当国民议会的大多数人不支持积极议程的消息传到布勒斯劳时,起初引起了一些骚动,但很快就渐渐平息,因为人们意识到多数派只超19票的政府是不稳固的。”接着报道了当地采取两项抗议行动的计划。
关于萨克森王国的新闻“#莱比锡,6月12日”,揭露的是该国大臣奥伯伦德尔,而第一句话捎带的却是普鲁士首相康普豪森:“利用革命为自己谋利的并非只有康普豪森一人;所有先前的自由派都变成了德国的大臣和议员,做着和康普豪森同样的事。”因为康普豪森是普鲁士议会否定三月革命的实际推动者。
甚至恩格斯写的意大利新闻“*都灵,6月7日”,报道的是撒丁王国众议院赞成由普选选出立宪代表大会和起草宪法,最后也没忘了比对普鲁士:“柏林的‘妥协者们’会对这样的开端说些什么呢?”报纸关于这条新闻用了“都灵没有妥协议会”这样话语,显然,发表此新闻的目的是他指柏林。
即使是肯定三月革命的议会左派,《新莱茵报》同样批判了他们的懦弱和革命的不彻底性。就此我们可以读一读恩格斯15号上对引发此次表决的左派议员贝伦兹说了些什么:“贝伦兹先生根本用不着拘于礼节。他应该尽量坚决、尽量以革命的精神发言。他不应该沉溺于幻想,似乎议会是制宪议会,似乎议会想成为制宪议会,似乎议会是站在革命的立场上。他应该向这个议会说明它已经间接地背弃了革命,并且要求它现在公开地这样做。”这是在彻底贯彻他和马克思为共产主义者同盟制定的“十七条”。
《新莱茵报》除文学栏外,双线以下为广告,但广告也以其特殊的表达角度和方式,处处体现着办报方针。广告不代表编辑部的立场,但有时反而方便了编辑部观点的表达。
第15号报纸的第二条广告,是几位亚琛选民针对柏林议会右派议员弗伦肯夸大事实和张冠李戴的质问:“我们要求您公开解释您从何人那里获得授权;并坚决抗议您违背事实的说法,更强烈反对您代表亚琛市发言的狂妄行为。”因为他在否定柏林革命的发言中断定亚琛发生了军队与市民之间的骚乱,而他并非是亚琛市的代表。事实是行军路过的预备役军人私闯妇女房间、撕下德国徽章而与市民发生了冲突,与驻军无关。15号报纸的分类广告里还有一条吹捧否定柏林革命的右派议员里茨的广告。因为他连民主制下国民议会的基本职能都不懂,恩格斯在第8号报纸上对他做了讽刺性喻证:“他倒像卡姆画中的那个乡下人,二月革命后他来到巴黎,看见墙上都贴着‘法兰西共和国’的标语,就到总检察官那里去告密,说有坏分子要推翻国王的政府。”[10]刊登吹捧他个人的广告,与刊登对弗伦肯的质疑,是报纸以间接的方式表达对右派议员的厌恶。
第三条广告也是一份政治性文件。法兰克福东郊小城哈姆的工人协会221人签名致信法兰克福国民议会,抗议法兰克福当局驱逐三位法兰克福工人联合会的领导,要求“国民议会对这一事项进行讨论,并希望我们的代表拥有正义感,能够给予那些深受侮辱的人与他们所受的不公正伤害相当的补偿”。这篇广告既叙述了法兰克福发生的事件,也从侧面反映了法兰克福国民议会的特点——空谈与无能,但编辑部没有出面。
除非重大事项,《新莱茵报》很少发表政治表态式的文章,而是通过报道事实和简要评论,甚至广告间接地表达政治倾向。因为它是面向社会发行的报纸,否则就如恩格斯说过的,报纸有可能成为“沙漠中的布道者”[8]4。
看到了第15号报纸广告部分,还想说几句“发现”。《新莱茵报》的广告服务意识很强。这号的分类广告第一条“科隆城市居民情况”值得一句一句地读,从中可以感受一下近200年前生活在那里的普通人的职业、生死、婚姻。对刊登广告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带有法律效应的公示,费用极低但有效。分类广告的第二条“邮轮。科隆,1848年6月14日”,同样是一种社会服务。对普鲁士莱茵省来说,这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可以查看和感受一下邮轮去往的地点:沿莱茵河北上前往鲁尔工业区;沿莱茵河南下前往摩泽尔河、萨尔河、美因河;沿莱茵河继续北上从荷兰出海,而荷兰出海通往全球……
还可以看一看宫廷承办商弗兰茨·斯托尔威尔克给报纸发放了什么样的食品广告,根据他的简历了解一下那时顺应时事的经营之道。那个修理雨伞的商人与人为善的广告也值得看一眼,感受一下那时颇为朴实的民风。还有那个大型音乐会的节目单,可以感受那时科隆的文化氛围……
回到报纸的头版头条。这是马克思亲自写的《新莱茵报》发行部的征订启事,从创刊号持续到第87号,每天头版头条。我们习惯了报纸官办官订官看,似乎对马克思主义的报纸经营思想十分陌生。这对窥见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源头,应该有所启示。
还有头版下部的文学栏。这是《新莱茵报》从创刊号就确定的版面安排。文学与新闻相比,一般情况下对读者更有吸引力。这个道理人人都明白,但当时这样做的报纸并不多,特别是《泰晤士报》,过度追求广告利润,使得它的头版几乎永远是广告。马克思有眼光,把文学栏安排在头版,这是报纸的窗口,既可以间接扩大报纸的吸引力,也是传播共产主义者同盟纲领和策略的有效路径。第15号的文学栏发表的报纸编辑、德国无产阶级诗人维尔特的诗,引导读者关注正在蓬勃发展的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发表的法国著名女作家乔治·桑的小品文《巴尔贝斯》,引导读者关注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斗争日益激化的法国。这是将文学与革命结合的最早的马克思主义的报纸。近200年了,我们以往不知道,自然谈不上继承光荣传统了。
《新莱茵报》第15号很薄,仅4个版,凝聚的信息太丰富了!仅表面化地阅读这一号报纸,就已经如同经历一段生动的历史。如果有条件连续阅读和研究整套《新莱茵报》,那是2000多个版、中文版估计约1500万字的宏大场面,我们会获得怎样丰硕的成果?我期待下一代人来完成。
(本文系四川大学专项课题“马克思主编《新莱茵报》的编译与研究”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