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希莉《低地》中的创伤、伦理和历史

2021-11-30 23:32管建明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高丽小说心理

管建明

引 言

裘帕· 拉希莉(Jhumpa Lahiri,1967-)是美国当代著名的印度裔小说家,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疾病解说者》(InterpreterofMaladies, 1999)出版后,开始在出版界崭露头角。她的后三部作品也都取得了不俗的成就,长篇小说《同名者》(TheNamesake, 2004)入围《洛杉矶时报》图书奖, 获得热卖并改编为电影;短篇小说集《不适之地》(UnaccustomedEarth,2009)一经出版就荣登《纽约时报》畅销书榜首,并于当年获得国际短篇小说奖的最高荣誉“弗兰克· 奥康诺国际短篇小说奖”。她的新作《低地》(TheLowland, 2013)也是一出版就受到评论界的极大关注,该作品获得“布克奖”提名,当年10月获得年度“国家图书奖”提名,入选2014年“橘子奖”短名单并获得DSC南亚文学奖。小说自出版以来,一直备受评论界的广泛关注和好评。《旧金山纪事报》赞誉这部小说:“沉稳,让人难忘……拉希莉是我们关于移民和家庭分离之痛的最优美纪事……《低地》闪耀着光亮”(拉希莉,2019:1)。《每日新闻报》评价道:“《低地》充当了拉希莉的诉说隐喻,喻指我们生活中萦绕不去的那些黑暗、阴湿、杂草丛生的地方……以其不动声色的力度, 让我们想起了艾丽丝·门罗和威廉·特雷弗成功的小说”(拉希莉,2019:2)。

国外有关这部小说的诸多评论中,部分论者关注小说后殖民主义的主题,譬如有论者运用霍米·巴巴的杂糅理论来描述小说中移民的经验、边缘化的地位和他们在“第三空间”罅隙中的文化身份认同,他们的分析涉及文化冲突、边缘性和不同于美国主流文化的印度婚丧嫁娶、穿衣时尚和饮食烹饪的呈现,其结论是拉希莉找到了一条走出困境的方法,那就是融入美国主流文化中(Bordbari,2014:31-41);也有论者从政治和文学的关系分析《低地》,通过细致的阅读和探究部分还原的历史细节来探索历史、政治和虚构性小说的关系(Maji,2015);还有论者从福柯的“被压制的知识”这一理论视角出发,探讨小说中隐含的认知霸权和与美国主流文化中意识形态存在的合谋关系,认为小说将关于纳萨尔巴里运动的特殊经验和记忆推向边缘,女性参与该运动的叙事在其中被抹除且被重新表征(Pourya,2018)。

国内有论者撰文介绍这部小说并论及其中的责任、创伤和伦理的三重主题(姜礼福,2014);沙桐(2018)从“他者”的相关理论出发,分析了人物在跨文化语境中产生的心理和观念的变化以及他们在异域文化环境中的无力感和身份建构的失败。这些研究都没有注意到小说中更为细腻的创伤表征的书写以及拉希莉对创伤所带来的伦理关系的变化的深邃思考,更没有关注小说通过文学书写所呈现的个人和家庭叙事的“小历史”与官方历史记载中纳萨尔巴里政治运动的“大历史”之间的关系。本文试图运用心理创伤理论和新历史主义的相关观点,分析小说主要人物的心理创伤表征及其创伤,并在此基础上说明拉希莉在小说中的“小历史”与“大历史”所构成的一定对话关系,前者是对后者的一种质疑和反讽。

《低地》中的创伤事件和主要人物的心理创伤表征

《低地》叙述了一个印度米特拉家庭中发生的悲剧性故事,其背景是20世纪60年代的印度。两兄弟苏巴什和乌达安生活在印度托里甘吉低地,从小就形影不离,情同手足。到了大学期间,哥哥苏巴什专心学习并远赴美国深造,而弟弟乌达安面对农民的剥削和压迫,受到印共革命思想的影响,投身到纳萨尔巴里运动中,之后因为谋杀一名警察而被枪决,当时他的妻子高丽已有身孕。哥哥回印度娶了乌达安的遗孀高丽,并带她回到美国。生下女儿贝拉后, 高丽因为想摆脱丈夫被枪决的痛苦记忆,一心研习西方哲学课程,并获得博士学位,最终选择离家出走去加利福尼亚的一所大学工作;苏巴什则独自将贝拉抚养成人,晚年和高丽离婚并与美国女人埃利斯结婚;而贝拉则未婚先孕,生了女儿梅格纳仍然与苏巴什生活。最后高丽来到罗德岛,终于见到了离弃多年的女儿贝拉,但贝拉再也无法原谅母亲。

在这些牵涉米特拉一家四代人错综复杂的叙事中,乌达安的被枪决无疑是给不同人物带来巨大心理创伤的核心事件,也是小说中不同叙事线的主要动因。小说的第二章,高丽向苏巴什描述了当时她和婆婆比卓利站在自家的阳台上亲眼目睹的血腥情景:“她们看到一名士兵解开了他手腕上的绳索。她们看到乌达安穿过球场, 远离那些准军事人员。他双臂高举过头顶, 正向低地走来,朝房子走来”(拉希莉,2019:128)①,然后是“一时间他们好像放他走了。但随即是一声枪响, 子弹瞄准了他的背部。 枪声很短促, 毫不含糊。接着是第二枪, 然后是第三枪”(129)。这一核心创伤事件不仅出现在小说主要人物的创伤记忆中, 而且在小说的结尾拉希莉还通过乌达安的内聚焦再次描述了他被枪杀前藏匿于洼地水葫芦中的心理活动,强调了它对整部小说叙事的意义。

创伤研究中大多数学者都关注创伤事件的重要性。世界卫生组织在1992年将创伤事件描述为“特别具有威胁性和灾难性的事件,例如杀人、拷打、性强暴、不幸事故和自然灾害等,上述事件可以使人产生弥散性的悲痛”;美国精神协会1994年将其定义为“亲身经历和亲眼看到涉及死亡、严重伤害和威胁的事件,并令人感到恐怖、反感和无助”(丁玫,2012:17)。从这两个定义看, 涉及灾难性事件、暴力、严重伤害的创伤事件往往给受创主体带来长远而深入的伤害和影响。乌达安被枪决,不仅给妻子高丽和母亲比卓利,也给他的哥哥苏巴什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创伤,更给女儿贝拉带来了具有代际传递特点的心理创伤。对高丽而言,她一瞬间失去了亲爱的丈夫,也痛楚地意识到腹中的孩子没有了父亲;对哥哥苏巴什而言, 他失去仿佛另一个自我, 并因为未能劝阻弟弟远离政治暴力而陷入愧疚和自责;对母亲比卓利而言,她失去了最最宠爱的儿子。这一创伤事件成为整个米特拉家族命运的重要转折点,的确小说的一个主题是创伤,其中“乌达安的惨死改变了整个家族的命运, 跌宕起伏的故事由此才真正开始”(姜礼福,2014:41)。

创伤研究中关注更多的不是身体的创伤,不是外力给予人身体造成的物理性损伤,而是心理创伤。凯西·卡鲁斯(Caruth,1996:11)将其定义为:“对于突如其来的、灾难性事件的一种无法回避的经历,其中对于这一事件的反应往往是延宕的、无法控制的,并且通过幻觉或者其他侵入的方式反复出现”。这种心理创伤体现出三大特征:入侵、后延和强制性重复。而朱迪斯·赫尔曼(Judith Herman)将这种创伤定义为一种创伤后应激障碍,它可以归纳为三个主要类别:“过度警觉”(hyperarousal)是受创主体持续不断地预期将面临危险;“记忆侵扰”(intrusion)是首创时刻的创痛记忆萦绕不去,不断侵入受创主体的个人记忆;“紧闭畏缩”则反映出受创主体屈服放弃后的麻木反应(赫尔曼,2015:31-42)。这其中卡鲁斯所描述的创伤症状特征“强制性重复”和赫尔曼所述的“过度警觉”“记忆侵扰”和“禁闭畏缩”三种症状的重复性有关;另外卡鲁斯所说的“入侵”和赫尔曼所提的“记忆侵扰”也有一定相似性。但是二者论述也有不同,譬如赫尔曼还提到创伤患者受损的自我,认为“在创伤事件之后,创伤患者变得更容易受到伤害,他们的自我感已经破碎”,他们将“失去最基本的自我感”,因为“当受创主体曾目睹其他人的痛苦或死亡时,负罪感会特别严重”(赫尔曼,2015:50),因此他们心理会莫名地产生内疚和自责这种良心上的重担,这些都说明不同于创伤前的“自我分裂”。此外,一些创伤研究的专家学者还提到创伤的代际传播, 譬如亚伯拉罕(Nicholas Abraham)和托罗克(Maria Torok)就提出密穴和代际间幽灵理论,认为家族隐秘的创伤在后代的心理空间中重复表演,形成作为创伤间接受者的后代自我心理的分裂(Abraham & Torok,1994:173)。《低地》中主要人物包括高丽、苏巴什、比卓利和贝拉都蒙受了心理创伤,呈现出林林总总的创伤表征,表现在他们的“紧闭畏缩”,表现在孤独无助和竭力躲避上,也体现在内疚和自责呈现的“自我分裂”上,更表现他们在梦魇和幻觉中出现的“记忆侵扰”以及代际传递给受创主体造成的心理创伤上,且这些创伤表征在时间上都有一定的后延性。

对高丽而言,丈夫被警察枪杀给其一生带来了难以愈合的创伤,其中的一个表征 “紧闭畏缩”,即在创伤事件之后“当一个人感到彻底的无能为力,任何形式的抗拒已经无望,他可能会进入一种屈服放弃的状态,自我防御机制整个停顿关闭”(赫尔曼,2015:38)。丈夫被枪杀后,高丽躺在自己床上,意识中“没有人打扰她。她意识到需要保持身体静止不动,就好像为一张从未拍过的照片摆出姿势。尽管身体静止,有时候她感到自己在坠落,床似乎支撑不住”(133);“她无法哭泣,早晨睡醒,聚集在眼角而有时流下来的,只有与感情脱节的泪水”(134)。除此之外,这种症状还表现在她对丈夫被枪杀事件的“逃避”上。高丽在苏巴什答应娶她并带她去美国时,没有细致思索这一婚姻的性质就答应和他一起赴美国。她急于逃离洼地的迫切心情在小说中有非常细致的描述。当她和苏巴什一起赶往机场的路上遇到大雾天气,航班有可能被延误时,她将这种大雾与死亡联系在一起,“雾气开始在贵宾路上集聚,弄得难以看穿,司机放慢了速度,随后停了下来,无法继续前进”;高丽感觉“这水汽就是死亡,虚无缥缈却不依不饶,令一切都停滞不前”(158)。 这种想逃离创伤之地是“紧闭畏缩”的另一种心理表征。

除此之外,高丽“紧闭畏缩”的另一个表征是她的沉默和失语,即“沉默的经验、无主的经验、缄默和失语这些词集往往是创伤后应激反应症中交际障碍的表现,即出于自我保护需要,对于创伤体验保持沉默”(赫尔曼,2015:39)。小说中,即便在她和苏巴什新建立的家庭中,高丽也是竭力避开苏巴什和女儿,独自进入她的书房,进入一种不受干扰的沉默状态;即便在纽约的大学校园,她也是避开熟悉的人或是选择一个人静静地读书,显得“落落寡欢”(164),甚至在离家出走后就职的加利福尼亚的那所大学,她也倾向于将自己深锁于一种孤独之中:“她谢绝了晚餐邀请,也不跟人约午餐,她总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开会,闭门不出”(292),因为“孤独提供了它本身的陪伴形式:她的房间里可靠的沉静,夜晚笃定的安宁 ”(293)。

高丽创伤症状还表现为“记忆侵扰”,即那种“就算危险早已时过境迁,受创者还是会不断地在脑海中重新经历创伤事件,宛如发生在此时此刻。创痛如此反复侵袭,使他们很难重返原先的生活轨道”的心理现象(赫尔曼,2015:33)。在高丽的生活中,一些平常和细小的生活细节都会让高丽想起丈夫被枪决时的血腥场面:譬如在其分娩诞生贝拉时,她就从婴儿呱呱坠地时流出的鲜血联想到丈夫被枪杀,甚至在梦境中她也目睹“罗德岛海滩上的海鸥,尖利地叫着相互攻击,血和羽毛飞进,沙上散落着肢解的翅膀”(179)。这一血的意象无疑反映了创伤事件对她长期的影响。另外新丈夫苏巴什和女儿贝拉也会让其想起前夫乌达安,从而莫名其妙地激怒她,让其感到“愤怒总是在其身体内升腾,就像某些交配的昆虫一样曲曲弯弯地爬过她的身体”,因为苏巴什和乌达安有着“相同的身高,相似的身材”和“几乎是同样的音高和说话方式”(151),而女儿贝拉也时时让高丽想起死去的丈夫。

作为乌达安的哥哥,苏拉什在弟弟被枪杀之后也蒙受心理创伤,这体现在愧疚和自责所造成的“自我分裂”。赫尔曼(2015:50)曾经论述过创伤患者在创伤事件之后的“受损的自我”:“当创伤患者曾目睹其他人的痛苦或死亡时,负罪感会特别严重。自己死里逃生,而别人却倒霉难逃一劫,这样的想法会产生良心上的重担”,而 “愧疚的感情常常会让创伤者感到窒息, 因为他感到他从灾难性的事件中逃生,而无力拯救那些他说热爱的人”。苏巴什在赴美留学之前,他就知道乌达安秘密投身于纳萨尔巴里政治运动,还曾受到乌达安的邀请,参加了一次加尔各答北部召开的、商议在印度暴动的秘密会议。但是他选择了赴美留学,对于弟弟的惨死,他因没能及时劝阻而倍感内疚和自责。正因为此,他在回到低地目睹高丽的尴尬处境后,提出娶怀有身孕的高丽为妻并将其带到美国,建立起新家庭。这一定程度上也许来自他对高丽处境的怜悯和同情,来自他“自我分裂”中产生对弟弟的自责和愧疚感。然而,在新建立的家庭中,高丽并没有认同作为妻子的角色,也未做呵护女儿的好母亲,甚至离家出走并造成女儿的心理创伤,更是让这个艰难建立的新家庭四分五裂,因此即便生命过了大半,苏巴什仍然处于妻离子散的孤独状态。站在罗德岛上的沙滩上,他分明感到生命的虚无,“他在世上的存在被否定了。他被禁止进入:过去拒绝接纳他”;他“仍然是一个访客,也许是最糟糕的一名访客;一个拒绝离开的人”(310)。这恰好说明了“创伤者深陷于过去的创伤事件中,发觉与世界的联系感彻底失去了,渐渐地他们发现自己与他人失去了联系”(赫尔曼,2015:86)。弟弟的死亡,高丽和贝拉的出走,都让苏巴什失去了至为重要的亲人的联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任何人都疏离的异化感。

小说中受到严重心理创伤的人还有乌达安的母亲比卓利。儿子的惨死让其一生都沉浸在创伤事件的“记忆侵扰”中。在亲眼目睹了乌达安被枪决之后,她无法接受失去爱子的现实,此后的一生都陷于乌达安过往的记忆中,每天“在某个钟点,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下楼到院子里摘了几朵万寿菊和茉莉花,握在手心里”,然后在乌达安的墓碑前,用鲜花换掉枯干的花,以至于她在邻居的孩子们眼里变成了“一种幽灵般的存在,一个鬼怪,从露台上注视他们”(222)。不仅如此,这位母亲还经常出现“记忆侵扰”中的表征——幻觉。弗洛伊德(Freud,1974:354)曾经描述过受创主体心理幻觉的症状:“幻觉是创伤症状的一种,重复出现,常常侵入创伤者的心灵,而且不受人的控制”(354)。比卓利因为儿子的死亡而深受创伤,她经常出现视听幻觉。在家中某些寂静的时分,她会听到乌达安“楼梯上他的脚步声,他的卧室里电风扇旋转着。听见短波收音机的静电声……火柴擦在火柴盒上的短暂声响,火焰爆燃,随后消退”(223)。不仅如此,在和邻居聊天时她依然会出现视觉幻觉,告诉他们,“她看见他(乌达安)走入视野,在大学忙了一整天后走进这所房子。他肩膀上挎着书包,穿过摆动门进入庭院。胡子依然刮得干净,专注于他的学习,急于在书桌前坐下来”(224)。小说最让人动容的描写是,独自一人给儿子扫墓时,她会将目光投向儿子被枪决前的那片低地,期待儿子会出现在水葫芦中间,在幻觉中对儿子说,“现在很安全,警察都走了,没有人会带走你的。赶紧到家里来”(235) 。的确,受创者会同时活在两个现实,两个时间点上,“现在的经历常常是模糊的,感觉是迟钝的,而侵入的记忆则是强烈的、清晰的” (Caruth,1996:136)。当一个人完全遭遇了创伤,他就会从现实世界逃逸出来, 拒绝接受残酷的事实即他们的亲人已经过世,而且在无意识中会进入幻觉。比卓利身上的“记忆侵扰”无疑印证了这一点。

《低地》不仅描述了乌达安被枪杀之后比卓利、高丽和苏巴什的创伤,也记录了创伤在代际之间的传递,结果是从未直接经历过创伤的个体或集体继承了死去已久的先人的创伤记忆。家族隐秘的创伤在后代的心理空间中重复表演,形成作为创伤间接承受者的后代自我心理的分裂,这种代际间幽灵就是亚伯拉罕(Nicholas Abraham)和托罗克(Maria Torok)所说的内并创伤,它是“无意识的产物。它从尚未被确认的方式从父母的无意识转入孩子的无意识……在主体自己的心灵空间中,它像腹语者, 像陌生人那样活动” (Abraham & Torok,1994:173)。这种幽灵萦绕着下一代,使其自我分裂成一个生活在熟悉的、真实的世界中的自我,一个生活在完全隔离、隐秘、陌生世界中陌生的自我。贝拉生活在她上一代的阴影下,也成了一名创伤的受害者。高丽出于对女儿心灵的保护,没有告知她亲身父亲是乌达安,但饱受心理创伤的高丽却没有给予女儿以母爱,这给贝拉的心理成长构成了分裂性的影响,高丽的离家出走更是让贝拉的一生都笼罩在无法逃脱的阴影中。贝拉自此在学校里落落寡欢,总是和其他的同学保持一定的距离,即便苏巴什给其请来心理医生也无济于事。她最后走出校园,在美国各地流浪,在农场和超市做帮工,从事各种公益活动;之后她未婚先孕,生了女儿梅格纳后回到苏巴什身边,但是苏巴什面对贝拉的女儿时不再想藏匿家中的谎言,向贝拉袒露了她生父的秘密。贝拉再次承受了父亲被枪杀的事实,决定带着女儿出走。细细梳理贝拉的心理创伤,可以直接将其归诸于高丽的出走,但是间接地源于父亲被枪决的家庭秘密,贝拉的创伤就应该被解释为一种代际传递的创伤。这种“代际间的幽灵”造成了她的“自我分裂”,一重自我是生活在那个至少是一个完整家庭中的熟悉的自我;另一重自我是生活在一个“代际间幽灵”控制下的、陌生的世界影响的自我。

对这种心理创伤在时间上的延续性和重复性,拉希莉借用研习西方哲学的高丽表达出对时间的沉思,强调过往的创伤事件和创伤记忆对现在和未来的影响。小说中高丽有一段有关时间的文字:“在英语里,过去是单边的;而在孟加拉语中,昨天对应的单词也用于明天。在孟加拉语中,你需要一个形容词,或者依靠动词的时态,来区分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情”(183),她还写到,“贝拉的名字,一种花名,本身就是表示一段时间,一天的一部分的单词。Shakal bela,意思是早晨,backel bela 是下午,ratrir bela 是晚上” (184)。Bela 所指的一段过往的时间实际上影响到现在,也影响到将来。这些都传递出拉希莉对于时间的深刻意识。时间是连续流动的绵延,现在之中有过去的积淀,过去不会被永久地忘却,它总是在隐秘地影响到现在,而且通过现在也会影响到将来。时间也仿佛是影响到小说中这个印度家庭四代人命运的创伤性记忆的隐喻。创伤事件虽然已经过去,但是它会通过创伤记忆影响到每个人现在和未来的生活。在小说的结尾处,拉希莉让复杂的叙事网络经过不同人物的叙事所跨越的辽阔和绵延的时空之后又回到低地,高丽又向我们袒露她在不自觉中参与到丈夫暗杀印度警察行动的秘密,而乌达安的内聚焦视角则再次强调和渲染了他在被枪决前痛苦的感受。这些都是拉希莉对心理创伤在时间上具有弥散性和重复性的强调。

创伤叙事中的“小历史”对官方“大历史”的质疑和反讽

《低地》中有很多对印度重要历史事件的指涉,其中有英国殖民统治结束后的印巴分治、巴基斯坦独立和印度大吉岭地区的纳萨尔巴里运动。 乌达安狂热激进地投入其中的就是最后这一政治革命运动,因其参与谋杀印度警察而最后遭枪决。如果查阅《全球通史》或《独立后的印度史》之类的历史专著,我们会获得有关这场运动官方记载的历史叙述:20世纪60年代中期,印度经济遇到困难,地主加重对农民的剥削。纳萨尔巴里所属的西里古里大区的农民(主要是桑塔尔等山区部落民)不断开展反夺佃、抢收庄稼等斗争。1967年初,印度共产党(马共)大吉岭县县委书记马宗达等人领导的西里古里农民大会号召武装夺取土地,当地农民揭竿而起,斗争迅速扩大到西里古里广大的地区;同年7月,在军警镇压下,该地区斗争遭到失败②。小说中不仅提到这场运动中革命领导者的政治理想:“我们的目标是形成一个公正的社会,创建一个新政党是至关重要的,如果历史还要向前迈进一步的话,那么议会政治的客厅游戏就必须结束”(35);还提到这场运动的政治途径和行动策略,即“新政党的首要任务是组织农民,游击战是作战策略,敌人将是印度政府”(41)。这些都同上述官方的历史记载一致。有论者认为小说只是“当高丽随着苏巴什抵达美国开始新生活时,这部小说才真正拉开序幕,也就是说,重要的并不是革命,而是革命发生掀起的滔天巨浪”。易言之,小说着意表现的内容不是革命,而是革命发生后造成的后果,即“渺小卑微的个体如何应对革命的创伤,这才是拉希莉真正聚焦和思索的问题”(刘媛,2019:1)。需要指出的是,这部小说没有全景式地描述这一政治运动波澜壮阔的场面,但还是用了相当的笔墨来叙述乌达安、苏巴什和高丽直接和间接参与这场运动的场景并强调它对参与者的影响。乌达安就是因为两位领导人马宗达和桑亚尔的文章和演说才热血沸腾,毅然决然地投入到这场政治革命之中。小说中不仅提及乌达安和其他革命同志秘密研制炸弹、暗中从事暴力活动,也提及他和苏巴什深夜一起参加秘密集会,一起刷革命标语,更让高丽充当叙事者讲述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由乌达安授意传递革命情报和监视警察巡逻行踪,从而间接参与了谋杀警察的细节。因此除了揭示乌达安被枪决之后米特拉一家至少三代人的心理创伤和家庭伦理混乱与这场波澜壮阔的纳萨尔巴里运动的关联外,拉希莉还是借乌达安、苏巴什和高丽的视角,对这段历史给予局部的、零散的呈现,而且对这场政治革命运动进行一定的批评和质疑。在此方面,拉希莉通过文学书写呈现的这段历史和官方记载的这段历史就与新历史主义中讨论的“大历史”和“小历史”意义上关联。

新历史主义的主要观点可以体现在路易斯·蒙特罗斯(Louis Montrose)那句极具有对称性和精致性的理论表述中,即“文本的历史性”(Historicity of Text)和“历史的文本性”(Textuality of History)。后者指的是由于我们无法回归并亲历完整而真实的过去,我们体验历史,就不得不依靠残存的历史文献。但是这些文献不仅携带着历史编撰者的个人印记,而且是“经过保存和抹杀的复杂微妙的社会化过程的结果”(朱立元,2014:356)。对于文本化历史中所蕴含的主观性和想象性阐述,海登·怀特就认为,在历史文本的表层下,还存在一个“潜在的深层结构”(盛宁,1999:165),而且这个历史文本的深层结构“本质上是诗性的”,“具有语言的特性”(盛宁,1999:166),它是一个先于批评的、用以说明“历史”,解释究竟是怎么回事的认知范式。历史真实只是存在于观念构造之中,“历史真实在变成史料时就受到了权力关系和话语虚构性的建构”(盛宁,1999:167)。新历史主义者认为人首先是历史的阐释者, 所谓的历史作为一个本体论意义上的存在已经消失,现有的作为史料的历史表征都是人的主体意识介入的结果;历史根本就没有所谓历史的本质,只存在于人们对它的讲述:“每一部历史都必然呈现为叙述话语形式和历史文本,人们只能在叙述形式之中而不能在它之外把握历史”(盛宁,1999:166),历史存在不同的阐释中,有不同的版本。在这样的理论视角下就有了两类历史即“大历史”和“小历史”的划分。按照赵世瑜的理解,前者是指“那些全局性的历史,比如改朝换代的历史、治乱兴衰的历史、重大事件、重要人物和典章制度的历史等等”;而后者是指“那些局部的历史,比如个人性的、地方性的历史;也是那些常态的历史, 日常的、生活经历的历史,喜怒哀乐的历史, 社会惯制的历史”(赵世瑜,2017:10)。新历史主义对于传统意义上的“大历史”持有一种深刻的怀疑,因为这种历史不仅涉及诗性的想象和语言的建构, 而且是一种渗透着某种意识形态权力操纵的历史叙述话语。与此相反,他们倒更偏爱那种凸显不同角度和价值的局部性、个人性的“小历史”,倾向于将那个非叙述的、非再现的历史拆解成一个个由叙述人讲述的历史,即将过去所谓单线的、只存在独一无二解释的“大历史”,分解成众多复线的“小历史”,因此历史的本质就有了不同的历史表征。与此关联,有关纳萨尔巴尔运动从宏观角度记载的官方历史叙述可以归入“大历史”;而拉希莉借文学书写来记录的、包含在这场运动中的米特拉一家的个人性、局部性历史可以归入“小历史”。拉希莉通过个性化、局部性的视角通过独特的文学书写向我们呈现的关于纳萨尔巴里运动的“小历史”和官方历史记载有关这场运动的“大历史”之间就形成了一种张力,构成一定意义上的对话,后者对前者构成一定的质疑和反讽。

首先对于这场运动,拉希莉通过不同人物的声音对这场运动表示出一定的质疑。譬如苏巴什在他和乌达安同去的政治集会上,对运动中的政治纲领和意识形态的适用性,就表现出自己的质疑:“他不大相信一个进口的意识形态可以解决印度的问题。虽然一年前星星之火已经点燃, 他并没有认为革命一定会随之而来”(34);兄弟俩的父亲也对这场运动表示出一定的轻蔑,“他说年轻人凭空兴奋起来,整个革命事件也不过是52天的事情”,而他知道印度社会中“一个系统代替另一个系统需要付出什么代价”(35)。在小说的后半部分,拉希莉还通过拟撰写纳萨尔巴里运动历史的工程师迪潘卡的文字,揭示了“这场运动的自取其败的战术,它的缺乏协调和不切实际的意识形态”;以至于他“尽管没有参与其事,也已经理解了这场运动何以兴起并归于失败”(348)。 在高丽的叙述中,她在查找这场运动的资料时,偶然发现纳萨尔巴里的领导人桑亚尔在革命的后期,对这场运动彻底丧失信心而上吊自杀的历史。这些都让读者接触到有关这场运动那些隐而不彰的角落以及激情万丈的领导人在革命遭受挫折后的巨大幻灭感。不消说,拉希莉通过不同的人物声音,表明作者对这场运动的批评和质疑。

除此以外,拉希莉还对这场政治运动采用的激进暴力的方式和手段设置了深层次的反讽。纳萨尔巴里运动的目标是解放印度大吉岭地区农民,消灭剥削和压迫,铲除政府腐败和社会阶级对立,建立一个公正社会。但是拉希莉在小说中似乎在暗示,这一政治运动的理想似乎是和它采用的手段是分离的,血腥暴力似乎使得它偏离了应有的方向。小说在最后一节,借用乌达安的内聚焦再次让读者体验了乌达安被枪杀前的心理状态。隐藏于水葫芦丛中躲避前来追捕的警察,乌达安不断地回忆他投身革命的经历。他开始为这场运动的政治理想所蛊惑,其革命活动仅仅限于游行和刷标语,但是这很快被频繁不断的暗杀和暴力活动所取代。在革命领导人所宣扬的意识形态激发下,他狂热盲目地“把汽油泼进一所官办学院的注册办公室,研究制造炸弹的操作指南,从实验室偷来原料,在社区的小队成员中,他们讨论潜在攻击的目标。托利俱乐部,为他所代表的阶级,一个警察,为它说代表的权威,以及他的枪”(417)。他也在心中不断强化着这些政治理念:“在党的世界里,帮助杀死一名警察也是对他的期待,那些警察有外国人训练,是残暴的象征。查鲁·马忠达说, 他们不是印度人, 他们不属于印度。每次消灭都将传播革命, 每次都是向前迈进一步” (418)。乌达安在这种政治狂热中,甚至让高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卷入其中, 监视警察行踪,直接导致那名印度警察被暗杀。不过乌达安这位革命者也意识到在谋杀了那名警察后可能被报复可能会牺牲的命运。他在将警察的鲜血抹在墙上写标语的时候, 他也尖锐地感到,“那血不仅属于警察, 也成了乌达安的一部分, 以至于当警察在巷子里死去的时候, 他也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开始消退,不可逆转”(420)。这是一种对暴力之后反暴力的预感。当一种流血来导致另一种流血时,这就无疑在暗示革命血腥暴力的残酷性。拉希莉通过这些细节似乎在暗示,当乌达安和其他革命者将推翻印度政府的目标转移到暗杀印度当地的警察和无辜的民众时, 它已经失去了它的合理意义而转化为一种牺牲普通个体的无意义的流血。革命中的暴力彻底违背了人性,历史深处的冷酷和残忍构成纳萨尔巴里政治运动的暗面。这些内聚焦的文字都从一种个体叙事者的角度似乎传达出一种质疑和反讽历史的声音。无疑,通过这些有关纳萨尔巴里运动细腻真实的文学书写, 拉希莉向读者提供了这一政治运动另一种版本的历史, 暴露了其中非理性的暴力和流血,揭示了纳萨尔巴里运动的目标和手段的偏离,让政治运动产生的血腥暴力对其所标榜的政治理想构成一种深刻的反讽。这里面无疑隐含着作者对这场政治革命运动的批评。

这种批评体现在拉希莉在小说中所蕴含的人文主义的怜悯和同情上。 如果说乌达安的被枪杀给高丽带来的心理创伤以及给米特拉一家带来的伦理混乱让我们为之哀婉的话, 那么从高丽的视角叙述的与被谋杀的警察妻子和儿子擦肩而过的细节,则让我们看到失去丈夫的寡妇和失去父亲的孩子的悲戚和哀伤。在高丽的回忆中,她叙述了在街上与那位被暗杀警察的妻子和孩子擦肩而过时内心产生的愧疚和不安:“她旁边是一个女人,男孩的母亲,一个也许只比高丽年长几岁的女人,这位母亲穿着白色的沙丽, 就像几星期前高丽那样,没有色彩的织物缠绕着女人的腰部,披在她的肩上, 覆盖在她的头上”,而那位六七岁的孩子“不再穿鲜艳的白色校服,而是穿着一条褐色的短裤和一件衬衫”,她就似乎“看到了永远不会弥补的损失,这种损失, 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分担着”(367)。无疑,这个一袭素衣、面色苍白的警察妻子以及她年幼的孩子无意中成为牺牲品,承担着失去丈夫和父亲的伤痛。这里暗示着,正是因为印度普通的警察无形中成了某种极端的意识形态的某个符号后被谋杀时,一个普通家庭的悲剧也在所难免。

不仅如此,拉希莉通过叙述乌达安枪杀警察和警察们枪杀他外,还渲染了革命运动所带来的更大范围的暴力。小说中,拉希莉借用零聚焦的叙事向读者报道了纳萨尔巴里运动中弥散在印度各处的流血事件。一个送牛奶的印度工人“在工作的路上被民族主义者杀害, 红色的血和白色的牛奶混在一起”(107);城市中四处遍及的刺杀和暗杀,“杀人事件是虐待性的、恐怖的,意在造成震撼。法国领事的妻子在睡梦中被刺杀, 它们暗杀了贾达普大学副校长戈帕尔·森,他们是在校园里散步时杀害他的,这是他计划退休的前一天,他们钢棍猛击,还吃了他四刀”(108)。这里拉希莉无疑在对这场政治运动给予隐含的批评和质疑,即当一个规模宏大的政治运动中所采用的暴力流血不仅针对那些无辜的个体,而且在更大的普通民众层面蔓延铺展开来时,当其呈现更多的血腥暴力、无谓牺牲和丧失人性的层面, 它的具体的政治手段已经偏离其政治目的和理想。米特拉一家的悲剧命运连同印度许多普通家庭所遭受的暴力袭染,都在传递出拉希莉文学叙事中的“小历史”对官方记载的这场革命运动的“大历史”的质疑和反讽,也即“感性的暴力革命和血腥屠杀只会给更多家庭带来伤害,并不能解决当时印度的问题”(云玲, 2016:141)。

此外,乌达安狂热激进地参与到这场运动而招致的个人悲剧和家庭悲剧, 让读者看到历史之于个人的一种偶然性。这无疑补充了官方历史记载中常常忽略的、涉及千千万万投身其中的个体和家庭的、更为局部和独特性的“小历史”的层面。如果没有那场革命和其意识形态,或许就没有乌达安的激情投入,也就没有后来暗杀印度警察和他自己被枪决,也不会有这场革命中乌达安的个人悲剧和米特拉家族四代人的家庭悲剧。因此从一个历史视野看,这场革命不仅仅导致乌达安的流血和生命的消亡,导致其家庭成员的心理创伤,而且这种创伤具有一种时间和空间上的弥散和驻留的性质,这无疑都是对某种历史的批评性介入,它让我们对这段历史作深刻的反思和批判。而历史之于个人生活有着重要的影响,就在历史的事件让个体偶然性地卷入其中的人做出不同的人生选择。历史不仅给小说叙事提供了背景,也为其提供了整个小说的叙事主要动因。从更广的层面看,米特拉家庭的悲剧性命运无疑是千千万万个体和家庭的一个缩影。在此意义上,发生在米特拉一家的悲剧故事连同可能的许许多多印度家庭中的悲剧故事,都是对这场纳萨尔巴里政治革命运动的一种反讽和质疑, 它质疑革命所自诩的解放目的,并撩开历史深处反映了这场运动给予千千万万的个人及其家庭所带来的个人和家庭悲剧。总之,拉希莉在《低地》中为我们提供一个切入阐释纳萨尔巴里政治革命运动这段独特历史的新方式,她的文学叙事构成有血有肉的另外一层意义上的“小历史”,构成对官方记载的这场运动的“大历史”的反讽和质疑,揭示历史中必然蕴含的偶然性、边缘性,说明了历史之于个人和家庭命运的偶然性。

结 语

传统上伦理总是作为一套既定的道德原则出现,评价小说主要看小说是否在这种既定的伦理框架中运行,扬善抑恶(钱丽雯, 2019: 78)。在《低地》中,拉希莉细腻地呈现了个体的激进行为所造成的生命的毁灭,给家庭成员所带来的生活悲剧。乌达安被枪决不仅给自己的母亲比卓利、妻子高丽、女儿贝拉以及哥哥苏巴什带来巨大的心理创伤,而且也影响他们各自的伦理身份的认同,改变了他们之间的伦理关系,造成他们家庭中的伦理混乱。他们的心理创伤和伦理悲剧的故事所形成的“小历史”对于官方记载的纳萨尔巴里政治运动的“大历史”也构成了一定的质疑和颠覆,政治运动中的血腥暴力在个体和群体层面的展演,揭示出这一政治运动的手段和实践对其所声称的政治理想和目的形成了深层次的反讽。不仅如此,小说的多重主题还与其蕴含着丰富象征含义的书名有关。正像有论者描述的那样,“读《低地》的过程当中,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所有的故事最后都像水流一样流向低地,不管人物命运最后走向如何,最终都会回到这里……小说里很多人物的命运都从这里出发,而叙事不管如何分叉,最终都会归结到低地”(刘媛,2019)。低地的字面意义,首先是印度的洼地,那是乌达安被警察枪决的地方,因此其象征意义应该是历史深处的秘密。低地在旱季分割成两处,在小说的整个语境中则象征了人与人之间因为心理创伤而产生的巨大的心理距离以及家庭中伦理秩序分裂的状况;而低地在雨季来临之后两处合为一体,则含蓄隽永地表达出作家想要人们跨越不同大洲、不同海洋和地域的空间距离,跨越巨大的心理距离走向融合的愿望。小说中苏巴什和埃莉斯的爱情似乎在暗示,唯有爱才是克服疏离和异化、走向救赎的唯一途径。总之,拉希莉在创作了反映移民的文化身份认同、跨文化冲突和融合的一系列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后,开始探索故国文化中历史对移民的影响,展示美国少数族裔历史和文化记忆中一些属于阿多诺历史阴暗面的“负面美学”的文学创作倾向,无疑为美国少数族裔文学的创作在主题关注方面开辟了新的领域和空间,其对于创伤、伦理和历史之间关系的思考,凸显出她不断拓宽的跨文化视角和关乎人性的深邃思考。

注释:

①以下引文均出自裘帕·拉希莉. 2019.低地[M].吴冰清,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 此后引文均只标注页码。

②有关印度纳萨尔巴里运动的历史记载,请参阅林承节的《独立后的印度史》和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上):从史前史到21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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