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 芬 谭 丽
燕京大学(下文简称“燕大”)新闻学系是民国新闻教育和研究的重镇,关于燕大新闻教育的起源、各阶段的发展、与密苏里新闻学院的传承关系、代表性师生的生平与贡献等相关内容,学界研究颇丰。李金铨①、邓绍根②、林牧茵③和肖朗④等人勾勒了中美新闻教育交流的历史,追溯密苏里新闻教育模式在中国本土的移植与流变;齐辉⑤、刘方仪⑥等人讨论了燕大新闻学系专业教育与通识教育并重的学科体系;胡百精、王雪驹⑦则基于新闻系毕业论文的视角考察了燕大新闻教育对专业主体性的构建、对社会变革的回应以及对中国国情与西方模式的平衡。
本文所要关注的是以往研究中鲜少被提及的刘豁轩的新闻教育工作和新闻思想。从1938年刘豁轩对于美国芝加哥大学校长罗伯特·哈钦斯(Robert M.Hutchins)所言“新闻教育是‘最模糊的教育冒险’(The shadiest educational venture)”这一论点的相关回应出发,来展开探讨刘豁轩为何会质疑哈钦斯的观点?这体现了中美新闻教育和思想观念的何种关联与差异?中国一代新闻学者如何尝试突破“传教士新闻学”,并努力实现本土化?民族危难之时中国新闻教育应何去何从?
1938年2月,哈钦斯在美国“内地日报协会”年会上发表演说,声言“新闻教育是‘最模糊的教育冒险’”,这一观点引起教育界及新闻界的广泛关注。随即,刘豁轩撰写《新闻教育为什么不是“模糊的冒险”?》一文在《燕京新闻》9月刊上对哈钦斯的观点提出质疑。⑧其实,这并非哈钦斯首次抨击新闻界和新闻教育。早在1930年,哈钦斯在美国报纸主编协会上演说的主题即是“新闻界作为教育工具的力量和重要性,以及新闻界如何未能满足社会需要”⑨。那么,当时哈钦斯为何会如此专门针对大学新闻教育呢?
新闻教育是美国的发明,从头开始即明确揭橥以培养职业技能为取向。⑩待沃尔特·威廉斯(Walter Williams)于1908年创立密苏里新闻学院后,美国的新闻教育便如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至1929年,约190所大学开设了新闻学专业。在新闻教育职业化取向被普遍接受之时,也有人呼吁在新闻教育中应贯彻通识化原则,如威斯康星大学的教授威拉德·布莱耶(Willard G.Bleyer)就是最早明确提倡该原则的人。1930年,秉持“无用知识的有用性”这一现代大学观的普林斯顿大学校长亚伯拉罕·弗莱克斯纳 (Abraham Flexner),一针见血地指出新闻教育“与大学的烹饪和服装学院相当”。他所警惕的是美国教育界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的泛滥,新闻教育所集中体现的职业化及专精化侵袭大学,使得往日的通识教育日渐式微。
因此,这些教育家们迫切感到有必要推进高等教育改革,培养出既能够创造社会物质财富,掌握现代科学技术的专门人才,同时又具有高尚道德情操,能为民主和人类共同文明献身的新型公民。哈钦斯便是这批力倡高等教育改革的代表人物之一。1929年,正值而立之年的哈钦斯被聘为芝加哥大学校长。在任期间,他改革学校的发展方向和课程设置,极力提倡通识教育。他主张扫除职业性、技术性或实用性的教学科目,剔除琐碎而又缺乏理智训练价值的学科内容。1936年,哈钦斯批评大学教育的职业主义错误取向时,将矛头首当其冲对准新闻教育。正是在这一历史背景下,1938年哈钦斯才会再次不遗余力地批判新闻教育,发出“新闻教育是‘最模糊的教育冒险’”的言论,直指新闻教育实用主义、功能主义的导向。这反映出新闻教育建立在早期美国存在两种相互冲突的教育哲学的背景之下:“一种要求非常‘实用’的职业培训类型,另一种强调在文化甚至科技领域都应广泛涉猎”,而新闻教育者必然面临着如何在两者之间取舍与平衡的问题。实际上,虽然有批评家指责新闻教育的职业化趋向,但它仍然大行其道。
由于中国的新闻教育几乎是从美国“密苏里模式”横向移植过来的,美国新闻教育的动态自然投射到中国的新闻教育场中,刘豁轩及时撰文回应哈钦斯的言论体现出中国新闻教育界对此的关注与反思。其时,中国大学新闻学科的专业自主性及存续价值问题也常遭受非难,时人常发出“新闻有学乎”“报学教育最好的场所是报馆”的言论,认为报馆里“学徒式”的培养模式即可造就报人,大学新闻教育大可不必。这些言论与哈钦斯对大学新闻教育的批判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刘豁轩在对哈钦斯的回应中,并不否认报馆的学徒式培养是一种报学教育,但仅认为这是一种纯技术的专业教育;而“报业是思想的职业,报学教育是将思想运用到作报技术上的训练”,只有大学新闻教育才能“为报业供给有高尚理想与专门训练的领导的报人”。可谓“大学为研究学术造就人才之最高学府,欲求健全之新闻人才,非大学莫能养成”。所以,刘豁轩并非全盘否定哈钦斯所认为的新闻教育纯职业化是一种“模糊的冒险”,他所商榷的是哈钦斯对现有新闻教育模式和人才培养目标的质疑。在刘豁轩看来,讨论“新闻学的可教与不可教的问题”的阶段已经过去了,此即新闻学的学科合法性是确定的,他一方面肯定“新闻有学”,另一方面则指出需要关注的是“如何教、谁去教、教什么的问题”,即大学新闻教育模式如何超越报馆学徒式培养,如何平衡职业教育与通识教育的关系。为使中国新闻教育不至落入哈钦斯所言“最模糊的冒险”的窠臼,刘豁轩在燕大新闻学系喊出“适体新闻教育”的口号。
1937年5月6日至8日,燕大新闻学系第六届新闻学讨论会将主题定为“当今中国报界的使命”,梁士纯(1934至1937年任系主任)认为“当此全国上下一致努力于救亡图存之际,报界应当负起特殊的使命”,而其中新闻教育机关的使命应该排在首位。7月28日,日军占领北平,北平全面沦陷。经过利弊权衡,司徒雷登以及燕大校方都决定继续坚守北平,在沦陷区办学。燕大背靠其“国际性和教会大学的立场,得以独留北方,支撑危局”。燕大新闻学系也举步维艰,由于原系主任梁士纯赴美未能返回,校方临时决定聘请具有报业和教学工作经验的刘豁轩任系主任。
1937年11月2日,燕大新闻学系新闻学会举办了北平沦陷后的首次全体大会,刘豁轩在大会上作了《关于新闻学系的课程》报告,为新闻学系的发展方向确定了基调。他认为在大学教育中,新闻学科是最幼稚的,新闻教育中存在一系列尚未得到完全解决的问题,造成了新闻学先天的“虚弱病”,也导致当时的学生对新闻学系的课程存在两种错误认识:一种是太过于看重,“以为入了新闻学系,选修几门主修的功课,毕业以后便能作一个成功的报人”;另一种是过于忽视,“以为新闻学系的功课太轻松,太容易”。刘豁轩极力想纠正这两种盛行的错误观念,对新闻学系的课程进行了“量体裁衣”的“适体”改革。
在沦陷区办学,量体裁衣式的适体新闻教育模式最易实行,也最契合现实需求。抗战爆发后,燕大学生流动性大,不少学生辍学转往大后方。“迄一九三七年秋季,因为战事关系,(新闻学系)学生只剩下十二人,教员则只一个专任,一个兼任”。在这种状态下,刘豁轩呼吁今后的报学系要“按照身量的尺寸裁衣服,瘦小有碍卫生,肥大只是浪费,我们要的是适体。”因此1938年夏,燕大新闻学系以“适体”为原则重新制定了施教方针:“一,为造就领导的报人,使能改造报纸现状,促进报业发展,以期实现报纸在现代社会之崇高使命;二,为造就适合于高尚的职业环境之报人,使其所学切合于报业之需要,将来并有前进发展之能力。前者为大学报学教育应有之使命,后者为其最低之限度。”
在“适体”新闻教育改革后,燕大新闻学系的状况逐渐好转,师生人数有所增加。燕大校史显示:1937—1941年各届登记注册的新闻学系学生共约53人,然而这一时期在校学生流动性大,导致每年在校人数只有二十多人。对照刘豁轩的统计:1938—1939年,新闻学系二至四年级人数共计24人;1939—1940年,三个年级的学生人数升至28人。1939年后,新闻学系还请来饶引之和密苏里新闻学院出身的白序之、胡道维几位新闻界人士兼任讲师,讲授专业课程。
有学者认为20世纪20年代是“传教士社会学”的鼎盛时期,即社会学专业化进程与在教会大学服务的“传教士社会学家”莫不相关。同样,燕京大学新闻学系也可以说是“传教士新闻学”最具代表性的一支,即学界常说的美式新闻教育模式。
从司徒雷登(John Leighton Stuart)、白瑞登(R.S.Britton)、聂士芬(Vernon Nash),到之后的系主任黄宪昭、梁士纯等均具有深厚的“美国背景”,他们积极将美式价值理念、新闻思想、教学方法等引进燕大新闻学系,最终使得燕大新闻学系被打上深深的美式新闻教育烙印。但是美国“传教士新闻学家”(包括美籍教师和留美回国的中国籍教师)的知识结构和基本价值立场所支撑的美式新闻教育模式是否就适合中国的国情呢?
1934年,新闻学系学生雁航发表《现在中国新闻事业需要何种新闻人才?》一文,认为燕大新闻学系的课程设置并非司徒雷登强调的以“中国生活为根基”,而是“美国式”的,他指出中国社会的工业、商业、文化、教育的情况与美国完全不同,若照搬美国的新闻学教育制度,无异于闭门造车。1935年3月,《大公报》主笔张季鸾应邀到燕大新闻学系发表演讲时,曾强调中美新闻业和教育之间存在着差异,这使得“中国大学新闻系毕业生,在今日中国报界,似乎有不能容纳之势”,因此中国的新闻教育应以中国为根本,让学生“注重实地练习”“对于(中国)社会有认识,对于(中国)事物有兴趣”,将来才能进入报馆,“尽可作干部人员”。可见,20世纪30年代,美式新闻教育与中国国情之间的错位与矛盾问题已经开始受到重视,而燕大新闻学系朝向本土国情的转舵,始自刘豁轩。
值得注意的是,同一时期的燕大社会学系也在进行类似“社会学中国化”“西方理论本土化”“建立中国学派”的尝试。合而观之,在20世纪初,西方各种主义和制度被引介到中国,在经历了不断的融入与磨合之后,中国学界开始针对西方理论和方法进行总体性系统反思,燕大新闻学系的本土化转向展现的正是这一时期社会科学在寻求“学术自主权”过程中的交相辉映。
刘豁轩这一时期提出“造就领导的报人”和“适合于高尚职业环境的报人”的两个培养目标,既有对燕大新闻学系过往传统的继承,又是针对中国国情和报业实际情形所提出的现实要求。在他看来,新闻教育的目标与理论并无国籍之分,“可是为造就中国的报人,在课程的计划上,必须对于中国的特殊情形与中国报业的特殊需要加以正确而严密的注意。西洋的,东洋的以及美国的报学课程与施教方针,绝对不能生吞活剥”,他期望改变中国新闻教育“一本可看的关于报学的中文书籍都没有”,“燕大报学系自开办到现在,据我们所知,几乎没有用过一本中文书”的窘境。
刘豁轩着手改变以往对于美国新闻教育模式的照搬,结合中国实际状况做出教学改革——精简主修课程数量、探索新的研究方法、鼓励学生创办学术刊物、重视战时舆论宣传等。然而,遗憾的是这一系列改革措施本质上还是西方新闻教育理念在起作用,适应国情的现实需要也只能做到“有限适体”。比如在其著述《报学论丛》中,刘豁轩“几乎行文必引美国新闻教育为例”,对西方新闻理论甚为推崇。在1938年新修订的学则中,刘豁轩希望新拟定的专修课程能适合中国报业环境,实际层面不能忽视中国报业的背景,但是在原理方面却又不得不“尽量采用外国教科书”。因此,刘豁轩主导的新闻学科本土化大抵只能是对局部的调整和修补。
总体来看,第一代新闻学家刘豁轩、蒋荫恩等做了把“美国传教士新闻学”转变为“扎根中国的新闻学”的基础工作。但是,他们的工作或曾接受西方资金的资助,或受到西方“教条”的影响,对他们而言,在抗战时期如何向民族主义者证明自己的理论研究和实践工作独立于西方力量,这本身是一个必要但同时也是棘手的问题。
就新闻教育与理论研究的发展来看,这种中国本土化的学科设想,在实际操作中并非意味着要与西方理念截然分开,对西方社会科学研究方法的借鉴即为一例。
李公凡在《基础新闻学》中提到:新闻学作为一门外来年轻学科,主要的研究方法有历史的研究法、观察的研究法、比较的研究法、实际的研究法,属于定性研究的范畴。同时,发源于西方的社会调查与量化统计分析方法方兴未艾,受到学界的推崇,“各国人士,渐次认识测验之重要,竞相编造测验具,以供应用”,燕大新闻学系正是将定量研究方法运用于中国新闻学研究和社会调查中的引领者之一。
1940年7月,刘豁轩、张景明完成的《燕大的报学教育》是一篇主要以量化统计分析方法为基本框架建构起来的新闻史学文本。这一研究成果的面世主要是受到聂士芬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论文《报学教育》的启发,对燕大报学教育乃至中国报学教育进行一番审视,检讨中国报学教育存在的种种弊端。该文本共含有22张表格、1份折线图和1份饼图,对燕大报学系历年学生人数、教职员人数、课表数、主修功课分数以及各类社会科学课程学分人数分配进行统计分析,采用图表形式展示其分析结果,同时对数据进行解读。有学者评价道:“图、表使用的数量与比例,在同时代的新闻传播学研究文本中是极为罕见的,可谓是中国现代新闻传播学量化研究文本中的又一代表之作。”
1941年5月12日,燕大新闻学系进行了一场全校学生的公意投票及时事测验,目的是要了解学生对时事及燕大教育问题的意见。投票测验仿照美国民调机构盖洛普(Gallup)和罗珀(Roper)的格式和方法,甚至题目文字都采用了英文。因为燕大当年春季注册学生总数为1026人,调查规模不算太大,所以进行了全体投票,未予抽样。此次调查共发出约1千份问卷,最终回收有效问卷共计573份。新闻学系将收集来的数据进行统计分析,其研究结果撰写成《燕大学生公意投票》一文,发表在当年燕大出版的年刊《报学》上。
定量研究方法也出现在学生的学术成果中。1940年,新闻学系周明钧同学在其毕业论文《罪恶新闻的研究》中,采用量化分析的研究方法对中国报纸上的罪恶新闻进行统计分析,研究发现中国报纸上的罪恶新闻的篇幅占比约十分之一。1941年8月1日,《报学》上刊登了首第成的《报纸与罪恶新闻》一文,此文采用量化统计的方法,对《实报》和《新北京报》的新闻报道案例进行内容研究。
抗战期间,忧心国事、急求报国立即上升为知识分子在国难焦灼中的共识。成舍我在创办北平新闻专科学校时对此深有感悟:“我们的报纸,从来不注意向多数国民动员,使他们了解民族意义,个人和国家的关系,及中国现今的危迫。致使他们始终坐在漆黑的暗室,不知道屋外大势。自从‘九·一八事变’发生以来,我们更深切的感到,有急起直追转变我们目标的必要。……用报纸来唤起全国民众,共赴国难,抵御外侮。这是中国报纸应该改革的第一点。”1938年,燕大曾召开校务会议,讨论有关课程修改和人才培养的问题,以期适应战时需要。在学校的支持下,刘豁轩教学改革在实施过程中颇具力度。面对燕大新闻学系“学生既少,教员又不易添聘”捉襟见肘的局面,刘豁轩只能进行“适体”改革,灵活应对战时艰难。
刘豁轩报业沉浮多年,深知报界牛骥同皁,无奇不有,“政客,教员,学生,商人甚至下野军人,落魄文人,流氓汉奸,都可以作报馆经理”,而“真以报业为职业,以服务国家社会为志愿的,其人实不多见”,“一个报纸为了经济或营业的关系,在言论,新闻和广告的刊载上,予社会以不良的影响,或有意的欺骗社会,毒害社会”。因此,从报业生涯转向新闻教育后,刘豁轩便推崇:“报学教育之使命,为造就报学人才,使能改善报纸现状,提高报纸水平,并以适应将来报业发展之新需要者也。易言之,今世所贵乎有报学教育者,亦在为报业培养领导的人才耳”,他将改良社会、发展报业的重任寄托到大学新闻教育造就的“报界领袖”身上。
追溯过往,燕大新闻学系的人才培养理念并非造就“报界领袖”。1930年新闻学系学则中规定“本学系之目的在于授学生以基本的新闻学学识与训练,使其得自由发展知能,成为报界专门人才”。1934年夏制定的施教方针中规定“新闻学乃多方面之科学,与人生任何部份皆有关系。因此新闻人才不但应具有专门的学识与训练,对于各种学识,咸宜有清晰之概念”。从中可知,刘豁轩掌系前的新闻学系育人目标重在培养学识广博的新闻专通人才,这与造就“报界领袖”的培养理念不可同日而语。
刘豁轩希望通过造就报界领袖“实现报纸在现代社会之崇高使命”,又相应制定了“造就适合于高尚的职业环境之报人”的最低限度目标,这两者最终均指向服务国家社会,为的是切合民族危难之时中国报界对于新闻人才的迫切需要,新闻教育经世救国、学以致用的“实用性”得到突显。
在刘豁轩上任之前,新闻学系主修课程数量多、门类广,1932年前后,新闻学系开设了13门专业课程;1936年前后,则开设了12门专业课程。但考虑到战时师生资源不足等诸多因素,刘豁轩主张减少主修课程,充实课程内容,将“叠床架屋、广泛空洞的课程通通取消”,使得“新闻学的课程在量的方面减至最低限度,在质的方面力求切实”。这种保“质”减“量”的课程设置具体做法是:将报学原理、战时宣传归并在报纸与时事内;宣传学、报纸与法律归并在新闻采访与写作内;报业道德归并在报纸编辑内;广告学归并在报业经营内。最终,在1938年夏新修订的学则中,课表重置组成为9门专修课程:报纸与时事或报学概论、新闻采访与写作、报纸编辑、报纸翻译、报学史、报纸社论、报业经营、英文新闻写作与编辑和论文,限定在36学分。对于新修订的这9门主修课程,刘豁轩认为具有三大优点:第一,适合中国报业实际需要;第二,可以包括报学的几个重要部门;第三,教材可以成一整个系统。即使后来燕大新闻学系发展日趋向好,这份主修课表仍大体未变。除了力求课程的精简化外,刘豁轩也追求主修课程设置系统化、科学化。比如,9门主修课程“按年级排定,都是必修(英文新闻写作与编辑除外);既不能多修也不能少修;既不能早修,也不能晚修”;慎重对待一、二年级学生的课程,一年级只开设“新闻学概论”,二年级开设“新闻采访与写作”,共计8个学分,以求为低年级同学打好基础,同时也希望他们对新闻学采取一种尝试的态度,不要模模糊糊地便决定了终身的职业。倘使到第二年终,有同学对新闻学没有浓厚的兴趣,还可以从容改选其他学科。
刘豁轩十分推崇“普通大学教育”与“新闻专业教育”有机结合的新闻教育模式,认为“报学,语言文字及与报学有关的学科,可以说是大学报学教育的三个柱石,既不可以偏废,也不可以偏重”。因此,在燕大新闻学系的课程体系里,除了主修课程外,还包含着副修学科(社会科学同历史等学科)和文字学科(中英文及第二外国文)。从这一方面来看,刘豁轩的观点与哈钦斯所提倡的通识教育理念是有相通之处的。
在文字学科的课程设置上,新闻学系要求“主修生至少须修读国文及英文各十六学分”,且“国文及英文每门平均成绩均须及‘五’或在‘五’以上;其不及‘五’者须重修或另修之,否则本学系不承认其为必修之学分”。相较于其他高校作为教会大学的燕大具有良好的外语学习环境,当时新闻学系请国文及西洋语文学系的老师为二、三年级单独开班,在教材和教授方法方面特别注重文字写作能力的培养。在试办过程中,刘豁轩发现对学生而言“翻译”是最有成效的学习,“这不仅对于学生的中英文可以有切实的帮助,而且可以藉此使学生养成阅读英文杂志的能力与习惯,对于时事的明了也不无补益”。因此,刘豁轩于1938年春季添设“报纸翻译”一课,由其与孙瑞芹共同讲授。刘豁轩认为“大学毕业生,无论是否报学系出身,到报馆去作事,许多的时候,头一件工作便是譒译——由英文譒中文。所以我们把这一门花样陈腐的功课列为必修的主修功课之一,也是为的适应中国报业的需要”。
在副修学科的课程设置上,刘豁轩在观察以往学生选读不健全的情况后,便力图使此类课程在结构上更加优化,他削减主修课程学分,精简课程数量,拓展副修课程的修读空间;为提高副修学科的课程占比,调整文字学科比例,若“学生的文字技能较好的,可以少修国文或英文,又可以富裕些学分,将这些学分都支配在(副修)这类学科上去”。经过刘豁轩的改革,新闻学系的社会科学类课程广泛深入到历史、政治、社会等科系,其学分和主修课相差不多。
新闻学与社会科学紧密相连,蔡元培曾对此指出:“新闻之内容,几与各种科学无不相关……即普通纪事,如旅行、探险、营业、犯罪、政闻、战报等,无不与地理、历史、经济、法律、政治、社会等学有关。而采访编辑之务,尤与心理学有密切之关系。至于记述辩论,则论理学及文学亦所兼资者也。根据是等科学,而应用于新闻界特别之经验,是以有新闻学。”刘豁轩对此表示赞同,宣称:“健全的大学报学教育,与其他部分的大学教育最不同之点,便是报学教育对其他部门的大学教育的依赖性特别大”,针对“有的同学选课时专拣轻松的选,麻烦或繁重一点的,如非必修课程,便避之惟恐不远”,还有以往的毕业生每人平均无法修完14个学分,有的甚至没有修读过历史。为了让学生可以多修读政治、经济、社会、历史学系的课程,新闻学系对学分做出调整,想出四种补救方法:第一,将与报学有关的学科和学则第五条的选修课程的学分合并,约可多得些学分。第二,实行课业登记,新闻学系的学生从二年级开始选课时,将每学期选修的课程在学系登记,以便为将来选课做参考。第三,在学生选此类课程时,必须在系主任指导之下选定,不能任学生自由选修。第四,新闻学系课程的上课时间尽可能不与社会科学课程的时间相冲突。以上四种补救方法虽不能完全使学生的课程修读健全,但可弥补学生在通识课程方面的欠缺,纠正以往偏重新闻专业知识的培养模式。
抗战时期,燕大新闻学系举办多届的“新闻学讨论会”戛然而止,学界、业界讲座均无以为继,学生难以再前往平、津乃至全国各地报馆实习,其他校外实习活动也无法正常开展。毕业于1941年的李寿朋曾回忆道:“新闻系师生到校外搞更多的实践已不可能,这在客观上就促使师生的课业及学术研究活动,转移到专题研究和史料整理上来。”
在刘豁轩的带领下,新闻学系师生专注于新闻学研究,相关著述和译述有:刘豁轩和张景明合写的《燕大的报学教育》、刘豁轩翻译的《报学原理》(岳士特著,报学概论课的教材)、孙瑞芹著的《自传》(英文)、罗文达著的《中国宗教期刊史》(英文)和《中国版权法》(英文)、张景明著的《中国报纸新闻索引法》、李寿朋及高年级四位学生合作译述的宣传分析论文四篇。这些论著成果大部分都发表在燕大新闻学会的学术年刊《报学》中。
作为由知名报人转变而来的新闻教育者,刘豁轩十分明晰报业实践的必要性。他认为报业实习有三大目的:第一,作报技术的练习;第二,思想训练;第三,藉实习对于报业的内容与其所牵涉的问题,得一个更清楚的认识。即使身处北平沦陷区,刘豁轩及其新闻学系师生仍排除万难,恢复《燕京新闻》,自创《燕京水星》和《报学》。
为了充分创造和利用来之不易的实习机会,新闻学系授课方针是将创办《燕京新闻》与新闻采访、新闻编辑、报纸社论和报业经营等课程结合起来,达到理论与实践同步。通常,报业的内部可分为新闻采访,报纸编辑和报业经营三部门,新闻学系依此把这三门课程置入到二至四年级的主修课程中。比如,新闻采访部由新闻采访班的学生组织,每星期上课两小时,一小时讲授新闻采访的理论与技术,一小时举行采访会议,教师则对上星期的采访成绩加以点评。同样,新闻编辑和报业经营也采用相同的方式来上课和实习。教师因材施教,将全系的学生分配到《燕京新闻》组织内,安排学生担任报刊的经理、营业主任、发行股长、广告股长和会计等职位。另外,在每个学年开始前一个月,本课的学生便开始工作,决定《燕京新闻》的预算、招揽广告、准备推销。在师生的共同努力下,《燕京新闻》能勉强做到收支平衡。
除了恢复《燕京新闻》以外,新闻学系学生还先后创办了《燕京水星》和《报学》。1941年3月25日,新闻学系陈嘉祥等八人主办综合性半月刊《燕京水星》。该刊发刊词声言“凡是关于生活的论著,知识的介绍,问题的探讨,以及不使人一见着就头疼的文章,《燕京水星》都不拒绝”。这种“内容没有限定,也不希望有过于狭窄的范围”的办刊理念使得《燕京水星》的关注点不只是集中在新闻学理论、报业实践等问题上,而是力图覆盖社会方方面面的问题。遗憾的是,该刊1941年4月25日停刊,共计发行三期,存在时间仅一个月。
1941年8月1日,燕大新闻学系学生又自办一份新闻学术年刊——《报学》,旨在创办一份“标准较高的报学刊物”,该刊采用左起横排的现代化排版方式,配有中英文目录,其刊登的主要学术内容包括:“追述中国的报业历史,研究中国的报业现状,介绍发达国家的报学研究情况与成果,呼吁开展报学教育和研究,改变中国落后的报业现状。”虽然《报学》年刊仅发行了一期,但却是燕大新闻学系在抗战特殊阶段教学与学术转向的产物,是“抗战时期新闻学术期刊出版中的‘一颗流星’,昙花一现却又光芒耀眼”。
刘豁轩执掌燕大新闻学系之后,他面临新闻教育在师资、人才、教科书和课程等方面存在的客观困难,因此必须根据战时国情对以往的教育模式予以调整,实行“适体新闻教育模式”,突显人才培养和学术研究的实用性和现实性。他重新制定施教方针、调整课程设置、带领燕大新闻学系师生进行新闻学术研究、撰写专著教材和译述、整理新闻史料、探索量化研究方法并开辟校内新闻实践园地,使得燕大新闻学系在战乱年代得以一息尚存。
值得肯定的是,“适体新闻教育模式”的关键在于将燕大新闻学系的发展和战时国情的现实需要紧密结合起来,促使燕大新闻学系从“横向移植美国模式”朝“纵向扎根中国本土 ”转变,即使不再依靠美援办学也能自谋发展,这推动燕大新闻学系走向一个全新的独立发展阶段。同时,刘豁轩敏锐地把握住了社会现实与知识系统之间微妙的互动关系,及时转向本土化发展,在他带领下进行的知识生产、研究探索和新闻实践等,均有利于促进新闻教育和学科发展的步伐。
可是,由于抗战时局动荡,燕大新闻学系在校师生规模有限,因此实际很难评估刘豁轩“适体教育”改革的成效。加之“传教士新闻学家”搬运的西方新闻理论和输入的新闻教育模式,其时已经在中国根深叶茂,虽然刘豁轩极力倡导中国化、本土化,但在具体操作中却始终难以摆脱美式烙印。从某种程度上说,在刘豁轩主导下燕大新闻学系此期的改革并不彻底。
刘豁轩“适体新闻教育模式”的探索,除了学科自身“西学东渐”“反省自躬”的内在诉求和发展规律之外,燕大新闻学系在战时面临美援中断的现实境况,也是迫使新闻学系向内寻找发展资源的重要推动力。但也正是在不得已摆脱美援之时,新闻学系才有机会反求诸己跳出西方“教条”的束缚,回到中国现实、扎根中国本土。刘豁轩对美国教育家哈钦斯“模糊的冒险”论提出异议,也彰显了中国教育者自身主体性的觉醒。此外,恰逢战时,当他们的教育实践和理论工作展现出独立于西方力量的新面孔时,也可以说是适时地向民族主义者出示了一张“政治正确”的爱国证明,符合此期高等教育为国家实际和社会现实服务的要求。
国难日重之际,学界和业界不断反思中国新闻教育应如何服务于国家与社会。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生杜绍文曾呼吁:“我反对把一群有光有热的有志青年,关在‘象牙塔里’,灌输不适国情的高深理论,而不让他们走到‘十字街头’来,开一开眼界;因为这样不合现实不能实践的教育,他们总有一天会大失所望,于是使其事业心由鼎沸而微温,复自微温而冰冷。”战时,很多高校新闻学系都纷纷做出调整改革,“合现实”“重实践”“实用性”成为新闻教育首要考虑的因素。香港中国新闻学院的办学宗旨设为“养成健全之新闻工作人员适应战时新闻事业上之需要”;复旦大学新闻系为适应局势将该系指导原则定为“宣扬真理,改革社会”;中美合办的重庆新闻学院以“培养国际高级宣传人才”为目标,以“应战时之需”为原则。
对于中国而言,新闻教育要走出哈钦斯所谓“模糊的冒险”,其路径是要与中国抗战现实、国家危亡时局紧密结合起来,仅有在“象牙塔”里认识社会的理论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投身到水深火热的、改造社会的实践中去。同一时期,哈钦斯1938年所言致力于走出“模糊的冒险”,针对的仅是美国新闻学科教育过于偏重职业化培养的状况。
哈钦斯此后持续关注新闻界和新闻教育的问题,以其为核心的新闻自由委员会(又名哈钦斯委员会)于1947年发布《一个自由而负责的新闻界》报告,其中集中体现了他一以贯之的观点:报告认为那些正在学习怎样当新闻工作者的人应该接受更广博的通才教育,以获得他们作为记者开展相关报道所需要的相关知识;现在很少有新闻学院能够仅依靠本学院的师资就设计出一种文理兼备的课程计划,他们必须与所属大学的其他院系建立尽可能密切的联系。报告中所强调的大学新闻教育应注重通识教育,而不能只重视职业训练,忽视社会责任,这与其以往所发表的关于新闻教育的言论一脉相承,也正是他毕生主张的通识教育理念的学科投影。
当时,美国新闻教育和中国新闻教育在专业改革方面,其理念尚有重叠部分,但是具体而言二者均需走出各自的“模糊的冒险”:以燕京大学新闻学系为代表的中国新闻教育界是根据战时国情所需而进行“适体新闻教育”改革,培养出大批以笔为刀、奔赴国难的报界领袖和专业人才;美国则强调彰显大学教育的精神、走出职业教育的困局而加强新闻学科的通识教育。不管改革方向为何,新闻教育模式的选择体现出社会现实与知识系统之间的互动,均是要结合本国社会现实所需,培养一批服务国家或社会的新闻人才。
注释:
① 张咏、李金铨:《密苏里新闻教育模式在现代中国的移植——兼论帝国使命、美国实践主义与中国现代化》,载于李金铨:《传播纵横:历史脉络与全球视野》,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版,第341-373页。
② 邓绍根:《中美新闻教育交流的历史友谊——密苏里新闻学院支持燕大新闻学系建设的过程和措施探析》,《国际新闻界》,2012年第6期,第57页。
③ 林牧茵:《移植与流变——密苏里大学新闻教育模式在中国(1921—1952)》,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4页。
④ 肖朗、费迎晓:《中美高等教育交流与中国大学新闻学教育——以沃尔特·威廉和燕京大学新闻学系为考察中心》,《苏州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13年第1期,第77页。
⑤ 齐辉、王翠荣:《燕京大学新闻教育的理念与实践》,《教育评论》,2010年第1期,第139页。
⑥ 刘方仪:《中国化新闻教育的滥觞——从20世纪20年代燕大新闻系谈起》,《北京社会科学》,2004年第2期,第154页。
⑩ 1868年印刷技术即纳入华盛顿学院的课程,密苏里大学1875年开始培训社论写作。转引自张咏、李金铨:《密苏里新闻教育模式在现代中国的移植——兼论帝国使命、美国实践主义与中国现代化》,载于李金铨:《传播纵横:历史脉络与全球视野》,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版,第3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