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融合领域成立国家重点实验室的历史逻辑与时代使命

2021-11-30 14:44李旭彦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实验室融合

■ 李旭彦 叶 珲

2019年1月25日,中央政治局就全媒体时代和媒体融合发展举行第十二次集体学习。习近平总书记在主持学习时强调,推动媒体融合发展、建设全媒体成为我们面临的一项紧迫课题。为适应全媒体时代发展需求,推动媒体融合向纵深发展,科技部于2019年11月12日批准依托中国传媒大学、人民日报社、新华社、中央广播电视总台等4家单位建设媒体融合领域国家重点实验室,聚集国内优势研究力量开展媒体融合科学前沿问题研究和关键核心技术攻关,强化科技创新的引领和支撑。本文以技术与社会互构的历史视角,梳理信息传播、交流沟通技术的发展及其与制度、文化的互动,分析在智能传播的发展趋势下技术与社会互动的历史逻辑以及媒体融合领域国家重点实验室的历史使命,指出作为“国之重器”的国家重点实验应如何立足当代的技术语境,应对媒体融合领域亟待解决的前沿关键性问题。

一、技术创新与社会变迁之间互动的历史逻辑

1948年,当时还在贝尔公司担任工程师职位的克劳德·香农(Claude Shannon)与沃伦·韦弗(Warren Weaver)一道基于数理统计的思维发表了《传播的数学理论》(TheMathematicalTheoryofCommunication)。这篇后来被称为“信息理论唯一的奠基之作”①的论文在工程学意义上揭示了信息流动是如何发生的问题——我们是怎么从一系列可能的变量汇总选择一个特定信息,基于香农将传播系统总结的信源、传输者、信道、接收器和信宿五个物理部分,随之有关信息的测量及一系列的生产与传输即得以产生。而在同年,美国政治学家哈罗德·拉斯韦尔(Harold Lasswell)提出了一个更加广为人知的传播模型——5W模式。从这两个描述信息传播的模型结构来看,从信源(传播者)到信宿(受众)的线性过程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似乎可以体现媒介与传播研究作为跨学科领域的特色,然而正如丹尼斯·麦奎尔(Dennis McQuail)②等人指出的那样,不同的学科根据他们各自研究的取向来确定传播问题的边界——在香农和韦弗那里,传播是物理信息的流动;而在拉斯韦尔那里,传播是有话语意义的社会实践。边界分明的割裂感实则向我们展示了这样一个事实——传播模式上的看似统一并没有消弭有关传播、媒介这些话语内部的混淆性——至少在香农和拉斯韦尔那里,传播分别有着物理信息本身与有意义的社会实践之间的差异。甚至韦弗在评论香农经典的信息理论观点时开宗明义地强调“信息不应该与意义相混淆”③。也就是说,信息论将物理信息流动视为无差别过程,信息传播背后的深意与之所代表的社会价值只是呈现在信息洪流中0和1的不同组合而已——而信息传播中的社会价值恰恰是作为社会科学的传播学所关心的核心所在。

这一根本性差异使得对于传播与信息的研究发展成为自然科学的信息通信研究和人文社会科学的传播研究两个彼此割裂的学科传统。前者关注物理信息流动的实现与效率提升,后者则关心作为人类社会实践的交流、传播行为的历史实在与文化实在。在后者看来,交流与传播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它广泛存在于不同历史时期之中和文化背景下,交流与传播的能力是人类拥有的一种突出特征。不过,随着互联网与数字智能技术的普及,世界上越来越多的人正参与到随时随地的交流与传播之中。各种各样的移动互联终端、虚拟现实体验、可穿戴设备得到普及,当下我们已经显著地体察到媒介的概念也已经变得泛化,任何客观物质乃至作为主体的人都能在智能技术的作用下成为实现连接性(connectiveness)的媒介。“万物皆媒”的隐喻实质上就是描述在当下技术条件所构成的中介环境下,交流与传播行为成为“人之所以为人的必要条件”④。这一被当下的传播研究界称为“中介化”或曰“媒介化”(mediated)的趋势,曾几何时被片面地理解为“媒介决定论”(the media did it)的判断,现在则不断提醒我们物质技术发展已然成为重塑社会组织方式、人与人连接方式的基础推动力,同时也成为影响社会结构性变革的关键要素。

事实上,在学术研究的脉络中,不断有学者指出人类社会实践的文明发展史始终是在与传播技术的互动中不断演进的。在哈罗德·伊尼斯(Harrod Innis)、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弗雷德里希·基特勒(Kittler)等一批在今天被称为推动媒体研究“物质性转向”学者的理论视野推动下,我们也更加清晰地注意到,对于信息流动的技术分析较之对其符号表征、内容解读的诠释而言似乎更具有基础性。媒介环境学派的代表人物麦克卢汉终其一生都醉心于探讨“信息技术从总体上对人类事务带来的改变”⑤。麦克卢汉认为,传播中的信息易得性(accessibility)既是信息与传播技术发明和普及的目的之一,同时信息与传播手段也反过头来制约着人们如何以言处事(do things with words)。而从历史上看,大到社会文化与人类文明的变迁都需要在传播技术的界面上演进——在媒介环境学派开山鼻祖伊尼斯的思想脉络中,传播行为、传播媒介是政治组织方式与社会形态建构的基础变量,也是人类文明的历史进程的关键要素。⑥在他所进行的对历史上影响诸多帝国文明兴衰的“离心力”和“向心力”的研究尝试中,伊尼斯发现了媒介对于文明的重要意义。

因此,正如丹麦学者延森指出的那样,我们在讨论媒介技术如何实现人与人的连接、社会的组织与整合时,也更应该聚焦于“从作为技术的媒介,转向作为实践的传播”⑦。也就是说,我们顺着人类历史和社会的发展脉络,可以发现技术不仅提供了人类交流、传播活动所倚仗的工具与平台,同时技术自身以及技术之间的差异也孕育着人类历史、社会实践本身的演进逻辑。比如,以印刷媒介的滥觞为标志,基于共同的通俗方言,大量复制、大规模扩散的印刷技术为物质基础的“印刷资本主义”促使现代意义上的民族以“想象的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ies)的方式得以形塑。⑧这一建构性机制的完成有赖于本雅明所总结的大众传播技术“复制”和“扩散”两大基本逻辑⑨——对特定信息、文本内容的一对一复制、存储和再现,以及摆脱身体在场、参与传播网络人数规模等限制的巨大空间扩散潜能。而曼纽尔·卡斯特(Manuel Castle)写就于千禧之年的《网络社会的崛起》⑩则提示我们,全球化的深入和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新兴通讯技术的普及,整合了“大众传播”以及各种不同类型的人际交往,形成了社会从微观到宏观层面新的交流、传播与协作的模式。新型的技术网络释放了古已有之的社会网络的“连接性”潜能,更加去中心化、网络化的传播模式带动了更加扁平化的社会组织模式。世界范围内的人员、资本和信息的流动空前加剧,进而深度重塑了群体的行动结构以及个体的认同机制。

当然,从另一方面来看,在特定的历史阶段中,社会的新技术和新的制度将会催生对于传播的知识生产的结构性需求。正如约翰·彼得斯(John Peters)指出的那样,19世纪后半叶,电报的发端预示着电子媒介的兴起,这宣告了人类的信息传递活动首次得以摆脱物质实体位移而实现。这一人类的实践行为则推动了我们现在称为的“大众传播”(mass communication)的概念出现——从现代意义上看,媒介是一类特殊资源——出于明确意图,人类将其用于服务自身发展的行动中,然而直到19世纪,传播这一话语才随着电报的发明而进入公共话语所讨论的范畴内。甚至直到1960年,“媒介”才真正成为一个用于描述“实现跨时空社会交往的不同技术与机构”的术语。换言之,传播技术的演进同时也提供给人们结构性更新有关传播、媒介知识的契机。时至今日,有关“媒介融合”“传播模式转型”“数字社会转型”等围绕着技术变革所释放社会动能的阐释话语甚嚣尘上,历史地看,也正是技术剧烈变革下新一轮知识生产结构性需求的产物。

从上文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出,事关信息通信、交往传播的技术发展始终是与人类的社会实践、社会发展扭结在一起的——在最微观的工具属性层面,新技术与新的社会机构通过技术的变革改变着传播的范围——互联网诞生于军方,经科学领域进入社会生活以及商业领域,并成为公共交流与传播中普遍可及的媒介。与此同时,在宏观社会制度层面,社会文化、价值观念和结构性的制度设计也始终与人类在特定历史时期所能占有的传播物质工具存在互动关系,这就使得对于传播问题的研究具有工具属性的物质研究,也具有社会属性的抽象研究。因此,本段开头所描述的,聚焦物质维度的信息通信研究与聚焦抽象意义维度的传播研究之间的学科割裂现状是很难满足当下传播环境的问题研究需要的。而要实现这两种属性的整合,笔者认为延森所提出的认识路径值得参考——“工具和技术所蕴含的交流和传播的潜能,但这些潜能中只有一部分在特定历史语境下,通过其间的社会机构得以实现”。

二、媒体融合多维度属性及其国外发展经验

所谓媒体融合,“从历史的角度看,可以被理解为一种交流与传播实践跨越不同的物质技术和社会机构的开放式迁移(open-ended migration)”。换言之,对于媒体融合的理解与认识应当首先在认识论上有效地串联物理学意义上无差别的信息,了解如何通过传播实现人类行为,乃至文化观念、制度设计建构的实践过程。从这个角度出发,延森指出,媒体融合应该从物质、形式意涵与制度三个维度进行理解:

首先,媒介在物理属性上是一种传递信息的物质载体,古埃及、两河流域的莎草纸、四大发明之一的纸张、油墨印刷制品、电影胶片、电磁信号以及现在广泛应用的数字信号都是我们接触、感知外界信息的物质基础。其次,正如两河流域的芦苇被制成莎草纸、竹子木材被制成纸浆最后形成纸张,金属形成印刷模具,电磁信号演化成为广播一样,一种物质的潜在功能最终都将通过一种社会形式得以实现,并进一步影响着媒介使用者的日常实践。在这个过程中,媒介从它最初的物质形式经由人类实践改造为具有“社会控制”影响的物质与经济基础结构,换言之,成为基于人类历史与文化进程、蕴涵有人类社会意义的影像、广电信号、话语方式、音乐等等。最后,正如伊尼斯所言,“媒介赋予了文化特殊的形态或肌理(shape or texture)。传播技术给社会和文化组织都打上了印记”。技术的迭代主导着媒介和传播形态的发展,而交往和传播作为影响人类实践的基础性社会行为,其基本形态的发展变化同样孕育着社会文化结构性变迁的可能性。

事实上,通过分析国外媒体融合的建设进程,我们也可以发现这条发展线索:即从单纯的技术创新、介质融合向制度设计、结构性的知识创新跨越。“媒体融合”的概念最早于1983年由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教授伊索尔·浦尔(Ithiel Pool)提出,原意是指各种媒介呈现多功能一体化的趋势。国外媒介融合大致经历了3个阶段:首先是媒体互动阶段,开始是将传统媒体内容直接转移到自建的新媒体网站上,逐渐过渡为传统媒体和新兴媒体进行内容的互动和合作;其次是媒体整合阶段,不同类型的媒体组织机构进行融合,从独立经营转向联合运作;最后是媒体融合阶段,依靠大数据、云计算等信息技术挖掘媒体内容,将不同媒介形态(报纸、广播、电视、互联网等)融为一体。20世纪90年代以后,数字媒体随着计算机技术的进步而逐渐发展起来。有国内通过援引美国学者李奇·高登(Rich Gordon)的研究指出,在国外,深度的媒体融合立体地体现在技术网络平台崛起、媒体产业转型和新型信息市场开拓三个维度上,并通过媒体科技创新、所有权合并、组织结构融合、新闻生产方式革命等具体路径得以实现。这就在实际上指出了媒体融合应具有的超越单一技术创新的多元性。

根据对国内学者的梳理总结,国外的媒体融合进程呈现出技术带动形式创新,进而推动媒体组织架构,乃至所有权的深度融合。传统新闻业首先依托于虚拟现实技术所强化的场景感、人工智能和大数据技术实现的个性化推荐以及在区块链去中心化的核心特征带动下转变垂直化的信息传播关系,使传统媒体实践更加强调人的连接性,向更加符合网络社会中信息流动由独立节点构成的扁平网络这一客观规律转变。因此,如《华尔街日报》、英国广播公司(BBC)、《金融时报》等传统媒体通过精简机构、转型数字化等的方式完成平台化转型,体现出技术创新最终催生制度设计层面的改革发展。赫塞·范·迪克(Van Dijck,J.& Poell,T)等欧美学者以“平台化”(platformization)来总结由创新带来的技术可供性(affordance)与社会关系、媒体生产之间的动态发展过程。

基于媒体融合大背景下的技术迭代与传播模式转型的需求,就传统媒体的内容优势如何满足互联网平台的特征,为传统新闻编辑室和媒体机构发展转型提供支持的媒体实验室在全球范围呈现出蓬勃发展的态势。传统媒体机构及集团,如《纽约时报》、CNN、时代华纳,纷纷通过组织研发力量、组建新闻实验室等研究机构的方式提升其新闻生产流程与互联网时代信息流动规律的适配度,与此同时继续保持其传统专业性、权威性优势。此外,其他主体多元、特色各异的媒体实验室也在互联网和智能数字技术的蓬勃发展下纷至沓来。根据世界报业和新闻出版协会(WAN-IFRA)过去四年追踪全球29个国家/地区的123所媒体实验室的调研结果显示,全球媒体实验室数量增长迅速,现存或曾经活跃过的媒体实验室超过85%创建于2007年以后,67%的实验室创建于2011—2018年间。

这些媒体实验室致力于开发新产品和服务,尝试新的工作和思维方式,以应对数字化转型带来的挑战。其主要关注的问题集中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对新产品、新技术的研发探索。比如美国许多媒体实验室在与脑科学、计算传播学等前沿学科协同合作的研究领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例如,俄亥俄州立大学哥伦布分校设有研究观点与行为的动机机制与影响的神经系统科学实验室。

第二,对媒体生产流程、机制及相关问题的创新改革。比如,英国卡迪夫大学的数据正义实验室致力于探索数字化过程与社会正义的复杂关系,是该国具有代表性的数据新闻实验室。

第三,培养适应数字时代传播规律的新型人才,这类实验室主要是依托高等院校开展建设。比如哈佛大学的尼曼实验室,该科研平台对外开放,鼓励学员围绕新闻学主题展开独立的研究与写作。

国际上媒体实验室的主办机构除了上文提及的新闻媒体,以及常见的高校科研院所等学术机构,同时还有由不同资金渠道资助的创业加速器和产业孵化器性质的实验室。比如,德国拜仁媒体实验室,它由当地的区域增长基金资助,帮助催化科技初创企业的想法和理念。另外还有专注于媒体创新的独立实验室,这类实验室与孵化器性质的实验室类似,主要致力于开发新的产品和服务,促进技术创新,实现市场盈利。

不同的实验室具有不同的组织运营特征,整体上呈现出很强的机制灵活性——有些实验室结合了企业和传统媒体的优势,创造新的产品或流程;有些实验室独立于出版商,孵化和加速新的创意和业务;有些处于学术机构之中,致力于教学创新或研究。例如,作为传统媒体典型代表,BBC的新闻实验室就是从一系列“黑客”活动发展而来的,通过与外部合作者互动,激励BBC新闻编辑室的创新。法国西南部的Théo-phraste是另一种类型的实验室,该实验室为开发新产品和新服务的初创企业提供服务、推动创新文化。

在媒体实验室成立的动机方面,除了在共性上弥补现有的媒体机构与学术机构面对智能化浪潮时的创新缺口外,还有如下动因推动着媒体实验室的发展,即成立新实验室探索新技术环境下的媒体、科研机构的运营机制改革,并寻求新工作方式、新观念方案的实践可能;向媒体机构输出新的知识和观念,为大学提供更丰富的教育资源;通过科研与学习改变人们对于跨学科协同、不同专业技能间配合协作的观念,培养、调整学术人才、业务人才的态度;将新兴技术、理论成果转化为可用的服务与产品,为新闻传媒实践所用,同时开发新的商业模式;以学术研究为核心的学术实验室还兼有将知识创新成果推广、转移到开发领域的职能,如致力于将知识成果尽可能转化为商业利用、公共服务的状态;在特定领域加速新的创新创业流程,填补社会空白,促进社会和经济变革等。

诚然,国外媒体融合进程发展如火如荼,但有研究显示国外学术界对于媒体融合的研究缺少与实际发展规模相匹配的关注度。这是因为国外媒体融合的底层驱动多是资本、技术与业务因素的作用,实现逻辑相对清晰——技术创新驱动业务创新,业务创新给资本运作带来新的增殖模式。比如,国外有关互联网平台的研究就为我们勾勒出如下的发展逻辑——依赖于大数据算法等技术的不断优化,平台得以更加紧密地镶嵌进全球资本流通脉络中,成为资本主义在当代得以持续巩固的新手段。换言之,按照本文所沿用的认识技术发展、媒体融合的三个维度,技术创新持续地为资本主义再生产服务,并围绕着自由市场基本原则探索新的商业模式以实现盈利目的。

三、中国媒体融合建设的本土性诉求

从2014年中国媒体融合“元年战略”开始,在技术和市场的驱动下,传媒业经历了裂变与重组,新兴媒体迅速发展,两微一端、短视频、自媒体传播等一度成为媒体发展的变量,媒体融合让新兴媒体中的变量成长为提高传播效率、传播主流思想的增量。媒体的融合进程不断加快,从“媒体融合”转向“融合媒体”的动力机制逐渐形成。在如今媒体智能化快速发展的阶段,如何全面勾画智能媒体的全景图,如何深刻把握智能媒体的本质,是学界和业界共同面对和探索的新命题。自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作出推动传统媒体和新兴媒体融合发展的战略部署。媒体融合发展已上升至国家战略层面,是党中央着眼巩固宣传思想文化阵地、壮大主流思想舆论以及维护意识形态安全与政治安全作出的重大战略部署。布局并建设相关领域的国家重点实验室,对媒体融合与传播领域的基础理论、前沿应用与机制创新开展研究与探索,符合构建新型主流媒体(集团)、全媒体传播格局与现代传播体系这一国家重大需求。

但需要看到的是,客观而言,中国的媒体融合进程较之国外相对滞后,对标国外发展现状,存在如下三个需要回答与解决的问题:

第一,与媒体融合相关的学术研究有待进一步的系统化。有国内学者梳理指出,过去十年围绕“新媒体的信息传播模式及其社会影响”“社会化媒体”“新媒体的媒介形态”等关键领域的学术生产态势活跃,但是也有结构松散、研究尚不够成熟、理论体系不够稳定等不足,虽然呈现出多学科交叉融合的可喜趋势,但也因此容易在缺少核心问题与核心理论体系的情况下使得不同研究因为不同学科的问题意识差异而演化成为新的研究主题,且不利于不同学科之间的学术对话。

第二,需要在媒体融合的实践层面全面提升对媒体融合建设进程的综合认识,不能将其简单停留在对于新技术的研发与应用上。曾有学者指出,目前主流媒体关于“媒体融合”的认识尚未彻底摆脱传统媒体内容生产、分发和运行组织模式的思维框架,并未充分意识到“媒体融合”事关整个社会形态的宏观变革,在信息以偏平网络方式流动的“网络社会”,传统媒体组织是社会网络中的一个节点。从技术的底层逻辑来看,大数据和人工智能驱动了广电与互联网、移动互联网、物联网的全面结合。基于计算机芯片的发展、基础层算法技术的不断更新,人工智能各类关键技术的准确率和工作效率得到快速发展;随着计算机视觉、自然语言处理、知识图谱和智能推荐的技术革新,媒体融合向着更智能、更便携、更个性化的方向发展,不断地重塑整个媒体格局。但与此同时,这也意味着智能融媒体时代,媒体的社会功能日益拓展,如何让主流媒体借助移动传播,牢牢占据舆论引导、思想引领、文化传承、服务人民的传播制高点,使互联网这个最大变量变成事业发展的最大增量,成为传统媒体转型所面临的前所未有的新问题。

第三,与国外逻辑清晰的发展进程相比,国内媒体融合囿于传统媒体的体制约束,实现逻辑较为复杂,面临的体制机制困境更多,地域与行业的发展不均衡。这一系列亟待解决的问题会引起更多研究者的关注,无论是制度层面,还是技术、业务层面,都需要全面、综合的考量。与此同时,针对上文所说的国外媒体融合进程所体现出的技术创新背后的结构性动力和意识形态逻辑,我们显然也应该将国外经验批判性地吸纳进中国的媒体融合发展进程中,解决媒体融合过程中所面临的媒体对象复杂化、媒体数据规模化、媒体传播多样化等挑战难题,加强主流媒体舆论场的引导力,推动国家治理体系与能力现代化,促进社会良性发展,避免技术创新可能加剧的不平等。

四、媒体融合国家重点实验室的建设立足点与时代使命

我国在媒体融合发展上进行了积极探索,尤其是党的十八大以来,党中央高度重视媒体融合发展,规划了媒体融合的发展方向和战略目标。新兴技术作为媒体融合发展的核心驱动力,加速了媒体融合的发展,推动媒体进入深度融合阶段。科技部在媒体融合领域布局建设了媒体融合与传播、传播内容认知、媒体融合生产技术与系统、超高清视音频制播呈现四个国家重点实验室。媒体融合领域国家重点实验室通过聚焦学科领域前沿科学问题和国家重大需求,开展可能引发重大变革的基础、应用基础研究和关键技术研发。

(一)媒介融合国家重点实验室功能与特色

四个国家重点实验室各有侧重、各具特色,是推动媒体融合发展的“国之重器”,是国家创新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1.媒体融合与传播国家重点实验室

依托中国传媒大学建设的媒体融合与传播国家重点实验室研究方向包括媒体融合传播与未来形态、媒体融合的服务模式和媒体信息智能处理。主要研究内容为:重构传播本体论,建构传播与个体及社会新型交互关系理论;开展中国网络综合治理体系研究、媒介融合与社会治理模式创新研究和我国新闻传播业人工智能发展趋向研究;进行内容生产全域媒体智能生产模式、新闻与影视信息智能处理、音视频数据高效处理、媒体内容有效监管等研究。

组建“媒体融合与传播国家重点实验室”的主要目标是建设符合学术研究前沿潮流的媒体融合与传播的基础理论体系,旨在解决媒体融合领域存在的关键基础性问题,实现前瞻性基础研究和应用基础研究、引领性原创成果重大突破,进而加大科研成果应用转化力度。

2.传播内容认知国家重点实验室

依托人民日报社人民网建设的传播内容认知国家重点实验室研究重点是以人工智能研究为核心,融合新闻传播学、控制科学、认知科学、系统科学、复杂性科学等诸多学科,开展内容认知应用基础和应用研究。研究内容包括:主流价值观内容知识体系构建方法及技术研究和全媒体融合的认知推荐分发研究;内容智能审核和风控,全媒体内容理解与安全研究、跨平台内容的语义协同与态势认知研究;社交媒体网络集群效应的量化研究和内容传播态势多维可视化研究。

传播内容认知国家重点实验室将致力于利用人工智能针对内容领域的传播基础理论、底层技术和应用模式进行研究。其根本目标在于通过实验室的建设运营,引领互联网内容生态健康有序发展,打造风清气正的网络空间。

3.媒体融合生产技术与系统国家重点实验室

依托新华通讯社新媒体中心建设的媒体融合生产技术与系统国家重点实验室确立了跨媒体大规模感知、认知信息分析与推理,人机协同复杂问题分析、响应及评估两个研究方向。主要研究内容为:机器新闻技术逻辑中对数据和事实按照预设的价值框架匹配,提取海量数据中价值信息和核心观点及故事化符号模态,优化改进机器生成新闻模型;情绪交互系统技术应用和智能媒体情绪芯片,优化不同媒体内容产品的量化测评和评估;精准场景语义分割和多传感器数据融合技术应用,优化混合现实场景的构建;虚拟现实智能建模技术和智能硬件技术,优化知识计算和可视化交互引擎服务能力。

媒体融合生产技术与系统国家重点实验室,旨在通过探索智能技术的研发应用与媒体生产模式新的结合机制,推进生产模式和生产理念的变革,全面深化媒体生产的供给侧改革。

4.超高清视音频制播呈现国家重点实验室

依托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建设的超高清视音频制播呈现国家重点实验室围绕超高清视音频制播、分发与呈现开展一系列先进视音频和人工智能技术的基础研究、应用示范和应用实践,推动“5G+4K/8K+AI”发展战略,带动我国超高清智慧媒体的发展,促进电视媒体与新媒体快速融合。

超高清视音频制播呈现国家重点实验室旨在开展超高清视音频制播系统关键技术、视音频媒体传播理论与技术、视音频服务安全关键技术等基础研究、应用示范和应用实践,努力在新科技引领方面取得新突破,打造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超高清技术创新链,实现建设强大引领力、传播力、影响力的国际一流新型主流媒体的国家战略目标。

四个媒体融合领域的国家重点实验室的根本目的是创建融媒体理论体系,引领智能融媒体的科研创新,搭建智能融媒体先导实验环境,培养智能融媒体高精尖人才,服务中国特色的媒体融合向纵深发展。要实现根本目的首先需要明确这一个事实,即媒体融合领域的科研工作需要立足技术创新、超越技术创新,充分认识到这一轮的技术革命是由技术革命带动人类交往、社会传播模式的革新,从而为整个社会发展带来“拐点”效应的结构性变革。

(二)媒介融合国家重点实验室建设的立足点

就主流媒体面临的挑战来说,在数字技术、网络技术和智能技术的推动之下,传媒领域内经历着持续的技术模式变革与业务体系变革,时至今日,在媒介环境已经深深被数字媒体、互联网、云计算、大数据、移动互联、人工智能等技术重塑和再造,无论是媒体内容本身的生产与提供、还是媒体内容产品的形态与体验,都已经远远超越了传统媒体时代单一来源、单一通道、单一体验的传统体系。而对于内容的源头,即内容由谁生产、从何而来,这一基本问题的答案也已经一再改变:从专业精英到大众参与,从人类到算法,乃至于延及“万物为媒,万物有声”。媒体融合发展事关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这一个大命题,在全媒体时代,媒体不仅肩负着信息生产与传播功能,而且在国家治理中也发挥着重要作用,媒体通过沟通社情民意、传递主流声音、实现党心民意同频共振等提升和优化治理效能。因此对于这一领域发挥着科研“国家队”作用的国家重点实验室来说,应将如下三个方面作为自身建设的立足点:

1.媒体融合作为事关舆论宣传与意识形态安全的国家战略

首先,媒体融合发展已上升至国家发展战略层面,是党中央着眼巩固宣传思想文化阵地、壮大主流思想舆论以及维护意识形态安全与政治安全作出的重大战略部署。自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高度重视媒体融合发展。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就推动媒体融合发展做出深刻阐述,在2014年8月18日召开的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第四次会议提出了推动媒体融合发展的重大任务,印发了《关于推动传统媒体和新兴媒体融合发展的指导意见》。在2018年8月21日至22日召开的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扎实抓好县级融媒体中心建设,更好引导群众、服务群众”。2018年11月14日习近平主持召开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员会第五次会议,印发了《关于加强县级融媒体中心建设的意见》。2019年1月2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就全媒体时代和媒体融合发展举行的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二次集体学习时强调,推动媒体融合发展、建设全媒体已经成为我们面临的一项紧迫课题。要运用信息革命成果,推动媒体融合向纵深发展。这些重要论述,不仅为推进媒体深度融合指明了方向、提供了遵循,也意味着媒体融合已成为国家发展战略议题,成为中央层面部署推进深化文化体制改革的重大举措。中宣部部长黄坤明强调,打通基层宣传思想文化工作“最后一公里”,要大力推进媒体融合发展,创新建设融媒体中心。推动媒体融合发展,是巩固宣传思想文化阵地、壮大主流思想舆论的战略举措。

此外,习近平总书记还在十九大报告当中指出:“建设现代化经济体系,必须把发展经济的着力点放在实体经济上;推动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和实体经济的深度融合。”因此,媒体融合的深度发展还将与其他国家重大战略决策产生“联动效应”,如对接一带一路倡议精准扶贫、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等国家重大战略需求,突破传统媒体主流价值观传播模式,创新提出泛媒化时代的大传播新理论,建立人类精神文明与价值传播新模式。

2.面向国民经济主战场的关键定位,紧贴新时代经济发展需求

开展媒体融合与传播基础理论创新研究,形成在媒体融合领域有中国特色的重大原创成果,建立面向媒体融合的公共服务与产业发展新理论、新模式。“用主流价值导向驾驭‘算法’,全面提高舆论引导能力,提升和优化治理效能。”最后,从传播未来长远发展来看,更需要持续提升媒体产品与服务质量,优化结构,增强我国媒体领域的国际竞争力与影响力,坚持不懈讲好中国故事,形成同我国综合国力相适应的国际话语权。

与此同时,作为文化创意产业的重要组成部分,传播具有无形资产丰富、智力要素集中、对相关产业的聚集和拉动作用明显等特征。我国智能媒体内容传播形态的变革必将通过交叉领域和边缘行业的形成放大这种特征,增加智能媒体传播的衍生价值和附加价值,带来较大的产业链效应和产业集聚效应。这是媒体融合向纵深发展的现实目标所在。

3.强调技术伦理,增强技术创新的人文关怀

智能融媒体的创新发展需要从“数字伦理”(digital ethics)的角度探讨相应的规范与治理体系,发展兼顾传统的媒介伦理和以大数据、人工智能、虚拟现实为驱动的媒体智能化融合发展的新技术伦理研究,以适应人工智能时代科技发展带来对人类思想、经济生活形成的颠覆性挑战,及由其产生的深刻严峻的哲学伦理学命题。数字伦理的问题已经有相关的学者从多个角度进行探讨,既有成果充分揭示智能媒体及其影响在现实层面已经充分展现出其从技术属性的溢出,开始逐渐凸显深远的社会属性。

因此,国重实验室需要立足对技术发展底层逻辑的深刻把握,深入探究智能媒体和大数据等科技发展带来的、与信息传播领域相关的伦理挑战及政策议题,尝试提出带有针对性及可操作性的传播伦理框架与道德原则。从国家战略、政策制定的宏观层面,学科建设、人才培养、理论创新的中观层面,以及教学课程体系研发的微观层面着手,有层次开展数字伦理问题的研究探讨。

五、结语

我国的媒体融合正在全方位深入开展,目前亟需从更为广阔的前瞻视角进行媒体融合与传播基础理论和共性技术的研究。对于媒体融合领域的国家重点实验室工作而言,在技术研发的基础之上,还应该充分展开对技术如何更好地融入社会现实需求的探索,在此基础上,通过国家重点实验室建设进一步提升我国媒体融合领域自主创新能力、舆论引导能力,在持续推进媒体融合向纵深发展的过程中回应国家治理体系和能力现代化之需。

注释:

① Johnston,J.FriedrichKittler:MediaTheoryafterPostculturalism.In F.Kittler,Literature,Media,InformationSystem.Amsterdam:G+B Arts.1997.p.6.

② McQuail,D.& Windal,S.CommunicationModelsfortheStudyofMassCommunication.London:Longman.1993.

③ Shannon,C.E.& Weaver,W.TheMathematicalTheoryofCommunication.Urbana,IL: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49.p.8.

⑤ [英]尼古拉斯·盖恩、[英]戴维·比尔:《新媒介:关键概念》,刘君、周竞男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38页。

⑧ [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世纪出版社2011年版。

⑨ Benjamin,W.TheWorkofArtintheAgeofMechanicalReproduction.In J.Curran,M.Gurevitch & J.Woollacott (Eds),MassCommunicationandSociety.London:Edward Arnold.1977.p.390.

⑩ [美]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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