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知遥,赵静宜
(1.天津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天津 300072;2.天津大学 教育学院,天津 300072)
面塑也称面人、面花,是一种用料简单但工艺精细的中国民间艺术品。中国的面塑艺术早在汉代就已有文字记载,经过几千年的传承和经营,已是中国传统文化和民间艺术的一部分,同时也是研究历史、考古、民俗、雕塑、美学不可忽视的实物资料。中国的面塑艺术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和独特的艺术风格,不仅代表了民俗文化中独特的乡土审美意识,还传递了一种强烈的民族文化精神;不仅是几千年来中华民族代代相传的艺术结晶,更是中华民族勤劳善良精神品质的最好诠释。但由于受到机器工业和市场经济的双重影响,面塑艺术正经受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如何精准保护和有效传承面塑艺术,实现面塑艺术的可持续发展,成为学者们普遍关注的问题。
中国的面塑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和形态彰显着浓郁的地方特色和文化,在千百年来的历史演变过程中不断地赋予自身独特的文化特征。面塑是无数劳动人民寄托情感的艺术形式,将群体性和文化性融为一体,体现了中华民族的群体文化意识和民族精神。
中国早期的面塑由于受到早期刀耕火种自然经济的影响,手工艺者的面塑作品往往带有对于天地的崇拜、丰收的企盼以及对幸福吉祥生活的追求。《诗·商颂·玄鸟》中载:“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诗·大雅·民生》中记有:“厥初生民,时维姜。”[1](P563)从早先文字的记载中不难看出先人对于自然的敬畏和尊重,人类臣服于自然,顺从于自然,才可以生生不息,使生命无限的延续。
生殖崇拜是早期原始先民们对于幸福生活和族群能够兴旺发达的一种美好祈愿。所谓生殖崇拜就是对生物界繁殖能力不断增续的一种赞美和向往。早期的原始先民并不懂得人类生殖的真正原因,因此,当他们看到妇女的腹中孕育出新的生命时,就对生命的孕育和繁衍充满敬畏之情。由于原始社会时期生产力低下,族群人口的多少和族民体质的强弱决定了整个氏族部落的兴衰,因此,原始先民对于妇女分娩十分重视,妇女在原始社会的地位也比较高。在漫长的原始社会时期,中国经历了大约35 000年的母系社会,于旧石器时代晚期形成(约50 000年前),在新石器时代早期(约15 000年前)结束。在较长时间母系社会的影响下,诞生了许多生殖之神,如送子观音、送子娘娘等。除此之外,人们还将具有生殖意义的神话传说作为基础题材,如“女娲造人”“女娲伏羲”等,把先人对于自然和生命的崇拜通过面塑这种传统技艺深刻形象地记录和展现出来。除了神话传说之外,充满智慧的劳动人民还将自然界的植物赋予了一些传承生命、生生不息的文化符号。例如面塑作品中常常会出现石榴、寿桃等题材,都蕴含了多子多孙、长命百岁的意义。手工艺人除了借用这些事物的吉祥寓意以外,还最大限度地将其特点进行神化,目的在于传递该事物背后所表达的吉祥含义,从而形成该作品的文化意义。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远古先民们对自身未知命运的恐慌,使他们不自觉地将自然界的动物作为可以保护和依靠的神灵。于是一些民族和部落将自己地区特有的动物加以神化,使其成为一个神秘而强大的意象,从而反映出先民对生命力量的渴求和崇仰。图腾崇拜是原始先民在原始社会的一种信仰和习俗体系。这种对于图腾的崇拜心理,反映出他们渴望通过对于这种意象的精神寄托,使自身求吉趋福的愿望得以满足的心理。再者,这些动物图腾意象的选择往往带有强大、凶猛、神秘等特征,满足了图腾作为一个被人格化的崇拜对象应有的特点,他们往往具有一定的超自然力,不仅可以保护自己,还可以庇佑他们的子民,赋予子民力量和技能,抵御外族的侵袭和外部的凶险邪恶。在此背景下,面塑驱邪禳灾的功能也便有迹可循。面塑艺术的诞生最初并不是出于装饰审美的需求,而是基于巫术、祭祀等活动中的祈愿吉瑞福祉、祛疫免灾等意图。在自然条件恶劣、科技水平低下的古代社会,自然灾害和战乱等时常威胁着人们的生产和生活。对神灵的信仰和对自然的依赖,使得人们对能给他们带来幸福和吉祥、驱魔逐害的神灵充满了敬畏之情。如很多地区的面塑题材中都会出现一个十分经典的动物形象——老虎。老虎是勇猛和雄壮威武的象征,作为百兽之王、镇山之主,自古就被当作山神、山主、山君、山中君子而受到崇拜。中华民族对于“虎文化”崇拜甚至早于对龙图腾的崇拜。叶舒宪先指出:“追溯其(老虎形象)起源,大约一万年前的黑龙江和内蒙古等地岩画中,已经出现虎的形象。老虎在《说文解字》中被定义为‘山君’即山神,具有威风八面的驱邪禳解作用。”[2](P32)先民对于虎图腾的崇拜与利用,还表现在大量辟邪消灾的符号行为方面。民间也曾有“画虎于门,鬼不敢入”的说法。晋·干宝《搜神记》中也有相关记载:“今俗法,每以腊终除夕,饰桃人,垂韦索,画虎于门,左右置二灯,象虎眠,以驱不祥。”[3](P102)从认知人类学的角度看,尽管现代人对于老虎的认知已经日益简单化,但还是保留了自古以来对“老虎”在乡民艺术中文化寓意的解读。
朴实的农民怀着对富足生活的向往,将美好的生活愿景体现在作品之中。例如在陕北面塑中常常用生肖动物相组合表达人们内心所渴望达到的某种理想的生活状态。陕西省榆林市绥德县的面花代表性题材“蛇盘兔”,就有“人要富,蛇盘兔”的说法;还有“猴骑牛,地流油”的面塑题材等。①人们将生产生活经验与情感寄托于生肖动物,除了包含有个体对于吉祥美好的主观诉求之外,还建立了人们对于某种生肖与个体特征的联系。“人们因为对自身的关注而关注生肖,并因此将祝福和吉祥灌注于生肖,这时候,生肖已经成为主体自身的象征物,他从这个生肖物身上看到了自己,并且找到某种一致和暗示。这正表明了来自民间的风俗因其潜移默化的影响造成的人群‘焦虑’,处于对未来不可知命运的恐慌,对不可抗拒力的精神缓解,民间的智慧通过吉祥物的情感寄托,巧妙化解了内心的恐慌。而十二生肖活泼可爱充满人性化的形象也艺术地传达了人们对吉祥美好的主观诉求。”[4](P160)劳动人民以这种最简单的材料和朴实的情感,不仅传承了精湛的手工制作技艺,还传递了一种生活之美,将自己的生活体验和审美情趣融入作品,使作品不仅仅具有不同的地方特色,还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
“乡民艺术的最大特点即是日常生活的审美化,而理解乡民艺术的功能恰应从它的日常实用性入手。”[4](P165)我们至今可见的一些鲜明的乡民艺术题材,无不反映了普通百姓日常生活中最基本和最实用的需求,而此类独具特色的艺术表现形式都是特定时代下人们审美观念的反映。
中国的面塑艺术十分注重实用性和审美性的统一,并在形象塑造上注意突出地方风俗。首先,面塑最早起源于人们对面食形态的创新和发展,而在中国一些有典型面塑流派的地区往往也是小麦等作物大规模种植的地区,如河南、山东、河北、江苏、安徽、陕西、山西、甘肃等地区的小麦种植面积和产量分别占全国的45%和48%左右,是中国小麦的主产区。大规模的小麦种植为面塑制作提供了丰富的制作原料,同时,靠天吃饭的劳动人民也在这样的一种生产模式中形成了对面食的偏爱和有着特定含义的面塑题材。最初,面塑作为一种面食,能够满足饱腹这一基本功能。随着历史的不断演变和发展,面塑在形态和颜色上也开始呈现出更加多样的风格和形态,其精美的形态和艳丽的色彩颇具艺术性,同时也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和民俗内涵,既带给了人们视觉上的享受,又满足了人们的审美情趣。在这样一种氛围的熏陶下,人们逐渐将面塑与一些重要的人生礼仪相结合,如生日满月、婚丧嫁娶或老人祝寿等,这样的场合都会有不同样式的面塑作为一种世俗仪式的载体,用来表达鲜明的地域特色和文化内涵。如,在山西霍县一带,孩子满月以后,亲戚们特别是舅舅家要送上精美的面塑,一般是直径尺余的环状“囫囵”馍,意为将孩子套住,保佑他健康成长;一些地区在婚庆场合中,男方家要备有一对龙凤喜馍并配以若干对小花馍,这些礼物首先要在男方家的祖宗牌位前供奉,再由新郎送往女方家道喜并祭祖;人们还用这种体现精湛技艺的手工艺品表达儿孙对长辈的尊敬和爱戴,如在一些地区已经出嫁的女儿每逢节日都要准备很多装饰精美的面塑寿桃,有“八仙庆寿”“五蝠捧寿”等,都是通过面塑艺人灵巧的双手表达对于长辈的敬重之情和长寿多福的祝愿。中国民间自古就有“红事看钱,白事看馍”的说法,在晋北地区,中元节家家盛行面塑活动,一家蒸花馍,四邻来帮忙,各种造型的花馍都有,如羊、虎、牛、鱼等,还要再捏许多桃、李、莲、菊、梅等造型的花馍,点缀以花、鸟、蝴蝶、蜻蜓、松鼠等,可为走亲戚、看朋友的礼品。[5](P78)
面塑精美的艺术形象背后还蕴藏着深刻的民俗内涵。人们通过面塑来充实节日的礼仪和习俗,将朴实真挚的民风民俗以及历久弥新的地域文化气息融入到面塑的艺术创作中,反映了祖祖辈辈对于幸福生活的期盼和美好祝愿。岁时节令是民间艺术的一个重要主题,反映了在时间运行和周而复始的循环过程中人们的观念与情感。在这种主题的影响下,面塑艺术源于生活、反映生活,以一种最直观的形式将其物质性与精神性贯穿于民俗节日之中,并使其文化含义得到最深的体现。“传统节日的生命力就在于节日的民间娱乐性质,这样的娱乐性体现在节日的仪式和丰富内容的表达,在于民间朴素的智慧让一切影响生活甚至快乐的因素在仪式和娱乐活动中得到了巧妙地禳解,具体说就是借助一系列活动巧妙地将一种怀念和忧伤通过吃或者竞技娱乐的方式得到释放。”[6](P145)例如在清明节、寒食节这天,民间常用蒸花馍来纪念先人,这一标志性的民俗节日已经加进了敬神祭祖、崇念圣贤的内容。在山西吕梁地区,当地人要在清明这天捏制一种叫做“寒食供贤”的面人头,这种面人头内里包有盐、小米和芝麻等素馅,人们将其捏成男女小孩的人头,蒸熟以后加以点染,非常可爱;山西地区在寒食节还会制作一种名为“子推燕”的花馍,以此来纪念介子推,同时也昭示春天的到来。
除此之外,神话传说与民间故事也是传播较为普遍的一种大众娱乐方式,人们通过口耳相传和典籍记载,使得民间故事广为流传。在没有现代传媒形式的传统社会,民众就是靠着各种渠道得来的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来教育后代,这些历史故事不仅仅反映了不同时代的文化特征,还具有十分深刻的教化功能。“津派面塑”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王玓就十分擅长选择神话传说或者民间故事中的侍女题材来展现古人的日常生活片段,如“牛郎织女”“嫦娥奔月”等。王玓的面塑作品中除了能够将古代衣着的纱丝效果完美展现,还能使人物灵动饱满,达到以色衬形、情由景生的意境,从而传递出作品形象的神韵和情致。②
因此,当民众处于特定节日、节气,甚至由于所处环境变化而导致人们在生理和心理产生双重危机感时,面塑也被附着一些通用的或专属的意义,他们往往带有节俗的表征功能,是一种文化符号的表达和传递。
近年来,随着社会飞速发展,各种新兴产业不断出现,冲击着传统工艺美术的发展,不少从事工艺美术的艺人开始转换职业,面塑艺术的传承主体角色逐渐发生变化。目前从事面塑创作的多为农村中一些年纪较大的手工艺人,面塑制作面临着无人承续、后继乏人的困境。早期面塑技艺都是在老一辈的口传心授中完成代际之间的传承,后来,由于年轻人进城务工,再加上面塑作品完全需要手工制作,这也成为延续这项技艺的一大牵制。因此,传统的传承主体角色开始发生分化,开始由早先的代代相传发展到招收外姓学徒,再发展到有些艺人面向社会招生,开设面塑培训班。天津大学2019级面塑研培班的学员宋彦艳于2017年开始在南开大学和天津大学开设非遗面塑课程,同时在社区和文化宫授课,先后培训学员近千人次。当问及传承角色的变化时,宋彦艳说,自己之所以选择在传承人身份的基础上增加现有身份,是因为口传心授、言传身教的效果和普及程度远不及讲授非遗公开课更广,希望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增加面塑技艺的传承范围,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扩大面塑艺术的传承人群,从而缓解当前面塑技艺所面临的传承困境。③这样的情况也导致学员构成发生了变化。目前传承和学习面塑的人员多为饭店的厨师或者面点师傅、中小学的工艺美术教师、职业学院的在校学生、未就业大学毕业生、下岗职工及部分退休人员。可见,面塑的传承人群不再只停留在小范围内的人群中,开始向不同领域和不同职业扩展,这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面塑技艺的传承困境。
与此同时,传承人的认定日趋严格和规范化。《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认定与管理办法》于2020年3月1日起正式施行,该办法从技艺精湛程度、代表性和社会影响力、传承活动开展、品质修养等方面,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认定条件作出了细化规定:明确一般每五年开展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认定工作,增加材料复核、根据需要安排现场答辩、公众异议等评审程序和环节;根据有关法律规定,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推荐人选的公示时间修改为20日。④国家之所以加强对传承人认定工作的规范和管理,主要是由于随着从事面塑制作的人群日益扩大,一些自我标榜的所谓“大师”遍布各地,打着“非遗”的旗号到处演讲或者高价收徒,这样的人只是为了眼前的经济利益,并不是出于对于面塑或者传统手工艺的热爱,这类人把艺术商业化,丢掉了传统手工制作的温度和独有特色,是变了味道的非遗。杨建仙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保护略谈——以面塑为例》中,分别列举了不同面塑流派的发展传承情况,文中提及汤派面塑的第二代传承人汤夙国老先生在选择传承人时有三条标准,且缺一不可:“第一,要有好的人品;第二,要有丰富的文化知识,通晓诗文;第三,要熟练掌握书法、绘画、雕塑等技艺。在他眼里,宁缺毋滥才是对艺术传承负责的做法,‘传人无国界,但是必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搞面塑必须有扎实的艺术功力,还得有一种为艺术献身的精神。”[7](P241)通过规范传承人的传承实践,严格传承人的认定标准,使面塑的传承现状得到改善,使面塑艺术有一个更好的发展空间。
随着生产力的不断发展,面塑的经营方式已经由传统的挑着担子走街串巷逐渐演变成在城市街头拥有一个固定摊位或者商铺,或是以旅游纪念品的形式出现在一些文化景点和文化场馆之中。不仅如此,随着网络信息技术的快速发展,各种电商平台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统工艺开辟了新的经营渠道,一些面塑艺人开始利用互联网等渠道销售面塑。天津大学2019级面塑研培班的王俊锋除了在线下开设了实体的面塑工作室外,还在线上开设了淘宝店铺(王子面塑工作室);很多面塑艺人利用“抖音”“快手”等自媒体平台宣传和售卖自己的面塑作品;还有艺人在淘宝等电商平台的扶贫项目中进行直播售卖面塑作品等。多样的经营方式使得面塑艺术获得更多的发展机遇,使更多的人投入到面塑的创作中去。
在当前非遗保护多元化发展的背景下,发展非遗传承方式多元化是促进非遗保护的关键。近年来,国家对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和发展日益关注,为贯彻落实党的十六大有关扶持对重要文化遗产和优秀民间艺术的保护工作的精神,履行我国加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的义务,自2005年第一次提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开始,我国已建立了从县级、省市级再到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近年来,许多学校将本地非遗文化引入校本课程,聘请校外专家、民间艺人到校授课。“非遗进校园”让学生感受到传统文化的魅力,同时也是面塑等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方式多元化的重要体现。天津大学2019级面塑研培班的学员李恒战除了担任西安高陵区民间传统文化艺术协会会员、西安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协会会员以外,还通过“非遗进校园”活动,在2018年5月受西安市高新第二小学邀请为学生现场授课制作面塑作品,同时被高新第二小学“陕西省教育厅张敏仓名师工作室”聘请为民间面花指导专家。⑤通过“非遗进校园”使面塑艺术为更多人熟知,扩大了面塑的知名度和传承力度。
2015年,文化部正式启动“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群研修培训计划”,该计划旨在提升非遗传承人文化素养与工艺水平,通过将传承人引进高校,利用高校的教育资源对传承人进行集中培养,把非遗传承的相关课程纳入到高校的教育体系中等举措,保护传承人的文化自信和传承活力,提高其技艺和水平,激发非遗传承的活力,促进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与现代的结合。同时,该计划密切了高校与社会的联系,促进了高校相关的学科建设和文化创新能力的提高,也带动了相关文化产业的发展。
面塑艺术在城镇化的洗礼中不断地进行着变革和发展,但是在市场对面塑艺术的改造中,也使面塑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冲击。这种冲击不但在某种程度上牵制了面塑的发展,还对面塑的创作主体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对于面塑的可持续性发展和具体的创新路径等问题,学界也出现了一些截然不同的观点。如刘德龙认为,手工技艺是在漫长实践中形成的,它离不开当代社会民众生产生活的现实需要,保护传统与改革创新并重才是非遗保护的真谛。[8](P7)但也有学者认为,手工艺类非遗创新与保护在一定程度上是“互斥”的,非遗虽然可以创新,但创新后的成果只能说是将来的非遗,因而,非遗创新不属于非遗保护范畴,而是群众文化活动、专业艺术生产和文化市场开拓的工作目标。[9](P19)笔者认为,面塑的创新虽然会一定程度上改变文化的表现形式,但创新并不会从根本上动摇其固有的文化基因,且创新也是面塑能够可持续性发展,融入现代生活并不断发挥其文化影响力的必然选择。
“传承”一词泛指对某某学问、技艺、教义等在师徒间的传授和继承的过程。[10](P67)对于手艺人来说,拜师学艺并不是为了标新立异,也不是为了彰显个性实现艺术形式的再创造,而是对于某一种艺术作品风格的认可和延续。《考工记》中记载:“智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11](P68-69)即“智慧的人创造东西,巧干的人传承它、坚守它,这便是被世人称为工艺”。但并不尽然,自古以来的能工巧匠其实都有创新的本心,一方面是源于其不满足于现有成果的内源创新动力,另一方面是因为工艺作品总要不断创新才能适应社会发展,并且能够在行业竞争中获得优势。但有些手工艺人并不愿意承认其自有的内源创造力,而是把创新归因于为了要迎合市场的无奈。如果我们对不同地区的面塑风格及流派稍作了解,就不难发现,各个流派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形制、风格、技术都有所不同,而能够获得鼎盛发展的时代往往是经济和文化发展的高峰时代,而这样的时代会催生出源源不断的作品和派别,这也是所谓的行业竞争带来的产物,从而也是最大程度唤醒手工艺人们创新内驱力的良机。
因此,在物质文化生活更为丰富的今天,激烈的行业竞争所导致的手工业发展迟滞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面塑艺术发展的桎梏,但另一方面市场经济的蓬勃发展确实也为面塑艺术的发展带来了不断创新的动力。因此,在加强对面塑艺术的整体性保护的同时,还应促使其进行良性竞争。
对于当代的传统手工业来说,激烈的行业竞争其实并不源于内部,而是源于部分主流消费群体的消费文化。中高端消费群体盲目追随国际高端奢侈品牌,缺乏对传统手工艺制品中地道的中国元素的认可,导致手工艺制品难以产生文化产品的附加价值。针对此现象,面塑艺术也难逃受认可型消费的影响,因此在面塑艺术的发展中可以广泛应用的案例也屈指可数,但包含中国元素的其他民俗文化却在其发展中逐渐探索出一些创新型发展思路,也可以给面塑艺术的发展提供一些借鉴和经验。
随着中国消费者消费能力的增强,中国风逐渐被时尚圈所追捧,中国面孔正在时尚圈发光。青瓷蓝、中国红、水墨画、织绵丝绸、京剧脸谱……放眼知名的奢侈品,中国风已成为一种流行趋势。如国际高端奢侈品牌“Armani”,一直以来都对神秘的东方文化情有独钟。Armani Privé在2015年春夏高定时装周上发布的“竹韵”系列便是一次对于东方美作出成功尝试的典范。Armani先生以东方的竹林作为设计的灵感,还运用了汉唐式的襦裙、苏绣和珐琅掐丝,通过西方高级手工坊精妙绝伦的工艺感体现出一股清峻峭拔的仙气。[12]
因此,我们不难看出,由于中国综合国力的增强,使得国民的消费和购买力不断增加,从而使得市场也受某种认同性经济的影响而不断发生变化。因此,面塑艺术也可以在良性的竞争中获得整个行业的发展和振兴,只有整个行业有着激烈的竞争,才能从深处唤醒传承人的创新内驱力,从而使面塑艺术得到创新性的传承和发展。
面塑艺术想要得以持续性发展,必然要经历一个文化资本向经济资本转化的过程。在文化资本向经济资本转型的过程中,受资本利益的驱使,我们难免会进入一个过度追求经济资本的误区,从而造成面塑艺术内在神韵消失。因此,面塑艺术的发展要避免使面塑创作成为单纯利益驱动的工具,成为文化工业的附属品。
民间艺术作品的最大的特点是原生性和创造性,单纯地追求经济利益及艺术纯粹的商业化可能会使这种民间工艺丧失原有的韵味,丢失其应有的文化土壤。手工艺发展创新的内源型动力就是创作主体,任何一项手工艺能够不断发展最初都一定来源于早期手艺人主观能动性的发挥和将观念付诸于实践的努力。基于此,把创作主体作为手工艺创造性传承和发展的内源性动力便十分合理了。因此,我们在发展面塑艺术的过程中应该尊重面塑的创作主体,使得面塑发展有条不紊地跟随社会生产方式的变化而变化,尊重创作主体对于环境变化的适应节奏,由传承人自己选择适合发展的道路,而不是一味地将传承人投入到城镇化发展的大潮之中,丧失了原本的制作风格和模式。但仅靠传承人自身的意识和行为尚不足以激发面塑艺术的创新性转变,要想在市场经济的浪潮下实现面塑艺术由文化资本向经济资本的合理性转变,仅依靠内源性的动力可能太过单一,地方政府、文化企业以及文化产品的消费者三方主体都应该为面塑艺术的创造性发展提供合理化的支持。
首先,面塑艺人自身素质的提高是面塑艺术品味提高的关键,也是面塑事业得以发展的关键。例如,有的地方面塑艺人只知道面塑很好看,有审美价值;有的面塑艺人对面塑的文化特征了解皮毛,不能够清晰地掌握面塑文化的历史渊源、文化内涵以及不同地区面塑流派的特点。类似这样的现象并不少见,这主要缘于民众对传统文化的认知比较薄弱,以及面塑传承的断层,还有就是相关文化部门缺乏对民众文化意识的深层普及,导致民众对于面塑文化缺乏认同感和自信感。缺乏了大众的认可,手工艺人自身便很难建立起文化认同和文化自信,因此传承的队伍也就日渐淡薄。针对于此,相关部门应及时对传承人的文化认知进行唤醒,在实践中对面塑文化进行深层次地挖掘和理解,从而唤起手工艺人对于面塑艺术传承的自觉意识。
其次,手工艺人作为面塑的活态载体,对于面塑的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传承人只有扎根生活,才能汲取到民间艺术的丰厚营养,才能够使其面塑作品蕴含着独特的文化内涵和精神特质,才能使民间的审美心理和文化观念得以传承,体现地区性的精神面貌,从而使面塑作品带有独特的文化符号和生活印记。现如今可被称作为某一工艺“泰斗级”的传承人已经不单单停留在手工艺品的基础制作上了,还要提高自身理论素养,有自觉的创新意识和能力。因此,真正的“大师”要广开视野,将自己的工艺作品与社会发展相结合,能够使自己的作品不被历史所淘汰并且能够不断发展延续。例如,在天津大学研培班中,很多面塑艺人所携带的面团质轻且不易变形,更易保存携带,这样的配方激起其他手工艺人的好奇心,但掌握“秘诀”的面塑艺人表示属于商业机密,不能外传。由此便可知,很多面塑艺人已经不仅仅停留在对于手艺和面塑理论的学习,甚至对面塑的材质进行了研究和改进。因此,他们已经不是我们固有观念中只懂得闭门造车和走街串巷叫卖的手艺人了,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他们也在对自己的技艺进行更新和精进,从而使得面塑艺术品在社会不断发展中具有更强的普适性,而他们自身也具有较高的文化修养和审美品位。
传统不代表老旧,传统的民俗元素和现代的文化元素并不是水火不容,相反,在面塑的发展过程中可以融入更多的现代元素,在保留传统的基础上合理创新,将传统的民俗文化与现代的艺术符号相结合,保留传统制作技艺的同时更新题材和形式,灵活多变,与时俱进。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影响下,很多面塑艺人纷纷成立了自己的面塑工作室,凭借自己精湛的技艺,一方面获得相对稳定的经济收入,另一方面将手艺人聚集起来,从而实现另一种形式的传承。例如在天津大学面塑研培班中,有很多面塑艺人都有自己的面塑工作室,他们的工作室集预定、制作、销售、培训为一体,面塑爱好者可以提前预定自己想要的面塑作品,传承人根据顾客需求设计样式并进行制作。除此以外,很多面塑艺人还与淘宝或其他自媒体平台进行合作,扩大销售范围,真正意义上开辟出了“非遗+”的新型发展模式。⑥
事实上,在传承中创新要实现的是传承和创新二者的辩证统一。让面塑艺术维系传统文化特质的同时具有现代功能,既要符合现代审美心理,又要从面塑传统文化中吸收营养,推动面塑衍生品的开发,比如,随着中国与各国的交流日益密切,面塑艺人在面塑形象的设计上也要考虑到外国人的审美心理。例如,可以借鉴外国文化中一些诙谐幽默的形象,将一些中国传统人物形象做出一部分改进,如“Q版三国”“Q版水浒”等题材,在保留了传统元素同时还增加了面塑作品的趣味性,吸引不同年龄段的消费群体。但是,在融入现代元素的过程中,不免会出现盲从的现象。因此,面塑的发展应该努力突破单一,打破“批量生产”的生产模式,增加作品的创造性和多样性,形成多元化的发展。工艺手法没变,但和现代生活接轨,在获得市场份额的同时反哺传统的面塑艺术。
20世纪末,民间传统文化开始受到各级政府的重视与支持,同时伴随着非遗保护工作的开展,优秀传统文化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土壤。很多不同的面塑流派在探寻发展道路时不约而同地走上了申遗之路。在“非遗保护”的大背景下,各地面塑纷纷入选省级、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而面塑作为文化象征符号的作用也得到日益彰显。以已传承千年的山西岚县面塑为例,山西岚县面塑于2009年被列入山西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于2015年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岚县面塑一方面表达了岚县人民的审美追求和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另一方面,岚县面塑的传承与发展也与当地的民俗活动——“贡会”相辅相成。作为一种古老的民俗活动,每年农历二月十九,山西省吕梁市岚县旧城内,即岚城北街有一传统的古庙会——“贡会”,其主要活动形式就是“摆贡”,[13]即通过使用面塑中避凶纳祥的文化寓意,体现出民间大众追求真、善、美的祈愿。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岚县的面塑艺人也将“仁义忠孝”等文化内涵体现到面塑的形象中,如忠勇之士关公、精忠报国的岳飞等,朴素的手工艺人将作品中赋予“仁义礼智信”的观念,其所起到的教化意义与当前社会所弘扬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不谋而合,给新时代社会主义文化提供了更为清晰的发展脉络。[14](P46)因此,在发展面塑的过程中应重视文化和审美的传递,充分发掘其所蕴藏的文化和民俗价值,并以此为契机,传递作品背后的精神品质,增加购买者或学习者对作品文化寓意的认知。
注 释:
①访谈时间:2019年8月5日;访谈对象:传承人胡宝成;访谈人:赵静宜;访谈方式:微信电话。
②访谈时间:2020年1月10日;访谈对象:津派面塑传承人王玓;访谈人:马知遥;访谈地点:王玓家中。
③访谈时间:2020年1月1日;访谈对象:天津葛沽镇面塑传承人宋彦艳;访谈人:马知遥;访谈地点:宋彦艳工作室。
④《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认定与管理办法》今日正式实施!参见“非遗传承人群研培计划”微信公众号,2020年3月1日。
⑤⑥资料来源于2019年7月26日在天津大学国际教育学院对非遗传承人进行的集体访谈,访谈人:天津大学非遗研培团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