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燕
[内容提要]习近平主席2014年文艺座谈会讲话指出:“只有坚持洋为中用、开拓创新,做到中西合璧、融会贯通,我国文艺才能更好发展繁荣起来”。本文从美术创作和中西文化的传承与创新角度,着眼于理论研究与艺术实践的结合,旨在该研究的实际指导意义;以中西艺术比较的视角,从艺术语言、艺术修养和情感的艺术表现几个方面,对朱德群的作品意境作了深入分析,他的作品意境更多倾向于中国画所追求的“境生相外”、“气韵生动”,同时具有西方现代绘画光线和色彩的魅力,通过研究朱德群融合中西的艺术,可以在认识和实践上指导我们创作生产更多传播当代中国价值观念、体现中华文化精神、引起世人共鸣,思想性、艺术性、观赏性有机统一的优秀作品。
“意境”是历代中国画家所苦心追求的,客观图景与所表现的思想感情融合一致而形成的一种艺术境界。它具有虚实相生、意与境谐、深邃幽远的审美特征,能使观者产生想像,在思想感情上得到共鸣。中国古典画论通常以意境的高下来衡量作品的艺术价值,优秀的绘画作品往往能使情与景、意与境相交融,塑造出鲜明生动的形象,产生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朱德群从小接受中国传统教育,他的审美观具有典型中国画大写意的倾向,写意中国画多崇尚品格、不求形似、强调神韵、追求笔墨情趣,重视文学、书法修养和画中意境的缔造。朱德群35岁才到巴黎,20世纪的法国巴黎是世界艺术的中心,他为什么能够以华人的身份,用油画获得了法兰西艺术学院终身院士这一法国本土画家都难以企及的殊荣?
经过深入分析研究,笔者认为朱德群脱颖而出的根源应该是其抽象油画的艺术高度和中西融合的艺术境界,这源自于他对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的领悟和中西方绘画精髓的融会贯通。朱德群将东西方文化巧妙的结合起来,他把中国绘画推崇的那种情景交融、虚实相生、活跃着生命律动的诗意融入到油画中,把中国的写意精神与西方的抽象表现和谐地融会在一起,他的中西融合不是技巧上的拼凑,而是思想、情感和精神上的交融,在绘画本质层面上,朱德群对自然的感知和表达真正做到了返璞归真,他在重拾唐宋精神的同时,与西方现代抽象主义思想相契合,画面流露出的意境悠远而神秘。正如李泽厚所论述的“境是形和神的统一,意是情和理的统一”[1],朱德群的抽象油画把东方艺术的细腻与西方绘画的浓烈完美地融为一体。
20世纪70年代创作进入成熟期以后,朱德群对明暗和光的理解逐渐与中国传统的宇宙观契合,他说:“阴、阳指的是暗和亮,实际上就是光,我所要表现的是光,我的绘画思想是天、地、人合一。”[2]他把中国阴阳和合、“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和西方的光色技法结合起来,形成了作品中独特的光色效果。
朱德群抽象作品中的光和色不同于西方印象派所倡导的外在自然光色,不是以再现客观物象的物理真实为目的,但是他的作品也区别于现代绘画中那种注重色彩而弱化光影的艺术表现形式,他把光提取出来,通过主观意识的安排,自由地将其强化或减弱、显示或隐藏,光线在他的作品中既是构成画面的形式,也是画面上着力表现的内容,成为他表现情感的个性化符号象征。他把形状大小不同的深色与浅色、冷色与暖色、灰色与纯色并置在一起,色彩之间互相对比映衬产生出光感,光线从画面上发散开来,形成观众视觉追随的中心。朱德群受到伦勃朗作品中光的启发,画面多为重色调,暗部朦胧而含蓄,亮部明亮而实在,虚实变化丰富。在大面积的暗色中,画面上透出一束或几簇亮光,亮光之间互相穿插与呼应,通过方向性的运动,产生流动的感觉,如同光明冲破了黑暗的束缚,光线互相碰撞而飞溅出缤纷的色彩,从而衬托出暗部色彩更加深邃,使画面形成神秘的效果;有时他反其道行之——在一片亮色中渗入几个面积很小的重色块或重色线条,如同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又像是浪花中的礁石,营造出对比强烈丰富的光效。朱德群油画中的黑色等重颜色多调和大量的油,用大笔绘出,在画面上留下流淌的痕迹,非常像中国的大泼墨,折射出鲜活的生命力;而他的亮色则浓稠而饱和,朱德群用迅疾的笔触形成类似中国画飞白的效果,笔触经过的地方显露出部分底色,有透光的感觉,有时他会在“画眼”处用颜色层层堆砌,不同色层之间的透叠层次分明,有唐诗“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节奏韵律。
朱德群用色彩加强了光的感染力,光感又强化了其色彩的表现力,他通过自己的感悟,从自然界中提炼出纯净、鲜明而和谐的色彩,形成浓烈、厚重的交响乐般的效果。吴冠中归纳朱德群的作品色彩大致有两类倾向,“一类倾向于扩张感,多为淡雅透明的冷色调,汲取也发挥了宣纸墨趣的效果;另一类倾向于包围感,以暖色调为主,在表现中光感起了重要作用,如混沌宇宙中闪烁着奇异的光。”[3]朱德群主观地将色彩的冷暖、明暗、虚实关系组合在一起,赋予它们生命,引发观众对宇宙的无限联想。他的色域很广,尤为钟爱蓝色调,在他看来蓝色是天空和大海的颜色,是最有生命力的色彩,《宁静》《蓝色波动》《初夏》……激荡着力量的构图把蓝色咏叹调推向变幻莫测的空间。他还有大量不同色调的作品,每张画都显示了他对色彩强大的驾驭能力,他擅长运用深浅不同的近似色和同类色铺满画面,营造出一个主色调,然后用几块纯度较高的对比色散落在画面的抢眼处,看似不经意的几块颜色,其位置、大小、虚实其实都是朱德群深思熟虑的结果,这几块对比色像跳跃在一首乐曲中的最强音,使画面立刻焕发出晶莹的光彩,它们衬托的画面深邃之处更显通透,响亮之处更显力度。法国勒让特画廊的毛利斯·巴聂分析朱德群“他对色彩的选择及运用极为敏锐细腻,他把这些用很浓的颜料画上去的小方块有序的分布在画面上,在那里产生了光线之转折蜕变的光源,而使光线从其中放射出来,同时构成了画面的空间和结体……”[4]
修养是指学识品德之充实完美,文化知识、艺术、思想等方面所达到的一定水平,是艺术家长期的内在修为和涵养,它决定艺术作品最终达到的高度。朱德群是学贯中西的大师,他发现中国唐宋时期绘画成就之高是因为画家本身就是文学家、诗人,或者是学而优则仕的时代精英,而西方许多艺术大师的作品在思想上领先于其所处的时代,所以他更加注重自身人品、学问、才情和思想的修养。他认为一个画家必须具备的修养,第一是绘画基础,其次是对中外文化等方面的修养,第三是鉴赏作品的能力。
朱德群刚到巴黎时绘制的是具象风格的油画,其《景昭画像》获得1957年巴黎春季沙龙展银质奖章,这意味着朱德群的写实绘画能力达到了一定高度。但是朱德群并没有满足于沿着写实主义的道路走下去,1956年,尼古拉·德·斯塔埃尔的抽象画回顾展使他受到很大的触动,敏锐的感觉、画面的透明度、自由的绘画态度都是朱德群所一直追求的,他越来越感觉到写实绘画的“形”对自己是一种束缚。经过思考,朱德群认为可以把抽象油画和中国传统的绘画精神结合起来,走写意抽象的道路,于是他的油画逐渐从有形走向无形、从具象走向抽象。在抽象画中,他体会到自由的逍遥,却也感受到无章可循的空白无力,经年的探索使他意识到:自由也要靠修养来把握,要善用它,在无法中求法,使其充实、有内涵、达到高度和谐而至善至美。
朱德群在研究中外美学理论时发现:西方的虚实观倾向于形体空间的清晰与模糊,而中国传统的虚实观偏向于画面意境的想象空间,他在绘画中选择了文人画以虚托实、虚实相生的表现方式。中国画里的虚,是指绘画中笔画稀疏的部分或空白的部分,它给人以想象的空间,让人回味无穷,这空白有时是云、雾、水等实景,有时就是虚空,虚绝不是无,它也是一种存在,这种存在,是靠实生发出来的,是在实的基础上通过大脑的想象创造出来的。虚与实是相辅相成的,虚境是由真实的画境诱发和开拓的审美想象的空间,它依托于实境来实现。朱德群把这些中国画独有的审美体会融入到抽象油画中,成为其作品东方神韵的源点,但是他没有在画面上讨巧,以中国画留空白的方式表现虚境,而是每张画都用油彩画满,他用构图的藏与露、形象的隐与显、笔法的张与驰、色彩的枯与润、明度的亮与暗,来实现虚与实二者之间的互相联系,互相渗透与互相转化,以达到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的境界,开辟了油画写意化的新道路。西方的抽象画趋向于点、线、面和色彩等形式语言的归纳和组合,而朱德群用中国哲学“有无相生”的解读,赋予抽象画以新的内涵,他把对生命的认知和感受融入无形的世界,在连绵不断的气息里,在张驰自若的节奏里,在直抒胸臆的气魄里,用油彩书写东方诗意的气韵,避免了西方抽象主义走向极端的概念化和虚无,他的无形是包罗万象的“大象无形”。
朱德群作画时有听欧洲古典音乐的习惯,作品《海之韵》就是在听到德彪西创作的管弦乐组曲后,他受到启发激情澎湃一挥而就的,音乐的节奏、气势、内涵和情感被朱德群所接纳、吸收,声音的抑扬顿挫激发出色彩的浓淡干湿,旋律的起承转合激发出笔势的收放缓急,线条跟随着节奏喷涌而出,从深蓝到橙红各种色彩随着他的心态起伏而流淌飞扬,大海与人的脉搏合二为一,他在音乐中找到了想象空间的和谐,然后把它从听觉领域转化到视觉领域,成就了艺术上的再创造。“这种微妙境界的实现,端赖艺术家平素的精神涵养,天机的培植,在活泼泼的心灵飞跃而又凝神寂照的体验中忽然地成就。”[5]
中西方艺术都重视绘画同自然的关系,但是对自然的态度却不同,西方强调人控制自然表现自我,后印象派以后的现代派尤甚;而中国自古就重视人对自然的体验,即顺应自然表达自我,古人认为人与自然关系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朱德群继承了中国的哲学思想,他认为“中国的绘画同自然还有一个很大的距离,这个距离就是文人画家的自身修养,是他们对自然的理解和升华。”[6]他的创作有的源于自然实景、有的凭借记忆记录内心感受,也有根据一首诗、一段音乐通过想象表现情感等。朱德群把自己作画的动力归结为壮游自然的感受,他游历了很多国家,一路饱游沃看,自然界奇异的景观成为他作品的母题,20世纪80年代他途经瑞士,恰逢大雪,号称欧洲屋脊的白朗峰上瑞雪皑皑,风挟裹着雪花漫天风舞,这一壮美的画面激发了朱德群的激情和想象力,回巴黎后他创作了系列抽象油画作品《瑞雪》、《冬日风景》等,在画中他没有描摹眼睛看到的风景,而是把内心深处对雪域寒冬的感受酣畅淋漓地表现出来。
不管是早期的具象画还是后来的抽象画,他作品中丰富的色彩和情感都缘于对自然有所触动之后的真情流露,因为不同时期的见识和感受不同,所以其画面的形式和感觉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变化。绘画是寻找自我的过程,朱德群从向范宽、郭熙、塞尚、斯塔埃尔等先贤学习,再到从自然中学习,最后忠实于自己内心的情感纵情挥洒,他的艺术历程经历了一个从“师于人”到“师造化”再到“师于心”的从外向内诉求的过程,画面的意境也从“外师造化”逐渐走向“中得心源”,尤其是1985年以后,朱德群慢慢体会到物我两忘的妙境,这种境界是艺术创作可遇而不可求的至臻之境。
抽象艺术先驱康定斯基提出:“艺术家必须观察自己的精神活动,并聆听内在需要即感情的呼声,感情决定艺术作品的形式,感情以外的任何技法都是可鄙的”[7]。朱德群深以为然,他认为艺术作品不能哗众取宠、随波逐流,画家要从自己的内心出发,日夜揣摩和思考,不断地扩展创作这一精神活动的深度和广度,自身的修养和性情自然流露在作品中,作品才会有内涵,才能经得住时间的考验。
朱德群表现内在情感的作品越来越重视气韵的生动,“气”是生命的存在;“韵”是指韵律、节奏;“生动”是生命的鲜活形态;气韵鲜活地存在着、像音符一样律动着,那么这件作品就有了灵魂,有了生命。“气韵生动”在传统中国画理论中是品评画面的最高标准,朱德群把它看做绘画上一种自始至终的体现,它蕴含在整个创作过程中,又存在于完成的作品中。他在动笔之前,因物立意,凝神静气,然后乘兴挥毫,一气呵成,气脉相连,饱含着对物象的感受和激情,他认为画第一遍就基本决定了作品的好坏,也最能显现画家的才情,后面的修改他会尽量保持第一遍的感觉,保持“气息”的畅通。他的画总会产生一个运动形式,这种运动或平缓或激烈,朱德群擅长借助动势和有变化的重复来强调物象的神韵之表现,既包含着所描绘物象的内在精神,又体现了他在挥笔泼洒之间充分宣泄的自身才识和情感。他营造了一个充满活力的、具有生命力的无限空间,在这个变幻不停的空间里,包含着诗意和绘画元素间的契合。
朱德群把中国的诗意精神和西方油画语言成功的融合在一起,其艺术高度得到世界广泛的肯定。通过对朱德群作品意境的深入分析,可以为当代艺术家提供启示:中西艺术在一定高度是相通的,中西艺术的碰撞和融合在当代又是不可避免的,当代中国的画家应该用开阔的视野和包容的心态,加强自身学习和修养,从中西方优秀的传统中继承和选择适合自己的部分,认真思考,理性分析;在艺术实践中,以创新的思维与意识,把握时代的脉搏,深入观察自然与生活,将自己的情感注入到所描绘的对象之中,凸显民族文化的精华,以个性化的艺术语言,创造出内涵丰富、意境深远的生动的作品,才能为繁荣社会主义新时代绘画艺术做出应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