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月风
(广东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湛江524000)
学者倪浓水在较早提出并探究了《补天》中的“海洋”元素,认为小说中“海洋”对“陆地”空间的置换是解读鲁迅序言中“人和文学缘起”的核心符码。[1]该论文从狂欢式想象的空间、和谐自然图景的构筑、自由与浪漫精神的象征等方面进一步阐释“海洋”在《补天》中的意义,以此探究鲁迅独特的生命体验与文化感知。
鲁迅的《故事新编》是重写民族神话与传说故事的经典之作。他在序言中谈到《补天》时说:“取了‘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动手试做的第一篇”。[2](P235)由此可见,这篇小说在艺术上的创新,从取材、语言、风格等方面都大异其趣,不同于《呐喊》《彷徨》立足现实的艺术构思,彰显出“油滑”等后现代主义特征,而“海洋”是这种狂欢式想象的空间。 哈桑说:“‘狂欢’这个词是巴赫金的创造,它丰富地涵盖了不确定性、支离破碎性、非原则性、无我性、反讽、各类混杂……”[3](P129)《补天》在现代性叙事技巧方面,确与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具有精神同构。“海洋”元素是鲁迅“改编”神话故事时反常态叙事的话语空间,恢弘的想象中寄托着崇高与荒诞、启蒙与愚昧等复杂的情感世界。
“女娲造人”的神话最早见于《太平御览》:“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4](P20)“抟黄土造人”预示着传统神话故事中女娲造人的陆地空间,而鲁迅在《补天》中巧妙地把女娲造人的环境由“黄色的陆地”转向“蓝色海洋”,女娲从梦中醒来,走进海中造人的瑰丽画面,“伊在这肉红色的天地间走到海边,全身的曲线都消融在淡玫瑰似的光海里,直到身中央才浓成一段纯白。”[5](P277)始祖女娲走入海中造人的画面就这样徐徐展开,恢宏的场景使“波涛都惊异,起伏得很有秩序了,然而浪花溅在伊身上。这纯白的影子在海水里动摇,仿佛全体都正在四面八方的迸散,”[5](P277)海水中身上溅满浪花的女娲,在起伏的波涛映衬下显得自然而唯美。正是海水激起了女娲对新生命力的渴望,“跪下一足,伸手掬起带水的软泥来,同时又揉捏几回,便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小东西在两手里。”[5](P277)显然鲁迅笔下女娲造人的材料是渗着海水的海泥,置换了抟黄土的神话本事,这里的女娲不再是“蛇身人首”的形象,而是一个走下神坛、青春健美的女子。实际上,在一些有关《补天》的插图作品中我们也能看到“女娲在海水中造人”的画面,找到女娲造人的“海洋”元素。因此,有学者指出,“在海边,用海洋中的软泥造人,是鲁迅不同于中国古籍中一般的‘女娲’叙述,海洋的出现是鲁迅的创造性叙述。”[6]无独有偶,在古希腊神话中也有普罗米修斯用渗着海水的泥土造人的传说,可以看出异域文学对鲁迅思想潜移默化的影响。
女娲揉捏出的第一批人类诞生后,对她发出的是“Nga!nga!”“阿,阿!”“Akon, Akon!” 等狂欢式语言,而不是刻板的严肃语言,但看到这些“小东西”喜悦的笑容,女娲还是沉浸在“造人”的欢喜中不能自拔。之后,身体的疲乏与腰腿的酸痛使她选择了别样的造人方式,“拔起一株从山上长到天边的紫藤,”“伊接着一摆手,紫藤便在泥和水里一翻身,同时也溅出拌着水的泥土来,待到落在地上,就成了许多伊先前做过了一般的小东西,”[5](P278)带着海泥的紫藤在地上滚,女娲的创造物也随之撒了满地,“海洋”依然是这场具有民间广场性质的狂欢式“造人”活动的发生场所。相较于陆地空间,或许海洋更接近生命的起源,迎合了鲁迅在《补天》序言中谈到的创作动因,“取了弗罗特说,来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缘起。”[1]
鲁迅在《故事新编》序言中谈到过历史小说的两种类型:一是“博考文献,言必有据”;二是“只取一点因有,随意点染,铺成一篇”。而《补天》明显属于后者,无论是“女娲造人”,还是“巨鳖驼仙山”,抑或是“女娲补天”的故事,都是依据神话中的一点因由再加以不羁的想象。“巨鳖驼仙山”的神话出自《列子·汤问》,在“神龟守护”部分讲到,“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其中有五山焉……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而五山之根,无所连著,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仙圣毒之,诉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极,失群圣之居,乃命禺疆使巨鳖十五举首而戴之,……五山始峙。”[7](P51)从这一记载中可以看到巨鳖拯救海上仙山摆脱困境的内容,鲁迅在“新编”神话故事时保留了海洋空间的本事,“随意点染”的是女娲在天崩地塌的声音中惊醒,她“正向海上看,只见几座山奔流过来,在波浪堆里打旋子”。后来发现“一队巨鳖正在海面上游玩”,便“立刻将那些山都搁在他们的脊梁上”,并嘱咐道“给我驼到平稳的地方去罢!”[5](P280)小说最后讲到巨鳖们或许没有听懂女娲的话,模模糊糊背了一程就去睡觉了,结果仙山沉入海底。落在海岸上的老道士临死前把这一事件告诉弟子,后来有了秦皇汉武苦苦寻找仙山无果的经历。这一狂欢式想象,把“仙山神龟”与“蓬莱仙山”两个神话传说融为一体,嘲讽海上寻仙道士的荒唐以及帝王将相执着求仙长生的愚昧,映射当时的社会诟病,达到熔古铸今的叙事目的。
关于“女娲补天”。《补天》中讲到女娲完成造人任务后,困倦不堪躺在地面上,天地塌陷的巨响惊醒了她,身体“同时也就向东南方直溜下去了”,这里暗指“共工怒触不周山”的神话,而“不周山”传说在昆仑山西北,自然是远离海洋的内陆空间。但在鲁迅笔下,“女娲补天”的空间依旧延续“女娲造人”与“巨鳖驼仙山”的“海洋”语境,面对天崩地裂、洪水喷涌的宇宙,站在“海边”的女娲用力抓住山峰才没有继续下滑,水与沙石都冲她打过来,一时难以分辨所处的情形,“遍地是瀑布般的流水;大概是海里罢,有几处更站起很尖的波浪来。”[5](P279)女娲从此开始了“烧芦柴,寻青石”的“补天”活动,“弯腰去捧芦灰,一捧一捧的填在地上的大水里,”完成“积灰止水”的使命。[5](P278)“共工怒触不周山”的神话传说,据考证应是共工与颛顼争为帝而引发战争,导致山体崩塌,西北天空失去支撑塌陷,东南大地受震动出现深坑,大川小河的水都流向这个地方,最终形成了大海。可见小说中“女娲补天”的海洋场域并非空穴来风,“海洋”或许只是叙事的点缀或衬托,但却使文本内容显得生动新颖,体现了艺术真实对历史真实的超越,而在汉画像石中有关“女娲补天”的构图,也曾出现过女娲活动的海洋背景。
以此来看,《补天》中所涉及到的神话故事经过鲁迅惊艳奇绝的想象变得气象恢廓,“海洋”元素增加了文本的可读性,女娲造人的过程在神话基础上又有颠覆性改造,达到“戏仿”的效果,即“通过对传统经典文本叙事结构或话语的表面模仿,达到颠覆和消解其诗学范式并建构新的诗学范式”,[8](P151)体现着鲁迅别样的叙事策略,如打破“女娲补天”、“仙山神龟”等不同历史时期神话故事的时空限制,而“海洋”空间几乎贯穿叙事始终。“鲁迅以变戏法来隐喻现代社会。也就是说,我们应该从变戏法的角度来观察社会,这样,现代社会的虚假性、闹剧性、欺骗性的面目就会昭然若揭。”[9](P87)也可以说,神话历史题材刺向的是社会现实的美与丑,善与恶,以女娲无目的的、游戏性的,源于性本能的创造活动对抗封建卫道者的禁欲主义。有人说,神话是人类想象力开出的最绚丽花朵,而《补天》中的神话故事多取材于中国历史上有关山川海洋记载最早的著作《山海经》。据《阿长与〈山海经〉》可知,阿长当年送给鲁迅的那本图画版《山海经》带给他的惊喜,久久地迷恋着那些荒诞离奇的故事,其中不乏“海上仙山”“女娲造人”等传说。童年的经历潜在地构成了鲁迅以后创作的灵感源泉。
“海洋”是和谐自然生态中不可缺少的部分。鲁迅《补天》中多次出现的海洋意象,无不象征着鲁迅对理想自然图景的想象。鲁迅曾说过:“当审查各地优美林野,加以保护,禁绝剪伐;或相度地势,辟为公园。其美丽之动植物亦然。”[10](P54)如《狭的笼》《池边》《雕的心》等均选自鲁迅所翻译的《爱罗先珂童话集》,这些作品以生态与人间的失序寄托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理想,化解现实中的破坏与矛盾。《补天》同样延续着“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路,“海洋”空间无形中使“自然”画卷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补天》中女娲在睡梦中醒来,映入眼帘的是“粉红的天空”“石绿色的浮云”“血红的云彩”“光芒四射的太阳”“荒古的熔岩”“生铁般的月亮”“嫩绿的大地”等物象构成的绚丽画面,这同小说集《呐喊》《彷徨》中“晦暗阴冷”的感情基调形成鲜明对比。这时的女娲向天空打了一个欠伸,虽暂时再也辨不出她所在的地域,但从文中“伊在这肉红色的天地间走到海边 ……”[5](P277)可知人类始祖身处的海洋空间。我们常说“海洋”是孕育生命的摇篮,或许正是这湛蓝的海水坚定了女娲创造新生命的决心,产生了用带着海水的软泥造人的举动。大地、天空、海洋赋予自然以生机,在“女娲造人”语境下,人与生态、自然与生命、身体与心灵、古典与现代之间融为和谐的整体。
古人对自然常常怀有先天的膜拜与崇敬,恪守“天人合一”的本体论思想,近现代以来伴随经济发展而来的是人们淡薄的生态意识,当下社会加剧的生态危机使人们警醒,回归“原点”,追求诗意生存引起越来越多共鸣。其实,和谐自然生态建构一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思想,儒家“参赞天地之化育”“天地合德”,[11](P51)道家的“顺道行事”“道法自然”;古希腊的“有机论”自然观,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追求的“天、地、神、人”和谐的诗意境界等;都为我们重建人与自然关系提供了理论支撑。鲁迅《补天》中的“海洋”意象也关涉自然生态,体现了其话语结构的独特性,在“巨鳖驼仙山”的故事中,女娲先是看到几座山随着潮水奔流而下,无助之时海面上游玩的巨鳖引起她的注意,便吩咐它们驼走仙山。这一情景隐藏着中国古代以“生”为主的生态智慧,如果海面上漂浮的仙山得不到及时处理,迎来的将是一场灾难,因此女娲的行动表面上是救世,实际上更像自然和谐的捍卫者。如《易·系辞下》中所言“天地之大德曰生”,言外之意是天地间最伟大的法则是生命,如果海中仙山不被驼到平稳的地方,山上神仙的生命会受到威胁,拯救的过程正是生命之“在”的本质体现。尽管在鲁迅的构思中,巨鳖没有完成使命,结果酿成了仙山沉入海底的悲剧,但仍不能遮蔽其珍视生命,期盼从自然到社会和谐的愿望。
《补天》中女娲开始“造人”时面对的是一个纯粹的大自然、洪荒的宇宙,随着她揉捏的小东西不断出现,使天地间有了实在的生命体。困顿中的女娲被天地塌陷的声音惊醒,这是人类的战争造成的生态危机,她用尚存的余力完成“补天”壮举,在“海边”烧芦柴,把芦灰填入地上的海水,天空重新出现了“光芒四射的太阳”与“血红的云彩”,重现和谐面貌。关于中国传统的神话体系,顾颉刚认为,“一是昆仑神话系统,一是蓬莱神话系统。昆仑神话发源于西部高原地区,自西部流传到东部以后,与苍茫窈冥的大海的自然条件结合起来,在齐燕吴越地区流传,内容和性质开始发生变化,形成了蓬莱神话系统。”[12]倪浓水认为,鲁迅笔下的“女娲补天”叙事的“海洋”空间应该指东海,正是蓬莱神话系统的一部分,同时在天地混沌之时,小说中也出现了女娲向西看到“昆仑山上古森林的大火还没有熄灭”的话语,显然背后隐含着“海陆”并存的神话体系内容。[1](P75)实际上,鲁迅把“女娲补天”的背景想象为“共工怒触不周山”,而两个神话传说本处于不同时期,且不周山的崩塌应该在女娲完成补天之后,鲁迅这一新的“改编”突出了女娲救世的崇高性,也是自然和谐统一价值理念的写照。事实上,女娲在补天寻青石的过程中,发现“青石头没有这么多,大山又舍不得用”,其中同样暗藏着鲁迅对自然的敬畏与热爱之情。
如果《补天》意在呈现自然界“和谐——危机——和谐”的面影,那么《奔月》《理水》等小说则表达了生态恶化后自然的颓败,天、地、人相融合的热闹景象不复存在。《采薇》把伯夷、叔齐两位圣贤之死同他们的喝鹿奶、猎杀鹿肉相关联,“老天爷讨厌他们贪嘴”意在指明有违自然的行为会得到惩罚。同样《补天》也讲到了海上“蓬莱仙山”成为秦皇汉武两代帝王心中的神秘之地,他们都曾派方士入海寻仙山、求仙药,最终徒劳无果,讽喻他们违背生命体新旧更替规律的可笑行径。正如刘勰《文心雕龙》所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13](P693)言语中渗透着人的生命与自然生命的统一,永生之不可能,生死轮回本是难以违抗的自然规律。
自然是生态的实在,海洋是自然的具化,文学是自然的升华,三者之间有着共同的机理,是生命有机过程的显现。由此可见,《补天》中的“海洋”意象是和谐自然生态的因子,无论是巨鳖驼仙山,还是女娲造人与补天的神话改编,都隐喻着天人合一的传统思想,氤氲着作者对人与天地自然休戚与共景象的无限期盼,文本所叙述的故事巧妙地把不同时期的传说压缩在同一场景,而这种打破时空界限的创作理念本身也暗含着一种和谐自然生态的愿景。正如倪浓水指出的,小说题目从《不周山》到《补天》的变化似乎是“海洋”元素弥补了原来略有“不周”的文化缺陷。事实上,也传达出鲁迅追求自然与社会生态和谐的价值取向。
“五四”在20 世纪的中国文学史上被称为“抒情的时代”,个性解放、独立、自由的启蒙思想是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诉求,影响着文学的主题表达与审美趣味。一方面,《补天》的创作恰逢新文学阵营内部分崩离析之时,鲁迅延续同年所发表《为“俄国歌剧团”》《鸭的喜剧》等作品的创作思路,坚持个人化叙事,试图以新的艺术形式呈现精神的苦闷,对当时社会与生命的“沙漠化”状态深表忧虑。另一方面,《补天》选取神话题材又与鲁迅那时教授《中国小说史》的经历,对传统文化的研究不无关系,实现了“从古代和现代都采取题材,来做短篇小说”的初衷,一是寄托了他对古代野史与传奇的浓厚兴趣,二是又以历史题材迎合反封建的启蒙主题。而小说中“女娲造人”“巨鳖驮仙山”“女娲补天”等故事中“海洋”元素的增添无疑强化了文本的抒情性,也是一种自由、浪漫精神的象征。
《补天》中女娲造人活动本身就是自由意志的产物,其活动场域的海洋空间背后更是隐现着浪漫的气息,她在造人之前“全身的曲线都消融在淡玫瑰似的光海里,直到身中央才浓成一段纯白。……纯白的影子在海水里动摇……”[5](P277)张仃先生认为鲁迅这样的描写“很容易引人联想到印象派的色彩”。[14](P224)除了强烈的色彩感,我们还分明看到了一个充满活力、体态丰满、神秘美艳的女性裸体形象,与自然相交融,洁白的身体沐浴在澄清的海水中,这样的情景“会使我们联想到浪漫的爱琴海之波和‘维纳斯之诞生’的构图”,自然维纳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象征,传说中也是从海里升起来,扮演执掌航海的女神角色。同样,在中国南方流传着“雨不霁,祭女娲”民间信仰,女娲像海神一样被人们供奉。如此看来,维纳斯与女娲的精神气质还有某种相通性。从文化背景层面上审视,鲁迅的思想渊源中确实遗留着古希腊文明的海洋精神传统,这就不难理解他在塑造女娲形象时选取“西洋模特”,以及女娲造人时选择海洋地理空间的缘由。从中也看到了西方现代个性主义思想对鲁迅创作的影响,因此有学者称,“这是鲁迅向自己认为的处在欧洲近代文明根底的‘人’的观念,赋予的一个具体形象。这个形象是西欧近代人性观的人格化(性格化),是个具有西欧风范的人物形象。”[15](P145)据文献记载,明代萧云从的《离骚图》,清代任伯年的《女娲炼石图》中的女娲形象同样是窈窕仙女、楚楚动人的模样,神性与人性合一。
《补天》中除了女娲活动空间的海洋成为个体自由与浪漫精神的写照,海上巨鳖、海上求仙道士等内容同样显露着五四个性解放主题,且打上了民族创造精神的烙印。小说写道,天崩地裂后的女娲同自己先前所揉捏的小东西相逢,发现它们好像用什么包了身子,“脸的下半截长着雪白的毛毛,虽然被海水粘得像一片尖尖的白杨叶”,[5](P277)这里指涉求仙道士的外貌,脸下被海水粘湿的雪白毛毛使人觉得可笑而诧异。后来在“海上巨鳖驼仙山”的队伍中,有一只脸上长着白毛的巨鳖因为从山上摔下来,赶不上前进的队伍,“又不会凫水,便伏在海边自己打嘴巴”,这一行为弥漫着浓郁的阿Q气息,只是神话故事中的“阿Q”生活场域发生了变化,以此嘲讽海上求仙道士思想的愚昧。实际上,在原来“仙山神龟”传说中,海中巨鳖背负仙山达到了“仙山始峙”的目的,只是后来几只神龟被龙伯国巨人吃掉,使得其中两座仙山沉入海底,而经过鲁迅的大胆想象,故事情节变为巨鳖没听懂女娲的旨意,阳奉阴违而导致山沉人亡的灾难。此外,在“巨鳖驼仙山”的故事中女娲还充当了神话本事中海神禺强的角色,嘱托海中巨鳖背负仙山以拯救山上神仙,富有东方神话中人神和谐的特征,个体意识自由的文学精神。
《补天》的结尾写到,“落在海岸上的老道士也传了无数代了。他临死的时候,才将仙山被巨鳌背到海上这一件要闻传授徒弟,徒弟又传给徒孙,后来一个方士想讨好,竟去奏闻了秦始皇,秦始皇便教方士去寻去。”[5](P279)显然这是鲁迅根据“海上仙山的传说”改编,讥讽秦始皇统一天下后,着迷于神仙方术使自己长生不老的荒谬。实际上,如果我们抛开“寻仙长生”的范畴,不难发现几千年前先民对海洋与海外世界探寻的渴望,大海深处藏匿着方士徐福东渡的秘密,也同样记载着他们的冒险、开拓精神。据《史记》记载,早在齐威王时期曾派人到海中找寻蓬莱、方丈、瀛洲等仙山,而这里仙山是我们今天常说的“海市蜃楼”幻境,是大自然物理现象的反映,但以此为背景的神话传说则暗示了先民对中原之外的变幻莫测大海的无尽想象,文中方士听从命令的东渡无疑成为中国航海活动的先行者。
“把那些坏种的祖坟刨一下”也可以看成鲁迅创作《补天》的缘由之一,从而达到改良人生的启蒙主义目的,小说中神话人物原型——女娲是原始自然生命力、自由创造力的象征。而女娲所造的人类之间的相互厮杀,以及文末女娲尸体被无情利用的悲哀等内容折射出启蒙知识分子在当时不被理解的孤独处境,乞求仙药、希图长生的老道士与痴迷于神仙的帝王,他们矇昧荒唐的行为背后是鲁迅对道教虚伪、麻痹性的讥讽与否定。王富仁说:“《补天》是成年鲁迅最深沉的苦闷的象征。”[16](P161)这种精神苦闷在女娲“造人”“补天”等活动中喜悦、厌恶、疲惫、失望、希望等复杂的情绪变化得以表现,也是经历过“五四”运动的一代知识分子普遍心理投射,女娲的命运悲剧隐喻了启蒙者孤独无援的结局。
相较于深邃的思想而言,小说中的“海洋”元素或许显得微不足道,但也是鲁迅艺术构思独特性的体现,超越客观写实的笔调,以浪漫狂欢式的想象把不同时期的神话故事融为一炉,追求生命、自然、人性和谐的理想生活图景。其实,这里的女娲形象不只是古典神话故事的现代演绎,更是“五四”反封建启蒙主题的延伸,女娲走入海中造人时恢弘的背景营造,丰富了传统神话中的母祖形象,而对她浸浴在玫瑰色光海中的景象描绘则充满了诗化的意境,是对生命的赞美,冲破封建卫道士所恪守的清规戒律,蕴藏着生命的元气,实现从道德符号到自然生命的转化,契合了追求自由、个体独立的五四文学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