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高术, 黎胜, 施梅姐, 萧焕明(指导:池晓玲)
(广东省中医院肝病科,广东广州 510006)
黄疸为临床常见体征,其发生缘于胆红素代谢障碍引起的血清内胆红素浓度升高。当血清总胆红素浓度超过34.2μmol/L时,临床即可发现黄疸,表现为巩膜、黏膜、皮肤及其他组织被染成黄色。凡黄疸反复或持续出现超过半年以上者则称为难治性黄疸(或顽固性黄疸),其发病原理、病理变化、临床经过和转归各不相同,病机复杂,治疗棘手。池晓玲教授为广东省名中医,岭南名医,全国名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人,第六批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国家中医重点专科广东省中医院肝病专科学术、学科带头人。池晓玲教授创立了中医多维立体系列疗法治疗肝病,诊治黄疸经验较独到。现将池晓玲教授诊治黄疸的理法方药思路总结如下。
历代医家多认为黄疸应从肝治疗。宋代窦材《扁鹊心书》的“又一种胆黄证……胆伤而汁泄于外”,提出黄疸的病因即胆汁外泄,此为目前最早论及黄疸的病位在肝胆的论述。清代陈士铎《辨证奇闻》提出“肝疸”病名,并强调肝疸形成于“肝气之郁”。明代张景岳于《景岳全书·黄疸》记载本病与“胆液泄”有关。近代中西医汇通的代表医家张锡纯强调肝胆在黄疸证治中的地位,其“外感内伤,胆脾同治”思想,对现代中医黄疸诊治体系的发展产生了极大影响。现代医家张珍玉教授认为,治疗黄疸应从疏肝出发,从肝治疗黄疸疗效显著[1]。刘渡舟教授也强调不论阴黄、阳黄,黄疸总由肝气疏泄不利,胆汁外溢使然,故治疗黄疸总应疏肝助枢[2]。
从脾论治黄疸,古籍中亦有提及。东汉末年的张仲景在《伤寒论》就提出了阳明发黄和太阴发黄的不同,说明当时已认识到黄疸的病变脏腑涉及脾胃等。隋代医家巢元方在《诸病源候论·黄疸诸候》指出黄疸的发生与脾胃有密切的关系:“脾胃有热,谷气郁蒸……故云急黄”。明代李中梓提出“盖疸之为病,脾受伤”,认为黄疸的病因病机主要是脾胃受损。明代张景岳将调理脾胃药物广泛用于黄疸的治疗中,将六君子汤、理中汤等调理脾胃方做为治疗黄疸的基础方。清代医家叶天士提出“阳黄治在胃,阴黄治在脾”的学术观点。肝病大家关幼波强调,治疗中州脾胃是治黄的重要一环[3]。
黄疸以湿瘀为患,古籍中亦有论述[4]。《素问·六元正纪大论》篇曰:“溽暑湿热相薄,争于左之上,民病黄瘅而为跗肿。”《伤寒论·辨阳明病脉证并治》将湿邪发黄分为湿热和寒湿两大类;在论述湿热黄疸方面,提出:“阳明病,发热汗出,此为热越,不能发黄”;“但头汗出,齐颈而还,余处无汗,小便不利,身必发黄”。成无己在《伤寒明理论》亦认为“湿热”为黄疸的病因,“湿也热也,甚者则发黄。”朱丹溪更是明确提出“五疸不用分五,同是湿热”。在论述寒湿黄疸方面,《伤寒论·辨阳明病脉证并治》认为:“伤寒发汗已,身目为黄,所以然者,以寒湿在里不解故也。”此外,瘀也是黄疸的重要病因之一。张仲景明确指出:“此为瘀热在里,身必发黄”(《伤寒论》);“脾色必黄,瘀热以行”(《金匮要略》)。《诸病源候论》曰:“血瘀在里,则时体伴热而发黄”。关幼波提出:“只有湿热瘀阻入于血分,才会出现黄疸”,并有“治黄先治血,血行黄自却”的著名经验总结[5]。
池晓玲教授在继承先贤学术思想、吸收现代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提出肝脾不调贯穿于慢性肝病的始终[6]。作为慢性肝病患者症状之一的黄疸,池晓玲教授认为黄疸的病机是在肝脾不调的基础上出现的湿瘀为患。黄疸病机与肝密切相关,黄疸出现的原因是胆汁不循常道,渗入血液而成。肝气的疏泄正常,全身气机调畅,胆汁才能够正常地分泌、排泄;若肝气的疏泄失常,出现肝气郁结或肝气横逆,则有碍胆汁分泌、排泄。池晓玲教授同时认为黄疸的病机与脾胃关系密切。脾胃为气机升降之枢纽。脾胃升降失司,一方面可致湿邪内生,另一方面可致脾胃受损,湿邪外侵。池晓玲教授认为黄疸的病机关键是“湿”。由于致病因素不同及个体素质的差异,湿邪可从热化或从寒化,病程日久,可出现湿瘀为患之象。
2.1 黄疸辨证参合五运六气“天地合气,命之曰人”;“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素问·宝命全形论》)。天地与人体息息相通,正如《素问·至真要大论》所论:“天地之大纪,人神之通应也”。同时,人要适应四时阴阳的变化规律,才能健康地发育成长。《素问·至真要大论》指出:“天地合气,六节分而万物化生”。节气的交替变化会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人体的五脏六腑、生老病死。五运六气失常,可引发时疫黄疸。早在《黄帝内经》中就有记载,《素问·六元正纪大论》记载:“凡此少阴司天之政……四之气:溽暑至,大雨时行,寒热互至。民病寒热,嗌干,黄瘅,鼽衄,饮发。”
池晓玲教授认为,五运六气是引起黄疸的重要因素。运气不同,引起黄疸的邪气有差异,同时由于不同运气时相出生的人体质差异,其所受的邪气及病情演变亦会不一样。因此,池晓玲教授在诊治黄疸时,常在一般四诊的基础上,结合运气辨证,把患者的患病时相及出生时相的运气特点作为辨证施治的依据。如2001年为辛巳年,为水运不及之年。《素问·气交变大论》曰:“岁水不及:湿乃大行,长气反用,其化乃速,署雨数至。”厥阴风木司天,少阳相火在泉,全年气象主要特征为湿气、风气和火气。“湿乃大行”,一方面,湿邪致病,缠绵难愈,此年黄疸患者病情易反复,病程较长;另一方面,湿气盛行,脾土受困,加之风气流行,肝气横逆,此年黄疸患者肝郁脾虚症状较明显。同时因火气流行,湿气易化热,而成湿热之势,对于出生时相为火运太过之年的黄疸患者而言,更易出现湿热俱盛的阳黄。故针对2001年黄疸患者总的治疗思想当在祛湿的基础上,兼顾疏肝、健脾、清热。
2.2 黄疸辨证参合五行体质《灵枢·阴阳二十五人》及《灵枢·通天》中,记载了运用阴阳五行学说,根据人体的脸型、体型、肤色、心理特征等方面的差异,归纳总结木、火、土、金、水5种不同的体质类型,并且对五行人对季节气候的适应能力、易患病种等进行了细致的分析。池晓玲教授精研《黄帝内经》数十年,在运用五行人体质学说指导肝病诊治方面有独特而深刻的认识[7]。池晓玲教授认为黄疸患者的体质不同,黄疸的发生发展及预后会出现不同的倾向性。如金型体质及土型体质者,其肝脏对外邪抵抗力较其他五行体质者弱,容易感染浊毒外邪而发为黄疸;木行体质的黄疸患者,阴气多而阳气少,阳气少不能摄血,容易转变为阴黄,治疗上在祛湿的同时,当慎用过于寒凉之品,同时应加入益气温阳之品,防止其向阴黄转变。在临证中,若能准确辨运气识体质,对于判断黄疸患者病势走向以及指导进一步用药,具有重要意义。
池晓玲教授认为黄疸虽总属肝脾不调为本,湿瘀为患为标,但当分期分层次细化辨证。根据黄疸病情的演变情况,可将黄疸分为黄疸前期、黄疸期、恢复期3期。肝脾不调按层次分为肝郁、肝火、肝寒、肝瘀、肝阴血亏及脾运不及、脾气呆滞、脾气亏虚等不同;湿邪为患按层次可分为湿阻、湿滞、湿蕴等不同。其治法总以调和肝脾,祛湿退黄为法,根据其阶段、层次的不同,可分别采用疏肝、清肝、温肝、散肝、柔肝、运脾、醒脾、健脾及化湿、利湿、运湿等治法。
3.1 黄疸前期辨治黄疸病的初期,常兼胸胁满痛,疲乏纳呆,舌苔黄腻。此期病势相对轻浅,总体病机为邪气不甚,正气未虚,具体而言,肝郁较轻,脾运不及,湿邪为患。病理因素以湿为主,治宜疏肝运脾化湿。疏肝可选柴胡、茵陈之类,运脾可选苍术、厚朴之类,化湿常用藿香、佩兰之属。
3.2 黄疸期辨治黄疸病的中期,其症多见胸胁痞满,身困食少。湿性黏滞,患病留滞难去。此期病势相对较重,总体病机为邪盛正盛,标本俱实,或可出现本虚不盛。具体而言,肝郁较重,甚至化热化火,脾虚不运,湿邪可因患者体质差异及治疗偏颇出现湿从热化、湿从寒化而致阳黄、阴黄。病程日久,可出现湿瘀互结之象,此时临证当辨湿、热、寒、瘀之有无及偏重情况。对于血瘀为患者,池晓玲教授认为临证中不应拘泥于刺痛拒按、肌肤甲错等典型症状,凡见面色晦暗者,只要未见畏寒、喜热饮、舌淡、脉沉或细等,均应考虑为血瘀征象[8]。病理因素以湿、热、寒、瘀、虚为主;治疗总体宜调肝醒脾利湿。此期若邪盛正亏,可表现为腹胀等土败木乘的症状。调肝当根据热化、寒化及偏瘀情况,予以清肝、温肝、散肝,清肝常用龙胆草、柴胡合黄芩之类,温肝可用桂枝,散肝重用赤芍、郁金之属。醒脾可用砂仁、木香之类。利湿此时既可从小便而出,又可从大便而下,常用茵陈、大黄等从二便利湿。
3.3 恢复期辨治此时湿邪仅留一二,正虚渐显。患者常见劳则倦怠,脉象濡缓。总体病机为邪衰正虚。具体而言,肝阴血亏,脾虚较甚,湿邪较轻;病理因素以虚为主。治疗重在柔肝健脾运湿,柔肝可用桑椹之类,健脾可用五爪龙之属,运湿常用土炒白术之类。
患者张某,男,24岁。患者既往有慢性乙型肝炎病史10余年。2010年7月中下旬患者自觉纳差、乏力,并逐渐出现身目尿黄。2010年8月5日查肝功能:谷丙转氨酶(ALT)210.2 U/L,总胆红素(TBIL)498μmol/L。2010年8月6日至中山大学第三附属医院住院,予恩替卡韦抗病毒治疗,并给予护肝、退黄、补充血浆及白蛋白等治疗,出院前查肝功能提示TBIL 399μmol/L。2010年9月12日出院后在当地医院开具并服用清热解毒祛湿类中药,身目尿黄再次加重,10月22日复查肝功能,结果提示:TBIL 449.6μmol/L,直接胆红素(DBIL)292.4μmol/L;凝血功能:凝血酶原时间(PT)21.2 s,凝血酶原活动度(AT)34%。2010年10月27日至我院住院治疗。刻下症见:神清,精神疲倦,乏力,身目重度黄染,晦暗如烟熏,腹胀,纳差,眠可,双下肢轻度浮肿,小便黄如浓茶样,大便稀烂,非陶土样便。舌暗红,边尖齿痕,苔白厚腻,中根薄黄腻,脉沉弦滑。辨证为阴黄(肝郁脾虚,寒湿瘀阻),治以温肝散肝健脾、散寒祛湿、活血退黄为法。处方如下:熟附子10 g(先煎),桂枝5 g,赤芍40 g,郁金15 g,太子参30 g,茯苓10 g,白术20 g,山药30 g,鸡内金10 g,桔梗10 g,大腹皮15 g,生姜10 g,茵陈45 g,泽泻10 g,猪苓15 g。处方7剂,每日1剂,水煎服。
2010年11月4日二诊。患者自诉药后疲倦、乏力明显好转,身目尿黄、腹胀、纳差减轻,双下肢浮肿消退,苔黄白相间厚腻,余舌脉同前。肝功能检查提示:TBIL 383.2μmol/L;凝血功能:PT 18.2 s,AT 41%。处方:上方去鸡内金、桔梗、猪苓、大腹皮,赤芍加至50 g,白术改为土炒白术20 g,加酒大黄10 g、枳壳10 g。处方7剂,每日1剂,水煎服。三、四诊及出院后继续予疏肝健脾之和合疏养方(主要由柴胡、黄芩、党参、茯苓、郁金等组成)加减治疗2个月,黄疸基本消退,复查肝功能:TBIL 33.8μmol/L,凝血功能正常,其后随访病情稳定未再复发。
按:本例患者既往有慢性肝病基础,此次黄疸发作,病程迁延,失治误治,中阳虚损。就诊时患者身目黄染晦暗如烟熏,根据其他症状及舌脉表现,可归属黄疸病的中期,病势相对较重,已出现湿从寒化而致阴黄,病程日久,已出现寒湿瘀结之象,并因邪盛正亏,出现腹胀等土败木乘的症状,故辨证为阴黄(肝郁脾虚,寒湿瘀阻)。运气辨证方面,患者1986年3月出生,为水运太过之年,少阳相火司天,素体水气盛,易寒凝,火郁,升散不足;发病之日为2010年下半年,为金运太过之年,厥阴风木在泉,易燥凉,木郁,生气不足;素体运气体质特点,合以发病时的运气特点,当出现寒凝木郁特点的病症。五行体质辨证方面,根据患者体型、性格等特点,辨为木行人体质,黄疸为病,该体质易出现阴黄之证。参合辨之,总属肝郁脾虚,寒湿瘀阻,治疗当以温肝散肝健脾、散寒祛湿、活血退黄为法。方以茵陈术附汤合四君子汤、五苓散加减,方中以桂枝、熟附子温肝,赤芍、郁金散肝,太子参、茯苓、白术等健脾祛湿,桔梗、大腹皮、茵陈、五苓散等从上、中、下三焦祛湿利水。二诊时患者浮肿消退,减利水之品;但舌苔仍厚腻,湿邪仍甚,气化不利,改为土炒白术、加用酒大黄以加重祛湿之力,使湿从大便而走,并加用枳壳以促气化。此时黄苔始现,正气始复,加重赤芍以散肝活血,活血退黄。三、四诊时邪已大去,予以疏养肝脾之品以善其后,故临床获得满意疗效。
池晓玲教授辨治黄疸,常在一般四诊基础上,倡导参合五运六气辨证及五行体质辨证,并强调在“肝脾不调为本、湿瘀为患”的总病机上,分阶段、分层次细化辨证。其辨证黄疸的经验可为黄疸的中医临床治疗提供参考,将有助于该病临床疗效的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