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超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311121)
1592年,伦敦市民理查德·约翰逊在《伦敦的九位尊者》中表示,他的英国史不再讲述“国王和显贵,而是那些缔造国王和显贵”的伦敦市民的故事,因为这九位市民都“生活在著名的城市伦敦,有着丰功伟绩,然而人们却遗忘了对他们的称颂”[1]B2r。约翰逊有足够的理由骄傲于伦敦市民的成就。从11世纪起,伦敦获得了一系列的王家特许状后,建立了以十二大同业公会为核心的市民政府(Guildhall)。这个城市的统治机构是同业公会选举出来的市长和参事议事厅(Court of Aldermen),同时借助堂区市民选举出来的政务议事厅(Common Council)襄助市政运作。16世纪中期,一个繁荣的伦敦甚至成为新君主制国家得以巩固的依靠,伦敦的关税份额在1581—1582年占到全国的86%,而且伦敦还给予王室大量贷款[2]50。1501年时伦敦还是一个只有3.5万名居民的中型城市,而一个世纪之后,这里的居民达到了20万,在欧洲范围内成为仅次于巴黎和那不勒斯的第三大都市。1608年,托马斯·米勒斯如此定义伦敦:“我们的贸易在公司里,我们的公司在议事厅中,而我们的议事厅拥有自由权利,这一切都通向了伦敦。”[3]L1v
20世纪70年代以来,伦敦史研究者关注国家和市政当局如何应对近代早期伦敦的社会危机,并提出所谓的“近代早期城市危机”[4]5-6。直到史蒂文·拉波特和伊安·阿彻在20世纪90年代前后出版的著作中批驳了“危机论”,认为伦敦在近代早期大体保持稳定状态,这一研究热潮才逐渐冷却[5-6]。进入21世纪后,受到文艺复兴文学史家的影响,伦敦历史研究的热点逐渐从社会史与经济史转向文化史,尤其是宗教改革后伦敦的记忆文化获得了较大的关注度。2000—2001年先后出版的由莱娜·寇文·奥尔林主编的《1600年左右的物质伦敦》和梅利特主编的《想象近代早期的伦敦》开创了伦敦记忆史研究的先河。在前书中,研究者们聚焦物质记忆文化在伦敦的变迁过程[7],而在后书中,帕特里克·柯林森、伊安·阿彻、梅利特则从宗教记忆、史学记忆、记忆方式三个方面探讨了伦敦记忆史研究的可能性[8]。在记忆史兴起的过程中,伦敦市民的个人生命史也成为学者们关注的主题。历史学家们对约翰·斯托编写的《伦敦调查》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学者们也借此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伦敦记忆史中更为“保守”的一面[9]。罗伯特·蒂特勒对近代伦敦市民画像的兴起的研究[10],特蕾西·希尔对伦敦市长日活动的研究[11],也都从各自的视角探讨了伦敦人在15—16世纪早期重建城市历史记忆的过程。总的来看,经过20年的发展,伦敦记忆史研究正不断深化、拓展,方兴未艾。
16世纪到17世纪早期,伦敦面临着剧烈的社会变化。宗教改革强烈冲击着原有的信仰体系,英国国家安全面临着严重的威胁,同时伦敦成为西北欧的中心城市。机遇与挑战并存的同时,也意味着伦敦原有的城市历史叙事已经无法满足新形势的需要。梅利特曾经提出一个问题:从宗教改革到内战爆发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伦敦市民面对一系列的变动和伦敦崛起的现象,“伦敦人在心态上是如何自我调整的,他们在面对一个不断扩张的城市时是否形成了新的都市自我认同”[8]7?以上所说的学者在谈到这个问题时,大多认为伦敦在宗教改革后成为新教城市,城市的历史记忆也经过改造适应了新教国家的要求。这样的论点从1640年伦敦拥抱清教徒对付国王来看不无道理,但这种相对粗线条的叙事略显简单。本文认为应当动态地看待伦敦城市记忆新教化过程,尤其是不应当忽视在近代早期重写伦敦记忆史时那种中立化的倾向。另外,在伦敦新教化历史记忆形成时,以查理一世为代表的传统主义者对城市记忆的干预成为伦敦逐渐从中立化走向激进化的一个重要因素。这一点在伦敦记忆史的研究中涉及较少,本文将对此加以论述。
1529年,国王亨利八世为了与凯瑟琳王后离婚,接受克伦威尔等新教徒的建议发动宗教改革。自中世纪以来,建立在圣徒崇拜基础上的传统历史记忆遭到严重冲击。由于英国宗教改革表现出很强的自上而下的特征,当英国政府在1536年开始推动全国范围内的批判“旧教士”运动后,伦敦的青年群体率先响应①根据统计,青年群体在早期宗教改革过程中占据主体地位,也是推动宗教改革在伦敦发展的主要力量。甚至有学者略带夸张地把英国宗教改革称为“青年革命”。参见冀占强《英格兰近代早期的青年与新教的兴起》,载《世界宗教研究》2019年第6期,第136页。,他们对天主教的宗教文本、圣像和仪式进行破坏,也扰乱了原来相对稳定的集体记忆。例如,在宗教改革之前,伦敦市中心的齐普赛街上一处十字架遭到圣像破坏者的憎恨。1581年,“几个年轻人,用绳子绑着十字架的底端,用力拽它到地上;由于不成功,他们硬生生将坐在圣母腿上的耶稣像拔了下来。他们还毁坏了圣母像,又把其他圣像的胳膊敲了下来”[12]236。英国宗教改革对天主教纪念仪式的批判与改造是全面的。中世纪传统中的“死者崇拜”仪式要求活着的人为死者祈祷,帮助死者早日脱离炼狱之苦,“死者崇拜”仪式包含着共同体过往历史的记忆,起到了维持共同体记忆代际传播的作用。伦敦的堂区和同业公会会在接受捐赠的纪念银盘上刻写上捐赠者的姓名。每当堂区或同业公会举行死者纪念仪式时,祈祷对象的名单依据的就是银盘上的姓名,这也激励后人进一步捐赠。但宗教改革反对这套死亡纪念仪式,尤其是在爱德华时期,作为存储纪念银盘的小礼拜堂被强行关闭。为了避免其中的纪念物品被没收,伦敦的堂区和同业公会将物品租借给个人,或者售卖后建设水渠,还有的用于修复教堂或资助穷人。这些措施虽然仍服务于共同体利益,但它们与原来捐赠人的关系断裂,这也意味着市民的共同记忆消失了。例如,到1609年,商人冒险家公司中刻有捐赠人姓名的纪念盘大部分消失了,只有剩余银盘上的人名继续得到纪念和记忆[13]390-391。
另一个影响伦敦市民集体记忆的因素是宗教改革后人们深切的危机感。一方面,以西班牙为首的天主教国家在军事战略上威胁英国国家安全,直到17世纪初都是英国人挥之不去的阴影。另一方面,这一时期大量人口涌入伦敦,代表不同利益的社会群体和年龄群体对宗教改革的反应不一,这成为社会冲突的来源。青年群体往往容易接受新教思潮,他们利用宗教改革的机会破坏旧偶像掀起城市骚乱,例如每年在“忏悔星期二”发生的反对外国人的骚乱活动令市政府头疼不已[6]3。中老年群体又往往思想保守,他们并不赞同宗教改革的许多举措。1586年,威尔·开普通过连跳九天莫里斯舞的方式造访了诺里奇市。他表示“这里的绅士们不会出卖他们的土地,变成腐败的商人,而这里的商人也不会像整日无所事事的年轻贵族那样生活”[7]39。开普认为,自己在诺里奇找到了伦敦所失去的市民道德、秩序和亲密的邻里关系。他希望用诺里奇的“旧秩序”批判伦敦这个“失衡的世界”[7]39-40。另外,1572年“圣巴托洛缪之夜”事件造成的巴黎族群撕裂和宗教屠杀也给伦敦的管理者敲响了警钟,这一时期伦敦市民话语中对末日的恐惧、对共同利益的追求和对公共道德的强调都与此有关①“圣巴托罗缪之夜”成为英国恐惧天主教威胁的来源之一。不过,诺曼·琼斯认为宗教多元共存并不必然造成冲突,宗教改革就促使英国人重新发现了末日意识和公共道德,推动了英国社会共同体的建设。参见Jones N.,The English Reformation:Religion and Cultural Adaptation,Oxford:Blackwell,2002,pp.196-202。。
伦敦集体记忆断裂的第三个因素与新市民意识有关。16世纪民族国家兴起和伦敦的快速崛起是相伴生的,伦敦市民约翰·福克斯等人在将英国称为“选民国家”时花费大量笔墨描写伦敦在国家发展史中的特殊性。但日益自豪的伦敦市民却发现当时占据主导地位的伦敦编年史却非常落后。当时的伦敦商业阶层经常委托抄写员抄写一部编年史,然后再将最近的历史信息补充进去,但这些补充内容通常充斥着星相学、圣徒日、集市日等与商业活动有关的信息[14]18,25。而且,编年史中的伦敦往往附属于国家历史的变迁,未能阐释伦敦市民群体的历史。著名的《亨利七世时代伦敦编年史》主要讲述国王建国、平叛、加冕的过程,真正涉及伦敦市民生活的记录则很少[15]622。所以,在16世纪早期的编年史中占据主导地位的仍然是国王或贵族的事迹,而反映伦敦市民建设城市、推动国家发展的作品则很少见②16世纪后期是市民意识不断增强的时代,在许多文学作品中,托马斯·莫尔领导的伦敦市政府则是控制骚乱的主要力量。参见Manley L.,Literature and Culture in Early Modern Lond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pp.34-35;Boffey J.(ed.),Henry VII’s London in Great Chronicle,Kalamazoo:Medieval Institute Publications,2019,pp.42-43。。传统编年史在16世纪后期衰落的一个原因就是这种以王侯将相为主的作品已经无法满足新崛起的市民阶层的需要,所以他们就要“向其他地方来寻求满足了”[16]332。
宗教改革、社会危机和编年史传统的缺陷,意味着中世纪晚期以来所形成的历史叙事已经破裂或面临极大的压力,传统的市民身份也不可避免地面临危机。就在这一时期,大量其他地方的英国人涌入伦敦,凝聚认同的象征物功能衰退,如果不能塑造为绝大多数人所认可的新市民认同,伦敦的市民政治很难保持稳定,所以,伦敦政府主动承担起重建市民认同的重任。在制度层面,伦敦设立了城市记忆官(Remembrancer)、城市记录官(Recorder)和城市检察官(Viewer)三个市政史官的职位,他们负责搜集与伦敦历史有关的书籍、档案和月志,以实现在“表格或历法中更容易阅读并能有序查找”伦敦历史的目的[17]4。市政史官职位的设立极大地满足了城市运行中对评判标准和话语资料的需求。但伦敦的市政史官往往是兼职的,很难投入全部精力承担起重建市民历史记忆的重任。1573年,编年史学者约翰·斯托受城市当局的委托编写了一部新的伦敦城志。1598年,斯托的《伦敦调查》问世。该书在伦敦城史书写中具有开创性意义,因为16世纪的伦敦市民遭受着历史记忆断裂、冲突之苦,而在这个世纪即将结束之际,重建市民记忆的努力终于迎来了曙光,伦敦市民终于可以获得“当时事件的可信赖的信息,以及为历史、道德训诫、爱国情操培养所需要的有用的知识”①詹姆士一世即位后对伦敦城的建设非常热心,特意给予斯托一份丰厚的薪金;同时,伦敦城还要求每个堂区都要配备一份《伦敦调查》,而在当时享受这一待遇的只有约翰·福克斯的《殉道书》。参见Beer B.,Tudor England Observed:The World of John Stow,Thrupp:Sutton Publishing,1998,p.175。。
约翰·斯托的《伦敦调查》由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基本改写自12世纪伦敦编年史家威廉·菲茨史蒂芬对伦敦的整体描述,包括伦敦的自然环境(地理、气候)和建筑布局(城墙、城门、桥梁、塔楼和水源供应)。斯托补充了伦敦“风俗习惯”和“休闲娱乐”两个部分,包括伦敦的罗马治理传统、防火措施和五朔节的仪式等内容[18]vol.1,99。第二部分则是全书的核心,也是斯托的创造性所在。其中对伦敦城的全部26个区进行了一番巡览,基本每个区都按照边界(包括内部街道和标志物变迁)、墓碑和先人名录三个方面进行叙述。第三部分主要介绍了伦敦的政治结构。最后斯托还补充了一篇无名氏所撰写的《捍卫伦敦辩护书》,赞誉伦敦的伟大并比较分析了伦敦地方体制的优势。具体而言,该书详细描述了16世纪伦敦城所经历的变化,其中始终贯穿着强烈的市民责任感,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斯托认为,伦敦的剧烈扩张带来的是生态灾难。在斯托生活的时代,都铎王朝颁布了一系列管制建筑的立法,禁止在城内建设新的、更小的或多家庭居住的建筑,以控制伦敦不断上涨的人口[19]466。在《伦敦调查》中,斯托主要谴责的是城市的扩张导致公地、清洁水源和森林的消失。在斯托的记忆中,小时候他经常去伦敦周边的农场“购买半便士的牛奶”,如今那里“变成了花园,里面都是房屋”;城市东区原来是“开放式的、自由进出的空地”,如今则分布着“茅屋和小巷”[18]vol.1,150。新建设的城市并没有带来更舒适的生活。例如,在主教门区(Bishopsgate Ward),“伦敦的市民更关心他们私人的利益,而不是城市公共的利益”[18]vol.1,164。他们在城市壕沟边建设房屋,“建筑渣土的堆积以及其他污秽物的倾泻,让那处壕沟变成了一条细窄的渠,里面都是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的物品,让整个城市都处在毒害的威胁之下”[18]vol.1,180。
其次,对斯托来说,城市建设还破坏了城市原有的财产关系和空间边界。斯托强调了城市公地上的传统秩序被侵蚀。他记录了城内一处花园原有“一条美丽的通行道”,但(爱德华六世时期枢密大臣)威廉·波莱特占领后将“花园大门用石头垒了起来,人们被迫绕道圣彼得大教堂通行”[18]vol.1,176。树林、水道甚至空地承担着划定私人边界、城市分区乃至整个城市边界的作用。每一次的建设都在模糊着财产的边界,而空间和财产中所包含的历史认同也受到了威胁。斯托说,在过去,区分伦敦南北边界的“不是大路和街道”,而是“一条甜美的小溪”,而如今这条自然的边界已经消失,“那上面覆盖着一处处砖墙,布满了石头”,以至于“没几个人能肉眼分辨出小溪,也很少有人知道它了”[18]vol.1,143。
最后,城市地理边界、财产关系的混乱导致了社会共同体的崩溃。斯托谴责伦敦公地的消失造成伦敦军事精神的衰退。传统上,公地可以用来作为公民、士兵的操练场,但“由于公共地区的关闭,我们的弓箭手由于缺乏练习射击的空间,偷偷跑到了家周围的游戏房或掷骰厅。在那里,他们玩着非法的游戏,挥霍着钱财”[18]vol.1,129。斯托的这种“反扩张话语”还包含着对伦敦商业共同体崩溃的担忧。他认为,伦敦贸易业在当时的衰落是城市规划不足造成的。他记录道,泰晤士河边厨师街(Cook’s Row)上的厨师和葡萄酒商曾经比邻而居,但如今厨师们和酒商们因为城市建设“四散而去”。“过去的日子(直到最近之前),每个人都按照职业生活在一起,有序而不乱,但如今厨师卖肉却不卖酒,酒商卖酒却没有肉可售。”[18]vol.1,238对斯托来说,这种商业地理的变化带来的是原来融合为一体的商业共同体的流散和碎片化。
约翰·斯托出生于1525年,他的青年时代正是英国宗教改革剧烈动荡的时期。但斯托没有像一般伦敦青年那样对破坏伦敦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圣像抱持热情,反而对此表达了深深的厌恶和不满。1602年,生命已经步入最后岁月的斯托接受了年轻的中殿会馆律师约翰·曼宁海姆的采访,斯托说“他之所以在他的《伦敦调查》一书中没有提到那些新建立的地标,是因为那些人曾经把其他人的地标给毁掉了,所以那些人的记忆被剥夺也是应该的,我就要在那些人剥夺其他人记忆的地方干这件事”[20]103。但有些学者将斯托冠以天主教徒的称号也存在问题①相关评论参见Archer I.,“The nostalgia of John Stow,”in Smith D.(ed.),The Theatrical City:Culture,Theatre and Politics in London,1576-1649,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pp.17-34。。斯托的确曾被人举报是天主教徒,但新教检查人员在对斯托进行搜查和审讯后并没有发现证据而将其释放。此外,从伦敦城聘请斯托担任城史撰写者这一点来看,恐怕斯托对宗教改革的态度更为复杂。到16世纪后期,伦敦城内仍有大量秘密的天主教支持者。伊丽莎白女王奉行国家不“窥探”人民信仰的政策,这本质上是一种国家中立化措施,为紧张的社会创造了一丝模糊的“灰色地带”。伦敦城在重建城市记忆过程中选择这个让人怀疑为天主教徒的斯托来为城市立传,恐怕也是希望能避免过分激烈的新教意识形态出现在《伦敦调查》中,防止出现社会撕裂。
剧作家安东尼·蒙代在修订《伦敦调查》时,继承了斯托关注市民史的倾向。不过,成长于伊丽莎白稳定时期的蒙代,对新教有了更深的亲近感。他不像斯托那样厌恶“空间的世俗化”。斯托对17世纪初成为市民核心活动的市长日仪式取代中世纪的“仲夏观游节”(Midsummer Watch,即施洗约翰节)一直耿耿于怀,而蒙代则热衷于新教的记忆仪式,他多次为市长日仪式撰写剧本[9]102,105-106。另外,蒙代也更加认同新教记忆文化。这体现在他在修订《伦敦调查》时增添了诸多新教徒慈善捐赠活动的记录。例如,他在补充“罗伯特·罗格斯的基督徒活动和慈善活动”时特地注释说罗格斯是“一位特别重要的具有新教倾向之人”[21]148。更重要的是,蒙代在《伦敦调查》修订版中增添了诸如亨利·菲兹阿尔文和威廉·沃尔沃思两任伦敦市长保卫国王的故事。蒙代版《伦敦调查》在1618年出版时,正值国王詹姆士一世任用苏格兰人引起英格兰本土贵族的不满。研究者普遍认为,蒙代此举意在表明伦敦城不要陷入党派之争,而且在关键时刻要成为忠君卫国的支柱[21]159-160。
在16世纪末期,清教徒在伦敦城中的势力逐渐壮大,他们对现有秩序的不满让城市中出现了紧张的气氛,斯托和蒙代在此时弥合伦敦市民历史记忆的裂痕显得尤为重要。斯托的做法就是用中立化的语言寻求各派力量的最大共识,减少激进化宗教思想对社会的刺激,所以他塑造的伦敦记忆以市民责任为基础;蒙代的重心在于建立伦敦与王权的良好关系,他塑造的伦敦记忆(也包括他为伦敦市长日撰写的剧本)凸显了忠君卫国的特点。由于二人属于两代伦敦人,他们对伦敦新教历史记忆有着不同的态度,但二者都使用了一种中立化的方式塑造伦敦的历史形象。
《伦敦调查》这部“官修史书”只是重建伦敦市民认同的第一步。到17世纪第一个10年时,伦敦的市民记忆从史书编修延伸到城市景观的重塑。对伦敦市民来说,城市空间中的公共仪式和物质记忆所承载的集体记忆更为日常化和大众化,但宗教改革将与天主教有关的公共物品、公共仪式和公共景观判定为不合法,附着在这些对象之上的记忆同样面临着断裂的危险。虽然《伦敦调查》为抢救这些记忆对象提供了线索,但是伦敦人还需要发挥创造力对它们进行改造,从而让“单个的市民在集体的市民认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21]8。
第一,伦敦的公司和堂区在宗教改革后重建的“死亡共同体”适应了新教国家的要求。宗教改革虽然关闭了许多开展慈善活动的宗教机构,但伦敦的市民机构创造了世俗化或新教化的制度来保证慈善活动的继续。1574年,圣玛丽·奥尔德玛丽堂区明确规定不允许亵渎凯比尔的墓地。该堂区为此在祭坛的桌子上立了一块铭文,以讲述凯比尔为堂区大量捐赠的故事,并鼓励人们效仿他[8]95-96。此外,公司还建立世俗纪念活动取代原来的“为死者祈祷”活动(可以视为上文所提及的“死者崇拜”的核心活动)。1592年,杂货商公司提出把圣安东尼纪念日修改为“公司创建纪念日”,但这一天依然可以纪念死去的兄弟或捐赠者[22]112-115。市民个人也把公司看作保证他们被记忆的对象。1571年,布料商公司的托马斯·雷伊为防止自己被遗忘,向公司捐赠了一个盖杯,并且规定这个杯子要在每年公司的师傅(相当于公司的高级合伙人)选举时拿出来,然后人们念诵如下语句:“在布料商师傅选举时,我来到这里,而托马斯·雷伊同在。”[23]360-361公司与市民之间的这种互信关系进一步激发了捐赠的热情。宗教改革之前,市民捐建小礼拜堂并资助葬礼的举行,而在伊丽莎白时期人们捐赠的对象更为世俗化,包括济贫所和学校,有时候也会资助设立某个教席。这类捐赠甚至还延伸到了伦敦以外的许多地区①在这类新教式的捐赠活动中,清教徒具有很高的热情,他们把对伦敦以外的乡村地区的教职、学校的捐赠看作对地方上在“黑暗角落”里的天主教势力的打击,而在这一过程中,伦敦的公司往往承担着管理的重任,从而有利于加强伦敦对地方的控 制。参 见Hill J.E.,“Puritans and‘the dark corners of the land’,”Transactions of the Royal Historical Society,Vol.13(1963),pp.77-102。。
第二,市民画像成为这一时期纪念伦敦市民的新形式。在宗教改革过程中,当时伦敦大部分的行会制作了反映市民、长官形象或市民机构历史的画作。最早出现的市民画是1541年汉斯·霍尔拜因所绘制的亨利八世赐予理发师外科医生公会(barber surgeons company)特许状的场景。这幅图画类似于亨利代表上帝赐予民众《圣经》的场景,意图说明该公会与国王权威的密切关系[24]。由于市民画具有记忆的功能,伦敦行会成员们更加愿意在画像上投资。1601年,约翰·弗农给自己的裁缝公司捐赠了一批画像,其中包括亨利八世、伊丽莎白和他自己。按照弗农的要求,这些画像与已经存在的其他市民画像一起悬挂在公司的厅堂里[10]359-360。中世纪行会的纹章上的画像也经历了新教化的过程。宗教改革后,裁缝公司的纹章上去掉了圣母、圣子和洗礼约翰的形象,取而代之的是骆驼和狮子的形象,不过,1637年,代表“新教教会殉道者”的圣凯瑟琳的形象出现在公司的纹章上[25]308。近代早期的市民阶层对原来贵族使用的画像、纹章进行了化用,这些画像中包含的记忆因素使它们承担了诺拉所说的“记忆之场”的作用,其强调的是对市民责任和虔诚捐赠的记忆。所以1630年沃登·里丹姆向金匠公司捐赠的一个银杯上有个人和公司的纹章图像,旁边还有一段纪念文字:“我把这个礼物在朋友中分发,这是上帝的赐予,希望当我的朋友拿到这个礼物时还记得我。”[26]150
第三,以伦敦市长日活动为核心的市民仪式的兴起。1539年后,原先代表伦敦市民仪式高潮的仲夏观游节因为与天主教的联系而被取消。此后,以每年10月29日伦敦市长入职仪式为核心的新市民仪式逐渐受到重视。市长日活动直到英国内战爆发前都是伦敦年度市民仪式的核心。每年度的盛大仪式不但吸引了大批的伦敦市民,王室成员和外国政要也是其重要观众。为此,伦敦市政当局花重金聘请安东尼·蒙代、托马斯·德克、本·琼生等著名剧作家为市长日活动的演出撰写剧本。市长日的诞生本身就是新教城市发展的结果。原先建立在圣徒纪念日基础上的城市节庆活动在宗教改革过程中纷纷被取消,伦敦市民将纪念圣约翰的活动转变为庆祝市长加冕礼。更重要的是,市长日活动构建了更为完整的新教伦敦史叙事。
一是伦敦与国家发展融合在一起,尤其是接纳新教被看作伦敦崛起的关键。回顾英国的历史是市长日表演仪式的主题,而新教英格兰的建立史就成为剧作家们创作的基础。1632年,托马斯·海伍德撰写的剧本就比较了伦敦和威尼斯的历史。海伍德认为,曾经强大的威尼斯变得“虚弱不堪”就是因为它坚持天主教信仰,而伦敦则凭借对新教的接纳而成为“强大的、勇猛的、新教的英格兰之舟”[27]B2r。1620年,随着英国陷入欧洲三十年战争的困境,市长日的表演节目也回顾了16世纪后期西班牙威胁英格兰安全的历史。在1620年的表演中,剧中人物“战争”对新市长弗朗西斯·琼斯回顾了英格兰凭借“新教之风”打败西班牙无敌舰队的历史,并劝说新市长不要忽视战争的威胁,因为“战争可能重启,和平不能获得保证”[28]C1v。
二是新教还成为伦敦建设的原则。海伍德在《伦敦之镜》中回顾了伦敦悠久的建城史,赞誉了伦敦持续建造伟大建筑、宫殿和厅堂的能力:“在她(伦敦)的岁月中,先是孕育,然后打下了一座新城的根基,后面又将其产下。”随后他又表示新教到来后,“她新建主教座堂,新建各种神殿,这是真正的虔诚行为,无人不曾从这里获益”[25]316。这些表演向市民展示出,宗教改革后拆除天主教修道院、礼拜堂为伦敦城的建设提供了建设用地。例如,市民托马斯·格雷沙姆投资兴建的伦敦交易所就是在对修道院进行改造的基础上完成的。取消修道院与伦敦市政建设之间的内在逻辑反复出现在各类市长日仪式和戏剧节目中。与《伦敦调查》不同,市长日仪式中的城市建设语调更为乐观,宗教改革中的“破坏行为”不再是撕裂社会的武器,而成为城市建设的骄傲所在。所以,米德尔顿在《真理的胜利》中让代表历史的“时间”告诉新市长,新教国家给伦敦带来了祝福,希望他每周都到圣保罗十字教堂中听一听“真理所带来的天国的和谐之音”[29]C2r。
在新的伦敦城市历史叙事中,以商人为代表的新教市民英雄的形象代替了原先的圣徒史叙事。海伍德在《伦敦之镜》中回顾了伦敦的新教商人们对国家的贡献:他们“是布料产品离开这个王国的唯一通道”。“他们在这400年里一直拥有这一特权,且在德意志、荷兰干得很好,并且他们还是让所有的羊毛品达到现在这一高度的主要力量……于是整个国家的穷人都有了依靠。”[25]307-308到17世纪20年代时,由于斯图亚特王朝对西班牙的“妥协”,在《荣耀的丰碑》中一个认真学习新教徒殉道史的弗朗西斯·德拉科出现了。一直以来,德拉科都是莽撞的海盗形象,而在蒙代这里,他由于受到新教殉道者的激励,要去海上与西班牙人斗争,而他的环球航行不但传播了新教思想,而且“从海上的战斗中带来了黄金、荣耀”。米德尔顿则在《强大与繁荣之胜利》中将德拉科比喻为“英格兰真正的伊阿宋”,给英格兰带来了“胜利的金羊毛”[30]B1r,而蒙代则进一步表示伊阿宋形象出现在仪式中是“为了致敬我们今日的伦敦伊阿宋”,也就是伦敦的新市长[31]A3v。海盗德拉科、古希腊神话人物伊阿宋、伦敦市长之间所建立的联系是对中世纪保护伦敦的圣徒贝克特的替代。在这个不断涌入大量人口的国际城市中,新教市民英雄形象的塑造获得了肯定,因为他们体现了伦敦的流动性和机遇。
与斯托那代想保持中立化的史学家不同,新一代的伦敦市民没有了历史的包袱。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新教思想已经多多少少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伦敦市民记忆的新教化也更加明显。在伦敦城市记忆新教化的过程中,伦敦市民并没有完全抛弃旧宗教仪式,他们将新教的特征融入进去,适应了国家管理的需要;在历史叙事上,城市记忆中的新教化倾向更加明显,市民们反复被灌输着伦敦的发展源自新教也离不开新教这一理念。新教与积极奋进的商人或工匠群体结合的意义在于,它激励着那些来自乡村保守地区的移民青年通过接受新教快速融入城市共同体中。
17世纪初期虽然形成了新教城市记忆,但这种新教化历程仍然是相对温和的,乃至中立的,这是一个无论是保守的老年人,还是易激动的年轻人大都能接受的平衡点。但伦敦与王权的关系则更加复杂。宗教改革以来几乎所有的王位传承过程中,伦敦城都有一锤定音的作用。这也意味着对君主来说,塑造一个与王权有亲近关系的伦敦城至关重要。所以,在塑造城市记忆过程中,王权始终参与其间。16世纪末期,新生的清教徒不满以王权为代表的保守力量对城市记忆的干预,他们在掌握城市主导权的过程中逐渐摆脱了先前伦敦市民所维持的中立化和新教化并存的局面,伦敦的城市记忆变得激进起来。
伦敦市民与王权之间存在“跷跷板”效应,市民们在忠诚于王权和追求独立自治之间维持平衡并不容易。近代早期的英格兰仍然强调社会秩序的稳定以及等级关系的相对固定。伦敦作为王室所在地,需要服从国王的意志,才能建立双方的互利关系。16世纪后期,威廉·坎姆登在撰写英格兰地方志时就回忆了这种关系的起源。他认为,在诺曼征服后,伦敦“在国王的特别关爱和恩宠下,获得了大量的特许权。伦敦开始被叫作‘王之展示厅’,并且因为大量的贸易和商人而变得欣欣向荣”[33]427。在都铎王朝的建国神话中,伦敦被称为“特洛伊之地”(Troynovaunt),伦敦与不列颠人祖先布鲁图斯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在安东尼·蒙代1605年为市长日演出所写的剧本《再统一的大不列颠的胜利》中,这一建国神话得到了形象阐释。在演出的舞台上,名叫不列颠尼亚(Britannia)的女演员站立在最高的位置上,而她的身边是布鲁图斯征服的露吉丽娅(Loegria)、阿尔巴尼娅(Albania)和康布里娅(Cambria)这三个王国。布鲁图斯给不列颠尼亚展示了他统治下的繁荣景象,并且谈到了自己登陆新特洛伊(伦敦)即建国的时刻:“之后我建起了新特洛伊,在(人们的)记忆中,该城的出现就是在我到达泰晤士那美丽的河边时,并且上天赏赐给我三个后代,在我去世前不久,我把我的王国一分为三。”[32]B3r-v
这一时期,伦敦市民把维护封建秩序作为自己的任务,所以在他们的记忆中存在着与国王并肩战斗获得自由权利的历史。斯托的《伦敦调查》在回顾了伦敦经历的1381年、1450年、1517年、1554年几次大的起义或骚乱后称:“虽然伦敦经历了一些叛乱,但它抵制住了这多重乱局,并且从未参与其中的任何一个。”[18]vol.2,206可以说,“忠君之城”的形象深深扎根在伦敦市民的历史记忆中。1381年,威廉·沃尔沃思在史密斯菲尔德持刀杀死起义军领袖瓦特·泰勒是一个重要事件。1590年的市长日活动、1592年的《杰克·斯特劳生死记》和理查德·约翰逊的《伦敦的九位尊者》中对此事都有详细记载。为了纪念沃尔沃思的“功绩”,伦敦市还在1562年重建了他的纪念碑。1599年,海伍德在《爱德华四世》中记录了福尔肯布里奇的私生子入侵伦敦事件。他在剧中记录了当时的市长积极组织市民保卫伦敦的经过。为了激发伦敦青年的斗志,这位市长就讲述了沃尔沃思的英勇事迹。这部著名的戏剧意在告诉读者,伦敦的自由与王权的安全密不可分。例如剧中的一位金匠就宣称,他作战“首先是为了表示对爱德华国王的忠诚;然后就是捍卫城市的自由”[34]46。与中世纪编年史中对农民起义的同情态度不同,16世纪后期的戏剧家们却污名化起义军领袖。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凯特变成了约克公爵的傀儡,而且他动用私刑,意图看到学者、律师、廷臣和贵族们陷入血海之中[35]208-211。这种污名化的态度回避了编年史中记载的市民参与农民起义的史实,以维护伦敦“忠君之城”的形象。
另一方面,伦敦市民与王权之间存在着冲突的一面。无可否认的是,伦敦的政治权利本身就是城市与王权斗争的结果。约翰·诺顿在回顾了诺曼征服史后提出,诺曼征服的重要性不在于威廉一世将伦敦作为首都,而是给予了伦敦政府权力,而且在约翰王时期,经过伦敦的斗争,国王同意“给予城市每年选举市长的权力”,并且“在亨利三世时期,伦敦又获得了任命参事的权力”[36]28。在《捍卫伦敦辩护书》一文中,虽然这位匿名作者一再声称伦敦有忠君传统,但也在文章的结尾记录了斯蒂芬王、约翰王和亨利三世时期伦敦市民与王权之间发生的冲突,并且认为这是“君王们要么劫掠伦敦市民,要么侵害这个城市的自由”造成的[18]vol.2,214-217。当然,王权也在利用历史记忆维护自己的利益。1593年,伦敦面临粮食危机和经济危机的双重打击,但市政当局供应粮食工作不力,王室警告伦敦市政官员“是在约翰王统治第16年时,伦敦城才获得自治权力并且国王给了许多特权”,“你们让城市运行一帆顺利,女王陛下便不会将你们的特许状收入她的权力之下,但要是滥用这份权力的话,特许状就要重新修订了”[37]5。这位官员的意思很明确,伦敦城的自治权来自国王,王权可以给予,也可以随时收回。
从时间顺序来看,王权与伦敦市民之间的关系在伊丽莎白晚年进入衰退状态。其中的一个标志就是要求限制王权的呼声已经出现在伦敦市民的话语之中。1597—1598年和1601年,伦敦市民利用议会公开指责女王推行的贸易特许权是“一种丑陋的规定”,并且援引《大宪章》第29条认为这一特权“剥夺了一个人自由贸易的权利”。1592年,为了抵制爱德华·达西爵士获得皮革制造垄断权,伦敦的皮革制造公司搬出了理查德二世时期授予并且经议会批准的宪章。为了增加权威性,皮革公司甚至援引了著名的《霍尔编年史》中亨利八世对达西家族先人的批评:“他的脑子里从未关注过普通人,好像关注一下就会让他蒙羞或者违背了他的法律似的。”[38]51-77皮革公司运用的历史话语虽然指责的是权臣,但这里使用伊丽莎白女王的父亲亨利八世的话,无疑是在指责女王用人不当,而且这场议会抗争最终以女王收回皮革特许状而告终。
到斯图亚特统治时期,国王与市民之间的“记忆关系”更加恶化。在伦敦人的记忆中,伊丽莎白女王的统治又重新成为“美好的黄金时代”,市民以此来表达对斯图亚特的不满①从1610年开始,纪念伊丽莎白统治史的剧作就大量出现。这些作品强调了女王反抗西班牙和天主教压迫的历史,以此表示对詹姆斯一世与西班牙缔结和平关系的不满。参见Walker J.M.,“Bones of contention:posthumous images of Elizabeth and Stuart politics,”in Dissing Elizabeth:Negative Representations of Gloriana,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1998,pp.252-276。。除了在历史叙事中市民与国王继续就自治权力展开斗争,在城市空间记忆的建构过程中,伦敦与王权关系也不断遭遇挫折。从16世纪末期开始,西班牙、法国等新君主制国家纷纷建设规模宏大的巴洛克宫殿以突显强大王权。这种风潮在伊丽莎白时期的伦敦并未出现,当时的伦敦大体保留了中世纪的风格。斯图亚特君主登基之后推行的“君权神授”政策不仅追求扩大君主直接干预伦敦市政的权力,还希望像欧洲大陆的君主那样建设一个符合巴洛克风格的新首都。但新教徒却认为伦敦是“新教徒的新耶路撒冷”,他们把维护城市的文物古迹看作维持市民古老特权的体现。尤其是伦敦的清教徒群体对詹姆斯和查理要求改造伦敦的建筑风格极为不满。他们认为君主对伦敦的改造是对宗教改革之后伦敦市民新教记忆的破坏,也是国王重建“偶像崇拜”的体现[39]953-954。二者之间的冲突在重建圣保罗大教堂时爆发了。1561年,圣保罗大教堂遭受雷击损毁严重,伊丽莎白女王只是简略修补了一下。詹姆斯一世在1620年提出,圣保罗大教堂作为伦敦的历史地标必须重建[40]539-602。不过,当时的伦敦新教徒们正热衷于推动国王参与欧洲刚刚爆发的三十年战争,无心支持国王投资重建圣保罗大教堂,并且新教徒们对国王新教信仰的坚定性产生了怀疑。伦敦市长威廉·考科阿耐就批评国王在此时推动重建计划是为了躲避对国际新教徒的支持责任[41]43。到了1623年,查理一世的宠臣劳德大主教提出“美化伦敦教堂”计划后,要求市政当局拆除大教堂东端随意建设的民居,给教堂建设提供场地,但这时的清教徒们却指责劳德的重建计划是打算恢复罗马天主教会。清教牧师约翰·布伦斯利认为重建的教堂“只顾眼睛的愉悦,而忘了耳朵的需求”,而安德鲁·维莱特则指责重建教堂是为了“舒适性和装饰性”,而对其作为历史遗迹的使用“是很少的,很不情愿的”[39]956。清教徒对国王恢复罗马天主教的疑虑在1633年伦敦桥修建过程中得到了进一步加深。查理一世认为木质伦敦桥不安全,需要重建为砖桥。但清教徒却认为自古以来伦敦桥均为木质,“如同坚硬的土地一样伟大且高贵”,尤其是它显示出一种古老性。国王解释说,把木桥改为砖桥是学习奥古斯都建设古代罗马的经验。这样的言论反而让清教徒大为惊恐,因为代表天主教的罗马当时是清教徒所反感的词。当这一年伦敦桥边发生火灾时,清教徒们纷纷表示这就是学习罗马的结果。伦敦清教徒约翰·瓦灵顿表示这场火灾是上帝愤怒的表现,他还回顾了伦敦桥历史上所遭受的12次火灾,认为每一次火灾都是在“罪孽的时代”[42]48-49。
查理一世时期是伦敦市民与王权“记忆关系”走向破裂的关键时期。在前文中提到的1581年齐普赛街年轻人破坏十字架的行为发生后,伊丽莎白女王和伦敦主教班克罗夫特都批评了这一行为,他们认为这处十字架是“基督教古老的象征”。伦敦当局也力图保护它,并且重建了十字架,但这处十字架却成为清教徒憎恨的对象。爱德华·德林把它看作“恶心的偶像,也是一处很好的柴堆”,可以用来烧掉迷信之书。到了斯图亚特时期,齐普赛街的十字架成为王权和清教市民反复争夺的对象。伦敦市民几次对其进行破坏,而国王也几次下令对其修复重建。市民的记忆在争夺战中不断层累叠加,导致这处十字架成为王权侵蚀伦敦市民权利的象征[41]40。英国内战爆发后,对国王没有了敬畏之心的清教徒们聚集在国王所在的白厅之外,而白厅内的保王党们看到的是激动的群众将齐普赛街上的十字架拉到王宫门前并将之捣毁。捣毁的命令不是来自个别青年人,而是议会、市长和参事们联合下发的。这处清教徒所憎恨的“偶像崇拜记忆”终于被毁掉了,而查理一世也丧失了对“首都王城”伦敦的信心。很快,他就带着自己的支持者逃离了伦敦[43]。内战爆发使王权与市民关系彻底破裂,也可以看作伦敦市民记忆向激进化转型的完成。直到1661年斯图亚特王朝复辟之前,伦敦城的记忆权都牢牢掌握在激进的清教徒手中。
宗教改革否定了罗马天主教会的绝对权威,重新确立了教会与国家的关系,解放了人们的思想。在改革过程中,欧洲的一些新教徒虽然掌握了市政权力,但没有处理好与天主教群体的关系,造成了宗教派系的对立和社会的撕裂。16世纪的伦敦实际上也面临着天主教徒不满意新教政策的情形。欧洲大陆来的天主教徒与英国本地教徒结合在一起,成为英国的心腹大患,而伦敦同时拥有数量庞大的天主教徒和人数最多的新教徒,难保不会陷入欧洲式的宗教战争中。所以,伦敦需要凝聚人心才能保证社会稳定。一些有识之士意识到,伦敦只有建构中立化的历史记忆才能让保守群体和激进的青年共处一城。这或许是伦敦市政府在重建历史话语过程中任用宗教立场比较模糊的斯托的原因。“官修城市历史”为伦敦市民在空间范围内重构历史话语和集体认同提供了基础。伦敦市民虽然着力按照新教标准重构自己的生活,但也不能忽视两个事实:第一,在采纳新教仪式要求的同时依然保存了许多天主教仪式因素,从而保证了仪式过渡的稳定性。第二,复杂的空间记忆改造与新教商业群体紧密结合,新进入的外地人口(尤其是来自相对保守的北部地区的人口)能够更好地适应伦敦的新教风格。所以,在英国宗教改革后,虽然英国的国家安全遭受了空前的挑战,但伦敦作为英国的首都却保持了相对稳定。从历史记忆的角度来看,或许这与伦敦城采取了“中立化→温和新教化→激进新教化”逐渐过渡的历史记忆塑造过程有关。这种曲折又相对缓慢的过程防止了伦敦像其他欧洲城市那样很快陷入新教与天主教的社会撕裂状态中,让新教势力有一个逐渐成长的过程,从而保持了伦敦的持续繁荣。
但在伦敦市民记忆重构过程中,王权与市民权却从合作走向了竞争关系。随着清教势力的崛起,这些更加激进的新教徒对王权控制市民生活和城市景观感到不满。此时,斯图亚特国王却坚持“君权神授”的思想并缺乏对伦敦市民的尊重,这刺激了伦敦市民记忆逐渐走向激进化,从而在历史叙事和空间记忆两个方面与王权展开斗争。所以,英国内战既可以看作历史记忆激进化的一个结果,也可以看作此后二十年激进的新教历史记忆在伦敦社会占据主导地位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