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工业社会以来,随着人类主体意识的提高和科学技术的繁荣,人类对自然的认识能力和改造能力与日俱增。在“向自然进军”的口号指引下,人类将主体意识和科技成果倾泻于对自然的改造中。在资本逻辑宰制下,人类对自然无限度的盘剥所造成的生态问题在20世纪60年代开始进入人类视野。21世纪,生态问题及其相关议题几乎是每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都无法回避的问题。作为生态问题的核心——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成为全球化背景之下的公共议题。国内学者对这个问题的讨论从20世纪后半叶一直持续到现今,且热度不减。在我国倡导“生态文明”建设的宏观背景下,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的研究愈发彰显其时代价值。学者们或从思维方式出发,将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归结为“人类中心主义”的认知模式;或从伦理规范入手,将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归结为人对自然伦理责任的缺失;或从法律制度入手,建议通过制定“生态补偿”机制来遏制人对自然的无限度剥削。应该说,从思维模式、伦理规范、法律建设等角度论说人与自然的异化问题都具有一定合理性,但只有基于社会结构、生产方式、资本逻辑、生产劳动层面,才能对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作出本质维度的把握。因此,研究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是索解生态问题的科学进路。学者们在这方面已经作了一些开拓性、创新性的基础工作:从自然辩证法角度论述自然在时间维度上的先在性;从马克思“人化自然”理论出发,论述人在逻辑维度上的先在性;从马克思“物质变换”理论出发,论述劳动在人与自然关系生成中的作用;从资本逻辑出发,论述人与自然关系异化的资本动因。本文拟对前人的研究进行综合处理,并在充分占有文本资料的基础上,对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主要内容进行全面考察,并对其理论特征和当代启示作出说明,尤其对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与我国当下倡导的“绿色发展理念”的继承、发展关系进行合理论证。
理解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有两个维度,其一是认识论维度,其二是存在论维度。从认识论维度看,人是自然的产物和自然的有机身体,自然是外在于人的具有先在性的时空环境和物质存在。从存在论维度看,人是“人化自然”——社会的产物,自然是“社会的自然”“历史的自然”,人与自然是实践基础上的对象性关系。因此,人是自然存在物和社会存在物的统一体,自然是自在自然和人化自然的统一体,促成这种辩证统一关系的基础是人的劳动实践。劳动作为人与自然进行物质变换的中介是理解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核心,劳动不仅是人对自然的对象性活动,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还具有社会属性,是人与人关系的表征。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将人与自然关系的本质归结为人与人的关系,从而将解决人与自然的矛盾转化为解决人与人的矛盾。
“自然界是人类生存发展的前提”是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核心要旨,也是理解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基石。这个观点内含着人与自然关系的三层意蕴:自然之于人的先在性;人与自然的同一性;人对自然的依赖性。其一,自然的客观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在人类还未诞生之时,自然就耸立在宇宙世界中,“自然界是不依赖任何哲学而存在的”[1]。因此,对于人而言,自然尤其是自在自然是先于拥有主体意识的自为之人的存在而先在。其二,人类在物质生产活动中又深刻地“嵌入”了自然,成为了自然的一部分,在这个意义上人与自然具有同一性。马克思认为“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远只能在于摆脱得多些或少些”[2]478。动物般的兽性是人外在地与自然契合的特性,这种原始特性也说明了自然是人的来源,自然赋予了人的物质的身体。“所谓人的肉体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联系,不外是说自然界同自身相联系,因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3]56。所以,正是人与自然的同一性使人与自然的联系成为了自然同自身的联系,也是人同自身的联系。其三,人的生存发展依赖自然。马克思认为:“在实践上,人的普遍性正是表现为这样的普遍性,它把整个自然界——首先作为人的直接的生活资料,其次作为人的生命活动的对象(材料)和工具——变成人的无机的身体。自然界,就它自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人靠自然界生活”[3]55。毋庸讳言,马克思这段话表明,人作为自然存在物是自然长期演化的产物,是自然不可分割的部分。人的生存与发展受制于自然载体,离开了这个外部环境,人的物质肉体须臾之间就会死亡。自然给人提供了使其肉体不致死亡的生活资料,也提供了使人的劳动活动得以持续的生产资料。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此论述道:“外界自然条件在经济上可以分为两大类:生活资料的自然富源,例如土壤的肥力,鱼产丰富的水域等等;劳动资料的自然富源,如奔腾的瀑布、可以航行的河流、森林、金属、煤炭等等”[4]239。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认为人对自然提供的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在不同时期的依赖程度是不同的。在人的自在发展阶段,人还处于与自然的原始统一中,生活资料对于人而言就具有决定性意义。在人的自为发展阶段,人类在相当程度上可以确保生命的繁衍,因而对劳动资料就更为依赖。
人创造环境,环境也创造人。人对自然而言是对象性的存在,自然对人而言也是对象性的存在。马克思“人与自然互为对象性存在物”理论揭示了人对自然的能动性及主客统一。人与自然的对象性关系是人与自然通过实践活动相互生成、彼此制约、协同进化并最终相互确证的一种社会历史关系。人是自然存在物,更是被自然赋予能动性的特殊自然存在物。马克思认为“动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动是直接同一的。动物不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它就是自己的生命活动。人则使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识的对象。他具有有意识的生命活动”[3]56。这里马克思强调,人将自己同自然交往的生命活动与自己头脑中的意识相区别的禀赋使人不是单纯地受制于自然,而是有目的地去认识自然、改造自然。因此,人类的历史就不仅是人与自在自然的交往史,还是人与“人化自然”的交往史,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就包含了人与自在自然,“人化自然”的双重关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才说:“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3]155。这种感性世界就是人化自然,是人类对象性的存在物。
肇始于笛卡尔的近代西方哲学“秉承主客二分的哲学世界观和机械自然观,其特点是把人类与自然对立起来,自然被看作是有规律运动的被动客体”[5]。实际上,人对自然的主体作用不是单向度的,自然也不是“毫无作为”。马克思认为:“生产不仅为主体生产对象,而且也为对象生产主体”[4]692。因此,人对自然的实践过程并不仅仅是人的对象性过程,也是自然的对象性过程。人化自然也并非是人生产活动的唯一结果,人的自然化同样是人与自然交互作用的产物。“为了在对自身生活有用的形式上占有自然物质,人就使他身上的自然力——臂和腿、头和手运动起来。当他通过这种运动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变自然时,也就同时改变他自身的自然”[4]169。从这个角度而言,人改变自身自然的过程也是改变外界自然的过程。现实的、感性的自然同样离不开人类及其创造性活动,没有人的活劳动,“铁会生锈,木头会腐烂,纱会变成废棉”。换言之,人的实践活动会让死的自然界焕发生机,使自然成为对人有意义的人化自然。因此,马克思所说的自然不是纯粹认识论意义上的先在性自然,而是实践论意义上的作为“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的感性自然。
人与自然并不存在先天的对象性关系,劳动实践使人与自然互相生成、彼此确证成为可能。劳动实践首先是人化自然形成的动力。马克思认为,人意识之中的自然界不是现实的自然界,只有人通过感性的实践活动重新认识、改造、占据地,处于劳动之中的自然界才是对象性的自然界,只有“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6]86。因此,人的实践活动是人化自然形成的外在力量。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强调了实践对感性自然、感性世界的塑造作用:“自然界起初是作为一种完全异己的、有无限威力的和不可制服的力量与人们对立的,人们同自然界的关系完全像动物同自然界的关系一样,人们就像牲畜一样慑服于自然界”[3]161。但是,人依靠实践活动将自身从动物一样的蒙昧中解放了出来,走向自然的“对立面”,成为“类的存在物”,使自然成为对象性的存在物,而自然的生成也不过是人的对象化劳动的过程,整个世界历史和人类社会也都是在人的劳动实践中诞生的。
劳动实践同样是人的社会性本质生成的动力。社会属性是人的本质属性,自然属性是人的从属属性。人的社会性是人本质得以生成的重要依据,是人超越物的状态,也是人自我确证的体现。马克思指出:“只有在社会中,人的自然的存在对他来说才是人的合乎人性的存在,并且自然界对他来说才成为人”[6]79。马克思所强调的这种统一必须在社会的载体中才能完成。社会载体实际上是人化自然和现实之人的结合体,马克思之所以认为只有在这种结合体中才能达成人与自然的统一,是因为人化自然是人对自然实践的结果,现实的人是人对自然实践的产物,即实践将人与自然相互连接。人在对自然的实践活动中凝结了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复杂关系。这些关系相互交织形成了社会有机体。所以说,实践是人的社会属性得以确立的动力。
劳动实践也是人与自然进行物质交换和能量转化的途径。“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中介、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4]169,人通过劳动实践将自然界提供的原材料转化为人类生活、生产的必需品,并将人类社会的废品以各种形式返回自然界,这种物质变换必定以人的实践活动为前提和方式。马克思把“资本主义社会人与自然之间物质变换产生‘裂缝’的原因归结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7],进而将生态批判引向资本批判。
马克思揭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人愈是通过劳动实践占据感性自然、感性世界,人就愈失去它们作为生活资料的可能。资本主义私有制使工人沦为资本增值的手段或工具,工人能获得的只是维持其生命不致死亡的最低保证。感性自然、感性世界提供的生产资料全部被资本家占有,留给工人的只是可怜的维持生存的生活资料。工人被“镶嵌”在资本利益驱动的马车上,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全部在工厂、车间内劳动,这就导致人与自然的关系愈加疏远。人的感性活动对象——自然沦为了与人相异的力量,走向了人的反面。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资本所有者对自然的占据为前提,它不仅造成对人的普遍剥削,也造成了对自然的普遍掠夺,因此资本主义私有制导致了人与人、人与自然的二重对立。在私有制和异化劳动成为常态的资本主义社会,“自然界才真正是人的对象,真正是有用物;它不再被认为是自为的力量;而对自然界的独立规律的理论认识本身不过表现为狡猾,其目的是使自然界(不管是作为消费品,还是作为生产资料)服从于人的需要”[4]715-716。资本主义私有制催生的只能是“人占据自然、自然服从人”的价值理念。在资本主义体系内,资本对自然的关系出于占据和利用,人对自然的价值认知受资本逐利本性和人欲望的塑造。私有制使人与自然的关系发生了异化,这种异化随着资本主义雇佣劳动制度而加剧,首先表现在人的劳动过程中,即私有制使人自由自觉的对象性劳动变成了丧失天性的异化劳动。因而马克思写道:“工人在他的产品中的外化,不仅意味着他的劳动成为对象,成为外部的存在,而且意味着他的劳动作为一种与他相异的东西不依赖于他而在他之外存在,并成为同他对立的独立力量;意味着他给予对象的生命是作为敌对的和相异的东西同他相对立”[6]48。处于资本主义异化劳动关系中的工人被束缚在机器链条中与自然环境不断疏离,与生存条件逐渐背离,从而使人与自然处于长久的疏离状态中。其次,资本主义私有制导致人与人的异化反馈在人对待自然的处理方式中:“在各个资本家都是为了直接的利润而从事生产和交换的地方,他们首先考虑的只能是最近的最直接的结果……西班牙的种植场主曾在古巴焚烧山坡上的森林,以为木灰作为肥料足够最能赢利的咖啡树利用一个世代之久,至于后来热带的倾盆大雨竟冲毁毫无保护的沃土而只留下赤裸裸的岩石,这同他们又有什么相干呢?”[2]1001逐利是资本的本性,私有制为资本本性的扩张提供了温床,资本的增值冲动导致了人对自然资源的无限攫取和生态环境的日益恶化。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的生态批判内含于资本批判中,“如果放弃对生产劳动的社会组织形式的批判,生态哲学研究就只能谴责科学技术的‘原罪’,无法清醒地看到,实现人化自然的良性生态效应的关键环节是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彻底批判和坚决扬弃”[8]。因此,要扬弃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异化关系必须变革资本主义私有制,“需要对我们的直到目前为止的生产方式,以及同这种生产方式一起对我们的现今的整个社会制度实行完全的变革”[9],才能实现人与人、人与自然的真正和解。
自在之人和自为之人是理解人的两重维度,也是认识人对自然主客统一关系的关键。前者体现了人的受动性、客体性,后者体现了人的能动性、主体性。但是,人的自为性是人的本质属性——社会关系生成的基础,因而相比于客体的人而言,作为主体的人是人之为人更重要的特征。马克思对此论述道:“自然界的人的本质只有对社会的人来说才是存在的;因为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对人来说才是人与人联系的纽带,才是他为别人的存在和别人为他的存在,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才是人自己的合乎人性的存在的基础,才是人的现实的生活要素。只有在社会中,人的自然的存在对他来说才是人的合乎人性的存在,并且自然界对他来说才成为人”[6]79。马克思阐述了一个重要观点:人与自然关系的本质是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然的矛盾是人与人矛盾的表现和结果。
人与自然关系的本质所指称的并不是自在之人与自在自然的本质,而是被各种社会关系裹挟的“现实的人”与“人化自然”的本质。人化自然是人的活动结果,是人外化的产物,因而是“现实的人”自身的表达与体现。因此,人与自然的关系就转化为人与人外化产物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人的外化产物取决于人自身,也就等同于人自身。最终,人与自然的关系转化为人与自身的关系,所以说,“当代人类生态危机的实质,实际上就是以人与自然关系为中介体现出来的人和人之间利益关系的分化与对抗”[10]。正如马克思所言,工业的历史正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展现,自然的人化是人本质的外化。自然在人与自然异化关系生成史中始终处于被动地位,人与自然的异化本质上是人与人异化关系的外化表现形式。工人无法对自然进行自由自觉的对象性活动,无法占据感性自然、感性世界,是因为有一个与之相异的力量,这个相异的力量在资本主义社会主要表现为资本家群体。
共产主义是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理论旨归。马克思认为,“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11]185。这里马克思将共产主义看作人道主义和自然主义的统一,看作人与自然矛盾关系真正解决的理想社会。如何理解这里的人道主义和自然主义呢?其实,马克思所说的人道主义旨在强调人对自然和“自身”的人文情怀,同时也说明了自然对人而言是人外化的表现,自然是人无机的身体。自然主义是为了说明自然的主体性及人的自然化倾向,人是自然长期进化的产物,人同时也是自然有机的身体。马克思关于人道主义和自然主义具有一致性的论述实际上是为了阐述这样一个观点:只有共产主义才能完成作为人无机身体的自然和作为自然有机身体的人的统一,这种统一彰显了人与自然关系的和谐与共。为何共产主义是“人和自然之间……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11]185?马克思认为共产主义解决了私有制下人的劳动异化问题,真正彻底完成了人由自然存在物向社会存在物的转变,真正彻底完成了人由认识主体向实践主体的转变,真正彻底完成了人社会属性和自然属性的统一。只有共产主义才能实现了人与自然的统一,将人与自然的联系转变为人与人的联系,将作为人本质的感性自然还给了人本身。马克思认为,在扬弃了资本主义私有制和异化劳动的共产主义社会,人的实践活动会按照自身的天性和自然规律进行,这为人与自然和谐共处创造外在条件。那时,人的“需要和享受失去了自己的利己主义性质,而自然界失去了自己的纯粹的有用性”[6]82,人与自然才能真正实现各自本质的复归,才能真正实现彼此确证。
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核心是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法,因而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内含着科学的世界观与方法论。此外,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摒弃了肇始于笛卡尔的近代西方哲学主客二分的思维模式和费尔巴哈感性、直观的认知图式,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生态中心主义”的极端认识,并从实践角度出发强调人的主体性。还有一点值得注意,马克思的理论不是学院里的繁琐经文,而是指导现实的理论武器,所以说,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具有鲜明的政治立场和人民情怀。
不同于宗教神学将人和自然看作神灵的产物,马克思对人与自然及二者关系的考察立足于同时代最新的自然科学理论,同时又基于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正是从辩证唯物主义出发,恩格斯认为人是自然长期进化的产物,起初人“就像牲畜一样慑服于自然”,只有“纯粹动物式的意识”,人通过长期的劳动实践才从自然的裹挟中“逃逸”。拥有主体意识的人并不能无限超越“动物”的水平,因为,人的物质的肉体始终依赖自然界,人为了不致其肉体死亡必须不断从自然界获取生活资料,为了不致其社会性丧失必须不断从自然界获取生产资料。从这个意义上讲,人与自然的属性及人对自然的依赖性都是辩证唯物主义的。从历史唯物主义来看,人与自然的关系并不是一开始就显现在人类面前,二者的交互作用是处于社会历史的动态发展之中。“先于人类历史而存在的那个自然界,不是费尔巴哈生活于其中的自然界”[3]157,也不是其他人生活的自然界,人所能面对的只能是历史地展现出来的自然,马克思将这样的自然称为“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人的发展正是立足于这样的基础之上,“任何历史记载都应当从这些自然基础以及它们在历史进程中由于人们的活动而发生的变更出发”[3]147。人的历史是从与人化自然的交往史中诞生的,先于人类的那个自然并不是人类感性的活动对象,处在那个自然史中的人也不是真正的人,只是被自然包裹的动物。自然的历史是自然从“自在自然”向“人化自然”转变的历史过程,人的历史是人由自在之人向自为之人转变的历史过程。因此,马克思对人与自然的考察立足于历史的、社会的发展角度,是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的展现。
马克思尤其强调人的社会性存在和人对自然的能动性。人的主体地位是人社会性存在和人能动性得以彰显的前提。正是在人类认识和改造世界的实践中,人类世界的为人性、人为性、组织性不断彰显,从而形成了人与自然关系的新格局,实现了人化自然和自然人化的辩证统一。有些理论主张人应当回到原始的自然中,与自然同一,这样才能扬弃人与自然的异化关系,使人回归淳朴、自然的天性,使自然得到休养生息。显然,这是一种粗暴的自然主义。在马克思看来,“自然界起初是作为一种完全异己的、有无限威力的和不可制服的力量与人们对立的,人们同自然界的关系完全像动物同自然界的关系一样,人们就像牲畜一样慑服于自然界”[3]161。但是,人依靠实践活动将自身从动物般的蒙昧中解放了出来,走向自然的“对立面”,成为“类的存在物”,使自然成为对象性的存在物,而“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11]196。所以,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倡导的是一种人与自然和谐与共、互为彼此的交往模式,但并不抹杀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正如旧唯物主义者只从客体的、直观的形式去理解人,从而忽略了人的感性的实践活动。粗暴的自然主义者同样只看到了自在自然中的直观的人,而无视实践中的人。从认识论角度看,人是自然长期进化的产物,自然是人存在的先决条件,人必须保持对自然的敬畏。从存在论角度看,自然是人的对象性存在物,人与自然是实践基础上的对象性关系。因此,人与自然的和谐与共不是倡导人对自然无所作为,更不是要人回到原始的蒙昧中与自然保持所谓的“天人合一”。那些“回到自然”,停止经济发展的主张只会招致人类的倒退、历史的倒退。
马克思的自然观是唯物的、历史的、辩证的、实践的自然观。马克思既强调人在自然界中的主体地位,又坚决否定资本主义形式的人类中心主义倾向。在马克思看来,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可以将自身对自然的生命活动与自己的意识相区别,人可以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这些区别于动物的特性使人成为自然界最特殊的存在,但人类并不因此就成为自然的主宰、世界的中心。如果追问“什么是思维和意识,它们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就会发现,它们都是人脑的产物,而人本身是自然界的产物,是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中并且和这个环境一起发展起来的”[2]410,人也仅仅是自然长期进化的产物之一。由此可见,反人类中心主义是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题中之意。恩格斯认为:“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2]998。人类中心主义是人与自然关系恶化的思维根源。直观地讲,这种思维误区源于人对自身生存边界错误的定位。人类中心主义旨在将人确立为宇宙的中心,这种价值观必然导致人与自然关系上人类尺度的至上性,自然尺度将沦为附庸甚至彻底丧失其存在意义。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本质上反对人类中心主义,追求人对自然的主客统一关系。马克思认为,自然是人无机的身体,人是自然外化的表现。因此,人类价值尺度和自然价值尺度具有同等重要的位置。那种一切以人为中心的价值取向必然导致人与自然关系的失衡。但是,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的反人类中心主义特质并不是要抹杀人的主体意识。马克思明确地指出,人除了是自然存在物之外更是社会存在物,人在与自然交互作用中仍然占据着主动。所以,反人类中心主义并不是反对人的主体地位与人的伦理价值,而是给人的生存边界设置一个合理的限度。
对无产阶级的深切同情和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无情批判贯穿于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恩格斯在其早期著作《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中通过对资本主义地租制度、竞争关系、私有制的论述深刻批判了资本主义制度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破坏,指出“私有制的最直接的结果是生产分裂为两个对立的方面:自然的方面和人的方面,即土地和人的活动”[3]33-34。同时,“资本对资本、劳动对劳动、土地对土地的斗争,使生产陷于高烧状态,使一切自然的合理的关系都颠倒过来”[3]38。恩格斯认为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导致了工人悲惨的生存状态:“一部分资本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周转,而另一部分资本却闲置在钱柜里。一部分工人每天工作14 或16 小时,而另一部分工人却无所事事,无活可干,活活饿死”[3]39。资本的日益累积和科学技术对自然力的支配使人与自然处于对立。资本为了追逐最大的利润,将一切劳动要素聚集于工厂和有利可图的产业,却让大片的土地荒芜着,居住在城市的工人从来看不到大自然。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恩格斯更是通过大量的所见所闻和数据资料,以英国的几个城市的工人居住区为例,无情地揭露了资本主义生产对环境的破坏以及工人阶级生活环境的恶化。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通过异化劳动理论阐述了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所导致的人与自然的疏离:工人越占据感性世界,就越失去外部自然,越失去生活资料,“对于通过劳动而占有自然界的工人来说,占有表现为异化,自主活动表现为替他人活动和表现为他人的活动,生命的活跃表现为生命的牺牲,对象的生产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即对象转归异己力量、异己的人所有”[3]62-63。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私有制及其生产方式是导致人与自然、人与人关系异化的根源,是导致工人被“默默地驯服地饿死”的根源,“只有一种有计划地生产和分配的自觉的社会生产组织,才能在社会方面把人从其余的动物中提升出来,正像一般生产曾经在物种方面把人从其余的动物中提升出来一样”[2]860,这个有计划的生产组织就是马克思一生为之奋斗的共产主义。对资本主义的尖锐批判、对无产阶级的深刻同情、对共产主义的无限憧憬使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充满了鲜明的政治立场和人民情怀。
绿色发展理念现已成为新时代我国经济发展的指导原则。绿色发展理念以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为价值引领;以低碳生产、循环经济为主要原则;以生态文明建设为基本抓手;以绿色生活和绿色发展为主要举措;以为人民创造良好生产生活环境,谋求实现中华民族永续发展,为全球生态安全作出应有贡献为理论旨归。新时代绿色发展理念在理论上坚持“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经济理性和生态理性相统一”;在实践上坚持“资源节约型”循环经济,“绿色生产”的创新发展模式,低碳、绿色的新生活方式;在价值上坚持“发展为了人民”的价值旨归。马克思“囿于时代局限,不可能提出和使用绿色发展概念,但其生态主张中蕴含着丰富的绿色发展思想”[12],习近平绿色发展理念正是马克思生态文明理论同我国经济社会发展实际相结合的创新成果,尤其深刻地体现了对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继承与发展。
坚持“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从理论维度揭示了绿色发展理念的核心要义,是对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自然先在理论”的继承与发展。马克思“自然先在理论”包含了三层价值意蕴:自然对人具有制约性;人与自然具有同一性;人对自然具有依赖性。概言之,马克思“自然先在理论”从时间维度论证了自然对人的“先在”“先有”意义,暗含着“保护自然”的价值逻辑。“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强调了自然环境对于经济发展的先导作用,并从辩证的角度论述了表征自然环境的“绿水青山”和表征“社会财富”的“金山银山”的同质性关系。显而易见,强调自然的先导作用和强调自然的先在性及其对人的制约作用具有相同的价值内涵;强调“绿水青山”“社会财富”的同质性和人与自然的同一性也表达了相同的内容。因此,坚持“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是对马克思“自然先在理论”的继承,二者对自然环境之于人和人类社会的先在性、先导性、制约性均给予了肯定。同时,前者还对后者的理论进行了一定发展。马克思“自然先在理论”阐述的是自然对人的先在性存在,这里马克思重点论述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则强调了自然环境对社会财富的先导性意义,重点论述的是自然环境和社会财富的关系。值得注意的是,社会财富不是抽象存在的,社会财富的积累必须依赖于人的实践活动,因此,自然环境与社会财富的关系问题并没有离开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而是突出了人的社会关系:财产关系的重要性。综上,绿色发展理念继承与发展了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自然先在理论”。
坚持“经济理性与生态理性相统一”从理论维度揭示了绿色发展理念的认识论原则,是对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辩证统一理论”的继承与发展。马克思关于人与自然“辩证统一理论”的核心要义在于人与自然互为对象性存在的辩证关系。即人的存在离不开作为对象性存在物的自然,自然离开了作为对象性存在的人也将失去意义(这里的意义是指相对于人的存在而言)。所以,既不存在没有自然的人,也不存在没有人的自然,或者说没有人的自然对人而言是不可想象的。概言之,人与自然是互为彼此、互相确证的辩证统一关系。作为绿色发展理念的认识论原则,“经济理性与生态理性相统一”揭示了保护自然与经济发展之间的辩证关系。“在关于生产与保护生态的关系中,习近平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自然观,以更加合理的理论地阐释了两者之间的辩证关系”[13],为经济效益与生态效益协同促进的绿色发展理念赋予了时代内涵。具体而言,保护自然是服务于经济发展的,脱离了经济活动的自然将是抽象的、无法索解的自然,并且,脱离了经济发展的自然保护理念也无法得到持久的物质支撑,并将丧失存在意义。设想不服务于经济发展的保护自然是虚伪道德的幻梦,更是走向极端的“生态中心主义”的表现。反之,经济发展也离不开优美的自然环境条件,环境的恶化势必在生产条件、原材料供应、产品质量、劳动力健康状况等方面影响经济的高质量发展。总之,保护自然与发展经济是统一的,只有将生态理性和经济理性融汇于人类的价值体系中,才能确保不陷入“人类中心主义”和“生态中心主义”的两种极端。如前所述,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辩证统一理论”和绿色发展理念所坚持的“经济理性与生态理性相统一”的认识论原则具有内在继承关系。前者强调了人与自然互为彼此、互相确证的辩证关系,后者强调了生态保护和经济活动互为前提的辩证关系。尤其是对于人的存在、经济活动的重要性,二者都给予了说明。此外,“经济理性与生态理性相统一”的认识论原则将人与自然的辩证关系扩展为人的经济活动与自然的辩证关系,不仅深刻把握住了人的“经济属性”,突出了人的“社会性存在”,更彰显了当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主题和中心。因此,绿色发展理念关于“经济理性与生态理性相统一”的认识论原则在继承的基础上对马克思人与自然“辩证统一理论”进行了基于时代主题的升华。
坚持“资源节约型”循环经济从实践角度规定了绿色发展理念的可持续生产体系,是对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物质变换理论”的继承与发展。“物质变换理论”是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核心内容。物质变换概念从劳动角度揭示了人与自然的物质循环与能量转化的总体模式。马克思尤其从“否定”的角度,即从“物质变换断裂”的事实出发阐述了人与自然关系异化的根源——“人以物质形式消耗掉的能量不能返回给自然界”。一言以蔽之,人与自然物质变换的断裂就是人类社会与自然社会的新陈代谢过程,或者说循环系统出现了障碍,这对贯彻绿色发展理念具有重要关照和启发意义。绿色发展理念坚持“资源节约型”的循环经济,坚持可持续发展的生产体系,在实践角度克服了“物质变换断裂”和“循环系统的障碍”,使人类社会和自然社会的新陈代谢过程能够形成一个持续、稳定、合理的流通体系、交换体系、循环体系。由此可见,循环经济和可持续生产体系是对马克思所批判的资本主义的“断裂的生产方式”的超越;节约资源是对“不能返回给自然界的物质”的间接补充。此外,马克思的“物质变换理论”主要强调人与自然之间的交互作用,而绿色发展理念倡导的循环经济一方面要求将生产中的副产品以合理的方式重新归还于自然界,弥合人与自然之间的“代谢裂缝”;另一方面要求尽可能充分、高效地利用自然原材料,减少人对自然的占有,使生产能够在经济领域内形成一个健康的生态系统。所以,绿色发展理念不仅继承了马克思的物质变换理论,而且将物质变换理论延伸至经济领域,以期在经济活动本身形成一个不存在“断裂”的流通体系、交换体系、循环体系。
坚持“绿色生产”的创新发展模式从实践角度规定了绿色发展理念的生产原则,是对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劳动中介理论”的继承与发展。马克思的“劳动中介理论”论述了劳动本身对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的重要形塑作用。马克思认为,前资本主义的劳动方式创造了“人与人的依赖性”的社会,资本主义的劳动方式创造了“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的社会,社会主义的劳动方式也必然会创造“人的全面发展”的社会。因此,绿色发展理念倡导的劳动生产方式——“绿色生产”必定是属于社会主义的劳动生产方式。不同的劳动生产方式催生了人与自然、人与人的不同相处模式,因此,“绿色生产”也必然会改变以往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异化关系。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我国在社会制度上属于社会主义国家,但在经济形态上,还不能直接超越“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的发展阶段。因此,我们提倡的“绿色生产”还不完全属于社会主义的成熟阶段——共产主义的生产方式,而是一种“过渡阶段”的生产方式。这种一般与特殊实际上正是绿色发展理念的生产原则对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劳动中介理论”的继承与发展之处。
坚持低碳、绿色的新生活方式从实践角度揭示了绿色发展理念对“消费社会”“消费陷阱”的规避,是对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价值矛盾理论”的继承与发展。马克思的“价值矛盾理论”主要揭示了商品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所处的悖论处境。前资本主义社会,人类对自然的开发出于占有使用价值的考虑。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交换、分工的产生,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取代了前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商品取代了劳动产品,人类对自然的改造不再出于占据使用价值的目的,交换价值代替了使用价值的“神圣地位”。但是,商品的交换价值必须以具有某种使用价值的“物”为载体,这里就出现了交换价值与使用价值的悖论处境。资本追逐商品的交换价值,但交换价值必须以“使用价值”为物质承担者,因此资本必然会不断占有自然,使其成为普遍的、潜在的交换价值,使自然普遍资本化。同时,交换价值的实现依赖于具有某种实际需要的人,只有需要才能使人去寻求商品的使用价值,进而使资本获得交换价值。基于此,资本会不断创造人的需要,不断刺激消费,使现代社会成为充满商品的“消费社会”。绿色发展理念倡导的低碳、绿色原则正是从马克思的“价值矛盾理论”出发,在批判“消费社会”“消费陷阱”的基础形成的一种反对交换价值的新生活方式。一方面,低碳、绿色的生活方式意味着将人的物质需要归于健康、合理的水平,反对不合实际的商品占有欲,使物的使用价值真正“对象化”于需要它的人。另一方面,低碳、绿色的生活方式意味着对“资本无限追逐交换价值”这种不合理现象的反制。通过冷却消费市场,使交换满足于使用,而不是让使用满足于交换,缓解商品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所处的悖论处境。总体而言,坚持低碳、绿色的新生活方式从实践角度揭示了绿色发展理念对“消费社会”“消费陷阱”的规避,是对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价值矛盾理论”的继承与发展。
坚持“发展为了人民”从价值角度揭示了绿色发展理念的价值旨归与落脚点,是对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人民主体理论”的继承与发展。“人民主体”是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最本质特征,极强地体现了马克思的人民情怀和人道主义立场。马克思的理论从来都不是哲学象牙塔里的抽象体系,而是具有深刻现实主义立场的“批判武器”。马克思的人与自然关系思想也从来都不是纯粹的“自然哲学”,而是旨在基于揭示人类社会和自然界关系的基础上探索人的生存状态的“生存哲学”,这也是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特别强调异化概念的原因。马克思关于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整体论述从来都没有脱离人的视阈,人始终是索解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一把钥匙。不论是对造成人与自然关系异化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异化劳动的批判,还是对现代消费社会的批判都是为了强调人民在自然异化、劳动异化、消费异化中的弱势地位与悲惨处境。质言之,“人民主体”是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价值逻辑。毋庸讳言,绿色发展理念的价值归宿与落脚点也是人民。绿色发展理念以绿色惠民为基本价值取向,以为人民创造良好生产、生活环境为最终目标,秉持了人民对美好生活向往的内在诉求,强调绿色发展是为了人民群众,绿色发展依靠人民群众。习近平所提出的让老百姓呼吸上新鲜的空气,喝上干净的水,吃上放心的食物,生活在宜居的环境中的生态文明建设的具体要求[14]正是对人民主体立场的深刻贯彻。综上,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导向,坚持“发展为了人民”的价值旨归是新时代绿色发展理念对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内含的无产阶级立场和“人民主体”特质的继承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