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波 刘 浪
(1.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四川成都 610071;2.西南民族大学信息与技术教育中心 四川成都 610041)
李调元(1734—1802)是清代乾隆、嘉庆时期著名的藏书家,一生醉心于访书、编书、刻书与藏书事业,编刻了大量的书籍,在清代中后期四川文化传承史上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罗江李氏世代藏书,李调元之父李化楠曾在祖居之地云龙坝北象山建筑醒园,专门用作藏书之处。李化楠(1713—1769),字廷节,号石亭、让斋,四川罗江人。乾隆六年(1741)中举人,乾隆七年(1742)又中进士,历官浙江余姚、秀水知县,迁沧州、涿州知州,宣化府、天津北路、顺天府北路同知。乾隆三十四年(1769)卒于顺天府任上。李调元《先君诰封奉政大夫顺天府北路同知石亭李公墓志铭》云:“喜藏书,以川中书少购诸江浙,航来于家,为楼贮之,曰此吾宦囊也。工吟咏,熟韩苏全集。”[1]88由此可知,李化楠在江浙任职时,曾经购买过大量的书籍,分批次由水路船运到罗江,建起了藏书楼。据赖安海先生《李调元编年事辑》[2]33可知,乾隆十八年(1753)李调元二十岁时因乡试不售,遵父命赴浙江余姚县游学,在浙江停留两年多,遍访浙中名胜古迹,中途曾回川参加本省乡试,期间可能将李化楠所购书籍顺带船运回罗江。乾隆二十三年(1758)五月,李调元随李化楠从浙江至扬州,沿水路返川。这次李氏父子于醒园侧购置田地十亩,增建楼阁,遍植树竹花草,“又将购诸江浙的数万卷善册,为楼贮之。令李调元按经史子集绨帙标题,编写《西川李氏藏书簿》”[2]37。可以说从李调元的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他的访求古书经历主要是在江苏、浙江一带进行,其父李化楠在江浙各处为官,李调元从其父游学,为参加科举考试积聚实力。
乾隆二十八年(1763)二月,李调元在京参加会试,四月参加殿试,五月参加保和殿御试,取得第五名,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开始了为官生涯。此后几年里,李调元历任吏部考功司主事兼文选司、翰林院编修,文选司员外郎等职,活动范围主要在京城北京,这时期李调元的访书活动以到紫禁城大内书库查看《永乐大典》为主。李调元在《罗江县志序》中说:“今百余年来,本朝文教光昌,大开《四库全书》,重修《永乐大典》,于是乎内府秘藏几乎家有其书矣,此县志之所宜亟亟也。”[1]1乾隆帝下旨编修《四库全书》,其中所取之书多从《永乐大典》中辑佚而得,这为李调元访书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在京城几年时间内,李调元利用翰林院庶吉士、翰林院编修职务之便,多次入内府查阅《永乐大典》,从中辑佚出有关巴蜀题材方面的著作十余种,收入到《函海》之中。
李调元在大量访求古书的基础上,逐渐萌发出编刻书籍的意愿,这个实践过程贯穿于他的中年到晚年,直到去世前夕都不曾放弃,为传承巴蜀文化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目前能确定李调元最早编刻的一部书是《李太白集》十六卷,时间为乾隆二十九年(1764),时在翰林院庶吉士任上,李调元时年三十一岁。乾隆甲申年刻本《李太白集》十六卷,是李白集版刻史上第一个由蜀人在四川编刻的刻本。之前的宋代有名的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三十卷,现存甲本、乙本两种,它的编纂者都不是蜀人,而是由曾巩本衍生而来,在眉山或成都刊刻成书。由宋至清,历代李白集虽大量刊行,但没有一种是由四川人编纂的,有鉴于此,李调元编刻了这部《李太白集》。现存乾隆甲申本《李太白集》十六卷,六册,左右双边,单鱼尾,半叶十行二十字,竹纸精印,匠体字。牌记为乾隆甲申岁校刊、太白全集、清廉学舍藏板,据此可知为江油书院刻本。前有李调元《重刻太白全集序》,署乾隆甲申菊月纹江李调元撰;邓在珩《自叙》,署乾隆甲申菊月生日南隆邓在珩漫述。李调元《重刻太白全集序》说:
余自束发受书,即喜太白所为诗歌文章,每手一编,朝吟而夕揽之,藏之箧笥有日矣。余友玉斋为彰明广文,即太白所生之地,生平酷嗜太白诗,因帙满来京寓予斋之西,相与把酒联吟,因出所订《太白全集》以示余,而余亦出素所摩挲旧本而忝考之,将付之剞劂,嘱予为序,且曰吾蜀为古今文献风教之祖,迄今而遂沦没,吾虽秉铎于一乡一邑,其何以不广昭先贤之遗风,而使乡之人扬风扢雅,为所从入之路也。①
由此可知,这部《李太白集》十六卷是李调元与邓在珩在北京编成。由《邓叙》可知,两个人所藏之旧本大抵相同,但李白集从宋到清从无十六卷本,这就意味着二人在编订李集时,将常见的三十卷本压缩为十六卷本,依旧是分体编排。至于所用底本,《李序》《邓叙》没有交代,极可能是明刻本。李调元在编订李集时所下功夫很大,即以卷二、卷三所收乐府诗对比通行本王琦《李太白全集辑注》竟无一错字,可见文字校勘之精良。
此后,李调元从事的古籍编刻项目众多,包括编刻其本人的诗文集与汇刻诗文总集以及其他的经、史、子部与丛编著作,样式繁多。据詹杭伦先生《李调元学谱》中《著述谱细目》[3]5统计,李调元有经史子集著作五十三种、存疑或待访著述二十五种、丛编两种,这个数量是很可观的。因篇幅所限,这里仅对李调元编刻的几部有影响的集部著作略作述说,从中窥知他对巴蜀文化的继承与传扬。李调元非常看重自己的诗歌创作,多次自编自刻诗集,而且多次删增,例如《看云楼集》《粤东皇华集》等。从现存文献来看,李调元最早自编的诗集当为《看云楼集》二十二卷。孙殿起《贩书偶记》卷十五著录:“《看云楼集》二十二卷,罗江李调元撰,乾隆间精刊。调元著有《粤东笔记》《雨村诗话》,撰辑有《函海》。”[4]376该书中国国家图书馆馆藏一部,《北京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集部著录。据李宜家先生《李调元<看云楼集>摭谈》[5]38可知,《看云楼集》四册,半叶十行十九字,左右双边,双鱼尾,前有钱陈群、程晋芳二序,分别撰写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乾隆三十五年(1770),因而《看云楼集》的成书与刊刻时间当在此之前。这个诗集不属于全集,仅编录李调元从蜀中读书到供职吏部期间的创作,约860首左右。李调元《雨村诗话》卷十六:“乾隆丁酉上元,余在京,忽有朝鲜人柳琴到门云:‘我朝鲜副使徐浩修使也,因在琉璃厂书肆见尊刻《粤东皇华集》,无心山谷、放翁,而自合于山谷、放翁,窃意著作必不止此,不知此外尚有几种,乞求数部。’勉恳不已,因令人与之使去。”[6]368《童山诗集》卷八丙戌年(1766)编年诗有《移居看云楼为梁家园特胜同部郎中刘竹轩秉恬有诗因和其韵题曰看云楼者余家楼原名也》,卷十九有《漫言》诗,其曰:“漫言皮里有阳秋,时报虞卿著述愁。谁把诗名传海外,《看云楼集》客来求。”②从这些材料可知,朝鲜诗人柳琴到李调元府上求《看云楼集》,原因是朝鲜副使徐浩修在北京琉璃厂书肆见到《粤东皇华集》四卷,觉得不过瘾,想必还有其他诗集,这样李调元派人送去了部头更大的《看云楼集》二十二卷。乾隆五十九年(1749)李调元六十一岁的时候,编撰《童山诗集》,将《看云楼集》所收诗歌重新编入到《童山诗集》卷一到卷十四中,程晋芳所作《看云楼集序》更名为《童山诗集序》。
《粤东皇华集》四卷是李调元自编的第二部诗集,此集所收诗歌为乾隆三十九年(1774)五月到十一月,李调元奉命副典试广东所作诗,收入《函海》中,有嘉庆、道光、光绪本流传。前有程晋芳《粤东皇华集序》,曰:“《粤东皇华集》四卷,雨村李五丈作也。雨村以甲午之夏奉命为广东副典试,往返六阅月,凡所经历,悉记以诗。删汰改易,又二年而刊成,属余为之序。”[3]233从“程序”可知,《粤东皇华集》的编纂成书时间为乾隆三十九年,期间李调元进行部分删改,于乾隆四十一年刊刻成书。这部书问世后,很快引起朝鲜副使徐浩修的注意,他在琉璃厂购得一部,读完后评论说:“即以《皇华》诸篇观之,超脱沿袭之陋,一任淳雅之真,非唐非宋,独成执事之言,而若其格致之苍健、音韵之高洁,无心于山谷、放翁,而自合于山谷、放翁,亦可谓欧阳子之善学太史公,三复之余,不胜惊叹。”[3]235李调元晚年自编《童山诗集》时,将《粤东皇华集》四卷所收诗歌放入卷十五、卷十六中,与《看云楼集》卷次相连续。
李调元晚年回归故里后,开始整理《童山诗集》。乾隆五十九年(1794)李调元初编《童山诗集》四十卷,刊成后曾将此书寄给袁枚,袁枚收到赠书后作《答李雨村观察书》,其中说:“伏读《童山全集》,琳琅满目,如入波斯宝藏,美不胜收,容俟卒业后,当择其尤者补入《诗话》,以光简篇。”[3]231袁枚所说的诗话指《随园诗话》十六卷,他通读《童山诗集》后补了一则诗话,评论李调元七古《观钱塘潮》,收入到《随园诗话补遗》卷九中。根据詹杭伦先生的研究,他认为:
《童山诗集》初编本所收诗当断自乾隆甲寅(1794)年以前,为调元六十岁前所作诗,即今传四十二卷本《童山诗集》的前三十二卷。调元六十岁后所作诗,先是编成《童山续集》,今传本《童山诗集》卷三十九庚申年(1800)诗有《和严丽生题童山续集原韵二首》和《和吴寿庭先生见题续集原韵》,即是明证。最后合编成四十二卷本《童山诗集》,收诗至嘉庆七年壬戌(1802)十一月止。[3]185
四十卷本《童山诗集》今不存,《童山续集》有一卷本,嘉庆、道光本《函海》中所收的《童山诗集》为四十二卷本,是李调元去世后由李鼎元校订而成,是李调元一生诗歌创作的总结。在编刻《童山诗集》的同时或者稍后,他还编纂了《童山文集》二十卷,收入到《函海》中。李调元《答祝芷塘同年书》:“近日脚力不健,绝不出门,日惟删改旧诗,已经付梓,共刻成《童山诗集》四十卷、《文集》二十卷。”这是李调元晚年回到家乡罗江后所进行的编刻自己诗文集的活动,查《童山自记》甲寅所记:“乾隆五十九年正月初,侍御李尚菁回蜀,得祝芷塘同年书,始知在松江掌教,久不得消息,为一快云。”[7]276可知李调元写这封《答祝芷塘同年书》回信时当在乾隆五十九年,所谓“共刻成《童山诗集》四十卷、《文集》二十卷”恐有夸大成分,因《童山文集》卷十中所收书信多为嘉庆年间所作,应该是乾隆五十九年时《童山诗集》四十卷刻成,《童山文集》二十卷编成,《文集》的刊刻成书当在嘉庆五年(1800)之后。前有李调元《童山文集自序》一篇,署嘉庆四年十一月初十日,全书按照类别编排,收入赋、论、序、记、传、书、说、考、跋、祭文、墓志铭、行述、四六文等多种题材的文章,卷末补遗收录嘉庆七年所作《捐修绵州城碑记》。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卷十对《童山文集》评价颇高:“由其学有本原,故于序录群书,考论学术之际,于一名一物,悉能穷流溯源,洞究其所以然,谅非空疏不学者所易为。乾嘉中四川士夫之有文才而兼治朴学者,固未能或之先也。”[8]193这个评价李调元当受之无愧。
李调元从青年时代起便有收集、整理蜀中先贤著作的宏志,乾隆二十九年他三十一岁的时候,即与邓在珩合编刊行《李太白集》十六卷,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在编刻蜀中文献方面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蜀中历来诗风很盛,诗家与诗作都数量庞大,历代编刻蜀诗总集者众多。现存蜀诗总集主要有宋代袁说友等编《成都文类》五十卷、明代杨慎编《全蜀艺文志》六十四卷、清代费经虞编《蜀诗》十五卷、清代孙桐生编《国朝全蜀诗钞》六十四卷等,都是很具代表性的蜀人编蜀诗总集。
李调元在前人的基础上编纂成《蜀雅》二十卷,是一部专门选编清代前中期蜀诗的总集,在收录诗人、诗作上很有代表性,前有李调元《蜀雅序》:
我朝自鼎休息百余年来,英才蔚起,而岷峨之气又磅礴而郁积之,故往往铄古切今,不少鸿章巨制轩翥奋飞,和声以鸣太平之盛。而以巴为嬥,多不入采风之听,则是钟期亡而伯牙之弦绝,獶人没而匠氏之斤辍,非作之难,知之难也。若不为之网罗而表彰之,有不泯于荒烟蔓草者几何?余束发授书以来即矢此志,广搜远采,靡不收录,披沙拣金,阅有岁时,汇为一册,统名曰《蜀雅》。[9]2
该书的编排主要按照所录诗人以科第先后为等次,没有登科者则以生活年代为秩。每卷收录作品多寡不一,先古体后近体,先五言后七言。卷一收入吕大器、胡世安、李鉴、柳寅东、王范、宗敦一六人诗歌,多的像吕大器收录《晚至阆中》《昭化县》《五凉郊行》《采石矶晚眺》等二十一首,少的如宗敦一仅收《即事》一首。每个诗人下有小传和评论,详略不一,如王范小传云:“范字慕吉,内江人,崇祯辛未进士,官至浙江巡按御史。蜀乱不仕,国朝寓居丹阳。”[9]7新繁费氏为蜀中名门望族,费经虞所编《蜀诗》主要收录明代至清初蜀诗。李调元编选《蜀雅》时曾参考过该书,故他对新繁费氏诗歌收录颇多。例如卷三收录费密各体诗六十首,如《古意》《咏史》《北征》《冬菊》《杜宇》《沔县村居》《阻风三江口》《元夕雨中见雁》等;又如卷五至卷八收录费锡璜诗一百六十八首,所收诗歌篇幅是单个诗人最多的一位。对于同时代的诗人,李调元也多有收录,卷十八便采录其父李化楠诗二十五首。受费经虞《蜀诗》卷十四、卷十五收录释道、闺秀诗歌体例的影响,李调元也在卷二十收录释道、闺秀之作,其中有李调元妾万氏诗作一首。《蜀诗》卷十三收录费密诗歌五十三首,《蜀雅》卷三收录费密诗六十首,此外两书都收录吕大器、柳寅东、费经虞等人的诗作,说明二书在诗歌采辑来源与体例编排上有传承关系,即李调元在选编《蜀雅》二十卷时参考过费经虞《蜀诗》二十卷。
唐哀帝天祐四年(907)唐朝灭亡后,朱温在东京开封府建立后梁,到后周世宗柴荣显德六年(960)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篡后周建立北宋,历史进入五代十国时期。五代统指中原地区的五个政权,即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和后周;十国为中原地带之外的割据政权,包括前蜀、后蜀、南吴、南唐、吴越、闽国、南楚、南汉、南平、北汉等。在唐末五代及宋初,中原地区之外存在过许多割据政权,其中前蜀、后蜀、南吴、南唐、吴越、闽国、南楚、南汉、南平、北汉等十个割据政权,先后相续七十余年。为了躲避战乱,很多诗人纷纷流寓四川,形成了独特的唐末五代巴蜀流寓诗人群体,尤其是在前蜀(907—925)、后蜀(934—966)时期更为明显,著名的花间词派即发生于此。李调元发愿编刻《全五代诗》,收集全五代十国时期的诗歌,保存此期诗坛作品,以供后人参阅。李调元《程鱼门以诗乞余所编全五代诗依韵奉答兼索异书》:
五代本无诗,多附唐末期。
亦或入宋初,九牛才一毛。
譬如采兰菊,弥望皆烟苕。
况复蒿与艾,其品益不高。
我生好吟咏,嗜古如甘醪。
自汉魏以还,钞校不惮劳。
唐宋各全集,汇疏颇有条。
中间五十年,缺略匪一朝。
思虑勤补缀,日夜肇自摇。
丛书获只字,喜若逢琼瑶。
只取备文献,不在格卑超。
手录垂三年,几脱十甕毫。
鸡窓耿灯火,牙签风雨飘。
遗文遭断简,聚讼空相熬。
君昔在中秘,寄赠亦屡叨。
编成付装贉,百轴锦鸾翘。
再索亦不吝,诗逋惭隔宵。
倘更异书借,聊当砖先抛。[10]476
据《童山自记》可知,程晋芳来信在乾隆四十七年(1782),《童山诗集》卷二十三附录程晋芳原诗曰:
子诚有心人,采掇弗惮劳。
全体若单词,理之俾有条。
考核必精诣,注释连昏朝。
裒然四大帙,锦错珠光摇。
昨者举赠我,宝之敌琼瑶。
一月读未尽,六时神已超。③
结合程晋芳、李调元二诗所透露出来的信息,可以得知至迟在乾隆四十七年(1782),李调元已经将《全五代诗》编刻好,分装四函以馈赠师友。程晋芳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四库全书》总目协勘官,为李调元在京城时期的同僚。写这封信时程晋芳在陕西巡抚毕沅幕下,可见李调元在北京所刻《全五代诗》已经传播到陕西,所以程晋芳才写信索求。
《全五代诗》一百卷,前有李调元自序,其曰:
五代诗向无全本,编诗者皆附之唐末宋初之间,并少专辑,惟新城王尚书渔洋有《五代诗话》,而所载者事迹,诗或缺焉。窃尝论之,梁、唐、晋、汉、周,历五代十三君,共五十二年。其间或缙绅,或隐逸,代不乏人。然各事其主,判若町畦。[11]1
先是交代了该书所收录的年代主要是五代,时间跨度为五十二年,接着述说选录标准和体例:
有五代而为前人附入唐末宋初者,俱一一归还之。或应入某代,或应入某国,各按其时其事。而更于每人姓氏之下,缀以小传,皆据各书采录,非臆说也。盖不如是则不足以成五代之诗也。更于五代后附以十国,凡有断章摘句,靡不收入,统名之曰《全五代诗》。共计诗九十卷。自乙未春二月至戊戌春正月,积三年而始成。[11]2
自序后署“大清乾隆四十五年庚子八月朔日,赐进士出身,奉直大夫,钦命提督广东学政,吏部考功司员外郎,兼翰林院编修,绵州李调元雨村甫谨序”。从乾隆四十年二月到四十三年正月,正好是李调元任职吏部考功员外郎时期,他利用在京城查阅图书方便的机会,编纂了这部大书。但自序作于乾隆四十五年八月,则刊刻当在此时之后,乾隆四十七年之前。《全五代诗》原本九十卷,后补遗十卷,合计一百卷,嘉庆本《函海》所收《全五代诗》为九十卷本,光绪本《函海》所收则为一百卷。
全书以五代十国的朝代国别分卷,计梁八卷,唐二卷,晋二卷,汉二卷,周三卷,吴六卷,南唐十六卷,前蜀十七卷,后蜀四卷,南汉一卷,楚四卷,吴越九卷,闽十三卷,荆南十二卷,北汉一卷。朝代国别之下,按作者官爵、隐逸、道释等身份为序。书首有《凡例》十四条,其十三曰:“诗有古今各体。此书之辑,每一人必先乐府,次四言,次五古,次七古,次五律,次五排,次七律,次七排,次五绝,次七绝。各国皆仿此。”[11]4
卷四十到卷五十六所收前蜀诗歌颇全,从王建、王衍,到韦庄、贯休、唐求、杜光庭等人,几乎网罗无遗。书前罗列参考书目约三百余种,从大量诗话、笔记小说、史志中搜集五代诗歌,对研究唐宋之际五代十国的历史、文学、艺术等,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李调元花费精力最大、编刻时间跨度最长的一部书是大型丛书《函海》四十函及《续函海》六函,从乾隆壬寅李调元首版《函海》的编刻,到光绪辛巳钟登甲重刊《函海》,前后持续一百多年,版刻情况较为复杂。对于编纂《函海》的动机,李调元在《函海总序》中说:
余不能化于书而酷有嗜书癖,通籍后,薄游京师,因得遍访异书,手自校录。然自《汉魏丛书》《津逮秘书》而外,苦无足本。幸际圣朝,重修《永乐大典》,采遗书,开《四库》,于是人间未见之书骈集麇至,石渠天禄,蔑以加矣。余适由广东学政任满,蒙特恩,监司畿辅,去京咫尺,而向在翰林同馆诸公,又时获鳞素相通,因以得借观天府藏书之附本。每得善本,辄雇胥录之。始于辛丑秋,迄于壬寅冬,裒然成帙,真洋洋大观矣。有客谀余所好,劝开雕以广其传,遂欣然为之。余蜀人也,故各书中于锦里诸耆旧著作,尤刻意搜罗,梓行者居其大半。而新都升庵博学鸿文,为古来著书最富第一人。现行世者除《文集》《诗集》及《丹铅总录》而外,皆散佚不传,故就所见已刻未刻者,但睹足本,靡不收入。书成分二十函,自第一至十皆刻自汉而下以至唐宋元明诸人未见书。自十一自十四,皆专刻明升庵未见书,自十五至二十,则附以拙刻。冀以仰质高明,名曰《函海》。[12]367
其《函海后序》又说:
余所刻《函海》书共三十集,其前十六集皆古人丛书也。而己书亦附焉。盖用后体例也。小卷不计,总全卷共一百五十种。书始于戊戌春,迄于壬寅冬,阅五年而成。[13]1
从李调元的二序可知,《函海》的编纂从乾隆四十三年到四十七年,前后五个年头。初刻本为二十函,前十函专门收录汉代至明代的巴蜀稀见文献,第十一到十四函专门收录杨慎的著作,第十五到二十函收录李调元本人的著作。补刻本为三十函,收书总数约一百五十种。嘉庆六年李调元重订《函海》,由三十函增加到四十函。
《函海》丛书最主要的价值在于保存了大量的历代蜀人著作,例如《华阳国志》十二卷、张唐英《蜀檮杌》二卷、陈亮《三国纪事》一卷、唐庚《三国杂事》二卷、赵汝适合《诸藩志》二卷、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四十卷、王象之《蜀碑记》十卷、李调元《蜀碑记补》十卷、黄休复《益州名画录》三卷等都是蜀人撰写的历史地理著作。此外,明代著名学者、诗人杨慎的著作,因《函海》收录较全而得以保留下来,彭东焕《<函海>编刻与杨慎著作的流传》[14]32一文专门探讨了李调元《函海》对杨慎著作流传的贡献以及存在的问题,可以参考。李调元及其父李化楠的著作,也因收录到《函海》得以保存下来,詹杭伦《<函海>各本收录李调元著作表》[3]221以详尽的资料展示了不同版本《函海》所录李调元著作的书名、卷数,分门别类极具参考。
从编纂《蜀雅》《全五代诗》大型总集到编刻《函海》大型丛书,李调元对巴蜀文献的整理与传承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有些书因他的辑佚传刻得以流传至今,例如他依据《永乐大典》辑佚出二十三种书收入到《函海》,《永乐大典》后来绝大部分遭到毁灭,这些书就因收录到《函海》流传下来,这是李调元文献整理的功劳。《清史列传》卷七十二《李调元传》评道:“其表彰先哲,嘉惠来学,甚为海内所称。”[15]5917李调元是当得起这个评价的。
李调元编纂《函海》时认真阅读收录的每一部书,写下了几十篇序跋,这些文字极具学术价值,从中可以窥探李调元的文献学思想及其古籍校勘的治学特点。李调元编刻古籍很注重版本,尤其是罕见之本,凡所见必设法借来做为底本刊刻,以广其流传。李调元曾任翰林院编修,得以进入到内府书库调看《永乐大典》等珍贵典籍,借此机会他从《永乐大典》中辑佚了不少著作。《函海》收录的梁元帝萧绎《古今同姓名录》二卷、南唐刘崇远《金华子杂编》二卷、宋徐总干《易传灯》四卷、宋赵善湘《洪范统一》一卷、宋赵汝适《诸藩志》二卷、宋张行成《翼玄》十二卷、宋高晦叟《珍席放谈》二卷、宋潘时竦《月波洞中记》一卷、宋阙名《产育保庆集》二卷、宋崔敦礼《刍言》三卷、宋李心传《旧闻证误》四卷、宋李帮献《省心杂言》一卷、宋吴箕《常谈》一卷等二十三种书,即是李调元从《永乐大典》中辑佚单独成书,因收入《函海》而流传至今。如果没有李调元当年从《永乐大典》中辑佚的话,上述二十三种著作极有可能随着《永乐大典》的销毁而散佚。李调元公事之余,积极在京城访书,凡是他遇到的罕见之书,无论刻本还是钞本,总是想尽办法重录一遍,尤其是巴蜀先贤的著述。《函海》收录唐人苏鹗《苏氏演义》二卷,前有李调元《苏氏演义序》说:
陈振孙称其考究书传,正订名物,辨讹证误,有益见。闻龙果溪以家藏本刻之,尤本传布绝少,予数求之不得,忽从友人处借得钞本,因急为梓行。④
又如《函海》收录宋代蜀人蹇驹撰写的《采石瓜洲毙亮记》一卷,李调元序曰:
陆梅谷云是书向无刊本,抄误甚多,偶于马云衢斋头借得善本,又云此书不啻左氏之传春秋,又云阅古人传记最苦史笔庸下,此乃铁中铮铮者,其推崇可谓至矢。《函海》一书意在表彰乡先辈,故梓行之。
这两部书都是李调元在京城中访得,由于极其罕见,因而他才收录到《函海》中,可以看出李调元在收书范围和底本的选择上的确是下了很大的功夫,绝非简单见书就收。
在这些序跋中,很多都是书目解题性质的文字,反映了李调元的目录版本学思想。如《程氏考古编序》:
《考古编》者,宋程大昌所杂论经义异同及记传谬误而作也。大昌字泰之,休宁人,绍兴二十一年进士,历官权吏部尚书,出知泉州,以龙图阁直学士致仕。卒,谥文简,事载《宋史》本传。大昌深于经术,学问湛深,于诸经皆有论说,于易学尤精,所著有《易原》一书,苦思力索,四年而成,其学力可知矣。此书于各经皆反复推阐,多明大义,如论刑官之家魏,张掖之鲜水以及《荀子》子弓之非馯臂,后汉章怀太子之注叚熲,皆确有典据,非泛为摭拾,与郑樵辈之横议相去不知几何!其于洪迈《容斋随笔》固不相亚也。大昌所著尚有《演繁露》十六卷,续六卷,已有刊本,惟是本互相传写,故先校行云。
这篇序是一篇标准的书目解题,得陈振孙、晁公武之真传,介绍了著者生平事迹与学术、本书之优点,使读者对其一目了然。《乌台诗案序》:
《乌台诗案》一册,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作《乌台诗话》十二卷,蜀人朋万九录东坡下御史狱公案,附以初举章疏及谪官后表章、书启、诗词等而成之者,今所得宋本合为一册,不分卷次。按《百川书志》载《乌台诗案》一卷,云宋祠部员外郎直史馆知湖州遭时群小,构成诗祸拘禁之卷案也。据此则是书流传有二本,此本遇朝旨等字俱抬头,其为宋人足本无疑。谪官后文乃后人附盖之耳,盖此为《百川书志》所见之本,非《直斋书录解题》所见之本也。
李调元在这里辨析《乌台诗案》本有二种,但《直斋书录解题》所著录的是《乌台诗话》十二卷,与《百川书志》著录的《乌台诗案》一卷,从内容到卷数显然不是同一种书。今《乌台诗话》十二卷散佚,《乌台诗案》一卷则因李调元据宋本收录到《函海》而留存,的确是幸事。
在不少序跋中,李调元纠正了前人的失误,反映了他渊博的见闻和深厚的学识。萧绎《古今同姓名录》一书,《隋书·经籍志》著录为一卷,后来唐代陆善经、元代叶森分别加以续补,收录在明代的《永乐大典》中。李调元编修《函海》时收录该书,由一卷改为三卷。书中列古代同姓名的计三百八十二个,共一千三百零七人。李调元《古今同姓名录序》说:
《古今同姓名录》见于《梁书》本纪及《隋书经籍志》,皆作一卷,此题三卷者,合陆善经所续、元叶森所补而名也。夫司马迁不知有两子我,故以宰予为预天恒之乱。不知有两公孙龙,故以坚白同异属之孔门弟子,然则此录非但缀琐,闻供谈资,亦读史之要务也,较宋陈思之《小字录》,郭万里之《别号录》,亦有功史学,岂待问哉?至如明余寅撰《同姓名录》十二卷,周应宾又补一卷,近日王廷灿又补八卷,虽较此加详适形,其赘椎之始,则舍此无由。
在序中先是交代《古今同姓名录》由一卷改为三卷的缘由,接着批评司马迁在撰写《史记》时由于不知古代人名有同名者导致人物事迹错误,说明此书的重要性。最后又将《古今同姓名录》与其他同类著作相比较,揭示出该书的价值。两百余字的短序中透露出如此多的内容,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是李调元深厚学养的展现。又如《金石古文跋》:
杨用修《金石古文》十四卷,刻于明嘉靖年,有永嘉省庵孙昭序。按,升庵是编释碑石鼓及秦汉诸刻,搜罗最富,然其中有因讹传误,不可不为订正者。如以史晨碑之夫子冢为大子家,鲁公冢为鲁公家,此承洪适《隶释》之讹也。以张迁碑之筹策为萧何,承都穆之讹也。今碑刻俱在可验。又如韩勒碑阴,升庵颇讥《隶释》之误,今考汉碑文与《隶释》所载本相合,而碑之两侧尚有题名,适固未载,升庵偶未之考也。
李调元对杨慎《金石古文》一书中出现的错讹,条分缕析地进行辨析,显现出他深厚的金石学学养,因此这条跋语极具学术性。
再如《龙洲集序》:
《龙洲集》非《斜川集》也,客曰如是则序龙洲是矣,而又言斜川何也?曰一以正书贾伪本,一以存党叔之集名也。《斜川集》十卷见《文献考》,世无传本,王渔洋《香祖笔记》称康熙乙酉有书贾来益都之颜神镇,携《斜川集》仅二册,价至二百金,惜未得见之。今不可知此本染纸作古色,补镌乌丝,假镌虞山汲古阁毛晋印章,世皆信为斜川真集久矣,不辨其伪矣。考晁说之作苏过墓志,过卒于宣和五年,此集中所称乃嘉泰开禧年号,且周必大姜尧章韩侂胄俱南渡后人,过何以见之?其乖刺不辨而知也。客曰然何人集也?曰此宋刘过之集也,书贾因过同名冒题为斜川以渔利也,所以辨斜川之集名且皆宋人文集也,读者只作龙洲集读之足矣,余于是有深惑也。
《龙洲集》为宋人刘过的文集,但刘过的名气没有苏过的大,于是书贾将《龙洲集》冒充为《斜川集》兜售,王世祯曾在《香祖笔记》中记录过。李调元通过考察《斜川集》中的人物事迹,发现与苏过年代迥不相及,认定是刘过的《龙洲集》,书贾以此冒充宋本《斜川集》,而且假冒明末汲古阁毛晋印章,由此才真相大白,也可以看出李调元的版本学造诣之高深。
有些序跋可以看出李调元的考据学功底,如《张氏可书序》:
《张氏可书》一卷,《宋史艺文志》、陈振孙《解题》,晁公武《读书志》俱不载,只《文渊阁书目》载有一册,而不著其名,惟《爱日斋丛钞》引其中司马光、文彦博论僧道一事,称为张知甫《可书》,亦不知何许人也。今考所记有仆顷在就京师因斡出南熏门事,又有见海贾鬻龙涎香于明节皇后阁事,是在宣和之初,尝官汴京,复有绍兴丁巳戊午及刘豫僭号事,则由中原入南渡二十年矣,盖其人生于北宋末年,犹及见汴梁全盛之日,故都逸事目击颇详。迨其晚岁追述为书,不无沧桑今昔之感,故于徽宗时朝廷故实纪录尤多,往往意在鉴戒,其余琐闻轶事多他书所未见,足备考覆,盖亦孟元老东京梦华之流也。
宋人张知甫所著《可书》一卷,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以及《宋史·艺文志》等公私书目中都无著录,更不知作者年代、事迹,李调元通过《可书》中所记录的汴京事迹等内证,考证出作者张知甫的具体年代,分析出他撰写此书的初衷,辨析有力,极具说服力,可以看出李调元在编刻《函海》时是逐部通读所著录之书的,故而他撰写的序跋质量很高。再如《吴中旧事序》:
《吴中旧事》一卷,元陆友仁撰。友仁字辅之,吴郡人,此书盖记其乡之轶闻旧迹,以补地志之阙者,其体例则小说家流也。其中如辨吴会、吴下之名及陆贽墓、张籍宅和今坊高民碑之类,皆足以资考证。又如记陈长方潘兑事亦足以资法戒。其他如范纯佑慕容品卿事,颇为不经,李璋事亦颇猥琐。然古人杂记之书,类多如此,不足为友仁訾也。惟所载《鹿苑台铭记》云永和七年陆玑建碑王羲之书,则二人时代邈不相及,殊失之于不考耳,友仁尝著《研北杂志》一书久行于世,惟此书传本绝稀。自序称参记旧闻一百余事,今所存只九十三条,且字句时有伪脱,谨于其可考者,各校正之,存备说部之一种,固愈于他小说之荒唐悠谬不轨于理者焉。
这条序言先评论元代陆友仁《吴中旧事》的史料价值,继而指出该书中的缺失,包括道听途说未经考证的故事。对于这本书的价值李调元是肯定的,因此花了很大的功夫逐一校理文字,尽量保存元人所著笔记小说。同样,对于蜀中相关历代琐事、杂记,李调元本人也是极有兴趣,《函海》中所收《井蛙杂记》十卷,就是他自己的辑录的一部有关历代蜀中奇闻异事的著作。《井蛙杂记序》:
《井蛙杂记》者,蜀中历代琐事轶闻,李子辑之而别为此书也。蜀自献贼之乱,书籍残毁,青羊一劫,衣冠涂地,承平之后,岁缀拾遗文,纂修省志,赖有当代诸公而搜觅,珊瑚铁网难尽,又或传闻互错,不免混淆,因不揣固陋思拾遗而补缀之,而苦无载籍可考。自癸酉余省亲大人于浙东一舸南下,始获遍游名山大壑,身所经历,凡有古迹碑版,无不手摹而录之。既而先人以薄俸购书万卷,载以归来,又从而一一考核。继复奔驰南北,一官京师又数十年,每逢明窗獭祭之下,未尝不手自钞写。今裒然成帙矣,其间或得之旧志,或得之新闻,或得之山径石室,或得之小说稗官,要之有关于华阳之典故,文献之考证,事多为正史所不载,及案头所未数见者,辄为一集,不分鸿荒而上耳目之前,玉屑金沙,奇奇怪怪,皆入野史丛编,因随时纪录,故无次第,非敢谓赅悉无遗,足以订前人之阙也。
李调元通过大量的访求古迹碑铭,将有关蜀中逸闻趣事的文字收集,亲自进行考订,编纂成这部《井蛙杂记》十卷,为保存史料做出了贡献。
《函海》的其他序跋也极有价值,例如在《旧闻证误序》中论说李心传此书对宋代朝章典制考证的特点,《金石故跋》中论述多种金石著作版本的区别以及著录金石错误的原因,《蜀碑记补序》中考订碑帖版次文字疏漏,等等,皆具有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特点。要之,《函海》中李调元所做之序跋,可以算得上是李调元的一部目录版本学著作,此为时人所忽视,理应加以重视。
注释:
① 乾隆二十九年(1764)江油清廉书舍刻本《太白全集》卷首。
② 乾隆罗江李氏万卷楼精刻本《童山诗集》卷八。
③ 乾隆罗江李氏万卷楼精刻本《童山诗集》卷二十三。
④ 光绪七年(1881)广汉乐道斋刻本《函海》,以下所引序跋皆为此版本《函海》,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