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美娜, 王跃洪
(1.曲阜师范大学 翻译学院, 山东 日照 276826;2.上海理工大学 外语学院, 上海 200093)
“画意书写(picturesque)是18世纪90年代及其后几十年在英格兰非常流行的一个概念,画意书写的对象往往是崎岖、不规整、草木野蛮生长的风景地貌,也不乏静谧宜人的田园风光。”[1]233威廉·吉尔品(William Gilpin)、理查德·佩恩·奈特(Richard Payne Knignt)、尤维戴乐·普莱斯(Uvedale Price)是18世纪末3位重要画意书写理论的奠基者。其中,吉尔品认为画意书写指观者能够运用“绘画的规则”审视自然[2]42,45,主要强调“欣赏风景和物体表现出来的不规则性、断裂性、粗野性、粗糙性、散漫性、错综性、荒废感…… 其重点放在画意书写的形式问题上”[3]134,而奈特和普莱斯二者则视画意书写的“粗野性及不驯服性高于平衡静谧的‘美’和广阔令人畏惧的‘崇高’”[3]134。到了19世纪30至50年代,英国美学家拉斯金(John Ruskin)发展了这一美学概念,主要探讨了画意书写中的“宗教、政治及美学问题”[3]133。亨利·詹姆斯是这一思潮的重要参与者之一。当代学者约翰逊(Kendall Johnson)着重研究詹姆斯画意书写视角下人物的种族、身份和意识形态问题,认为“詹姆斯使用的画意书写术语虽然比较传统,但有其独特之处。叙述者考虑到变化性和融合性,光和影、色彩和色调等因素,以此来实现一种整体配合,呈现一种文化格式塔”[4]49。弗朗塞斯卡托(Simone Francescato)论证了詹姆斯对拉斯金“崇高的画意书写”(noble picturesque)理念的借鉴和运用,认为“詹姆斯在他的文学中传达拉斯金崇高的画意书写是为了抵制日益严重的将艺术商品化的行为”[5]38。他们的研究主要放在文化社会学范畴中进行。本文以亨利·詹姆斯《波音顿的珍藏品》(TheSpoilsofPoyn-ton,1897)和《阿斯彭文稿》(TheAspernPapers,1888)两部作品为例进行对比研究,从而探讨詹姆斯画意书写理念的创新之处。詹姆斯的这两部小说时间跨度大约为10年,皆为中篇小说,主题都涉及艺术审美和伦理道德关系问题,相互形成观照,因此我们将从美学角度结合消费主义背景,来分析詹姆斯的画意书写理念应用于小说叙事设计所体现的美学思想。
詹姆斯对《波音顿的珍藏品》和《阿斯彭文稿》主要场景中两栋古旧暗哑的百年老建筑进行了画意书写,其焦点放在建筑及建筑内部而非自然景物上。这跟拉斯金有一脉相承的地方,拉斯金经常研究建筑的画意性,尤其追捧真正的瑞士本土村舍,他认为瑞士村舍体现了人、建筑与环境三者的和谐,是神性的表现,进而突出了画意书写的“社会经济性功能”[3]149。然而18世纪后期流行的美学思想认为画意书写与感知力是有关联的,“一个人对自然之美的反应可以作为一种衡量感知能力(sensibility)的标准,其中以能否欣赏画意性为关键的检测标准”[6]227。詹姆斯和拉斯金笔下的画意性虽然都超越了自然之美,但拉斯金的画意性与社会和道德紧密相关,其关注的是建筑、人、环境三者和谐的道德之美;詹姆斯的画意性在这两部小说中,则与人文艺术的关系更加紧密,其关注的是建筑、人、艺术三者互动的伦理之美,充分体现了其独特的美学思想。
《波音顿的珍藏品》主要故事场景设置在一栋建于英格兰詹姆斯一世时期的精美老宅——波音顿(Poynton)古宅,小说围绕寡居的格莱斯太太(Mrs.Gereth)和她儿子欧文(Owen)对波府的争夺展开。波府外部正面是一个荒废的冬景园子,里面的铁柱子乱七八糟地爬着一些植物和藤条;宅子里面摆有各种艺术品,如路易十五拨奏过的铜管乐器、威尼斯天鹅绒、珐琅等,尽是法兰西和意大利风格的物品,各种物件摆设无不透出一种历史感及欧陆格调,虽整屋未挂一画,但用视角人物弗莱达(Fleda)的话说“物件摆设已胜似画作了”[7]41。“在英格兰真没有可以和波府相媲美的房子了”,“波府本身是一件完整的艺术品,这是无与伦比的”,“这栋老宅俨然是一块成就画作的无与伦比的画布,能够激发灵感,挑动想象”[7]31,这些描述明显带有传统画意书写流派所崇尚的古旧颓败特点。波府外部虽呈萧条衰败景象,但内部由富有历史感和异国风情的艺术品点缀而成的暗哑深沉色调,完美呈现了画意书写最基本的美学精髓。
与波府古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欧文未婚妻莫娜(Mona)一家住的水沐宅(Waterbath)。宅子里满是各种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如粉花瓶、剪切簿艺术品、缀着七零八落饰物的挂帘、旅游纪念品、台球室等,地毯窗帘与房子的风格格格不入。用格莱斯太太的话说,莫娜家的物品全是“为了便利之用的粗俗现代玩意儿”,“从市集上扫来的货”[7]37,“她们的品味从骨子里就是灾难性的,不可救药,真是悲剧”[7]24,最恐怖的是屋子里大片大片的亮光漆,是广告中宣传的那种,还带有味道。在这个场景的刻画中,作者详细地列举了屋内多种物品与装饰,犹如工笔画,让观者把屋内的摆设看得清清楚楚。如果说波府是一栋古香古色的老宅,那么水沐宅则是一栋鲜艳明亮的现代化宅子。莫娜一家的生活属于新亮色调,展现的是一个现代喧嚣的场景。詹姆斯借鉴了画意书写的错综性及变化性的理念,对波府和水沐宅进行了比例、远近、色调的调整,形成了透视效果。“透视在绘画上表现为画面上的高度、斜度、弯度和圆弧度,用以体现画面的深度和层次,从而使平面上的物象给人以立体感和空间感。”[8]7透视法的运用使整个故事画面描述呈现出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波府周围以水沐宅为代表的喧嚣明亮的现代场景,构成了画面的背景;第二层次是茕茕孑立、古旧暗哑的波府老宅,构成了画面的前景;第三层次是居住于波府的老妪格莱斯夫人和视角人物弗莱达构成了前景中心。“詹姆斯借用绘画行业透视缩短这一术语用以召唤一种现实感”[9]42,使故事在詹姆斯的画意书写之下呈现出极强的画面感、强烈的视觉感和层次感。
《阿斯彭文稿》中朱莉安娜·博尔德罗小姐(Miss Juliana Bordereau)的古宅坐落在威尼斯,有着三百年的历史,虽犹如宫殿但仅住着她和侄女缇娜(Tina)两个人,是一栋早已被人遗忘的荒凉老宅。作为该部作品的主要故事场景同样也极具画面感,“房子里有一个威尼斯式的厅,是整座房子的中心大厅,里面又大又冷又暗,铺着大理石地板,房顶的横梁了无光泽”[10]145,“房子正面很宽,主楼层从一头到另一头都带有石砌的阳台,楼层之间有各种不同的壁柱和拱形结构支撑,整个房子俯瞰着一条干净、忧伤、鲜有人行的运河”[10]149,屋外“花园周围由一大段光秃秃的高墙围了起来,处处可见开裂的灰泥,墙上的砖头由于时间的缘故,都变成了粉红色,墙上的格状结构快要散了架似的,周围稀稀疏疏地立着几棵树”[10]150,花园里面则杂草丛生,极尽荒芜。出身贵族世家的老博尔德罗小姐和她侄女很少接触外人,拉门铃的绳子锈迹斑斑,佣人开门的方式还是中世纪的,那就是从楼上拽拉一个咯吱作响的滑轮开门,大门很沉重,踏进大门的一瞬间,给人的感觉恍若隔世,好像进了一个古堡。男主人公即叙述者第一次进入这栋房子时见到的是“身材瘦长,肤色苍白,身着一件暗色调的睡袍”,“眼睛很大却暗淡无光”[10]154的缇娜,而年逾百岁的老博尔德罗小姐住在一间简陋的起居室里,天花板上的绘画已经很古旧了。古宅外部沉闷的颜色,与其内部白色的大理石及面色发白的人黑白相对,制造了一种古老阴森神秘的哥特氛围,使整个画面看起来就像是一幅素描之作。
与这栋老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它周围那个辉煌壮观的露天广场,也是后来叙述者带缇娜出去游玩的地方,是整个故事画面的背景和远景。广场极具现代特色,里面“有放着音乐的咖啡馆,人们在那里喝咖啡吃冰淇淋聊天,广场上还有大堆的桌椅,供游人使用,夏日的夜晚,灯火通明,人声攒动,就如同一个露天沙龙”[10]178。同《波音顿的珍藏品》一样,这部小说也具有层次鲜明的立体透视效果。在新旧色调对比之下,故事画面也极具空间上的层次感和视觉感:在广场上,首先看到的是老博尔德罗小姐家这栋孤零零地矗立在运河旁边高地上的古宅,它古旧忧伤的画意感十分明显,从外面破败的花园到里面黑白单调的色彩;其次,运河之外,远处熙熙攘攘的广场和人群,是现代社会新亮多彩的生活场景;最后,前景的中心则是住在宅子里守着阿斯彭诗稿和肖像的一百多岁的老妇人和她的侄女。这种透视效果不但把人带入了一种现实感,还体现出画意书写流派所强调的差异性和变化性。
小说人物的第一视角和读者第二视角形成的双重视角张力使作品产生了视觉冲击,激发读者一种对美的感知力。《波音顿的珍藏品》和《阿斯彭文稿》这两部作品主要场景的画意书写都是围绕一栋古旧老宅及一老一少两位女性展开,但是视角人物的性别却不同,前者是女性视角,后者是男性视角。两部小说都详细地提到现代社会的消费倾向,读者阅读的过程犹如观画,不但看到画中的古宅而且还将女性纳入了画中,画中的女性跟消费品一样,被她们所在的社会消费着。“在詹姆斯小说中,视觉和塑形艺术提供了一个投射空间,小说人物对某物或某人的信仰想法会投射其中。艺术品一出现,它们就在詹姆斯小说中成了欲望之物,表现或代表一种情感诉求。”[11]217詹姆斯把两部作品中两栋古建筑都比作艺术品,因此,小说人物对古宅的态度和想法反映了他们的情感诉求和欲望,这是詹姆斯作品艺术的第一层面,但更高层面在于他运用了画意书写,在作品里描绘了一种古旧沧桑感,与其他场景形成鲜明对比,使由文字创作的整部作品都变成了一幅画作,变成了一件艺术品。画作的焦点是他刻画的建筑及其中的女性,画作的背景是现代消费主义社会,读者对待这件艺术品的态度同时也反映了作为观画者读者的情感诉求,形成了双重视角。在双重视角张力下,读者的反应是不同的,小说在读者心中留下的印象及带来的感悟则是最大化的。
《波音顿的珍藏品》视角人物弗莱达在参观波府古宅时,“瞳孔都变大了”,觉得自己“经历了一次奇长的跨越”(a prodigious span),古宅无与伦比的美把她征服了,陪伴她参观的古宅主人格莱斯太太也是兴奋不已,“两人相拥而泣”,弗莱达“不止一次因为崇拜的喜悦而流泪”[7]40,她觉得“波府记录着生活,它是以颜色和形状为音节,着以外国的口调,藉罕见艺术家们的手书写而成。里面全是法兰西和意大利格调,历史在这里驻足停留下来”[7]41。这些描述使读者看到了视角人物弗莱达对于艺术品的感应,她与格莱斯夫人一样,很容易表现出自己对艺术的敏锐感知力,她们相拥而泣的情感流露表明她们被打动了,觉得她们自己在道德上有一种优越感,只有道德的或者善的心灵才能感知到美的东西。波府已故男主人格莱斯先生也同样是那种眼里只容得下美的东西的人。与他们相比,他们的儿子欧文和其未婚妻莫娜就大相径庭,欧文从孩童时起对他的家就从未感到自豪和荣幸过,莫娜更是喜欢现代工业社会生产出的一些消费品,她是一个来自中产阶级家庭的女孩,试图通过购买力来展现自己的品味,从而赢得社会的尊重。弗莱达虽也出身中产阶级,但其欣赏水平较高,她参观博物馆,还特意跟一位印象主义画家学了绘画课程。但实际上,弗莱达对艺术所表现出的所谓美的感知力并非纯粹,其中有造作成分,主要因为现代社会当众人都在消费购买消费品时,格莱斯夫人的这栋古宅就变成了她的梦想、她的欲望,她把对古宅将来男主人欧文的渴望和爱慕也投射到了这件艺术品上。如果拥有这栋古宅,她就拥有了身份,拥有了一种社会及文化上的存在感,这投射出现实中弗莱达作为一个流离之人感到的无助和失望。
《阿斯彭文稿》的视角人物是男主人公也是叙述者。他是一名出版商,专门发掘珍稀艺术品出版,这是典型的消费主义社会商业行为。虽然詹姆斯画意书写下的这栋老宅给了生活在现代喧嚣社会中的叙述者一种心理上的疏离感,但他用现代社会消费理念看待古宅和女人,把古宅和其中居住的女人都看成了商品,他说:“我已经把这个房子看过不下十来次了,……到这个地方转悠让我迷醉(charmed me)。”[10]145他的视角明显是传统的、家长式的、高女性一等的男性视角,透着现代社会中那种橱窗浏览式的商品审视行为,而且他还使用了商业交易中惯用的欺诈伎俩,用假名片忽悠宅里的女人,用3000法郎租金动摇世故老练的老博尔德罗小姐的想法,还用送花的伎俩既打开了古殿的大门又敲开了侄女缇娜的心扉。他说:“我纯粹是用花实现了我的入住计划,有了大把大把的花束我肯定能成功,我要用百合花把这个老妇人征服,我要用玫瑰攻下她们的城堡,我要把她们家的门堆上一大堆康乃馨。”[10]174因此这栋古宅成了他的心理投射空间,他没有像《波音顿的珍藏品》中视角人物弗莱达一样真正地欣赏古宅及诗稿的艺术之美,他对艺术品尤其是阿斯彭诗稿的欣赏只源于它的商业价值,他曾“祈祷藏有阿斯彭文稿的老博尔德罗小姐房间的门能被打开,只想着里面会潜藏什么样的宝物”[10]172,由此可见他对艺术的欣赏掺杂了商业利益成分,他的眼睛是根本发现不了真正的艺术之美,他一心只想拥有神圣的阿斯彭遗稿,“它们(遗物)掌控在我的手中,还没有逃出我的掌心;它们让我的生活得以继续,如此一来,有了它们我的生活不妨说就很辉煌了”[10]173,这是典型的现代人白日梦式的消费快感。
詹姆斯在小说中对建筑场景的画意书写,例如光影、色彩等视觉符号词汇的使用、空间中的事物尤其是建筑样貌及内部家具摆设的详细描述以及静穆古旧与喧嚣新亮的色调对比下的变化与透视效果,使小说叙事呈现出绘画般的视觉特征,这些都在作为第二视角人物读者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詹姆斯让读者看到了现代消费主义社会中的男男女女对待艺术、商品、家庭、婚姻、性别的态度。这两部作品中的画意书写体现了詹姆斯作品印象说思想,即用图像方式表现他对生活的印象。詹姆斯曾以一位女作家的创作经历为例,阐释了经验和图象间的重要关系。他说:“为了创作一幅图画,只要一瞥已经足够了;这一瞥只有一瞬间,而一瞬间就是经验。……这时她便把这一切知识体现为具体的图象(image),并创造了现实。”[12]46-47当经验以图像的形式被放大表现出来的时候,现实就呈现出来了,同时就体现出哲学性,“集哲学家和画家于作家一身,使他(詹姆斯)更伟大”[12]41。 詹姆斯的画意书写之美就在于此,读者通过赏画似的阅读,感悟其中的道理,通过双重视角制造了“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的效果,小说人物的第一视角和读者第二视角形成了一种张力,张力使审美处于一种动态。第一视角人物被赋予了性别、阶级的色彩,第二视角人物则性别、阶级乃至种族身份不定,读者明显地感受到了女性视角人物和男性视角人物对于建筑、艺术及女人的不同态度,于是便产生了视觉冲击。或许视觉冲击就是詹姆斯画意书写的要旨,即激发读者的一种对美的感知力。
詹姆斯的画意书写是受当时爱默生超验主义思想的影响,只不过詹姆斯的画意书写关注的是人文艺术之审美,而非自然景物的审美,其前提是艺术高于自然,其本质是感伤的;而爱默生画意书写的目的在于发掘和表现大自然中的某种真意。爱默生认为大自然是充满神性的,“每种自然事实都是某种精神事实的符号,自然中的每种象都对应着某种意(state of mind),而这种意只有把那种自然之象用画来呈现时才能表达出来”[13]15。爱默生的这种用画不失其真地呈现自然真意的过程即审美过程,需要依赖想象力进行视觉化呈现,其中不能掺和其他功利成分,与权力与规约无关,即所谓的美即是真,真即是美,这是典型的浪漫主义美学思想。
詹姆斯类似于爱默生的浪漫主义感伤情愫在两部小说的画意书写中得以体现。首先,小说的情节是罗曼司(romance)式的,都讲述了主人公为了求取心目中的艺术品之冒险故事,里面有很多虚构、想象的成分,而且结局也都是戏剧性的。詹姆斯曾在《霍桑传》中提到霍桑的一段话:“一个国家如果没有阴暗、没有古旧、没有神秘、没有画意、没有阴郁冤错,有的只是处处繁华,阳光明媚,幸如我的祖国,那么对一个以这样一个国家为题材创作罗曼司的作家来说,其艰辛是难以想象的。”[14]139詹姆斯对古宅的画意书写为罗曼司情节提供了必要的神秘阴暗的氛围和场景,而古宅的背景即上文所说的“阳光明媚,处处繁华”是现代消费主义社会,古宅的画意之美代表了过去一种浪漫主义美学和伦理,与现代主义城市美学和伦理观念在想象的小说世界里并存,因而透出一种浪漫主义的感伤。其次,古宅里的女人们与世隔绝,与社会格格不入,体现了典型的浪漫主义人物特征,但她们被赋予了守善的品质。比如,波府里的装饰摆设看上去“毫无生机,根本无活跃艺术的一席之地,这里面只适合进行佛教冥想”[7]180,它被作者刻画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宗教神龛形象。就连弗莱达为了给自己再争得一次改变欧文与莫娜结婚决定的机会,再去波府时,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朝圣者去往一个圣殿一样”[7]306,“她内心深处一直想着那个马尔他十字”[7]308。马尔他十字最初是十字军东征中基督徒战士的象征,“代表天主教的一些传统,……象征着圣约翰施洗者带来的精神上的重生”,它的八个角象征着八种义务:生活在真理中,有信念,忏悔罪过,谦卑,热爱正义,仁慈,全心忠诚,忍受迫害[15]103。马尔他十字的收藏者格莱斯夫人更是提到自己一直活得就像“一个姣柔的天使,活成了圣人的样子,抹掉了自我”[7]249。马尔他十字就是波府艺术价值的写照,波府是一个唯美王国,艺术宗教的力量显现于此,也许詹姆斯和同时代的英国美学家佩特(Walter Pater)一样,“十分厌恶资本主义工业发展带来的社会变化,认为社会中存在的只是虚伪、丑恶,把自己的精神寄托放在艺术和美之上。…… 到一个与现实社会无涉的世界中寻找心灵的安宁,这个世界也就是美的王国”[16]493。
在现代消费主义的背景中,波府未来男主人欧文和未婚妻莫娜根本没有欣赏到它的艺术价值所在,他们只想拥有这栋房屋,利用弗莱达与已是遗孀的母亲争斗,弃伦理于不顾,最终将母亲赶到了另一住所里克斯(Ricks)。与他们不同的是,弗莱达和格莱斯夫人在欣赏波府的艺术时流露出感伤的情怀,她们的表现带有18世纪后期感伤主义者的典型反应。当时,“人对美的感知力的高低成为一种重要的道德品质,如果没有感知力便是道德的垮塌,同理美德则变成一种审美品质,道德垮塌势必导致‘低俗’品味”[6]226。 感伤主义者眼中的感知力主要针对自然之美,而詹姆斯笔下女性人物的感知力则是针对艺术之美。格莱斯夫人为保持女性尊严,维持其道德的清高,追求艺术之美,企图将波府的艺术品偷运到里克斯。故事结尾,波府由于仆人看管不力在一把火中化为灰烬,这正象征着现代消费社会中往日感伤主义所崇尚的人们对美的感知力几乎消失殆尽。
再看《阿斯彭文稿》中叙述者视角下的古宅和女人。犹如宫殿般的古宅非常宽敞但却空荡荡,死气沉沉,毫无生机,女主人老博尔德罗小姐卧室的百叶窗总是拉下来的,透不进光线,就连其真容外人也从未见过,“她头上戴着一个绿色面罩,遮住了眼睛以上的部分”,“面罩后面隐藏着一个可怖的死人一样的头颅”,“她矮小的身体已经佝偻了,一身黑,头上绑着一条老旧的黑色蕾丝带”[10]159。显然,老博尔德罗小姐被刻画成了一个行将就木之人,而阿斯彭留给她的诗稿如同她的“陪葬品”记录着过去,属于一个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旧世界。整座古宅都与外界隔离,缺乏与外面现代新世界相关联的生活气息,正如她侄女缇娜所言:“我们过得太安静了,我们没有生活”,“在这所房子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快乐”,“整日就是在黑暗中度过的”[10]168,170,173。叙述者打开古殿之门,就如同钻入坟墓进行盗墓,为的是攫取艺术品,这实际上传达了詹姆斯小说的“一个常见的主题,即墓穴主题。墓穴,尤指人锁于内心的死角”[7]vii。老博尔德罗小姐内心就如同这墓穴,一直未被揭开过,但她为了心中的那份美好死守着阿斯彭诗稿不放,却是令人称颂的。后来以条件是叙述者要娶她侄女缇娜为妻,决定出让这些诗稿,但遭到叙述者的拒绝。缇娜绝望中应老博尔德罗小姐的遗愿,一把火焚了诗稿,叙述者之冒险失败。或许只有阿斯彭的诗稿才能让老博尔德罗小姐打开心扉,诗稿就是她所守护的那份真和美,这属于浪漫主义的理想,诗稿的焚灭象征着功利且物质的现代主义消费社会是得不到这份纯真的艺术之美。
詹姆斯这两部作品中的浪漫主义感伤情愫,尤其里面忧伤颓败及戏剧性的“画风”元素塑造了古老神秘的哥特意象,打开了读者视觉想象的空间。《波音顿的珍藏品》呈现了宗教神龛意象,象征现代社会对女性的规约,而《阿斯彭文稿》则塑造了盗墓意象,象征现代社会男性的控制及占有欲。通过画意书写视觉化地呈现,詹姆斯传达的是具有社会担当的艺术家们,包括他本人在内,在现代消费主义社会背景下所流露出的一种理想且怀旧式的浪漫主义感伤情愫,这种浪漫主义情愫寄希望于艺术之美对人的道德感性进行提升,对理性人文伦理进行补充。
本文从画意书写的角度对亨利·詹姆斯《波音顿的珍藏品》和《阿斯彭文稿》进行了比较研究,发现这两部作品是理解詹姆斯画意书写美学及伦理道德思想不可多得的姊妹篇,它们以画意书写的方式,分别从女性和男性视角探讨了现代消费主义社会中现代人对待艺术、家庭、婚姻的态度。詹姆斯将原本流行于建筑、绘画、园艺等领域的美学概念——画意书写,创新性地运用到了以语言文字为载体的小说叙事中,尤其表现在小说叙事场景即小说建筑刻画以及小说罗曼司情节的架构上,形成了图像化叙事。詹姆斯画意书写下新旧色调对比明显的建筑场景是人物的心理投射空间,生动地衬托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透过被赋予性别和阶级色彩的视角,视觉化呈现环境的细节,色彩、色调等视觉符号的运用有效地激发了读者的视觉想象和共情,产生了双重视角的张力之美。与此同时,詹姆斯将画意书写的理念和罗曼司情节的设计糅合在一起,使小说人物的冒险故事充满了神秘想象的成分,而与世隔绝、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女性形象与现代消费主义社会攫取艺术消费品小说人物的冲突碰撞,使小说充满了一种浪漫主义感伤情愫,最后通过戏剧化的结局启发读者思考艺术与人的关系、审美与伦理的关系,这点与传统的画意书写理论家所关注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不同的。在这两部作品中,詹姆斯的画意书写是人文性的,他使我们看到了纯粹的艺术之美与现代社会消费主义的精神是不相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