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姝杭
(中国传媒大学,北京 100024)
上海沦陷时期,由于特殊的政治原因,欧美电影无法上映,大量观众开始涌入话剧剧场,沦陷期话剧开始快速发展。且由于沦陷区政治条件的限制,政治色彩浓厚的剧目难以上演,这为商业化和世俗化话剧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的契机,大量市民观众流向话剧剧场。上海话剧在此时达到了40年代繁荣的顶峰。
此时期上海话剧的繁荣还与报刊媒介的繁荣息息相关。话剧的“繁荣”为报刊提供了话题与市场,为话剧开辟讨论园地成为很多报刊争取读者、顺应潮流的选择,《太平洋周报》《中国周报》《社会日报》等以报道政治事件、社会新闻为主的报刊也刊登了大量的剧评,以刊载女性话题为主的《女声》杂志上刊载的剧评文章几乎囊括了当时所有上演过的剧目,《杂志》《上海影坛》《文友》等以文学艺术为主要内容的期刊对话剧也有持续的关注,尤其是《杂志》并不乏许多高水准的剧评文章,而《海报》这样的小报更是发挥了其“市民性”的专长,对话剧新闻、八卦小料的及时捕捉以及剧评文章的书写让它更像一份专门的话剧报纸。一时之间,由于话剧的繁荣以及报刊的支持,话剧剧评也在数量上繁荣了起来。
话剧市场影响了报刊,而报刊又反过来将话剧的影响持续扩大,报刊给予了大众一个对话剧进行讨论和言说的场域——由广告、剧坛新闻、剧人传记与八卦、评论所组成——它不可避免地参与了对话剧的二次构建,成为塑造话剧完整意义的重要元素,而这其中评论又是对整个建构过程影响最大与最直接的。评论所参与的建构过程正常进行时,应该是客观的评论起到启蒙与引导观众的作用,一定程度上影响票房的收入,然后推进剧运的良性发展。但事实上,在实际的操作环节中,评论有时成为被争取的对象和利用的工具,剧团希望利用评论来为剧目或剧人宣传造势,报刊希望或给剧评者以充分的言论空间来制造话题吸引公众眼球,或有意引导建立健全纯正的话剧批评来影响公众舆论。因此,在这些外力的作用下,很多剧评的态度并不以客观,而是以个人收益为批评的标准。
职业化后的剧团以招揽观众、增加收益为第一要务,宣传作为揽客最重要的手段被各个剧团运用到了极致,无论是《申报》这样的大报,还是《社会日报》《海报》这样的小报,话剧广告都无处不在,但广告作为宣传手段中最直接也最僵硬的宣传方式,其所能起到的作用毕竟是有限的,于是,许多话剧团体在进行铺天盖地的“硬性宣传”——散发广告的同时,也在想方设法地投入软性宣传,这种宣传不以广告为基本表现样式,而是以剧评或人物传记这样的文学样式表现出来,其目的却是为了宣传剧目或打造“明星”,普通的观众容易将报刊上的剧评视为具备专业性的剧评,很容易根据剧评者的评价来选择剧目,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剧评者的评论能够引导普通观众的评论,这样剧团宣传剧目的目的便达到了。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剧团往往采用两种方式:第一种是自己现身说法,谈创作、导演或表演的心得,在这种体悟式的文字里往往是对角色或剧目的解读,包含了评论的因素,如在《秋海棠》中饰演秋海棠的石挥于《杂志》上连载《<秋海棠>演出手记》,他谈到自己对秋海棠的理解:
秋海棠究竟是怎么的一个人?这的确是个难题,这个难题不解决是下不了手的,可是经过了若干时期,我并没有充分的获得解答。当我被派担任这个角色的时候,就开始转磨了,真是走投无路,无从入手。我对这个角色的创造感到棘手。
秋海棠是不是一个很平常的人?不是。
秋海棠是不是一个很特异的人?也不是。
秋海棠不平常也不特异,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不知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呀!
……
“秋海棠是个好人”!这意思就是说他不是个坏人,但好坏之分究竟在什么地方?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好人坏人之分,这是人为的,所以秋海棠是好人的说法也只是拿现代人一般的看法来做标尺。就是现在的人,看秋海棠是个好人就够了。
这是对秋海棠这个人物的笼统的概念。
石挥对秋海棠角色的解读表明了秋海棠人物的复杂性,而秋海棠的人物性格正是此时期剧评探讨的热点,类似于石挥这种创作感想的文章并不在少数,沈敏的《谈罗湘绮》、丁力的《唐突了冯乐山》、赵恕的《我与<枇杷门巷>》、仇铨的《谈<北京人>中的曾皓》等都是此类文章。这类文章虽不直接以批评剧目为目的,但其中往往也有剧有评,可算作是一种另类的剧评,这种剧评除了包含有评论的因素外,更多地涉及了剧人创作的过程,能够帮助读者观众了解话剧的幕后事,没看过话剧的“好事”读者可能因此去剧场验收一番作者之言,对于已经看过剧的读者则能帮助他们理解剧目,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剧评人的批评,比如石挥对秋海棠的解读就经常被剧评人反复引用。
剧团所采用的第二种方式则是用金钱攻势与人情攻势来雇佣和收买剧评者,被收买的剧评者自然要对笔下的剧目或演员大加称颂,如对该现象不满的剧评者浪花所言:“话戏商所豢养下的宣传家,对话剧的本身根本就没有认识和了解,他们占据了整个上海的话剧批评宝座,用夸大、欺骗、曲解,种种的文字,向大众广播,在他们笔下几乎是无剧不佳的。”这类型的剧评家并不在少数,滔天便对当时剧评界的风气直言总结道:“在这里……有鞠躬尽瘁替主子效劳的‘捧角专家’;有伸手向剧团支取报酬的‘剧棍’……有‘御用式’的‘宣传大臣’……”滔天所言,并非空穴来风,确有不少剧评者以拿钱写剧评为专职,如古月曾在《硬性剧评》一文中提到,过去的自由剧评家周小平专写立场客观的硬性剧评,但后来他去往“华影”宣传部工作,剧评风格便开始逐渐转变为广告式的“软性批评”,其所写《<白玉薇>与<云彩霞>》一文便是明证,《云彩霞》一剧尚未公演,他便撰文对女演员白玉薇大加称赞,并预言因有该演员,《云彩霞》定会获得成功,这种剧评的直接目的便是捧角。除了直接雇佣剧评者之外,剧团也常常通过邀请剧评者看“白戏”或请客吃饭的方式来收买剧评者,剧评家董乐山曾提及自己进入剧评界的契机正是由于与演员好友白文的来往,而受该剧团所托,“为他们在报上写些宣传文字……开始了写剧评的生涯。”虽董乐山洁身自好并不为人情所拘,所写剧评仍客观公正,但这毕竟也说明了此类交易的真实性,并非每个剧评者都能做到董乐山如此,剧评者古汗就曾于《从好的剧评拉到:记者看白戏》一文中表达过这种担忧:
戏院里过去曾有为演员亲友及新闻记者免费签票的习惯,最近仍有,不过由于命令,除了军警公务人员,一律都得付捐。于是剧评界发生了两种现象:不是看戏时劳驾戏院方面人物代付捐,“一捐之情”不得不把坏的也说成好的,就是因为想省省这两个捐钱,休说好剧评,滥调剧评也不大有看见了。
这种以广告和宣传为直接目的的剧评呈现在剧坛上,便表现为一种极端“捧”的剧评现象,与之相对应的是另一种极端——“谩骂式”剧评。这种剧评看似严格,实质是常常超出理性探讨的范围,以恶毒的语言毁谤或攻击评论对象,无忌针对这一点曾说道:“像他们所说的‘剧评家只采取了一种骂的态度’我就以为用得最适当。也许这是一般剧评人的普通心理吧?他们老喜欢拣者每个戏的弱点进攻,而且还加以名正言顺地称之为督促剧运,实则报其私仇者有之,泄其私闷者亦有之。”无忌所言也许并不尽实,但此类现象也是客观存在的,如周小平在评《牛郎织女》一剧时如是说:“织女初见牛郎的一刹那,好像路遇强盗。结婚庆祝后二人在台上豁虎跳似的舞蹈,不笑包退洋。舞蹈的姿态,简直是‘打相打’。对!也许是‘打相打’,所谓‘愈爱愈打’,恐怕就是这个道理。现在陶醉在爱河里时常打相打的男女,就是牛郎织女的子子孙孙。”其嘲讽与谩骂之感跃然于纸上,已然不是理性的讨论。
然而,无论是极端“捧”的剧评还是极端“骂”的剧评,混迹在剧评界中是很难辨认的,其原因首先在于此类剧评都属于纯粹主观式的剧评,主观式的剧评往往也是随感式和印象式的,即剧评家直接抒发对剧作的真实感想,这类剧评本身就只以剧评家好恶为标准,缺乏学理性的探讨,此类剧评无论是在沦陷期的上海还是整个民国剧评史上都可算占据了主流地位,其中并不乏优秀的代表,如李健吾,这类剧评往往生动活泼、自然随性,可阅读性较强,又常常由于剧评者丰厚的学识和修养而不乏真知灼见。但相应地,也难免出现上述所说的“捧”“骂”类剧评。
“捧”“骂”类剧评难以辨认的第二个原因在于剧评者们于报刊发表文章多使用笔名,笔名并非此时期剧评者的原创,从近代以来见诸报端的戏剧批评者皆署笔名,这一方面是由于这本身就是一种文人传统,另一方面则是由于批评本身的特殊性导致剧评者希望能够隐藏真实身份,将言说空间扩大化和自由化,如此,许多剧评因为不知剧评者的真实身份,自然也就很难辨别其动机何为。此时期的著名剧评家董乐山是以麦耶之名成名的,在其成名后,麦耶一名一定程度上已经有了代表性,其隐私性就有所丧失,于是他还使用史蒂华、蒂华、乐山、伊文思等笔名来发表文章,一方面从盈利的角度来讲,有助于他一稿多投,如其发表于《海报》的《<罪与罚>观感》(署名伊文思)一文就与发表于《杂志》上的《观剧漫评》一文中《没有原著精神的<罪与罚>》(署名麦耶)一节高度相似;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创造新的身份,能够更自由地言说。李健吾也曾采用过相似的策略,他从事剧评活动时间较早,“刘西渭”一名是李健吾剧评者身份的标志,在20世纪40年代,“刘西渭即为李健吾”一事已是业内人人皆知的事情,于是为了言说的自由性,李健吾也以应贲为名发表剧评,正是因为此类现象的普遍存在,才使得对“捧”“骂”类剧评的识别加大了难度,更容易混淆读者的视听。
上海沦陷期的话剧剧评数量繁多,泥沙俱下,即便不是极端“捧”“骂”类的剧评也未必就水准皆高,事实上此时很多剧评都呈现出公式化的特征,从内容上讲往往都是整体性的批评,剧本、导演、舞美和演员都要谈道,演员又必须个个点到,在这个过程中便逐渐形成了一套公式化用语:“剧评人只依公式而写,于是变成剧评八股,例如对于演出的批评只是采用‘称职’,‘平平’等几个公式名词。”《舞台艺术座谈》中江枫的这一评价是很中肯的,这种模式的评价可谓比比皆是:“其余多演员也均称职”“演员大抵都是各尽其职”“演员的成就都在水准以上”……
尽管这个时期的剧评并不完全成熟,但不能否认的是此时期依然涌现出了许多优秀的剧评家,他们以自己犀利的目光、独到的见解为此时期的剧评增添了许多光彩。
注释:
①石挥.《<秋海棠>演出手记之一》.《杂志》,1943年第10卷第5期.
②出自沈敏,《杂志》1943年第10卷第5期.
③出自丁力,《杂志》1944年第12卷第4期.
④出自赵恕,《杂志》1944年第12卷第5期.
⑤出自仇铨,《杂志》1943年第12卷第1期.
⑥浪花.《建立话剧界的正确批评》.《社会日报》,1943年10月28日.
⑦滔天.《从“剧评人”说起》.《社会日报》,1944年7月31日.
⑧出自古月.《社会日报》,1944年5月6日.
⑨出自周小平.《海报》,1944年8月28日.
⑩董乐山.董乐山文集 第1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第242—243页.
(11)古汗.《从好的剧评拉到:记者看白戏》.《社会日报》,1945年3月28日.
(12)无忌.《旧话重提说剧评》.《社会日报》,1944年5月6日.
(13)周小平.《打相打的祖宗》.《海报》,1944年8月28日.
(14)在《董乐山文集》中,董乐山本人只提到过麦耶和史蒂华两个笔名,但据本人比对《太平洋周报》(1943年第1卷第68期)上以蒂华为笔名所撰写的“《天罗地网》剧评”与收录于《董乐山文集》中的《略谈刘琼与张伐》,后文中涉及《天罗地网》的部分与前文观点及用词高度一致,因此本人认为蒂华即为董乐山.
(15)据本人考证,以伊文思为笔名发表的多篇剧评,如《解剖<红尘>一》(《太平洋周报》,1944年第1卷第101期)、《<罪与罚>观感》(《海报》1944年4月20日,4月21日)等文章均与以麦耶为笔名发表的相关文章内容高度重合.
(16)伊文思.《<罪与罚>观感》.《海报》,1944年4月20日.
(17)麦耶.《观剧漫评》.《杂志》,1944年第13卷第2期.
(18)该考证结果参考于《李健吾文集•文论卷1》(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6.5),该文论于第278页及284页收录了以应贲为名的两篇剧评《岁尾剧坛巡礼》及《<煤山恨>观后——批评者的偏见》.
(19)集体.《舞台艺术座谈》.《杂志》,1944年第12卷第5期.
(20)洛川.《谈<荒岛英雄>的演出》.《中国周报》,1944年第137期.
(21)兰.《剧评<大地><一线天>》.《女声》,1943年第12期.
(22)麦耶.《谈<青春><艳阳天><荒岛英雄>》.《杂志》,1944年第13卷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