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 满
(西安交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陕西 西安 710049)
社会转型时期,居民自发形成的社区组织是社区治理的重要主体。在社会信任危机的背景下,社区组织陷入信任困局、社区组织领导人陷入信任风波的案例屡见不鲜,不同社区组织、同一社区组织不同发展阶段的发展形态及效果各异,面临着“建构难”“修复难”“提升难”等组织信任发展困境[1-2]。那么,不同社区组织以及社区组织的不同发展阶段何以呈现出巨大的差异性?社区组织的信任演化受哪些因素的影响?其背后的作用机制是什么?为回答上述问题,本文试图从总体性视角出发,对社区组织的网络结构形态进行类型化分析,以探索社区组织信任分化的影响因素和作用机制。
信任是社会学、心理学、组织管理学等多学科关注的热点,具有不同的分析层级,既包括人际层次的人格信任或特殊信任、组织层次的组织内和组织间信任,也包括抽象程度更高的社会信任或系统信任[3]。信任机制研究是组织治理的核心议题。继科斯提出交易成本理论后,镶嵌理论[4]认为,经济活动嵌入在社会结构之中,基于社会连带和网络结构产生的信任有助于降低交易成本。Powell[5]进一步指出,以信任关系为核心的网络是市场和层级之外的第三种治理模式。信任的重要性在自治理理论中得到进一步强调,该理论认为,除层级制和市场化外,还有资源使用者自定规则、自我管理和自我监督的自组织和自治理方法,自治理的实现有赖于形成信任机制[6]。
信任是社会资本的重要组成部分,体现为个体的信任倾向、横向网络联结、规范和监督等[7-8]。本文借鉴学界普遍接受和运用的社会资本关系、认知、结构三维度划分方法[9],将信任分为关系、认知、结构三个维度,梳理组织信任研究脉络。关系维度的组织信任研究包括组织内信任和组织间信任两类:组织内人际信任研究聚焦城市情境中的企业[10],关注组织内上下属之间信任的影响因素和型塑机制[11]以及组织成员间信任的演化过程及其机制[10,12-14];组织间信任研究关注组织间网络的建立过程和信任维持机制[15]。认知维度的组织信任指的是组织成员对组织的信任程度,信任程度高意味着个体具有较强的组织认同感和归属感[8,16]。结构维度的组织信任研究从网络结构分析组织信任演化,认为人际信任在关系互动中产生,网络结构的形成、演化会影响个体对团体的信任度[17],网络结构连结了个体与集体、行动与结构,研究网络结构,既可以掌握集体现象如何演化为个人行为,也可以了解个人行为如何集结成集体行为[18]5,60。基于封闭性、网络密度与连通性、可达性、规范和认同等网络结构要素[8-9,19]均可以建立组织信任,网络结构的差异会型塑不同的组织信任。群体的同质性越强、社会网络的联结程度越高,则信任程度越高;组织规模越大、复杂性越高、变迁越剧烈,则信任程度越低[20]。组织网络结构由统一走向分裂意味着组织信任呈下降趋势,有圈间“桥”的组织信任高于无“桥”的派系组织[13-14]。
既有研究发现的组织信任影响因素和作用机制包括能人、规则和诱因三种。首先,能人拥有较强能力和较多资源,分为政治能人、经济能人和社会能人。其中,政治能人指占据体制位置的行政控制人员,具有跨体制的资源整合能力;经济能人是市场经济的获益者,善于发现或创造商机,拥有较高的收入;社会能人享有较高的威望和声誉,人脉较广[21]。能人往往承担了社区组织的初始成本,塑造行动价值和目标、进行社会动员,能够起到表率作用,是组织中的灵魂人物[13-14]。此外,组织信任的发展还受到能人类型和能人间关系的影响,政治和经济能人擅长从组织外动员资源,社会能人在组织内拥有较多人脉,资源和人脉均是组织信任发展的必备要素[21]。能人之间志同道合、通力合作往往会促进组织信任发展,出现分歧、冲突往往导致组织信任削弱甚至瓦解[2,14]。
其次,组织治理有赖于规则的制定和实施,规则包括明确日常决策的操作规则、决定操作规则制定和变更的集体选择规则,决定资产归属的宪法规则等[22]。组织中的能人由于镶嵌于熟亲信网络,往往难以平衡人情法则和均分法则。均分法则使组织成员普遍获益,组织认同感和归属感较高,有利于组织信任发展;人情法则往往导致偏私,组织信任易因认同感和归属感弱而遭到侵蚀或削弱[13,21]。
最后,成功的组织治理有赖于个体动机和组织系统诱因的结合,从而吸引更多的资源加入[23]。提供声誉、资源等诱因可以激发组织成员参与,使组织获益[24]。诱因通过影响能人和成员参与来影响组织信任。例如,对重庆某水库移民十几年上访的跟踪调查发现,社会能人因社区责任感而坚持不懈带领农民发声和维权,即便个人和家庭因维权遭遇损失也在所不惜。参与者则为能人提供必要的经济、智力和社会支持,维护合法权益、伸张正义是能人和村民持续参与的诱因,最终权益得到维护[25]。可见,能人和参与者有持续参与的公共诱因可以促进组织信任发展。
组织信任包括关系、认知、结构三个维度,既有实证研究发现了组织信任的影响因素,且对单因素影响组织信任的作用方向进行了探索,为组织信任演化的研究奠定了基础,但也存在一些不足:首先,组织信任研究多为个案分析,没有对组织进行标准化分类;其次,既有研究针对组织信任演化的单个因素进行分析,缺乏对影响因素间关系的考察;最后,能人、规则、诱因影响组织信任的作用方向明确,但作用机制和过程有待揭示。
网络结构是分析组织信任演化的抓手,针对既有研究的不足,本文分析思路如下:首先,依据网络结构形态和网络规模对社区组织进行类型划分;其次,在每类社区组织中选取一个经典案例,完成理论抽样;最后,观察案例社区组织内人际信任的演化及其对网络结构的型塑作用,对比成员组织认同感和归属感的前后差异,分析案例社区组织的组织信任多寡及其发展趋势,归纳和总结能人、规则、诱因影响社区组织信任分化的作用机制。
组织内的网络结构形态有三种类型:一是友谊组合和边界模糊、非对抗性的“纯情感性的非正式团体”,二是利益导向及边界相对模糊、非对抗性的圈子,三是利益导向和边界相对封闭、对抗性的派系[26]。圈子是“一个相对封闭和小规模的行动集,其内部成员进行着强烈的情感交换和工具交换。它是一个从个人自我中心网发展而来的非正式团体”[26]。脱胎于“差序格局”概念及后续研究[17]26-28,圈子理论不仅区分了圈内和圈外、圈子内核和外围成员,划分了圈子中领导班底、非领导班底、领导圈内人、圈外人、“桥”五种角色,还将圈子结构形态分为单圈、多圈有“桥”、多圈无“桥”三类,对圈子伸缩的动态演化过程进行了研究。纯情感性的非正式团体可能发展为圈子,派系是圈子的极端发展形式,因此,圈子是观察网络结构演化最为重要的载体,是网络结构演化的核心。网络规模依托网络结构形态而变化,其大小是判断个体和社区组织信任以及社会资本演化的关键变量[27],因此单圈可按规模分为小单圈和大单圈。对30多个社区组织估算发现,圈子成员与社区全体成员之比高于50%的可以定义为大单圈。结构形态和网络规模分别是网络结构的内在构型和外显形态,内隐和外显效果合一,可将网络结构形态分为五类,如图1所示。(1)纯情感性的非正式团体中,群体边界较为模糊,成员分布以散点和少数个体集聚成的非正式小团体为形式,情感、相似性是小团体集聚的纽带。(2)小单圈基于共同利益和认同,群体内部形成了边界较为封闭,核心、外围、边缘圈层结构完整的圈子,圈子成员只占少数,大部分成员未入圈。(3)大单圈基于共同利益和认同,群体内部形成了边界弹性且核心、外围、边缘圈层结构完整的圈子,圈子成员占多数,小部分成员未入圈。(4)多圈有“桥”指的是基于共同利益和认同,群体内部形成了多个边界弹性且核心、外围、边缘圈层结构完整的圈子,圈子间有“桥”连接,内部互为连通。(5)派系指的是基于共同利益,群体内部形成了多个边界封闭且核心、外围、边缘圈层结构完整的圈子,圈子间无“桥”连接,形成对抗性关系。
图1 网络结构的形态
本文旨在解释社区组织的信任分化现象,探索组织信任的影响因素及作用机制。观察社区组织内的人际信任、组织认同感和归属感变迁,探索组织信任随网络结构动态演化的影响因素和作用机制,需要对案例组织进行深度访谈和长期跟踪,适合采用经典案例分析和比较的质性研究方法,以及擅长把握情境性、经验性、复杂性的过程—事件分析策略[28]。根据网络结构纯情感性的非正式团体、小单圈、大单圈、多圈有“桥”和派系五种分类,遵循质性研究的理论抽样、信息饱和原则,本文以深度访谈、参与观察法收集的30多个乡村社区组织研究资料库为抽样框,每种形态分别选择一个经典案例,同时兼顾社区组织发展时间和效果、内容和性质、地域和民族分布,最终形成五个研究案例,运用扎根理论进行资料编码、分析和理论建构。
从网络结构出发解释社区组织信任分化,既具有社会网络分析的形式化和抽象化优点,也具有案例比较分析擅长把握经验异同点的优势。一方面,社会网络分析将个体视为节点,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视为线条,具有抽象特质,将不同时空背景、经济发展水平、文化和管理风格、发展起始背景和推动力、成员个性特质迥异的社区组织形式化为一个个网络结构,可窥探纷繁复杂经验现象背后的人际互动模式及其互动的过程和结果,为案例比较分析、探索组织信任演化的作用机制提供了潜在路径;另一方面,案例比较分析将社会网络分析中千篇一律的节点和线条具体化为有血有肉的人物、有情有义的社会交往,聚焦案例间的异同点,可以在形式化和抽象的网络结构演化中观察个体、群体特质的共性、差异及其对互动带来的影响,通过网络结构考察个体和组织的社会性要素,使研究不失实践的情境性、生动性、丰富性和本土性特征。
本文选取的案例情况见表1。其中,草柳村(1)根据学术惯例,本文中的地名、人名均经过技术处理。自发掀起开淘宝店的热潮,主要经营草柳编产品,最终陷入同质化竞争、竞相压价、产品创新性不足的发展困境。2008年汶川地震后,云村在村干部的带领和外界帮扶下启动异地重建, 重建后期,政治、经济能人结成封闭小圈子,社区合作停摆。安农村在河流保护协会的推动下进行有机蔬菜种植和销售,历经多次成员变动,形成争夺市场份额、互不往来的两派。平和村探索形成了集经济、金融和社区服务于一体的综合农协,辐射到两个镇43个村的3 865户居民,成为国内合作社发展典范。1999年“九二一”地震后,苗米村在新家园基金会的指导和帮助下完成重建并发展观光农业,成为世界范围内社区营造的成功范例。
表1 社区组织研究案例
在影响组织信任演化的能人、规则、诱因三要素中,能人是具有能动性的主体,持有不同类型诱因,且能对规则施加影响。因此,本研究根据能人有无、能人诱因为公共抑或私人、规则均分抑或人情,对五个社区组织案例进行梳理,再按照组织信任有无和强弱对案例进行详细阐述,分析框架如图2所示。
图2 案例比较分析框架
草柳村有1 712户、4 800多人,地处鲁北最大的淡水湖湖畔,盛产野生芦苇和蒲草,有草柳编的技艺和传统。由于人均耕地少,草柳编技艺、务工和做生意成为村民的谋生手段。最初,县里的外贸公司收购村民的草柳编产品销往国外,2000年前后,个别村民开始做草柳编批发生意,2003年开始在网上销售。草柳村第一家淘宝店开于2005年,2006年有十余家,但仍以实体店批发为主。直到2008年,在经济危机导致出口大幅萎缩、中国申奥标志“中国结”引发草柳编工艺品热潮、国内电子商务迅猛发展的背景下,借助大学生返乡创业,2014年11月草柳村淘宝店增长到700多家,其中有5个天猫店铺、30多个百万级卖家,2013年销售额为1.17亿元。短短五六年,400多户村民经营起700多家淘宝店,除利益驱动外,也与准入门槛低、血缘和地缘网络的帮扶与带动密不可分。随着市场趋近饱和,店主竞相压价,加之产品同质化高、品牌少、创新性不足,整体利润率下降,如某明星淘宝店主所言:
“最好每一家卖的货都不一样,大众货价格就会竞争,以前刚开始赚钱,但是你三家四家还赚钱,要是三四十家都卖这个货,肯定价格就降下来了。或者说是你那个价格你卖的时候都要统一一下,不要恶意竞争……最后现在都不赚钱了,就没的做了,都去找别的活干了,没必要天天待在电脑上死掉了。”(SDWT01)
内部竞争的“公地悲剧”现象源于淘宝店店主没有树立区域品牌意识这一“公共池塘资源”[5]用以开拓并稳定市场份额,缺乏整合性的社区组织进行协调和整合。草柳村散点状的人际交往和信任无法生成整体连通、整合性强的网络结构,导致组织信任缺失。
与草柳村缺乏能人不同,平和村有满腔热忱的社会能人,但因缺乏组织规则而宣告失败。社区建设启动之前,村民对平和村的村风环境评价不高,甚至以身处平和村为耻,社区认同感和归属感极低:
“平和村村风很差,爱挑拨是非,打麻将、赌博成风,犯罪率极高。”(SXPH01)
1997年,小学教师陈萍的丈夫在村内开办了农资店。为了让村民更好地开展农业生产,陈萍自费请专家为村民开展农技讲座,80人的会场来了400多人,使其坚定了为社区服务的决心,农技培训也受到官员及政府部门的关注和支持:
“从1999年开始,从林业局、水利局、科委、科协请老师,都是帮我们协调请老师。而且请着请着,这个技术课堂,来了管农业的市长,市委书记和副书记都来了,这个培训会越开越大。”(SXPH07)
为此,陈萍辞去即将转正的教师工作,投入到农技培训和农业发展事业当中。2000年冬,陈萍组织了两次经济合作,但都以失败告终。一次是组织30户的妇女为市里的一家企业养鸡,经信用社妇联主席协调和她本人担保,从信用社给每个农户5 000元贷款,只有一户坚持养了一年,其他农户不愿还款,15万元的贷款需要担保人陈萍个人偿还;另一次是受市长委托收购芦笋,但芦笋价格从2000年的12元/千克降到2001年的0.5元/千克,农民卖掉芦笋后不愿还钱,导致放出去的11万元贷款收不回来。综上,平和村的社会能人有为社区服务、让农民增收的公共诱因,但由于缺乏有效制约村民搭便车的规则,组织信任因组织瓦解而消亡。
综上,无组织信任可能分以下类型:一是社区内缺乏能人,呈现为原子化状态,虽然社区成员都有参与诱因,但社区组织因无人承担初始成本而无法形成,导致规则无从制定;二是社区内有能人,能人持公共诱因,但能人缺乏组织经验,未能形成或均分或人情的规则,参与者持短期获利诱因加入,形成合作收益由参与者占有、合作成本由能人承担的一次性博弈,能人缺乏再次承担组织成本和风险的诱因和能力,社区组织无法维持运转。
1999年“九二一”地震前,苗米村369户村民因农业收入微薄而外流,形成“空心村”,社区认同感和归属感较低。地震后,政治能人王村长主动找来新家园基金会帮助灾后重建。重建完成后,基金会工作人员和村民决定以苗米村天然的生物多样性为特色和优势,发展集导览、解说、餐饮、民宿等在内的青蛙观光生态旅游业。旅游发展阶段,王村长主导制定了对自己人有利的人情规则,社区发展协会的旅游资源分配不均、财务不公开不透明,引起村民的不满。由此可见,持私人诱因的政治能人制定按亲疏远近分配利益的人情规则,会导致组织信任因成员利益受损、能人的信任关系破坏、社区认同感和归属感趋弱而发展受阻。
与苗米村旅游发展前期类似,云村重建和安农村有机蔬菜种植后期也因持有私人诱因的政治能人制定人情规则,导致小部分人获益,组织信任由强转弱。云村是大山深处的羌寨,辖2个村民小组,72户居民,村民以种植和养殖为生,在长期交往中形成了互信关系。2008年汶川地震前,一组23户通过购买邻村宅基地,在山脚下定居,二组49户居住在半山坡的老寨。地震后,二组处于地质危险地带,需要重建家园。在外界资源和技术帮扶、政治能人村支书的动员和带领下,55户村民开始异地重建。重建后期,统一购买门窗事件使村支书身陷吃回扣丑闻,其可信赖性因正直、坦诚、一致性等遭受质疑而受损[11,29],且随着政府资源的批量涌入,“大会变小会,小会变私会”,政治、经济能人小团体垄断村庄公共设施工程承包、建商铺出租牟利,村民碍于熟人情面敢怒而不敢言,导致民心涣散,社区认同感和归属感锐减。云村的网络结构由地震前的整体连通转为重建后的局部连通,网络规模由大变小,发展受到制约,组织信任呈下降趋势。以下访谈可充分说明这一问题:
问:(经济能人)老白在那边包了一段工程,村里有几个在那儿做的啊?
答:村里在那儿做的就是我们一个大哥的儿子,只有他一个,其他的他们都没喊。
问:现在村里人对这事儿什么看法?
答:我们的想法就是这样不好。原来开会的时候说的是这个全部我们自己本村来挣这个钱,可是现在不是。还有他们原来说是用我们的拖拉机拉石头,但这个河堤说不要石头,可是现在你看这个河堤还是在用石头。都是自己人嘛,都不好开口说什么。(SCYC01)
问:(经济能人)老白承包村里的工程的时候,像联户路、化粪池,你们赚到钱了吗?
答:我们看都没看到就全部包了。人家外村的这几天都在做自家门口的水泥地、联户路,一个人八百地赚,我们一分都没得赚,我们那都包给外人了。他们找人家凉山州的人来做,我们一分一厘都没挣。(SCYC02)
安农村地处岷江上游,距市自来水厂取水点较近,134户村民以蔬菜种植为生,因较高、较均衡的收入而具有较强的社区认同感和归属感。2005年,环保NGO河流保护协会进入安农村,倡导有机蔬菜种植以保护水源,前期介入有机蔬菜种植小组较多且较深。河流保护协会退出后,有机蔬菜种植小组的经济能人高家联合两家亲属排挤其他两户,这两户不满高家的主导先后退出,仅存3户。以高家关系网为核心的种植户陆续吸收关系亲近的成员加入并发展为9户,被高家挤出的两户不久后另立门户,网络结构呈分裂状态,由此,安农村有机蔬菜种植户形成两个派系。安农村结构分裂,两派互不来往,社区内无法实现整体连通,且种植户局限在熟亲信网络里,网络规模扩大受限,无法加入的村民对两派均有强烈的不满和怨气,显示了极低的社区认同感和归属感,组织信任呈下降趋势。
“他们现在是做的可以啊,他们尽是啥子亲家,啥子亲连亲的,你这些外人参加不进去,高家跟全家两个是亲家,全家又跟范家还是亲家。上头那个杨忠全呢跟全忠志两个是弟兄家,是他们妈嫁到那儿去生的,同妈不同爸爸的。他们尽是弟兄啊亲家连起的,你这外人参加不进,你这外人你卖得到几斤吗?你看嘛这基本上是,只有哪个才是外人呢?只有那个赵福桂才是外人,但他卖得很少。还有就是陈实彬也是外人嘛,卖得相当少嘛,根本就没得他的啥子。还有个叫王西文的,跟他们全家都是亲戚关系,王西文他们兄弟的,这全家的儿的娃娃拜给王西文的,都是亲戚关系连到的,所以你外人进不去的,你就是参加进去,有那名分,但是人家卖十份你就卖那一份。”(SCAL01)
“但汪城现在他们也好啊,跟高家两个发生矛盾了现在还整好了……人家现在能卖几十份的嘛,一次几百斤,如果跟到高家你想都不要想你能卖几十份菜,所以说人家现在还整对了……我巴不得成第二个汪城,你把我赶出来我一样的像汪城那样做,我把我儿子喊回来马上就开始送菜……”(SCAL02)
综上,苗米村青蛙观光旅游业发展前期、云村重建和安农村有机蔬菜种植后期分别由持私人诱因的政治、经济能人把持,制定了对能人小圈子成员有利的人情规则,出现“关系门槛”的利益垄断规则,仅少数有能人连带关系者得以加入边界清晰、固化的封闭小团体,能人仁爱、正直、坦诚、互惠、一致性、人品层面的可信赖性[11,29]受损,组织信任因结构分裂、网络规模缩小、组织认同感和归属感下降而受损。
平和村的经济合作失败后,休整一段时间的陈萍决定从组织妇女跳舞开始社区组织建设。她动员6位组长各自带3名妇女跳舞,仅一年多时间就将跳舞活动辐射至40多个村。之后,她又带领妇女成立了28个以辩论和看书为主题的学习小组,2002年举办了三四千人的农民运动会。2003年带领全村完成垃圾清理和巷道修理,显现了社区组织的动员能力和运作成效;2004年在市民政局注册成立了平和村农民协会;2006年成立的8个经济合作组织失败后,2008年起,陈萍带领村民注册了28个合作社,次年有6个合作社因不愿放弃政府补贴而退出;2012年,平和村在市工商局注册了种植和养殖联合社,实现自负盈亏。拒绝外部输血,平和村的综合农协走出了一条自力更生的发展道路。
“我们有的市委书记、市长、镇政府都过去,直截了当地说给钱吧,这个事,我们拒绝了很多年。我觉得这个钱来了不是好事,所以在拒绝钱和项目方面,我们也得罪了不少当地的官员……村长说你们不是有很多合作社吗,给我们报一下,给你补贴钱,我说这个要坏事儿了,我就赶紧把我们那28个合作社理事长召集了,我说现在政府全面给合作社补贴钱,我说谁要钱你退出,不要钱的留下来。合作社对接的是市场,不是跟政府要钱。其实光要钱是没路可走的,我们担心它的杀伤力,关键是社员的自立自强的互助意识就打破了,今年给你5万元,明年肯定期待更多,我感觉白要钱的事,(是)不能持久的。”(SXPH01)
平和村联合社形成了总干事、理事会和监事会三者制衡的治理体系,订立了成文的规则。联合社有居住在两个镇43个村的3 865户社员,为社员提供日用品和农资统购、农产品统销、资金互助、老人互助养老等九项服务,形成了利益均沾、社区福祉导向的收益分配机制,有效提高了社员家庭的收入,且低息提供经济支持。村民争相加入联合社,以身为社员为荣,并动员大学毕业的子女或亲属加入联合社任职,显示了极强的社区认同感和归属感。平和村的网络结构连通、网络规模不断扩大,组织信任极强并向制度信任[30]演化。
平和村综合农协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苗米村的社区营造也是经历波折后才步入正轨的。政治能人王村长主导的人情规则引起了社区成员不满,在新家园基金会的沟通和协调下,部分社区骨干发起成立了自然保育及生态旅游协会。
“2005年的时候,社区发展协会还是由王村长在把控,由于理念上和年轻一代有差距,一些事项通过社区发展协会推进比较困难,一些中青年就想是不是可以自己组织一个团体,来把自然保育这一区块的事情做好,然后通过自然保育来提升生态旅游的品质,所以才有了自然保育及生态旅游协会。”(TWMM02)
在《苗米村公约》的基础上,两个社区组织协商出利益均分和共享的“游客资源分配接待制度”和“社区公基金制度”,对利益进行均等分配,200多户参与旅游业发展,显示了极强的社区认同感和归属感,组织信任稳定发展并出现向制度信任演化的趋势。
与平和村、苗米村的组织信任由弱变强不同,云村和安农村的组织信任则由强转弱。2008年汶川地震后,云村村支书去县里争取到外来乡村重建团队的对口支援。为鼓励村民加入异地重建,村支书开大会、挨家挨户动员村民,并承诺村委会为参加重建的农户每户补贴一吨(1 000千克)水泥。由于村委会缺钱,村支书卖掉私家车为每户发水泥。动员到55户村民后,村支书和班子成员采取开大会的方式协商重建事务,均分资源,如抓阄分配地基、均摊建设费用等。由于持公共诱因的政治能人制定了均分的重建规则,村民紧密团结在村支书周围,形成社区密网,自己看图纸、搭钢架、砌墙,换工完成了房屋重建工作,表现出极强的协作能力、社区认同感和归属感,组织信任极强。
环保NGO河流保护协会入驻安农村后,帮村民修建沼气池,选取两位社区骨干去攀枝花学习有机农耕技术,安排9户人去彭州参观蔬菜协会,并聘请具有创办合作社经验的工作人员负责安农村有机蔬菜种植合作社的组建。合作社成立后,河流保护协会利用自身的影响力和工作人员的关系网络卖菜,负责运输、配送和客户联络等事宜。虽然经历过菜卖不出去的窘境,但出于对有机种植理念的认同、有机蔬菜较高的单价和客户认可,合作社成员逐渐稳定。
“当时我们就承诺了,只要你(河流保护协会)搞起来,哪怕我一家人,我都愿意做下去,虽然不是主流业,但是是正确方向,这样对环境,对食品安全都有好处……”(SCAL04)
安农村有机蔬菜种植小组前期虽只有十几户,但成员具有强烈的组织认同感和归属感,组织信任较强。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发现,平和村、苗米村发展后期与云村、安农村发展前期均由持公共诱因的能人主导,能人不仅能力强、可信赖,还为社区组织订立了利益均沾的均分规则,社区成员均可参与并分享社区组织的收益,社区认同感和归属感稳步提升,组织信任因网络结构平稳发展而呈增长态势,平和村和苗米村的组织信任还呈现向制度信任演化的趋势。
本文致力于解释社区组织的组织信任分化现象,探索组织信任的影响因素和作用机制。既有研究总结出影响组织信任的能人、规则、诱因要素,但个案研究不具有普遍性,且未阐明因素间关系和背后的作用机制。本文依据网络结构形态和规模两个指标,将社区组织分为纯情感性的非正式团体、小单圈、大单圈、多圈有“桥”和派系五种类型。以标准统一的组织分类作为组织信任研究理论抽样基础,选取五个经典社区组织案例,通过案例比较分析来探索能人、规则、诱因对组织信任演化的作用机制。研究发现,有无能人、能人类型与组合类型、能人诱因私人抑或公共、监督能人力量强弱、参与者诱因短期或长期、规则均分抑或人情、圈间“桥”有无通过影响结构连通程度和网络规模影响组织信任的有无和强弱。
首先,组织信任的三个影响因素相互联系,无能人则无规则,不同类型的能人和能人组合往往有不同的诱因,能人不同的诱因往往会形成不同的规则。(1)能人是组织信任形成的初始条件,无能人则无规则。能人意味着拥有动员能力,是个体的黏合剂。社区组织运作需要有承担初始成本的能人,能人缺乏则社区成员无法形成网络结构,组织信任无法生成。如草柳村的淘宝店店主都希望成立电商协会,遏制低价竞争和利润下降,但社区内没有能人担起组织职责,虽有局部人际信任,但缺乏组织信任。其他四个社区都由能人组建了社区组织,生产出或强或弱的组织信任。能人是组织信任形成的必备条件,社区内外的能人皆可,且能人不一定是先在的,也可以通过参与和实践培育出来。如安农村有机蔬菜种植的组织者是外来NGO河流保护协会,在其长期的耐心帮扶下,安农村发展出经济能人高家,苗米村成立自然保育及生态旅游协会的社区骨干也是在旅游业发展过程中培育出来的。(2)不同类型的能人或能人组合的诱因存在规律。政治能人既可能有公共诱因,如云村重建初期的村支书,也可能有私人诱因,如苗米村旅游发展前期的王村长;经济能人的私人诱因既可能单独发挥作用,如安农村的高家,也可能与政治能人组合发挥作用,如云村重建后期的政治、经济能人联盟;社会能人的公共诱因既可能单独发挥作用,如平和村的陈萍、扶持安农村的NGO河流保护协会,也可能与政治能人组合发挥作用,如苗米村的政治和社会能人互相制衡。可见,经济能人持私人诱因、社会能人持公共诱因的可能性较大,政治能人既可能持私人诱因,也可能持公共诱因,与经济、社会能人的组合往往分别导致私人、公共诱因占上风。因此,尽可能激发政治、社会能人的公共诱因,遏制政治、经济能人的私人诱因,在能人组合中引入更多的社会能人,有利于强化组织信任,促进社区组织发展。(3)能人的私人诱因往往形成人情规则,公共诱因往往形成均分法则。如平和村的社会能人陈萍始终保持公共诱因,云村村支书和苗米村王村长在震后重建初期持有家园重建、为民服务的公共诱因,安农村的NGO河流保护协会也持有保护环境、助农增收的公共诱因,均形成了均分操作规则。苗米村王村长想多占旅游收益、安农村的高家想多占有机蔬菜配送份额、云村村支书想从门窗购买和工程承包中拿回扣,私人诱因驱使他们制定了按亲疏远近分配利益的人情规则。
其次,能人、规则、诱因通过网络结构形态和网络规模影响组织信任。当结构连通、规模扩大时,组织信任较强,反之则较弱。(1)能人持公共诱因但缺乏规则,无法制约短期诱因参与者,组织信任将因网络结构崩塌而消亡。平和村发展初期,社会能人陈萍虽有带民致富、促进社区发展的公共诱因,但缺乏组织管理经验,没有制定行之有效的规则,她本人承担所有成本和风险,参与即可拿到贷款,不还款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制约方法,组织信任因社区组织名存实亡而消失。可见,在能人出现的前提下,规则对于社区组织运转至关重要,不仅影响参与者的诱因、参与规模,也决定了社区组织的存亡和组织信任的有无。(2)能人持公共诱因且实行均分规则,参与者形成长期诱因,则网络结构连通、网络规模扩大、组织信任强。平和村和苗米村发展后期、云村和安农村发展前期都属于这一类型:平和村综合农协要求农民以土地入股、交会费,实行统购统销,农民的收益要留一部分用于团队建设和社区发展,兼具激励机制和约束机制的规则将3 865户农民凝聚在一起,组织信任出现向制度信任转化的趋势;苗米村旅游业发展后期,通过新家园基金会的协调,社区发展协会、自然保育及生态旅游协会协商出利益均沾的均分规则,村民参与旅游的积极性提升,形成双圈有“桥”的网络结构,组织信任稳步提升;云村重建前期,政治能人村支书心系家园重建,为村民出钱出力,均等分配利益,凝聚了人心,组织信任极强;NGO河流保护协会发起成立安农村有机蔬菜种植小组后,蔬菜种植和配送份额均集体协商决定,规则公平合理,使种植户日益稳定,形成较强的组织认同感和归属感,组织信任较强。可见,在能人出现且持公共诱因的前提下,均分规则才能激励参与者、制约搭便车者,使网络结构连通、网络规模扩大,组织信任呈增长态势。(3)能人持私人诱因且采用人情规则,则网络结构分裂、网络规模缩小,组织信任弱。苗米村发展前期、云村和安农村发展后期均属于这一类型:苗米村的政治能人王村长主导社区发展协会,自己人得到的旅游收益更多,不满的村民在社区骨干的带领下形成自然保育及生态旅游协会,与社区发展协会抗衡,结构分裂导致组织信任下降;云村重建后期,政治能人村支书和经济能人结成的小团体垄断了村内工程承包和建设,村民没有获益机会,人心涣散,灾后重建组织规模缩小,组织信任微弱;安农村有机蔬菜种植小组发展后期,高家按亲疏远近分配蔬菜配送份额,两户因不满而退出的种植户另立圈子,形成双圈无“桥”的分裂结构,网络规模扩大受限,组织信任衰微。可见,在能人出现且持私人诱因的前提下,偏私的人情规则将使利益向小部分人集中,排斥普通社区成员参与,使网络结构分裂、网络规模缩小,组织信任下降。(4)能人之间、能人与参与者之间的诱因不同,导致对规则有分歧时,若无圈间“桥”,组织信任将因结构分裂受损,反之可以修复或增进组织信任。如平和村28个合作社中,有6个合作社因执意要拿政府补贴而宣布退出,22个不拿补贴的合作社与6个拿补贴的合作社形成两个孤立的圈子,能人与参与者之间的诱因、规则分歧导致网络结构分裂、规模缩小,组织信任下降。高家主导的安农村有机蔬菜种植小组利益分配不均,促使两户退出并另立圈子,形成双圈无“桥”网络结构,组织信任受损。由于新故乡基金会担任圈间“桥”,苗米村的社区发展协会、自然保育及生态旅游协会保持结构连通,组织信任得到修复和提升。可见,诱因、规则存在分歧时,只要保持结构连通的圈间“桥”有效发挥作用,组织信任即可修复与提升。
最后,除能人、诱因、规则三因素外,参与者也至关重要。规则会影响参与者的诱因,参与者监督力量的强弱也会影响规则和能人诱因。(1)参与者的诱因与规则密切相关,规则缺失或人情规则往往导致参与者形成短期私人诱因,不利于组织信任发展;反之,均分规则往往导致参与者形成长期公私混合诱因,有利于组织信任演化。如在平和村发展前期,社会能人陈萍组织养鸡、种芦笋失败的原因就在于缺乏规则,无法制约参与者,导致参与者受投机心理驱动而普遍违约,不偿还贷款,组织信任因组织瓦解而消亡。苗米村和平和村后期、云村和安农村前期的均分规则对参与者形成了激励和监督机制,形成个体家户经济获益与社区长期可持续发展相结合的公私混合诱因,组织信任较强。(2)能人的诱因具有情境性,私欲膨胀会使诱因从公共变为私人,形成人情规则,削弱组织信任;参与者的监督力量可以制衡能人,使其诱因从私人变为公共、规则由人情转为均分。苗米村王村长、云村村支书、安农村高家均因有为自己人多分利益的私人诱因,制定偏私的人情规则,组织信任因组织结构分裂、组织规模缩小而降低。苗米村出现了制衡王村长的自然保育及生态旅游协会,经过圈间“桥”新故乡基金会的沟通协调,制定了均分规则,有效约束了王村长的私人诱因。安农村虽有另立圈子的种植户,但因没有圈间“桥”,两个圈子无法互相制衡,形成各自为政的状态,产生弱组织信任。云村的村民虽然不满村支书小圈子垄断利益,但没有出现能人另立圈子,也没有第三方进行疏通,无法制衡村支书圈子,组织信任微弱。可见,能人持私人诱因往往导向人情规则,使组织信任衰落,只有有力的监督才能使能人的诱因在规则的约束下从私人转为公共。
本文的网络结构类型划分是对圈子研究的细化,对组织研究具有启发意义。对能人和能人组合诱因类型、能人诱因对规则影响的探讨可以深化既有的政治、经济、文化能人分类研究。对能人、诱因、规则的关系及其对组织信任的作用机制探索可以推进组织信任研究。此外,本研究还可以为组织运营和管理、乡村振兴和践行社会管理创新提供经验借鉴,即提升组织信任应挖掘或培育具有公共诱因的能人,制定均分规则,培育监督能人的社会力量,经营结构连通、网络规模不断扩大的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