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屹山,吴 慧,彭大成
唐才常(1867—1900),字黻丞,湖南浏阳人,好读书,究心经世致用之学,对西方自然科学、政治、历史、地理、法律等学科均涉猎甚广。1891年唐才常26岁时,任四川学署阅卷兼教读;1893年还湘,与维新志士谭嗣同等人过从甚密,忧心国事,日夕切磋,树立了共同的理想抱负,成为最亲密的战友与同志。1895年他与谭嗣同一道创办浏阳算学馆,提倡西方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揭开了湖南维新变法的序幕。据记载,当时谭、唐“恒两人对坐,彻夜不寐,热血盈腔,苦无藉手,泣数行下。不得已欲就一邑,为新中国之萌芽”[1]271。从此,催生“新中国之萌芽”成为唐才常终生不倦的理想追求。
从1896年开始,唐才常返回湖南,参赞新政。“丁酉(1897)赞助陈抚,厉行新政。陈、江、黄、徐诸公,皆为维新派领袖,与公(指唐才常)及谭嗣同、熊希龄等,同心协力,议开学堂,设学会,立报馆,办警察,一时湖南之新学新政,次第兴起”[1]158。1898年唐才常接替梁启超担任时务学堂主讲,参与维新变法,不久失败,流亡日本。1899年唐才常与康、梁等人商定起兵“勤王”,继续拥护光绪帝。1900年 8月21日,唐才常组织勤王兵败被捕,被绞杀于武昌。
唐才常不仅是领导自立军起义的实干家,而且是一位维新运动期间杰出的思想家和宣传家。在唐才常的改革思想中,他提出了一套较为系统的“融通中西、新吾中国”的改革主张,而在以往的近代史研究中,要么侧重于唐才常所领导的自立军起义若干问题[2]130;要么集中探讨“通学、通法、通使”等“中西通”内容。实际上,唐才常的“中西通”改革思想中,构筑了一个以“通商”为核心、涵盖“通学、通使、通法、通种、通教”等内容的宏大思想体系,尽管他的改革思想体系中有不少庞杂斑驳、自相矛盾之处,但大都是晚清中国所面临的紧迫课题。鉴于目前对唐才常改革思想中“通商、通种、通教”研究的不足,笔者认为有进一步深化研究与厘清的必要。
“通商以富国”是唐才常“中西通”思想的核心内容。中西相通,最初发端于通商贸易,在第一次中英鸦片战争中,英国所要争取并如愿以偿地主要目标之一就是“五口通商”。他从中西通商中,清楚地看到西方列强通过对华贸易,在中国所攫取的巨大商业利润,造成中国政府与广大人民的日益贫困、百业凋敝。与此同时,他也清楚地看到,西方列强之所以日益富强,就是因为西方各国政府高度重视商业,千方百计地保护和发展本国商业。他高度称赞道:“泰西护商民如护婴儿,通其嗜欲,采其言论,商部大臣眡同手足,至集公款以成艰巨之业,立国债以济军饷之穷,铸银币以操圜法之便,设民厂以免滥食之虞,颁牙帖以劝新法之士,飞商舰以弋邻封之利,保海险以安商旅之心,……其周挚皆历代所未有。”[1]5唐才常察觉到,西方资本主义列强之所以发展迅速,日益富强,就是因为各国高度重视发展商业,并以商业为龙头作为发展的推进器,带动了各国工业、采矿业、银行、保险业、航海业、军事国防等各行各业的飞速发展。
反观中国历代的商业政策,唐才常通过对比中西的商业政策,尖锐地批判了中国从西汉开始历朝历代的“重农抑商”政策及其弊端。他指出:“汉以困辱商民之事,置均输官,既不服其心,又强平其贾,其利可一日而不可百年。彼以辱商妒商之心,抑勒攘削,不清其源,强塞其流,宜商政之不能复古。”[1]38唐才常认为,中国从西汉开始,历经东汉、唐、宋、明、清,各朝各代的经济政策都是“困辱商民”,这是中国不能恢复到古代《周官》中所提出的重商政策的原因,而西方各国的重商政策则与中国《周官》的主张相符合。这是唐才常极力从中国古代的经典文献中寻找理论依据,为其现实的改革主张服务,以减小保守派的思想阻力,这既是唐才常“托古改制”的一种思想斗争策略,也是他民族自尊心、自信心的强烈表现。
唐才常以世界近代化的战略眼光敏锐看到,要想发展中国的商业特别是对外贸易,同东西方列强展开商战,必须首先发展近代化的大机器生产,实现中国的机器工业化。他指出:“西人以机器兴利,华人但痛恨机器,而用则洋钱,服则洋布,一切钟表玩好之具,无一非洋,而不问其自出为何物,是曰顽种。无怪外洋一二不费工力之机器,掇取中国之元气殆尽,而中国方浓睡未醒也。其好为大言者曰:是但闭关谢使,令其勿来而已耳。呜呼!以子阳井中之见,咫尺不睹,迅雷不闻;而惟力遏开利源、操利权之机器,勿使中国有富强之会,谁之咎欤?谁之咎欤?则至今日而欲通其血轮,宏其张力摄力,诚非制造各种机器不可。”[1]38
唐才常坚决地批判了顽固守旧派既珍爱西洋的“钟表玩好之具”,又盲目地排外,西方先进的机器生产,只不过是“子阳井中之见”而已。他把机器生产看成是“开利源、操权利”的重要工具,是开启中国“富强之会”的枢纽,是通中外“血轮”的关键。
唐才常针对当时一些人对发展机器生产的种种思想顾虑,如推广机器生产,有可能造成大量手工业者的失业,他反驳道:“然中国如果铁政、民厂、邮政一一施行,安在斯民不知其利,而不思所以挽回之!况今日本已有遍地设机器二条款,而西人动以利益均沾为词,则将来遍中国皆外洋机器,不十年间,无可措手矣。是以自造机器之急于燎原也。”[1]39唐才常唤醒国人,必须看清这种严峻的现实:随着中日《马关条约》的签订,日本在中国大办机器生产的工厂,其他西方列强也接踵而至,中国的经济权利将全部被外国所侵夺,所以创办中国自己的民族工业已成燃眉之急,只有发展中国自己的民族机器生产,才能促进中国生产力的发展;只有推广中国自己的机器工业,才能增强广大人民的爱国心与凝聚力,也才提高中国的综合国力,从而有效地抵制东西方列强的经济侵略。
关于发展中国民族工业的具体形式,唐才常还从晚清洋务运动经验教训的总结中,清楚地看到过去“官办”企业与“官督商办”企业的种种弊端,他认为要想发展中国民族工业,必须以私人民办为主,即使是官办企业也可以用承包的办法交给私人去办理经营。他指出:“宜与民厂相权衡也,西人制造船炮子药,皆取办民厂为多,今苟令民间得开私厂,一切轮船、枪炮、开矿、挖河、抽水、磨麦、纺纱、织布、研之既精,而复于省府州县,递验其成,则风气日开,人才日出,如操左券矣。”[1]25-26
为了促进中国民族工业的迅速发展,唐才常还认为,必须大力鼓励中国人自己的发明创造,对有新式发明创造的人给予重奖。为此,他专门写了《拟设赛工艺会条例》,提出中国也应该学习英、法等先进资本主义国家,定时举办各种博览会、展览会,奖励各种发明创造,并对各种发明创造予以长期的专利保护。他强调指出:“西人考得新理新法,献诸国家,国家给以文凭,以杜他人伪造;或擅其利者数世。今中国举行赛会,亦当给之牙帖,以能开新式者受上赏,步趋西人者次之。庶此会真能实事求是也。”[1]26
为了促进中国工商业的发展,唐才常还提出,必须发展中国的银行业与铸币业。他指出,中国的旧币制已越来越不适应中外流通的需要,外国制造的银元已越来越多地流通于中国市场,夺走了中国的大量权益,甚至可能控制中国经济之命脉。对此,唐才常指出:“非极力变通,使诸海国不得以搀杂质之洋银元易我成色俱足之银而去不可。变通之法奈何?惟有改用银钱,自行铸造而已。”[1]7在大量铸造中国银元的同时,中国还必须铸造民间日常大量流通的小面额的铜钱,在此基础上,他还提出,中国应该学习西方各国建立银行,发行纸币,以便商贾。他指出:“若夫西人纸币,即中国钞币,所以辅银钱而便商贾,通民气而立国债者,尤当参用西法,以昭定制,其法首重立官银行。”[4]8他明确指出,西方各国的银行,有官办的国家银行,也有私人集股开办的私营银行,但西方各国最重视的是国家银行,它主管一国钞票的发行,是各国金融的中心,这有利于促进一国工商业的发展。
唐才常还反思总结了中国历史上发行纸币的教训,指出:“宋、元、明钞法之敝,皆以小利遗大举,头会箕敛,民气愁苦,致使后世之民,诅钞法为戾政,一裂不可复振,可不痛哉!”[1]13他认为发行纸币,必须以诚信为本,纸币发行量必须与银本金相符合,不可超额滥发,不然则会导致纸币贬值,通货膨胀,甚至形同废纸。唐才常专门指出:“至于钞币之行,本虚实相因之法,中国固有之利。惟兴利必先除弊。除弊之法,不外务精造,正名分,分等差,定批限,平出纳数端,近人论之详矣。信则不欺,实则不匮,所谓以一纸之票,可抵十万之银,有一万之银,始发八千之票,取之无折扣,出之无迟延。西人纸币之法,推行尽善,行之百年而无弊者,坐此道得耳。”[1]12-13他知道,建立银行必须事先筹足大量的准备金,这非私人所能承担,因而必须得到官方的支持扶助,只有“联官商为一体”,方能办成,特别是负发行钱币之责的国家银行,更应由政府主办。
为了保护中国工商业的发展,特别是保护中国的海外贸易,维护国家的独立与安全,唐才常特别强调建立中国近代化的国防的重要性。为此,唐才常倾注了极大的热情与心血,专门撰写了《征兵养兵利弊说》《兵学余谈》等军事论著,提出全面引进西方先进的军事工业,广泛使用西方的枪炮武器,学习西方的军事战略战术,并对如何用西法练将练兵,建立近代化的陆军、海军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以最大限度地保护中国海外贸易。如对海军建设,他提出如下建议:“今夫海疆延袤万里,整顿规制,棼如乱丝。综要而言,厥端有十:一、立海军大臣,力破如上所云畛域之弊;二、沿海广设水师学堂;三、仿英、俄置童子军,商学堂于铁舰;四、多购快船快炮;五、规复威海、旅顺炮台旧基;六、设立中国南北沿海各船坞,以扼天然形胜;七、广修船政;八、因沿海屯兵至要处,立尖圆盖、露联堡、子堡、大垒、浮台、暗台各种炮台;九、炮台之后,必设重炮台,所用攻炮、战炮,务使近炮与远炮、长炮与短炮相间;十、不时巡历海洋,远驶各洲,以知沙线礁石,以习风涛,以护商民,以察各海各岛要隘。此应举之宏纲如是,其详则非更仆能终。但熟察从前海军之何以无效,将士之何以不用命,机括之何以不灵通,而又考环球水师第一之英国,而损益其章程,思过半矣。”[1]65由此足见,为了中国的富强,特别是为了促进中国海外贸易的发展,唐才常作了呕心沥血的筹划,充分表现了他“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强烈历史责任感和使命感!
唐才常所主张的“中西通”,不仅包括通商、通学、通法、通政等内容,还惊世骇俗地提出了“中西通种说”。这在当时是震撼中国思想界与封闭的封建社会的重磅炸弹,势必遭到顽固守旧派的激烈反对。唐才常在读薛福成的《四国日记》所记述的美洲原居民土著民族(即印第安人)在入侵白人的屠杀、驱赶、奴役之下“仅存十分之一”的悲惨史实中看到:“即如南北美洲,今其通国士民皆英人种也,否则西班牙诸国种也。开国近二三百年,今其通国士民皆英人种也,否则西班牙诸国种也。即有土番,稍自树立,以列于士商者,必与欧人婚姻数世,稍变其种类矣。”[1]100可以看出,唐才常认为与其被动地等待西方列强来宰割、消灭我们的民族,不如主动地与世界各民族通婚、通种,以推动世界各民族的大融合,以促进世界大同,他甚至大胆提出:“今试与海内君子耳心考验,而知将来之立天国,同宗教。进太平者,惟通种之为善焉。”[1]100唐才常从生物进化论、遗传学以及世界各国交流融合的大趋势等几个方面,有力论证了世界各民族通婚、通种的优越性。
唐才常首先从自然界动植物通过杂交、嫁接,来改良品种,培育出新的优良品种,来促进生物界的不断进化,从而论证了生物品种的“通种”杂交的巨大优越性。从植物界来看:“凡木之秀良而花实并茂者,其始也必多以异木倂而合之,若橘、若梅、若桑、若李、若桃,其显然者,即种学之比例也。”[1]100动物界的情况是:“凡各动物如不变其水土、地气、饮食等事,天性凶残,无论何国产者,皆山居野处,而有同形,其性情亦无乎不同。若犬生各国,若畜于家,或游于野,殊其饮食,别其形色,或小如鼠,或大如驴,或凶如狼,或驯如狸,皆能有配合改变之法以蕃衍之,聪慧之,教导之,扰服之。”[1]101这充分说明,无论是植物还是动物,都可以通过杂交来改良其品种,培育出新的更优良的品种。
唐才常进一步从人类自身的婚姻状况来说明血缘关系相异杂交对促进人类自身进化发展的巨大作用。他指出:“古者娶妻不娶同姓,非独远嫌明伦也,盖同姓而婚,则气类孤而生殖不繁……同类不爱,异类相爱,故植物必异本结合而结果,动物必异气相交而成种,原质必挤同质引他质而化合,皆通种之比例。深山穷谷之中,其通婚姻者,不过左右比邻而已;且垂垂百十年尽矣。由是而知闻通种之说而马戎然者,与于野人之甚者也。”[1]101从中可以看出,唐才常的这番论说,是建立在科学的依据之上的,因为现代遗传学已经证明,血缘关系相近的人通婚,很可能生出弱智或残疾婴儿,不利于后代子女的发育生长。而从遗传学来看,父母血缘关系越远,越能生育出聪明健康的儿女,这是因为这些儿女能从父母那里继承更多不同种类的遗传基因,因为异质杂交,能够培育出更优良的后代。
唐才常在论证通婚优势的基础之上还忧心如焚地指出,西方的一些殖民主义思想家,正在把优胜劣汰的达尔文生物进化论法则运用于社会领域,大肆宣扬欧洲白人优胜论,为其种族歧视与殖民侵略政策张目。他结合晚清中国的悲惨遭遇,指出中华民族更应该以开放的心态勇敢地迎接这种全球范围的民族大融合,推行“通种”。他特地指出:“国通而政通,政通而学通,学通而教通,教通而性通,而又何疑于种族之通乎?而又能以一隅拘迂之见,堙天塞地,强遏其通之机乎?吾故谓能速通黄白之种,则黄人之强也可立待也……故夫通种者,进种之权舆也。”[1]102-103
由此可见,唐才常之所以如此强烈地提出“通种说”,具有强烈的时代语境,这主要是担心中华民族会沦为非洲黑人、美洲印第安人那样被欧洲白人消灭、宰割的命运,希望通过黄白人种的通婚来缓和中西矛盾,达到保种强族、振兴中华的目的。特别是他希望通过“通种”来促进“大同”。这些主张,显然都是唐才常的一厢情愿,带有强烈的主观幻想性。在时隔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世界各民族之间的通婚无疑大大增加了,但还远没有达到普遍通婚的程度,世界各民族基本上还是以各自的国家为范围内进行自己的生产和生活活动的。唐才常所热烈追求的大同世界更在遥远的将来,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但是唐才常当时提出的“通种说”,也并非毫无意义,这对于打破当时人们的封闭保守观念和盲目排外、仇外心理,实行对外开放和促进中西平等交流和民族大融合,争取民族独立自强,还是很有激励意义和启发价值的。
唐才常在提出“通种”的同时,还提出了“通教”的问题。“通教”主要指的是通宗教信仰、思想信念、道德情操、灵魂归宿、精神家园等人类的终极追求方面的东西,这是关系一个民族的精神支柱与灵魂所在。唐才常敏锐地看到,西方列强国家的一些传教士正在举着“自由传教”的幌子,在中国大肆进行传教活动,企图从思想与灵魂上控制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使中国人拜倒在西方的“上帝福音”之下,成为西方殖民主义者的忠实奴仆,从而更有利于他们在中国建立自己的殖民统治,唐才常正是从事关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高度,提出了“通教以促大同”的主张。
中国的传统文化,从来没有西方那样强烈的宗教信仰与宗教精神,也从来没有像欧洲各国那样建立起举国统一的宗教信仰和至高无上的神权。虽然外国宗教对中国生活习惯和生产方式产生过一定影响,但从来没有一种宗教在中国取得过主导国政,支配大多数人。在中国,居于统治与主导地位的是儒家学说,但它从不宣传“天堂的福音”“来世的幸福”“善恶的报应”“灵魂的救赎”,而是以一种现实的理性、实践的品格来积极建设今生的幸福与当代的盛世。所以,对中国绝大多数读书人来说,儒家思想就是他们最高的思想信仰与理论武器,更是他们安身立命之本,安邦治国之经。
西方列强的文化侵略,特别是其传教活动的日益猖獗,对中国传统思想信念、文化根基起着越来越大的腐蚀与瓦解作用,唐才常忧心如焚地指出:“乃任彼教之横行中土而无可与抗,天地奇变,古今异局,难保其必不至于此也。呜呼!谓非吾辈尊圣人,而适以小圣人阨圣人者贻之咎耶?是吾儒已有不敌西教之势。……如不谋一自强之策,以抗彼而卫吾,人类几何而不绝也。”[1]228唐才常清醒地看到,近代西方列强一方面对中国实施军事侵略,另一方面对中国实施文化渗透,两者相辅相成,互相配合。他为此又指出:“中国兵力既孱,教祸斯棘,如上年川省及福建古田案,西人辄以哀的美的书相恫吓,当事乃一切任其所欲,莫敢抵牾。然则欲保教,务强兵,其中西枢纽欤?”[1]228在这里,他清醒地看到,世界上各种宗教的兴衰与各国军事政治势力相辅相成,保教、保种、保国的关键是建立在具有强大国防军事实力基础之上的;另一方面,唐才常还认为,对于西方列强以宗教形式的文化入侵,我们也应该用正确的宗教、文化方略来加以抵制,来捍卫中华文化思想信仰的根基,方可取胜西方列强。
在此基础之上,唐才常还进一步指出:“西方列强教会林立,大畅宗风。其总称曰救世教,其分派有天主、耶稣、希腊之别。顾彼有会以联属之,而气类日昌;我无会以宣扬之,而人心日溃……此以散遇整,以脆遇坚……而我先王仁天下群万汇之大义微言,反湮没于俗儒,为世大诟,此尧、舜、周、孔之所辕然伤心者也。”[1]80从中可以看出,西方列强有各种宗教教会,它们联合与组织各派教会力量对中国施以强势的宗教灌输,而中国却没有自己的宗教与教会力量与之对抗,任其发展下去这是十分危险的事情。这说明唐才常已经懂得思想信仰、意识形态、文化传统与文化自信对维系民族精神、凝聚民族力量的巨大作用。
面对晚清日益严重的民族文化危机与信仰危机,唐才常认为,中国要建立自己的宗教,这个宗教就是主导中国思想界几千年并为中国广大知识分子所信奉的儒家思想,他主张尊孔子为教主,立儒学为国教。为提高孔教的政治地位,增强其政治影响力与文化灌输力,唐才常还专门撰写了《师统说》一文,提出以“至圣先师”孔子所开创的“师统”来作为中华文明永恒传承的象征。他在《师统说》中高度评价孔子:“孔子之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而不居帝王之位者,天所以开万世师统之运也。”[1]134
若从地域文化发展的视角来分析,唐才常这里所提出的“师统说”,也是对另一湖湘圣贤王夫之“道统说”的继承与发挥。王夫之的“道统说”认为:“儒者之统,与帝王之统并行于天下,而互为兴替。天下以道而治,道以天子而明;及其衰,而帝王之统绝,儒者犹保其道以孤行而无所待,以人存道,而道可不亡……”[3]568-569在这里,王夫之认为,“儒者之统与帝王之统并行于天下”,但作为“私天下”的“帝王之统”可能灭亡、中断,而作为“儒者之统”的“道统”却是“亘天垂地”、永世不灭的。王夫之提出的“道统说”本义是对君权至上的压抑与贬斥,这与唐才常提出的“师统说”有汇通之意。
此外,唐才常还吸收与发挥了康有为的孔子“素王改制”思想,明确提出中国应建立以孔子为教主的师统,并用孔子诞辰为纪年。他为此指出:“彼教主耶稣以纪年焉,而师有统;我则不能教主孔子,又不以纪年,而师无统也,以张师统而改制变法也。”[1]135由此可见,唐才常主张弘扬孔教的根本目的,不仅在于外争教权,而且在于内求变法。所以,他认为:“不纪年则无统,不立统则无师,不系统于师则无中国。”[1]67可以看出,唐才常把孔教、师统提到中华民族国脉所系的高度。
在西方宗教的强势入侵面前,唐才常不是简单、被动地保教、卫教,而是主张积极地与西方“通教”。他清楚地看到,西方列强在中国传教,具有双重性,既有其文化侵略的消极一面,但客观上也带来了西方先进的科学文化知识。因此,他大声疾呼:“通商传教,乃天地自然之公理,彼传教于我,我亦可传教于彼。”[1]167这也是唐才常“通教”思想的一个重要内容。他认为,我们不仅要大量地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与文化知识,也应积极主动地把中华优秀文化传播到西方,这可以增加中国人的文化自信。他认为:“若能以吾周、孔之道植其根底,而取其法之综核名实者,以求通变化裁之用,待其卓有成效,实可抗雄欧、美各国,使彼国见吾与圣人之道相辅而行者之美利无穷,则吾圣人之道,愈可推广于中外,有如公羊家所云大一统者。”[1]228可以看出,唐才常提出“通教”的一个极为重要途径与方法,就是找到西方宗教与中国传统孔教思想核心的共同点或相通之处,以融合其共同信仰,并在长期平等交流的过程中达到一体化,最终共同迎接人类大同世界的到来。
唐才常还充满自信地提出:“今夫颜子、子路、蘧伯玉以能知其过而贤,而毕士马克且以善变霸欧洲,诚于此时汲汲发明孔、孟仁民爱物……而为吾教中救世复元之路德,则与彼教不迎之迎,不拒之拒,而吾教庶有绵延亿劫,横绝冰洋之日。”[1]166唐才常把孔子比作西方宗教改革的领袖马丁路德,认为孔教的博大精深超过了西方的救世教,而且可将西方的宗教包含在孔教的范围之内,从而成为全人类的共同精神信仰,这才是对西方宗教的“不迎之迎,不拒之拒”。
最后,唐才常坚决剔除了孔、孟儒家思想中那些鼓吹“三纲五常”、专制压迫的封建性糟粕,认为孔子思想的最高精华就是主张“仁民爱物”“重民恶战”“平等平权”“纳万世于大同之准”。同时,他还认为孔子的这些思想为这个充满着压迫、剥削、欺诈、纷争、霸权、弱肉强食的战争屠杀与各种灾难的世界指出了一个最美好的终极方向,这就是实现大同世界,也是全人类的共同发展方向。对此,唐才常强调指出:“吾微言大义之教统,大同之道也。一国新而一国大同,万国新而万国大同,一世新而一世大同,万世新而万世大同。大同之迹,破国界,破种界,破教界。”[1]180在这里,唐才常坚信,孔子的大同之道,必将冲破一切国界、种界、教界,而普济于整个世界,使全人类都生活在无限美好的大同世界之中,这才是唐才常“通教以促大同”的精义之所在,这是人类多么美好的向往!
从唐才常提出的“融通中西”“新吾中国”的“通商”“同种”“通教”等的改革方略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渊博的学识与远大的政治抱负,充分显示了近代中国先进的志士仁人所蕴含的文韬武略与聪明睿智,唐氏所提出的上述改革主张,大多是切中时弊、应时急需的救世良方,都具有现实的紧迫性,也是当时维新变法所必须解决的重大现实问题。
当然,作为资产阶级改革思想家,在唐才常的改革方略中,也存在较大的局限性,如“通种”所主张的世界各民族的大融合,则是一个漫长的自然融合过程,在当时不可能普遍推行。至于“通教”,对于抵制当时西方列强的文化侵略与思想侵蚀,也具有相当的紧迫性与合理性,但是要实现合全人类于一教,奠世界于大同,则是非常遥远的事情,在当时只能是一种空想,但这也反映了中国近代的仁人志士民胞物与、兼济天下的宽广胸怀,他们在中华民族遭受空前灾难的黑暗时刻,在拯救中华民族的艰巨斗争中,并不只是狭隘地考虑本民族的利益,更没有煽动狭隘的民族复仇情绪,而是表现了仁济世界、拯救全人类于苦海的大同理想与博爱精神,这也是中华传统文化几千年一脉相承的思想精华之所在,也是全人类共同的思想瑰宝。
唐才常提出的通商、通教、通种的改革方略中,虽然充满了对西方先进的经济文化制度的美好憧憬与热切向往,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在晚清尤其戊戌变法已经失败的情况之下,以孙中山为代表的民主革命派已经登上历史舞台情况之下,唐才常所坚持的若干改革思想仍然建立在维护皇权的基础之上,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一个没有任何实权的皇帝身上,从而未能紧跟时代发展的历史潮流,这是他改革思想的最大的局限性,充分反映了新兴的资产阶级力量弱小,不够成熟,也是近代先驱者们在改革探索中难以完全避免的失误。如同中国著名近代史学者皮明庥指出的那样:“唐才常就是这样作为一个从保皇到革命的过渡性人物,留在中国近代史上,而显示着他特殊的历史作用。”[4]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