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婷
(焦作大学人文学院,河南 焦作 454000)
现代性在村上春树的多部作品中都有体现,尤其在《海边的卡夫卡》这部作品中更为突出。“作者的意图在于揭示如下奇妙的感觉——有些现实的事物令人产生非现实的感觉,而有些非现实的事物却又给人以现实的感觉。毋庸置疑,这正是渗透于现代生命之中的感觉。”[1]《海边的卡夫卡》是村上春树在2002年发表的作品,以主人公田村卡夫卡在十五岁生日当天离家出走为主线进行叙述,作品采用了奇数偶数章两条线索并行叙述的方式进行,两条叙事线索看似毫无关联,但是却在读者寻求意义解读时汇总到一起。一边是名叫卡夫卡的少年在受到母亲抛弃、父亲诅咒的情况下试图逃离自己的家庭及命运而决定离家出走,却依然未能摆脱命运安排,经过心灵的洗礼而最终成长为“现实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一边是一位名叫中田的老人可以和猫交流,在被逼迫之下杀死了名叫“琼尼·沃克”的中年男人,最后证实了被杀之人就是著名雕塑家田村浩二,也就是卡夫卡的父亲。与此同时,卡夫卡的衣服上莫名其妙的沾上了血迹,而卡夫卡却回忆不起来自己此一阶段的经历,直到在新闻上得知父亲被杀的消息。中田一路追随着自己内心的向往地方最终到达了卡夫卡所在的甲村图书馆,而卡夫卡则在甲村图书馆遇到了自己的“母亲”佐伯,然后两条叙事线索合二为一又继续展开,中田和佐伯相继去世,卡夫卡在森林深处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没有痛苦也没有欢乐,而卡夫卡在经过了心灵的洗礼后决定回归现实世界,在这里,卡夫卡完成了他的成长,成为了最坚强的十五岁少年。全篇至此结束,在文中不乏荒诞的叙述——能同猫讲话的人、从天而降的“鱼雨”、深夜大量蚂蟥自天而降、白色长条蠕动的物体……这些充满了作者的想象与夸张的事物却又与现实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一个亦真亦幻,充满了荒诞与隐喻,交融着古典与现代、理性与非理性并存的艺术世界。
除了以卡夫卡为主线的叙述,文中另一条以中田的经历为线索的叙述也颇为奇特。中田由于童年时期的集体失忆事件而变得异于常人,他因此丧失了部分语言功能,思维也仿佛因倒退而变得简单。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中田后来遇到的星野,星野本是一个和我们现代的大多数人一样充满了贪欲、世俗、无所事事、对现实生活充满了不满和焦虑的人,同时,他也是一个善良而热心的人,在与中田相处并行的这段时间,他由于受到中田的影响而慢慢改变,开始逐渐发现和感受生活,并体会到了其中不一样的地方,比如身边的风景和音乐。到最后中田去世以后,星野开始继续着中田未完成的事,也变得能同猫讲话,甚至连说话口吻都与中田颇为相似,与中田不同的是,他的心智是相对正常的,他知道“在某种意义上中田的一部分日后也将活在我的身上”[1]。星野完成了自己的转变与成长,活出了与以往完全不同的人生。两条叙述线索最终都是以人的成长作为结束。
在《海边的卡夫卡》这部作品中,村上春树多次提到了古希腊神话和戏剧。主人公田村卡夫卡决定离家出走后辗转来到了甲村图书馆,在此遇到了在图书馆的大岛,在同大岛第一次交流时,大岛就卡夫卡拒绝上学这件事向卡夫卡提起了阿里斯托芬在柏拉图《盛宴》中的说法,也就是关于古时候存在的“三种人”——男男、男女和女女,而神却用刀将所有人一劈两半,因此,人才变得像如今这样惶惶不可终日。在这里大岛似乎看穿了留存在卡夫卡内心中的焦虑不安,但是却被卡夫卡反问“神为什么做那样的事呢?”这样的问题一时竟难住了大岛。神在做很多事情时也许并没有偏向理性主义的思考,也只是为了给人类某种惩罚,当我们找不到这种惩罚的原因时,只能将其归结为“原罪”。也正因为这样,人的生存才更显不易。
在第17章中,大岛决定收留卡夫卡并开车把卡夫卡带到了自己在山中的小屋,大岛在卡夫卡独居的第四天接走卡夫卡时,再一次同卡夫卡聊起了古希腊神话和悲剧。在这里不仅仅是作为小说内容的填充,更是作为隐喻的伏笔。“卡桑德拉是发布预言的女子,特洛伊的公主”“她说出口的预言百发百中,然而谁也不信以为真。这就是阿波罗施加的诅咒。”[3]阿波罗作为希腊的太阳神,象征着光明,然而仅仅因为自己的私欲就对他人施以诅咒,所以,希腊的神明也同人类一样有很多缺点。值得注意的是,当我们提及古希腊神话,神话中的人物和命运更像戏剧一样充满了偶然性和个人性,而非完美无缺的神,是充满了世俗化的,神话在产生之时,其具有的现代性意蕴在产生之时就已经存在。对比卡夫卡的命运我们发现,一方面卡夫卡的所有挣扎与努力似乎都摆脱不了命运的安排和诅咒,另一方面,卡夫卡又在这些经历中成长。在这里,大岛又提到了在古希腊悲剧中特别重要的部分——合唱队,合唱队在希腊剧中既是剧中人也同时在戏剧之外,一方面他们可以担任戏剧的解说者,当观众看不懂戏剧内容或者人物性格命运等说加以解说,另一方面他们又在戏剧之中,当剧中人物发生矛盾分歧时也可以充当调和者。“他们站在舞台后头解说状况,或代言出场人物的深层意识,或时而热心的说服他们”,合唱队像神明一样地存在于人物之后,与卡桑德拉一样具有某种预言的能力而不受任何诅咒。因此,“合唱队的作用是极为神圣和庄严的,具有深奥的神学意义:与其说它是希腊人与神沟通的媒体或中介,勿宁说,它是希腊人自己幻化为神的载体。”[4]卡夫卡希望大岛就是自己身边的这样一种存在,这样一来自己就能通过大岛的预言而提前知晓自己未来的命运,不至于每天都陷入到像等待命运判决一样的焦虑中。
在第19章,大岛在同自诩为“有良知女性”的女性主义者访客讨论关于甲村图书馆的“性别歧视”问题时,大岛又一次提到了经典剧作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厄勒克特拉》,在这部剧中,厄勒克特拉作为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的女儿,为父报仇,和弟弟一起杀死了曾经杀害父亲的母亲及其情夫。在这里,小说并没有对此展开更多的议论或描写,而是仅仅作为大岛在讨论女性与男性性别区分的引证,但我们却不得不将其与前后的古希腊悲剧连接起来。大岛生理性别是女性,而心理和社会性别却是男性。这种具有“撕裂”感的人格与身体特征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大岛,女性主义者在面对社会有关性别歧视的问题时是值得去努力争取自己的正当权益的,然而极端的女性主义者却将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扩大化到极致,面对生活中的任何男性都充满敌意,直到她们碰到大岛并从大岛的身份证上得知大岛是女性才悻悻而去。值得注意的是,厄勒克特拉常被解读为“恋父情结”,然而大岛内心是不想被这些所谓的世俗与条条框框所定义的,生理的性别和心理的性别或许是完全不同的,但是思维的空间却是无穷无尽的,无论是对于甲村图书馆还是对于自己的内心,我们不应该被现实中这些狭隘的人束缚。卡夫卡又一次在大岛这里得到了心灵的洗礼。
到了第21章,虽然《海边的卡夫卡》这部作品中始终贯穿着对于卡夫卡的“诅咒”——他终将杀父娶母,同母亲交合。然而在大岛和卡夫卡探讨关于irony(反讽)的问题时,更直接的引出索福克勒斯在《俄狄浦斯王》中的情节,“俄狄浦斯王不是因其怠惰和愚钝,而恰恰是因其勇敢和正直才给他带来了悲剧。”“不是任何人都实际杀父奸母。对吧?就是说,我们是通过metaphor(隐喻)这个装置接收irony(反讽),加深扩大自己。”[5]卡夫卡开始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并一遍遍的重复着关于自己那痛苦的回忆,重复着父亲的诅咒,并且后续的故事发展也在呼应着《俄狄浦斯王》的内容,卡夫卡的内心无论是抗拒还是迎合这种诅咒,但是生活就好像是“宿命”一样,在梦中或是现实中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卡夫卡一直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完全应验了自己的命运,他对此没有自信,尤其是看到报纸上个关于父亲死亡的消息,而自己在父亲死亡的当天衣服上莫名沾染的血迹,让卡夫卡不得不怀疑自己就是杀死父亲的凶手,他没有办法说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是杀害父亲的凶手,于是在大岛的安排下住到了大岛在森林中的小屋里。在第29章,卡夫卡同佐伯发生了性关系,也许是在梦中,也许是真实存在的,也许作品中关于佐伯的描写总是亦真亦幻,像是“幽灵”一般的存在。然而,对于卡夫卡来说,一切却又是那么的真实,当卡夫卡经历过了所有属于他的“命中注定”之后,他似乎释然了,他离家出走想要找到曾经抛弃他的亲生母亲,找到他的姐姐,想要远离父亲以免应验“杀父娶母”的预言,无论卡夫卡如何努力想要摆脱,他与俄狄浦斯一样,他们都极力想摆脱命运却无一不在命运的安排下应验了所有的预言。
死亡,是人类永恒的主题。在《海边的卡夫卡》这部作品的最后部分,村上春树为我们描述了一个消失在森林深处的地方。在这里,时间的存在没有意义,在这里无论是衣服还是家具都没有色彩,一切都是旧的,我们能看到那些消失了很久的人,他们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样子。这里人没有名字,没有饥饿,没有痛苦,也没有欢乐,连记忆也会慢慢消失。这里像极了我们死后的世界,也是在这里,卡夫卡遇到了少女佐伯,只是这个少女完全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卡夫卡。后来卡夫卡又遇到了那个让他熟悉的佐伯,他想留在这里与佐伯一直在一起,这样一来也可以永远地远离那个让他痛苦而迷乱的现实世界。然而佐伯却劝说卡夫卡离开这里返回原来的世界,卡夫卡也在这里再次求证了佐伯就是其母亲并且原谅了他母亲曾经抛弃他这件事情。最终,卡夫卡还是离开了这个处于森林深处的世界回到了现实生活。“一觉醒来时,你将成为新世界的一部分。”[6]在死亡与现实之间,卡夫卡选择了回归现实,选择了看画与听风,因此,他可以称得上是“现实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卡夫卡坐车返回东京,准备回到学校继续上课,继续自己全新的生活。
纵观整部小说,卡夫卡经历了从离家出走——去外面游历——最终返回自己的住处这样一个过程。在古希腊神话里,不乏这种漂泊、流浪又回归的神话,如著名的《荷马史诗》中的《奥德赛》,乍一看《海边的卡夫卡》和《奥德赛》这两个故事都是一个关于漂泊与回归的故事,但其内涵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卡夫卡一开始的离家出走,一方面是为了逃离父亲的诅咒,一方面是为了寻找自己的母亲和姐姐,而最终卡夫卡的回家是在经历成长后的回家。我们可以想到的是,卡夫卡虽然回家了,但是他却是一个人,他的父亲和母亲均已不在人世,他将独自面对以后的生活。也就是说,卡夫卡的成长不仅是生活上的独立,更是精神上不再依附于任何人。这与我们通常所理解的十五岁少年完全不同,他以一种孤独的姿态投入到成年人的世界中,又凭借自身力量返回,值得庆幸的是,返回之时他已进入到了属于他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