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伟,张海燕
(宿州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宿州 234000)
格雷厄姆·斯威夫特(Graham Swift)是当代英国文坛上一位独树一帜的小说家。他的著名长篇小说《最后的遗嘱》和《洼地》相继获得英国布克奖及提名。他认为,小说创作应该插上想象的翅膀,飞入无人涉足的境地,同时也不应当脱离当时社会文化环境的影响[1]。通过对小说人物命运的考察,展现了后现代语境下他对历史、生命、爱情、婚姻和死亡等问题的思考,并用生动的笔触、复杂的叙述方式描绘了当代英国社会的人生百态和时代风貌。对斯威夫特的研究至今多关注于两部布克奖获奖作品之上,且多从生态批评与后现代性的结合中讨论斯威夫特小说的,也不乏少数国内评论家对他的六部小说从创作背景角度予以纵观概览式评价的,外国学者则从原型批判与编元史小说角度进行解析。
《糖果铺店主》 (TheSweetsShopOwner) 是格雷厄姆·斯威夫特的第一部小说,描写了店主威利·查普曼在人生最后一天的心路历程。文本由主人公威利·查普曼以第一人称叙述,以威利在凌晨四点半一觉醒来开篇,延展到当晚七点半他停止呼吸终止[2]。虽然只有十几个小时,但作者利用闪回的手法对主人公一生的经历采用外倒叙的手法内置于这一天之中。从他中学时代体育取得的不俗成绩,到后来参加二战,成了军营中被奚落、嘲讽的对象,再到妻子艾琳·哈里森走进他的生活,直至男女主人公过上了猜疑、陌生、病态的生活。艾琳早年的创伤,二者家庭背景的差距,以及他们与女儿间陌生的情感,成了威利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难逃梦魇折磨的妻子,最终精神崩溃,囚于病榻;本是上帝所赐的女儿多萝茜,也难忍父母的疏离、家庭环境的陌生,离家出走。在等待女儿的归来中,威利终了此生。
斯威夫特在作品中巧妙地运用了独具特色的叙事手法,增加了故事的可读性,同时也深刻揭示了当时英国社会家庭生活和人际关系的现状。作品不断变幻叙事情境,在男女主人公的内心独白中,模糊了创伤历史,他们的叙述编织了一个面纱,给本真的事实蒙上了一层难以察觉的假象,由此也表达了叙述者对难以企及的事实的规避。但正是这层面纱才揭示出作为夫妻身份的叙述者之间的冷漠和当时社会人与人之间的隔阂。
历史的碎片化集中体现在时间的倒错中,闪回等手法的运用造就了远离现实的叙事效果,渗透出叙述者对过去人物背景的迷恋,以及对现实生活的漠然。
现代主义的历史意识体现为,在承认当下碎片化的同时,又企图通过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渴望建构起历史的连续性。而在后现代主义那里,时间的连续性不复存在了[3]89。这一后现代性在《糖果铺店主》中尽显无遗。尽管斯威夫特这部作品的主线是主人公威利·查普曼人生最后一天的内心独白,但在讲述中他不断闪回,打破了原有的时间和历史线。在威利进行陈述之时,时而是对当天的记叙,时而转回回忆之中,开始对过去的描述。历史意识碎片化在穿插记叙中模糊,造就了一种远离现实的叙事效果,过去与现在不再具有历史线上的延续性,加剧了历史史实与现实之间的疏离感,更帮助读者对整个故事有了总体把握,增加了文本的后现代性。对时间线的逃逸,实则是威利对过去耿耿于怀的表现,
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将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的不一致称为“时间倒错”(Anachronies)[4]。倒叙作为叙事时序的一种又包涵内倒叙与外倒叙两种。作为对故事空白的填补,在威利死前这一天的时间链锁中,出现的这许多断裂的空缺则恰恰给了读者一个对威利及其家庭甚至整个当时英国社会全貌的掌握。当然,内倒叙的另一功能——重复——在这部小说中也多有涉及。尤其是对妻子艾琳的恐惧心理的描写,着意表现其患有神经性哮喘的情境,以及对威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每日生活场景的描写,都渗透着与过去时日的渐行渐远。时间的淡化,使得过去的一切都淡出生活的本真,有过的伤痛不再提及,但伤痛所造成的影响却弥留不散。也正是这种欲盖弥彰,造成了夫妻之间的冷漠与猜疑。
在有关生活场景和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的叙述中,历史意识的疏离与时间的断裂表现得尤为明显。威利的生活场景常与社会事件联系在一起,呈现出一种跨时代的历史现实,即把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发生的事件和创作该小说的20世纪70年代的人事联系起来。这种文本历史感是抽象的,与小说人物真正的日常生活经历之间存在某种隔阂。这在威利与他女儿的男友——一个历史学研究生之间的对话中可见一斑:“历史”,查普曼非常肯定地说,“我一直为它着迷”[5]179。事实上,威利除了瞄瞄那些标题外,从不看报。威利天天印报、卖报但从不读报,这表明他对时事并不关心。试想:一个对时事毫不关心的人何以为历史着迷?显然,在这里,历史这个庄重的字眼被戏谑了。历史对于查普曼来说并无多大实际意义,因为他不能把历史的真正含义和自己切身的经历联系起来,更不用说会对历史产生兴趣。历史史实的实际意义就逐渐消散,文本不再深植于历史背景之中。这一淡化使叙事的效果大为增强,人们不再对历史意识多加评注,历史因此也成为背景,在大环境中,引发读者对叙事话语以及人物的性格命运的深思。
威利本人对历史的观点也有力地说明了这一疏离性,他称“历史把(其中的人物)放入适当的模式中”[5]44,人们不需要去迎接历史,“历史会来迎接你”[5]32。即使第二次世界大战也不能打破他对单一模式的认同和追求:
1941—1943那几年是多么单调、无特征地过去了,其中所发生的事件将会被载入编年史。就好像这些火车载着一张张苍白的脸,来来回回地经过哨所。……窗外是一成不变的乡间,绿地、河流被照耀在夕阳下。火车头的蒸汽咕哝着:“‘什么战争?什么战争?’一切都没有改变。”[5]75
这种不变与漠然俨然增加了叙述者叙事话语的独立性,同时也充分体现了编元史小说的特征,即在质疑和消解历史文本的同时,把可知性交给了文学文本。威利试图用这样的叙事脱离历史文本,而全部放置于单纯的文学文本之上,由此抹杀了战争中的残酷与创伤,创伤被单一的生活模式所替代。
创伤的掩埋可以算作这部小说最显著的叙事特点。叙述者从人物对话中潜藏的暗示和人物对他物,尤其是日常事务的假借来掩埋创伤本身。
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对不可靠叙述做了界定:倘若叙述者的言行与隐含作者的规范保持一致,那么叙述者就是可靠的,倘若不一致,则是不可靠的[6]159。不可靠叙述往往仅构成作者的叙事策略,叙述者并非有意为之。但此处的叙述者虽然知晓后来的发展,却依然在叙述层上再现了当初不切实际的看法,这很可能是处于修辞目的而暂时有意误导读者的一种策略。诚然,还有一种可能性:在回味当初的情境时,叙述者又暂时回到了当时的心理状态,若是如此,叙述者功能和人物功能则达到了某种超越时空的重合[6]136。威利的叙述是否可靠在于是否能提供给读者正确和准确的话语,这也涉及叙述者的中介作用,故事事件是叙述对象,若因为叙述者的主观性而影响了客观再现这一对象,作为中介的叙述就是不可靠的[6]137。威利的中介叙述,恰恰不再那么有说服力。
《糖果铺店主》以两个人物的内心独白为读者展示了一组组鲜活的对话。但不难发现,这些对话中有许多前后矛盾的地方。这些故意出错的表述,实则是为掩饰过去的创伤。
威利在叙述中只字不提关于艾琳的创伤,而在艾琳的叙述中却隐约显露其内心的愧疚之情。对于艾琳曾经经历的创伤,威利选择不去深入了解、不去积极面对、不愿承认自己过往的生活中有创伤的阴影[7]。
威利在叙述中只强调艾琳生活中冷漠无情的一面,例如他在叙述与艾琳的婚姻时,他认为他仅仅是“被用来为她填补空缺”[3]22的。而在艾琳的叙述中却表现出艾琳对威利温柔的一面:“……如果你喜欢,就把头枕在我膝盖上吧。”[3]49这样大相径庭的叙述话语使得威利的叙事目的引发读者的关注。如果他对艾琳的创伤一无所知,他又怎能对这样温情的话语充耳不闻。这样错误的描述,其实反倒是威利对妻子过去明知故犯的编造,或称掩饰,给观者,也给自己,在有意识地拒绝承认自己隐约知道的创伤事件。
在他与艾琳的哮喘医生的周旋中也可窥一二。艾琳的神经性哮喘源自早年的创伤,医生曾向威利表明她的病症与病理原因无关,可能是早年的精神创伤所致,他希望威利能够告知其妻的创伤之源,从而寻求医治的有效途径。然而威利却将此作为他对艾琳种种猜测的证据。从新婚之夜艾琳的含糊其辞,“威利,威利,对不起。我不是——我所应该是的。你能原谅我吗?”[3]30到汉考克有意对威利说的话“告诉艾琳。她会记得战前我们曾经是非常要好的伙伴——我、保罗还有——”[3]144,再到后来,二战胜利,在大街上艾琳与汉考克偶遇时的情景,威利的叙述都加入了脱离当时语境的回归现实的评论。这些猜测在他思考医生的问题时,都一一涌入脑海,并最终在医生一个“精神创伤”的定位下,展示给读者,也在内心找到准确的定位。然而当他看到卖花的姑娘“展开湿漉漉的枝茎,用小刀剥去了多余的叶子”[3]128时,威利做出了选择——和艾琳一样对过往的创伤保持沉默或是有意忘却它[8]106。
威利的叙事给了创伤很多掩埋的理由,同时也给了读者无数寻觅创伤的线索,并最终在艾琳自己的叙事中得以确认,从而揭示了这对夫妻间隔膜的缘由,以及二者极力掩饰创伤的心理。叙述者不再对现实抱有希望,夫妻关系的冷漠迫使他沉浸在对过去的编织中,这一编织恰恰掩盖了自己不能释怀的有关妻子和汉考克之间的创伤事件。
此外,很多对外物的假借也帮助威利在叙事过程中成功地掩埋了创伤。叙述者“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建构和展开叙事并意图擦去创伤或失落留下的痕迹。叙述者深深地依赖于此叙事,以至于为了逃避创伤的影响,此叙事成为受创者依恋的对象。这一置换创伤经验的一种叙述手法,称作拜物式叙事”[8]144。威利和艾琳对一成不变的秩序或模式的追寻正是为了抵御创伤,创造无创伤侵蚀的平静、稳定的生活假象。对日常生活的拜物,实则为了隐藏内心对过去创伤的介意,用现实的忙碌与规律来置换创伤对现在可能造成的影响,这一影响的表现则将会是超出常规的意外。
威利“喜欢每日的常规”,“他从不计划什么……但是他知道:计划自己会出现,你只是步入计划中”[3]24-25。威利与艾琳的婚姻生活是日复一日地按相同模式进行的重复,他们所追求的“和平”生活就意味着没有“事情”发生。威利在叙述中把生活中的酸甜苦辣都演变成单一和平淡无奇的模式,“把生活的不同阶段串成连续的一条线”,实则暗示了他企图“建构聊以自慰的线性叙事”,排除创伤在叙事中的存在[5]106。在“线性叙事”的假象中,他将自己的情愫转移到建构起的琐事之中,转移到糖果铺,用忙碌的生活,甜蜜的糖果麻木自己。另一方面,对模式的忍耐和坚持“反映了他们对心灵深渊的恐惧”,从而暴露了他对创伤的拒绝。他们努力使自己“远离堕入无意义之中的可能”[9],试图以平淡且单调的生活置换创伤的存在,置换有任何人提起创伤事件时可能引起的悲伤情绪。
只可惜,线性叙事的假象终究不能代替真正的创伤,于是乎有了前一部分讨论的一些历史碎片化的闪回。现实的常规也只能给这样一个貌合神离的家庭一个存在的框架,实质已然烟消云散[10]135。更何况,在常规之中,就铺满了夫妻间甚至人与人之间关系冷漠的线索。
在一次采访中,斯威夫特曾这样评论自己小说的叙述角度:“我感到用叙述者的口吻叙述比陈述自己的观点更随意。我并不喜欢自己说话的语气”[10]140。不仅是作者的逃逸,叙述者的转换也给了斯威夫特的小说一种后现代性的揭示创伤,并标明主旨的神奇力量。
斯威夫特的小说大多采用第一人称叙述,但在《糖果铺店主》中,叙述者却在主人公威利与其妻艾琳之间转换,将故事时序呈现给读者。而斯威夫特妙笔生花的地方就在于,转换中所安插的线索。
类似侦探小说,斯威夫特在威利和艾琳的内心独白中都加入了令人生疑的线索载体,例如艾琳的哮喘医生,在威利的叙述中就起到了提示创伤的作用,他的话语指引读者在阅读中搜寻线索,并解锁创伤;而艾琳后来的种种表现也一再给予读者无数创伤的痕迹[11]。艾琳的叙述增加了叙述的客观性,使创伤的线索更有说服力;在叙事情境的转换中,威利的形象也从单一的内心世界走出来,全面地展现在大家面前。在提示又不断转换的叙述中,读者可以打破叙述的顺序、叙述者的转换,还原事件原本的时间顺序。独具匠心的叙述方式,多样呈现的叙事情境,增加了故事本身的可读性,对人物性格内心的刻画也更细致,更易把握,同时也增加了读者的参与度。
第七章中,作者有意安排了一次艾琳魂魄的复苏,转换了叙述主体,以她的口吻讲述查普曼一家的“内幕”。
从艾琳坦诚的叙述中,我们进一步捕捉到了事件的原委,给了查普曼家庭以及艾琳的家庭一个应有的原貌。在叙事情境的转换中,我们也对斯威夫特写作的主旨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为什么身为夫妻的二人,却用了迥然不同的两种叙事手法?透露着不一样的感情?这不得不说是当时社会家庭问题的一个表现。斯威夫特的很多小说都涉及了家庭的话题,并由此引发了众多对社会问题的思考和反映,这一点,在威利对他与女儿关系的叙述中也有明显的表述[12]。另外,艾琳的叙述也讲述了她的家庭以及她与威利婚姻的本质。在威利看来他们的婚姻只是一个“契约”[3]11,他娶了艾琳,因而得到了财产;而通过艾琳的叙述,我们了解到了艾琳的家庭以及这场“交易”的内幕[3]13。在这样一个婚姻的模式之下,产生一种畸形的父女关系,一个畸形的家庭,甚至两个畸形的过活者。两者之间感情的纠结反映着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漠,这种冷漠不仅是一种交际层面的生疏,更渗透到核心家庭之中。在一战二战的社会大背景下,文本通过不同叙事情境的转换,通过他们的内心独白,展示了战后现代社会的人际关系以及社会现状。正如Marsden所示,作者以其独特的叙事手法突出了作品对“家庭结构的瓦解、现代生活的空虚、人物之间缺乏交流、缺少与世界‘联结’(connect)的能力等现代主义文学经常涉及的主题”[13]105的关注。
斯威夫特的超凡之处就是能够运用小说的想象力在自我体验和未知的他人领域之间架筑桥梁[13]107。通过他的笔触,我们看到了威利的内心;透过威利的叙事,我们又对当时的社会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在作者的笔下,人物的内心活动也不再真实可靠,而是充满着疑点和掩饰,这些疑点一步步指引读者去搜寻故事的真貌。历史是由事件构成的,威利一生各种各样的事件成了文本的历史。但在对现实生活的叙述中,威利却将我们的目光吸引到他的糖果小屋,他把自己甚至读者都麻痹在甜蜜之中。拜物式的叙事方法置换了创伤所造成的对过去不能释怀的情愫,而错误的叙事也将威利掩藏在自己编织的过去的美好之中。然而,从不断的闪回中,我们看到了威利对过去的耿耿于怀;而对所处时代背景的虚化,也告诉我们他对曾经的怀念,以及对现在生活的麻木重复;在叙述者的转换中,我们从不同的叙事情境里获取了事情的原委、威利之所以掩盖事实的缘由,以及两位叙述者之间冷漠的夫妻感情。
作者从对历史的陈述中揭示《糖果铺店主》的主题,但同时又故意营造一种历史的疏离感来掩埋历史的创伤,让读者用自己的眼光去发掘、探索,还原男女主人公间的关系,同时,也就还原了当时的社会语境。各种叙事技巧的运用旨在掩盖一段陈旧的创伤,而正是这创伤造就了一对夫妻的冷若冰霜。这创伤到底是什么?是历史,是那段欲盖弥彰的历史,是一战的阴影,是这个人类历史上不能抹去的创伤。威利与艾琳只是冷漠的现实中的一粒糖果,想要甜蜜自己,甜蜜大家,却最终被那痛苦的往事同化。于是乎,冷漠、无法沟通、不堪回首成了他们以及那个时代的被同化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