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约路遥文学创作的五重心结

2021-11-29 03:29申朝晖
关键词:路遥人生

申朝晖,李 艳

(1.延安大学文学院;2.延安市宝塔区第五中学,陕西延安716000)

“文学是作家潜意识的心声”,[1]109跌宕起伏的命运变迁与复杂而独特的心理体验不但成为路遥小说创作的内在驱动力,也在其文本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通过对制约路遥文学创作活动的五重心结:“过继”之痛、政治之殇、情爱之伤、求学之挫、疾病之患的深入剖析,既可以揭示出路遥真实而幽闭的内心世界,也可以达成对其作品的准确认知。

一、“过继”之痛

从心理学的角度看,童年记忆对于一个人性格、心理的影响甚为深远,它决定了一个人体认世界的方式与方法。童年时代,留给作家路遥最为深刻的人生印记,就是伴随着饥饿而来的“过继”之痛。

乡土中国是通过血缘关系建立的以家族聚居为主要特点的宗法制社会,由一个或几个家族所形成的村庄具有很强的排外性,因此,“过继”者及其子孙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面对着难以被生活环境所信任、接纳而产生的惶惑心理与痛苦体验。此外,传统社会中的谶纬之说也暗示着,“过继”者意图“逆天改命”的行为可能遭受到“反噬”的厄运。所以,“过继”在传统文化中颇具悲情色彩,它对当事者路遥影响甚深。

1949年,路遥出生在陕北黄土高原清涧县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七岁时,父母因家里孩子多、拖累大,以及为长子的未来着想,(1)按照路遥的说法是为了上学,但父母可能还考虑着维持路遥“长子长孙”的地位与利益不发生改变。将其“过继”到两百华里外的延川县城关公社郭家沟村给伯父做养子。路遥在自传中坦诚“过继”“在我的身上和心上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因此也明显地影响了我的创作活动”。[2]292“过继”之痛,给路遥的人生道路及其文学创作产生的影响,可以从两个方面进行解读。

(一)积极的影响

远离故土、远离父母,使路遥的心理迅速成熟起来。他在回忆里描述了被生身父亲“遗弃”时的真实想法:“这时候,我有两种选择:一是大喊一声冲下去,死活要跟我父亲回去……但我咬住牙关忍住了,因为我想到我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而回家后父亲没有能力供我上学。尽管泪水刷刷地流下来,我没有跟上父亲走。”[2]125虽然路遥的聪慧与能干在清涧老家已初露端倪,但在“过继”这个人生重大变故后,他才真正摆脱儿童时期的单纯稚嫩,逐渐发展为成熟懂事的“小大人”。

“过继”使路遥意识到:“人活着,谁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3]他开始逐渐养成了独立、忍耐、拼搏等比较早熟的性格特点。面对着村里孩子的孤立、欺辱,路遥一改伯父作为“外来户”息事宁人、忍气吞声的生存方式,他抗议村里孩子对自己的嘲弄与孤立,并成功“渗入”内部当上了“孩子王”,稍长就以“主事人”的身份越过伯父和成年人对话。由此,“独自面对困难,捍卫尊严,这就成了其奋斗一生的起点”。[4]12

与此同时,“过继”也使路遥的身份由二房长子过渡到了长房长孙,他不仅要给予两房父母经济资助、生活照料,也要操心七位弟弟妹妹的物质生存和人生道路。路遥的四弟王天乐,从延安东关街头衣衫褴褛的打工汉,到《陕西日报》的知名记者,当然不能排除自己的努力,但他的工作问题、调动问题,都是路遥出面解决的。由“一隅”而可窥“全貌”,家庭对于“农裔城籍”的路遥而言,是个甜蜜而沉重的“事业”。路遥在《早晨从中午开始》中曾毫不讳言地说:“从十几岁开始,我就作为一个庞大家庭的主事人,百事缠身,担负着沉重的责任。”[2]30对家庭事务的主动承担,体现出了路遥身上具有较强的社会责任感、担当意识。

“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传。”(2)郁达夫从法国小说家法郎士的论断“所有的小说,细想起来都是自传”引申而来,参见[日]川合康三《中国的自传文学》,蔡毅,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版,第7页。路遥的创作尤为如此,他笔下的人物形象:从《在困难日子里》里的马建强、《人生》中的高加林,到《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安、孙少平,如同路遥人生经历的“三部曲”写真。马建强是在延川中学求学期间努力奋斗的路遥再现;命运多舛的高加林,体现了路遥返乡期间苦苦挣扎的心路历程;而孙少平、孙少安,则是无法进入大学求学“另一个可能的”路遥。路遥笔下最为光彩夺目的人物形象,都是如他一样孤独的“平民英雄”,在社会生活中经历了重重磨难,但却形成并强化了这些人的英雄情结。他们吃苦耐劳、独立自强,具有厚重的责任感与使命意识,并在与苦难的抗争中彰显出人性的光华。

(二)消极的作用

毋庸讳言,“过继”之痛也给路遥带来了终身难以抹去的精神创伤。“路遥外表显得坚不可摧,其实内心很敏感甚至很脆弱。”[5]被生身父母“遗弃”所导致的心理伤痛与路遥如影随形,直至弥留之际,他还对着小弟喃喃低语:“爸爸妈妈还是离不得,爸妈……最亲……。”[6]心理学认为:需要意味着缺乏。路遥对生身父母的情感呼唤其实意味着他的人生中这种情感的匮乏以及由此导致的极度渴求。

在“过继”之前,由于距离阻隔和交流缺少,伯父伯母与路遥之间难免会有心理上的隔膜与疏离。尽管如此,伯父伯母对这个唯一的养子仍是非常疼爱的,在“三年自然灾害”前后,他们咬牙供养路遥上中学,伯母甚至不惜颜面多次前往100多里以外的延长县进行乞讨。而在那个年代,贫寒人家“供孩子上学简直就是笑话”,小学毕业后回到农村修一院窑洞、娶一个媳妇,才“是过日子人应有的考虑”。[4]18-19由此可见,伯父伯母供养路遥上学,不仅承受着沉重的经济压力,还要克服巨大的心理压力。

然而,对7岁的路遥而言,人格心理已经定型,“寄人篱下”的凄凉感使其始终无法将自己纳入伯父家。路遥后来还通过四弟王天乐传递出了并不和谐的声音:“刚到延川后,伯父和伯母是不想让路遥上学的”,“到延川县中学后,主要经济来源是靠他的同学撑扶的”。[7]89在大伯临终之际,唯一的“儿子”路遥并未守在他身边,甚至连伯父的后事,也是委托王天乐代为完成的;而伯母李桂英晚年的生存状况更是让人心酸不已。难以逾越“骨肉亲”所导致的心理隔阂一直延续到路遥生命的终结,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双向的伤害。

路遥本质上是一个非常慷慨、仗义的人。比如海波,一个赤贫家庭出身的苦孩子,不可能给路遥带来任何好处,路遥却毫无私心地支持他进行文学创作,帮助他调整工作。海波直言他人生中的几个关键时候,都离不开路遥的帮助。[4]自序但由童年“过继”而导致的惶惑与不安,使得路遥对于人事关系从内心深处有着不信任感,比如20世纪70年代末,路遥一边委托老友曹谷溪为四弟王天乐的工作找关系,一边却在私下抱怨曹谷溪不够尽心尽力。路遥还缺乏正常的亲情意识与家庭生活观念,这就直接导致了其未来婚姻、家庭生活的悲剧。在临终前,妻子林达已与他签订了离婚协议,四弟王天乐也与其断绝了往来,与陕西省作协派来照顾他的航宇也把关系弄僵了。路遥去世三周年之际,他的骨灰由西安三兆公墓搬迁到延安大学文汇山时,省作协大院里竟然没有一个人为其送别。[7]93对路遥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强者而言,挽留不住爱情、亲情与友情,不能不说是其人生中最大的遗憾与伤痛,究其原因,离不开童年被“过继”造成的心理戕害。

伴随着“过继”之痛浓重的心理阴影,路遥的人生以及文学创作都在不断地寻找着家庭的荫庇、情感的关爱,但他作品中出现的人物形象,却多数都是孤独而寂寞的悲情英雄。《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安在村里办起的砖瓦厂急需人手时,孙少平却离开了兄长独自去黄原市寻找自己的人生梦想,从兄弟两人胼手胝足、共渡难关到彼此隔膜、暗生龉龃,这样的现实是每个人都不想看到却又不得不直面的问题。孙少安办砖瓦厂的初衷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家人窘迫的生活状况,但他的事业取得成功时,家人之间的关系却再也回不到当初相濡以沫的时候,即使在温柔体贴的妻子贺秀莲的疏导下,孙少安内心的失落与痛苦也是难以在短期内消除的。田润叶与同学杜丽丽在追求爱情的道路上,一个守着无爱的婚姻,一个走向了婚姻的解体。孙少平的爱情注定不能在现实中找到圆满的结局,田晓霞的意外离世是路遥为这个世界保留的体面。《人生》中的刘巧珍能够在物质上、经济上帮助高加林,但她在精神上永远无法与高加林达到真正的交流与沟通;黄亚萍虽然能够成为高加林精神上的伴侣,但任何人都难以摆脱时代的禁锢与摆弄。世人都在谴责高加林的攀高结贵、黄亚萍的背信弃义,但高加林、黄亚萍抉择时的隐痛有谁能理解并体谅呢?

二、政治之殇

在安稳、平顺的社会环境中,很难产生“领袖”式的英雄人物。而社会结构发生激烈变革的时代,极易造就那些“提的出办法,有能力组织新的试验,能获得别人的信任”的“文化英雄”。[8]然而,一旦社会局势发生逆转,这些“文化英雄”又很容易被人们所“抛弃”。在“文革”初期的路遥,就有着近似的体验。

1966年路遥从延川中学毕业前夕,一场席卷全国的“文化大革命”不期而至。路遥这个17岁的少年,因为出色的组织能力与表达能力,被推举为延川县群众组织“红四野”的“军长”,1968年又以“三结合”的方式被推举为延川县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在这个非常态的社会时期,路遥一夜之间达到了权力的顶峰,但踌躇满志的路遥尚未在政治舞台上真正施展出自己的才华,就被历史无情地打落在了社会的最底层。1968年12月25日,路遥返回郭家沟生产队成了一名普通的社员,1971年被正式撤销了县革委会副主任的职务。身份与命运跌宕起伏的变化,期间遭受到的心理挫折,还有延续到新时期敏感的“造反派”的身份以及此后为自己年少轻狂所付出的代价,对路遥其人、其文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

(一)“文革”的暗伤

政治上的失败与志向的委顿,导致路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极度沮丧和绝望。曹谷溪回忆道:“仕途失意,……使年轻的路遥非常痛苦,他当着我的面哭了。”[9]3事实上,路遥所受到的打击,远比曹谷溪看到的更为严重,他在寒冬时节穿着陕北人在丧礼期间的白布衣服,这说明路遥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路遥对政治权力的狂热渴求,有着深刻的社会根源与个人诉求。

中国传统社会中的“知识分子永远都是政治知识分子”,[10]“都具有以道自认的强烈意识”,[11]7政治抱负与文人情怀的结合是他们矢志追求的人生梦想。而五四以来的现代知识分子在倡导思想启蒙时,始终难以忘却政治领域内的“救亡图存”,路遥自然也无法从其中超脱出去。在户籍制度开放之前,中国社会存在着非常明显的阶层固化问题。对路遥这些偏僻山区的农村青年而言,正是“文革”初期混乱的派系斗争给了他“实现其政治理想与个人欲望的可能性”,[11]57因此,他特别渴望能够抓住倏然而逝的社会时机来脱离底层生活,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然而,“文革”中期开始追查参与“武斗”的“三种人”的责任时,虽然理论上说路遥这类“初中生既往不咎”,但作为延川县造反派头目的事实以及当地大规模械斗中死亡40多人的惨剧,对此后路遥的个人发展造成了不小的阻碍,也影响到了他的文学创作。

1973年,因为“文革”初期敏感的社会角色,延安文化圈内小有名气的路遥在政审时,先后被自己心仪的北京师范大学、陕西师范大学等知名高校拒之门外,最后侥幸得到了申昜与申沛昌的帮助,才终于踏入了延安大学的校门。在希望与失望之间所遭受到的一次次打击,使路遥吃尽了自己在“文革”初期派系斗争中肆意妄为所带来的苦头。“文革”结束后,路遥也在很长时间难以摆脱历史事件带来的心理阴影与现实伤害。熟悉路遥的人都知道,他的行政能力远在创作能力之上,他有鼎革政治的伟大抱负,有发迹进取的强烈欲望,也有统领全局的出色能力,因此,无法再次跻身于政坛的遗憾,就成为路遥始终难以得到排遣的一块心病。

但路遥纵然有被遏制的从政热情,却从未产生过回归林下的想法,文学创作就成为路遥在“政治上受到严重挫折后逃避和苦闷心境的寄托”。[11]66而“文革”的阴影同样徘徊在路遥的文学创作中,无论艺术形式的选择,还是思想内容的表达,路遥始终与主流意识形态保持着密切的配合。《人生》是路遥最具思想内涵的小说,其对高加林命运的关注与思考,本该促生成一部如《日瓦格医生》一样的批判现实主义的力作或如《俄狄浦斯王》式的反思人类生存命运的悲剧文本。但路遥不敢对当时政策进行尖锐的批判,而是游走在作家的良知与政治家的捍卫之间,所以形成了《人生》这部成就与不足并行的作品。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欧美各种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社会思潮、创作方法在国内思想界引起了轩然大波,但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却选择了传统的现实主义,这种选择纵然与作家的气质禀赋、理论素养有关,但也与他的“文革”经历相关。在20世纪80年代“清污”运动、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中,路遥主动放弃了现代主义的创作手法。此外,路遥也难以摆脱政治家出身的文人“主题先行”“思想大于形象”的创作弊病,其文本颇具“席勒式”的“时代精神的传声筒”[12]107“观念的东西在作品中占上风”[12]109以及“从概念出发的创作方法”[12]111的艺术倾向,这就导致路遥“写得特别吃力,特别累”,[4]49而读者却产生了“兴致没了”“读不下去了”[13]的阅读体验。

文学上所取得的成就其实并不能够弥补路遥在政治上的缺憾,路遥始终难以忘情于建功立业的政治理想,直至临终之际,他还念念不忘陕西省作协主席的职位。对政治地位如此执着的追求,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作家群里,也是不多见的。由此可见,政治之殇给路遥带来的隐痛。

(二)“诗家之幸”

“文革”初期作为造反派领导者的经历,也并非是路遥人生中“抹不掉的耻辱的烙印”。[11]4坎坷多变的人生体验使得路遥这个曾经站在权力巅峰的人,对社会现实的认知更为深刻、通透。路遥将自己的政治见识投射到文学创作中,使其文本中既能够抓住社会重大问题展开叙事,又具有一种恢弘壮阔的艺术境界。

“从现代文学的萌芽时期开始,越是重要的作家,越不会自限于仅仅当一个作家。”[14]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济世救民的政治理想与功名利禄的个人追求也是交融在一起的。因此,“文革”初期品尝到政治权利的诱惑,激发了路遥长期受压抑后想要出人头地的英雄情结,也激发了他心中潜藏已久的“兼济天下”的政治热情。日后纵然几经坎坷,但路遥似乎并未对自己的“文革”经历有过多的悔恨和沮丧。20世纪80年代初,他站在延川县城的一个山头上,曾得意地对贾平凹“炫耀”说:“当年我穿着件破棉袄,但我在这里翻江倒海过,你信不!”[15]这种睥睨天下的自信,只有曾经统领全局的政治人物才能拥有。与此同时,“文革”导致的重大变故与挫折,也使路遥过早脱离了青年人身上普遍存在的浮躁、盲目、冲动的时代情绪,清醒、理性地审视“文革”的历史劫难,并对自己今后的人生进行重新规划与设计,避免在政治上付出更为惨重的代价。路遥的同学高其国说过:“路遥是一个识时务、能认清形势走向、会调整自己生活方向的人。”[16]29

经历了“文革”时期的政治失意后,路遥“从现实政治领域退入文化象征领域”,[17]卷首2但路遥始终无法忘却自己的政治梦想,因而,文学创作就成为路遥变相地实现自己“早熟而早夭”的政治理想的工具,这是支配路遥文学创作的内在心理动机。深邃的政治视野与宏阔的艺术格局,使路遥能够站在大时代的潮头浪尖,摆脱狭义的个人主义的“小我”形象,转向以民族的“大我”的价值判断及其叙事立场,对中国社会发展中的重大历史事件进行全方位、多角度的关注与思考。由于路遥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优势:“政治上的敏感和看问题的深远”来寻找突破点,所以他的作品在主题的选择上都非常“准确”。[4]49《人生》《平凡的世界》等作品,既能够抓住社会热点问题形成“轰动效应”,又能够得到主流意识形态的认可并荣获各种奖项,甚至成为当下依然影响深远的“民选经典作品”。“文革”时期投身于政治运动的亲身经历,还为路遥提供了最直观的、第一手的创作素材,《惊心动魄的一幕》就取材于他亲身参与过的延川县的派系斗争与武斗场景,由此在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滥觞之际,因其对现实社会生活表述的真实性与客观性而脱颖而出。

“志之所趋,无远弗届,穷山距海不能限也。”[18]虽然文学创作是路遥断绝了干政之路后的“超脱”之举,而且也取得了丰硕的创作成果,但路遥其实并不甘心做一个单纯的作家。1991年至1992年,他和陕北老乡马治权酝酿创办综合刊物《各界》,就是因为“他这个人政治情结很浓,不想办纯文学刊物……办成时事政治类的”。[19]72路遥一直无法忘却自己的政治梦想,虽然《惊心动魄的一幕》“终于写出了自己埋得很深的一段心灵历程”,[9]89但路遥此后还是不断地对“文革”进行着反思与表述。他认为“不要对‘文化大革命’用一两句话去辱骂了事,应该更省深沉一些。”[2]109“包括‘文化大革命’的历史,采取一种严肃的态度,这是我们写作所需要的”。[2]118路遥临终前还酝酿着创作一部揭示自己对“文革”历史独特剖析和判断的长篇小说《十年》。[9]177“需要什么写什么”[4]49的政治性写作,一直维持到路遥生命的终结。

三、情爱之伤

爱情对于文学艺术有着特殊的意义,它可以激发出作家强烈的生命热情与创作冲动,也是文学作品中不朽的艺术素材与创作主题。古今中外,很多优秀的文学作品就是作家“由恋爱受挫而得到灵感”,[1]4并以自己的情感体验为基础创作完成的。爱情在人生中也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它既能够成就人,也能毁灭人。“天才人物比别人更渴望爱情”[1]20的慰藉,爱情是其成就事业的主要动力。

路遥出身于社会最底层,但他特别善于编织爱情美梦,在文学创作中如此,在现实生活中也是如此。有人评价说:“看完路遥自身的爱情故事,我才理解他的小说。他的作品处处都流露出路遥自己人生的影子。”[20]路遥这个贫苦农民的儿子,梦想找到一个美丽多才、温柔体贴的北京知青做爱人。这种看似高不可攀的梦想在路遥身上实现了两次:与林红的初恋以及与林达的婚姻,使其一生都陷入幸福与痛苦的交织中。

(一)初恋的戕害

路遥与林红的结识,来自他担任延川县革委会副主任期间,一个是叱咤风云的政权领导、青年才俊,一个是“落难”的北京知青、文艺骨干,所以,时间不长,“英雄”与“美女”便陷入“迷狂”般的热恋之中。与林红的爱情带给路遥的不仅仅是精神的动力、情感的慰藉,在一个才貌双全、温柔善良的女性引导下,路遥可能会回归到正常的家庭生活,他对情、爱的理解与寻求也许会纳入正常的人生轨迹。然而,“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21]1970年秋,路遥把自己当工人的指标让给林红,(3)据林红近几年对北京知青们的说法是,自己去铜川某工厂当播音员的名额并非来自路遥,而是特意为普通话标准、多才多艺的自己设置的指标。到了铜川的林红隔着距离开始冷静下来,逐渐意识到自己与路遥之间的爱情一旦落入现实,就会出现很多矛盾冲突,因此,她向路遥提出了分手。此时的路遥,正辗转于不同的临时机构勉强维持生计,又被延川县革委会核心领导小组终止了革委会副主任的职务。身陷事业与爱情双重打击下的路遥,一度甚至产生了自杀的念头。

感情失恋、政治失意的路遥,其人生似乎只剩下荒原中的一片废墟了。然而,文章乃困厄之作,想要扼住命运咽喉的路遥开始寄情于文学创作,以写作来充实自己、证明自己。如果说,斯宾诺莎完成《伦理学》的创作,是“把他压抑的爱升华成哲学思想”,[1]5而路遥则是通过文学的移情作用,变相达到了爱情中“潜意识愿望的实现”。[1]5因此,初恋的失败对路遥而言,既是潜在的创作动力,也是重要的创作素材。

文学作品作为作家爱情受挫的反应,既是爱情渴望得不到满足的升华,也是表达渴望的象征方法。在路遥的文学创作中,以婚姻爱情为主要内容或贯穿情节的作品占据了绝对优势。从《姐姐》《风雪腊梅》《痛苦》《月夜静悄悄》等短篇小说,到《人生》《你怎么也想不到》《黄叶在秋风中飘落》等中篇小说,再到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都是路遥在现实生活中爱情受挫后的艺术反映,只不过在“凝缩”“移置”等心理因素的作用下,路遥对角色进行了适当的“移位”与“置换”。《姐姐》中,落难知青高立民在考上大学、父母官复原职后遗弃了曾抚慰与帮助过自己的小杏;《风雪腊梅》中的康庄,为了一份正式工作就屈从于权贵而舍弃与冯玉琴的感情;《你怎么也想不到》中,薛峰为了留在省城就断绝了与青梅竹马的郑小芳之间的爱情关系;《人生》中的高加林为了和城市姑娘黄亚萍走在一起,抛弃了缺乏共同话语但对其情深义重的刘巧珍。路遥作品中的这些两性关系,都是对现实生活中北京知青林红和自己断绝了恋爱关系的艺术再现,因此有人认为,路遥是把自己对爱情的“梦想化成艺术,治愈了自己的焦虑与创伤,也安慰了许多人”。[1]103

“无希望的爱恋是温柔的”,[22]尤其婚姻生活不幸时,初恋就会成为一个人心底寤寐思服的“白月光”。路遥笔下的爱情故事,或显或隐地流露出了作家对美好女性的渴望与呼唤。《在困难的日子里》中,路遥为马建强寻找到的精神安慰是家境优越、善良正直的女同学吴亚玲。《人生》中,陪伴在“落难”的高加林身边的是美丽能干、温柔多情的刘巧珍;当高加林在县委当通讯员志得意满时,主动追求他的是组织部部长的女儿——才貌双全、果敢大方的黄亚萍。《平凡的世界》中,他在孙少安身边设置了田润叶、贺秀莲这两位出色的女性,为孙少平先后安排了郝红梅、田晓霞、金秀、慧英嫂等不同的女性形象。而路遥笔下的男性主人公大多是如他一般出身于社会底层的知识分子或准知识分子,这些人虽然身处困厄之境,但苦难却激发了他们内心潜藏着的英雄意识,并由此战胜了那些家庭优越的男性,收获了女性主动传递的爱情橄榄枝。

文学创作虽然是路遥自我疗救爱情创伤的过程,但实际上路遥终其一生都没有走出被初恋情人抛弃后的心理创伤,并进一步强化了路遥童年因父母“遗弃”所导致的对人事的不信任感,他对情与爱的理解是错位的,他已无力自爱,亦无法爱人。初恋的终结奠定了路遥情感生活乃至人生的悲剧性基调,林达的介入,是一个“美丽的错误”,是路遥填补心灵空缺、向世人再次证明自己的方法与手段。

(二)婚姻的解体

林达毕业于清华附中,在延安插队的北京知青中颇具文学才华与组织能力,她也是林红在北京侨委大院里一起长大的好友。1971年,林达与路遥结识,这个才情飞扬的女性再次唤醒了路遥内心深潜的“英雄梦”,在曹谷溪等人的精心安排下,两人不久就陷入热恋中。然而,迥异的生存环境,导致他们对爱情、婚姻及彼此的认知存在巨大差异。对路遥而言,爱情是成就男性“英雄业绩”的陪衬,也能够再次证明自己依然出色;在林达看来,路遥是自己在青年时期对爱情的美好憧憬,但这种憧憬缺乏现实的基础。在农村长大的路遥希望按照乡土中国的规则经营“分工合作”的婚姻关系,并“不向对方希望心理上的契洽”;[2]68而深受现代都市文明洗礼的林达更渴望两个人在心灵上的沟通与交流,在生活上的互相扶持与彼此成就。

从客观上看,林达的到来将路遥从精神危机,乃至生存危机中解救出来了。在林达的激励与帮助下,路遥的文学才能得到了飞速的提升,社会影响力不断扩大。在林达的求助与运作下,路遥得到了申昜、申沛昌等人的帮助,进入延安大学求学并在毕业后如愿进入《陕西文艺》编辑部工作。后来,林达又通过母亲将路遥屡投不中的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推荐给了秦兆阳,使之最终得以发表在《当代》上,并荣获首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可以说,正是因为林达,路遥才逐渐成为世人所熟知的优秀作家。

1978年,路遥与林达正式成婚,两人之间的矛盾也显现出来了。除过生活习性、饮食习惯的差异,两人对家庭责任的认知就有很大的区别。林达可以远距离地仰慕为事业放弃正常欲望的路遥,但作为女人,她更渴望身处异乡的自己能够找到一位嘘寒问暖的人生伴侣。但路遥残存的爱已经被林红耗费殆尽了,他此时更看重自己的事业与前途,他曾直言不讳地说:“作家是个苦行僧。他需要牺牲的东西很多,譬如家庭生活。”[2]124为了路遥所渴望的成功,林达与女儿的付出是我们难以想象的。但路遥仅有对女儿的愧疚,却无对林达的歉意。他在随笔中甚至温情脉脉地提及对他造成伤害的恋人,却始终无视于林达的存在与付出,他甚至不止有一段婚外情。[7]93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漠视,路遥辞世后,面对世人铺天盖地的指责,林达选择了沉默。路遥的四弟王天乐说过:“林达正式提出了和路遥协议离婚,对此,我无话可说,我也十分理解林达。”[7]92所以说,从某种角度看,路遥并不是一位好丈夫、好父亲,甚至不是一个宜于家庭生活的人,正是他太过于屈服功利、违逆情感,最终断送掉他们的爱情与婚姻,也导致了自己的“英年早逝”。但站在中国特定时期的历史背景下,对路遥的婚恋观,我们也必须给予一定的理解,路遥曾多次对挚友海波说过:“像我们这种家庭出身的人,没有多少外来资源,要做成点事,只有牺牲本身的东西作为填补。”[23]路遥是以牺牲爱情、婚姻及其家庭生活为代价,来成就自己的文学事业的。

现实中的爱情、婚姻状况影响着路遥的认知,反映在文学创作中,路遥虽然善于编织美好的爱情,但他经常清醒而残酷地撕毁这些美好的梦想,他笔下的爱情都没有得到“善终”。《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与郝红梅、田晓霞的爱情都没有圆满的结局;孙少安在放弃了与田润叶青梅竹马的爱情后,虽然意外娶到朴实能干的贺秀莲,但贺秀莲却身陷绝症;润叶经历了巨大的痛苦,虽然最终与向前走在了一起,但生活中已经留下了巨大的缺憾;金波只能深情追忆留给他美好记忆的草原姑娘。路遥清醒地意识到,他笔下的爱情只能存在于想象的空间,在现实世界是无法找到生存根基的。尤其在经历了与林达相互折磨的婚姻生活后,路遥不得不承认,爱情还是应该“门当户对”的。同时,路遥笔下的爱情,站在男性的叙事立场上,呼唤的是可以安慰、包容与支持他们的母爱,属于两性之间平等的爱却很少。从路遥把离婚如同“工作”一样托付给王天乐,并声称两人之间“不存在任何感情”来看,他对林达的爱情有一定的利用嫌疑。饱受伤害的心理体验,伴随着爱情、婚姻所带来的内心隐痛,直至路遥生命的终结。但路遥在孤独与寂寞中,借一支彩笔将自己的情感升华为不朽的名著。尤其在其笔下的女性人物形象身上,寄托了路遥“对女性的全部美好的愿望”。[24]

四、求学之挫

“压抑的概念是精神分析论的主要支柱”,[1]122长期饱受压抑的心境难以得到适当的舒缓与发泄,就极易导致人的心理在变异后形成抑郁症状。“升学”在路遥的青少年时期,是多次被禁止实现的迫切欲望,所以,求学路上的挫折性体验也是路遥心理创伤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历代知识分子锲而不舍的执着、寒窗苦读的尽头,是因为有一个光明的前途,反之,如果皓首穷经却落得一生无着,将会给知识分子的人生带来极大的损耗。从“文革”中走过来的一代人,从自己的切身体验中深切感知到,改变命运的知识也需要升学的机会才能够证明自己,如果缺乏这样的机会,人生就会丧失进取的信心。而路遥在求学道路上遇到的每一次挫折,都可能给他拼搏的人生带来致命性的伤害,由此导致的挫伤性心理对路遥的文学创作也产生了不容低估的影响。

(一)升学之挫

在求学过程中,很多人都经历了饱尝辛苦却未能如愿的痛苦与辛酸,但这种挫折主要是由个人因素导致的。而路遥在求学道路上的创伤性心理体验,却是由外在原因造成的。

1963年夏,路遥高小毕业后面临着升学的危机:伯父不允许他参加小升初考试,希望他能够放弃学业帮助家庭缓解生活的压力。但饱受痛苦煎熬的路遥不愿意放弃学业,偷偷和同学一起参加了考试并获得了全县第二名的好成绩。经过与伯父的抗争,在村领导的帮助下,路遥在错过规定期限后还侥幸踏进了当地最高学府——延川中学的校门。不得不说,路遥比伯父等人更清楚这个貌似比较“自私”的举措,是改变自身命运、改换家族门楣的唯一机会。

路遥在升初中时所遇到的挫折,日后以“变形”的方式在《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安身上体现出来了,学业优异的孙少安为了家人甘愿放弃了升学的机会。坚持有坚持的理由,放弃也有放弃的苦衷,路遥与孙少安人生抉择上的差异,由此也不难看出路遥在升中学时进退两难的矛盾心理。但最能突显路遥因为上中学而产生的创伤性心理体验的,莫过于中篇小说《在困难的日子里》,主人公马建强为争取继续求学所经历的失落与挫折、痛苦与喜悦,都来自路遥的切身体验。中学阶段的路遥,也如马建强一样,长期面临着物质上的困顿与精神上的窘迫,但学业上的成功却使前两者成了磨砺意志的“试金石”。

按照惯例,家境贫寒但学业优异的农村知识青年,可以通过中考、高考进入体制内,甚至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博得一官半职,然而,历史的荒腔走板却让路遥这样出色的农家子弟被迫踏上了另一条异常坎坷与艰辛的道路。1966年夏,刚刚初中毕业的路遥通过中考被录取进陕西省化工学校。那个时代,考上中等专科学校,有一纸城市户口,获得一份体制内的工作,是无数农家子弟梦寐以求的人生目标。但“文革”开始了,“录取通知书成了一钱不值的废纸”,[25]208路遥走出农村、改换门庭的梦想在顷刻间化为乌有。当时,大专院校停止了招生,全部在校学生留校“闹革命”,路遥留在延川中学开始了以“文攻武卫”为口号的造反运动。1968年年底,毛泽东发出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1966届初中毕业生路遥回到了延川县城关公社郭家沟生产队成了农民,这是“文革”带给这一代青年人真正的人生“浩劫”。

停止了升学考试,深受儒家传统文化中“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观念影响的知识分子的个人价值与社会理想就无从实现了,对自身命运的困惑与对国家前途的担忧夹杂在一起,让“躬逢其盛”的一代青年人在精神上陷入了极度的苦闷与忧伤、绝望与恐惧,他们在希望与失望、憧憬与幻灭的循环中难以自拔。对路遥等农村青年知识分子而言,积极上进以期出人头地的梦想破灭了,他们只好自辟蹊径,通过政治活动在社会上为寒门子弟争取一席之地。王天乐分析路遥“文革”时的武斗活动时说过:“路遥对这场‘革命’是热衷的。不为别的,就是为有口饭吃。”[7]89但时代弄人,敢于“翻江倒海”的一代人,后来为自己曾经矢志追求的政治理想,或者说是年少轻狂时的荒唐行径,付出了极为沉重的代价。

路遥由升学走出农村无望后痛苦无助的心理体验,也折射到文学作品中了。《黄叶在秋风中飘落》中的高广厚,在1966年初中毕业时“以优异的成绩被省航空机械学校录取”了,但“‘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切都不算了”。“他只好垂头丧气地回了家。”[25]208短篇小说《痛苦》中的高大年,在得知高考落榜的消息后,“脸一下子变得像死灰似的惨白”“一个人跑到村前的打麦场上,痛苦而麻木地躺倒在一堆乱草里。”[26]《人生》中的高加林,在能通过转正走出农村的民办教师的职位被支书的儿子三星占用后,其言行中的暴戾反映了心理上的绝望以及对人生的恐惧,因为他丧失了对未来人生的美好期待。

命运的逆转有时就在转瞬间,1972年全国高等院校恢复招生,1973年路遥争取到了延川县推荐上大学的机会,他当时报的志愿分别为北京大学哲学系、西北大学中文系、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4]138虽然我们无从知晓当年北京大学在延安的招生情况,但延川县对路遥的录取情况颇为关照,曾极力想把他推荐到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招生办的老师也比较欣赏路遥的文学才华,但意外得知了路遥在“文革”初期造反派带头人的身份并有身负命案的嫌疑后,北京师范大学立即放弃了对路遥的录取。延川县转而将路遥推荐给陕师大,但陕西师范大学也以同样的理由婉拒了路遥的入学请求。在招生工作接近尾声时,关爱路遥的延川县委书记申昜将他推荐给了自己的堂弟——延安大学中文系的行政负责人申沛昌,在多方交涉后,路遥最终踏进了延安大学的校门。然而,在希望与失望的交替中,路遥的内心遭受到了巨大的煎熬与折磨。

此后,虽然经过了时光与岁月的洗刷、过滤,但在“强者无敌”的英雄情结背后,低调做人、本分处世就成了路遥为人、为文的基本准则。路遥的小说创作,无论是题材内容的表达,还是艺术形式的选择,都在主流意识形态允许的范围内,从来不会稍有“逾矩”。而路遥笔下的人物形象:马延雄、高加林、马建强、孙少安、孙少平、田润叶、郑小芳、高大年等人,几乎都在与挫折、失败的抗衡中,书写着失意而坚韧的人生之路。

(二)得失延大

虽然与自己心仪的高校失之交臂,路遥却在一些“爱才”的善良人的援手下,于1973年秋进入陕北最高的学府——延安大学中文系读书,这是路遥人生中一个极为重要的转折点。

在路遥政治权力的巅峰——延川县革委会副主任时期,他本质上仍是农民,而走进大学校门,户籍由农村转变为城市,则意味着路遥真正脱离了底层的社会生活,在精神上获得了与其他人“平起平坐”的机会,而国家每月给予大学生钱、粮方面的补贴甚至比刚参加工作的人还要多,这又使他脱离了物质的困境。同时,上大学也意味着社会对路遥文学才华的认可,并再次强化了路遥内心深潜着的强者意识。而路遥作品中的主人公,如马建强、高加林、孙少安,都是学业成绩非常优秀的知识分子或准知识分子。而路遥笔下那些非常出色的人,比如孙兰香、金秀、顾养民、田晓霞、郑小芳等,都是进入高等院校得到深造的大学生。

但大学期间也让路遥再次领略到了特立独行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大学三年,凭借几篇小说、散文与诗歌的发表,路遥正式进入文坛。身份地位的巨大转变,文学才华的崭露头角,理论素养的丰厚积累,再次唤起了路遥那种霸气十足、傲视群雄的感觉。大学期间,路遥对自己感兴趣的或者认为有用的课程特别用心,但对其他的功课就是简单应付一下,他经常逃课去埋头苦读中外文学名著、社会学著作,甚至还中断学业在刚刚成立的《陕西文艺》当了半年的见习编辑。因此,一些秉公办事、不徇私情的老师,给既不来上课,考试也不理想的路遥打了较低的成绩。风头正劲的路遥在毕业时期虽然因自己的文学才华到陕西省文艺创作研究室主办的《陕西文艺》担任文学编辑,但他的毕业档案中却留下了“生活较散漫”[4]146的组织鉴定。而且,延安本地长期盛行着“路遥并未拿到大学毕业证书”与“不愿承认自己曾是延大中文系学生”[16]10的说法。我们无法体察这些事情给路遥留下了怎样的心理创伤,但它们无疑也是在路遥人生辉煌时所投下的一道阴影。因此,大学毕业后,路遥虽然经常在延安活动,但对母校延安大学却似乎并不亲近。反映在文学创作中,延安大学这个路遥的母校、“温暖的摇篮”,在路遥的文本中很少得到过艺术的再现。而西北工业大学、西北农林科技大学等陕西高校,甚至是将其拒之门外的陕西师范大学,都在其小说中有过多次“出场”。一些敏感的人也关注到了这个颇为耐人寻味的信息,路遥的学弟杨延就说过:“路遥提及母校的文字很少”。[27]

五、疾病之惧

在文学领域内,疾病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生物现象,对疾病本身的畏惧及其象征性隐喻的焦虑,源自于人类对主宰着自身命运的不可控制力量的一种无端恐惧,这种恐惧也必然会影响到作家的文学创作活动。因疾病、灾祸等意外事件导致作家身亡、作品未尽的遗憾事在古今中外文学史上屡见不鲜,但还很少有作家出于对疾病、死亡的恐惧而以文学创作活动耗尽自己的生命,而路遥却是这为数极少的“以生命来写作”、将自己焚烧殆尽的人。疾病之惧,对于路遥而言,以对生理疾病的忧虑为肇始,衍变为心理上的恐惧,但对他的文学创作活动却产生了一定的驱策作用。

(一)柳青之病的隐忧

柳青是陕西当代文坛上的先驱者,对路遥、贾平凹、陈忠实等人而言,颇有授业恩师的人生体认,这其中尤以路遥为重,他将柳青称为自己的“文学教父”“精神导师”。柳青也对路遥说过,陕北“这么伟大的一块土地没有陕北自己人写出两三部陕北体(题)裁的伟大作品,是不好给历史交待的”。而自己“这辈子也许写不成陕北了,这个担子你应挑起来。针对陕北要写几部大书,而且是前人没有写过的书”,[7]90这样的期许,既是柳青对同乡青年作家路遥的肯定与鼓励,当然也给他带来了一定的压力。在柳青病情垂危之际,作为《创业史》第二部的责任编辑,路遥曾一次次地从病榻前的柳青手中接过修改好的部分章节,他眼睁睁看着这位文学前辈与病魔抗争,与生命赛跑,其心情极为复杂沉重。路遥在《病危中的柳青》中说,柳青在弥留之际:“用平静的声音幽默地向他的医生提出一个‘建议’:‘让我再活几年吧。’他紧接着还大动感情地呼喊:‘好让我把《创业史》写完呀!’不难看出,诗人最大的痛苦不只是在于自己的命,而在于他不能完成的事业!这是一个真正的悲剧。”[2]379-380路遥认为,“好死不如赖活着”是庸人的借口,对柳青这样的强者,毫无尊严地躺在病床上,被迫接受世人带着“居高临下”意味的怜悯与同情,以及怀揣“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与别人写了”[28]的遗恨,才是命运施加在柳青身上的最可怕的惩罚。

因为移情作用产生了“影响的焦虑”,从柳青身上,唤醒了路遥对疾病的非理性焦虑与恐惧,“如果不抓住命运所赐予的这个机遇,你可能真的要重蹈柳青的覆辙。这就是真正的悲剧,永远的悲剧”。[2]78这种焦虑与恐惧估计连他自己都没有清醒地察觉到,然而,潜意识心理却受其影响甚深。路遥对乙肝没有进行积极治疗,而是采取了回避与隐瞒的态度,导致他在42岁就英年早逝。但从另一个角度看,由柳青的患病与死亡所导致的隐性“焦虑是有意义的”。[29]柳青因病早逝,使得路遥有了一种对时间的紧迫感,在此后近十五年内,他以惊人的速度与毅力完成了《惊心动魄的一幕》《人生》《平凡的世界》《早晨从中午开始》等大量优秀文本的写作,将平凡而短暂的生命幻化为一颗耀眼的流星,在茫茫天宇中划出了一道最为绚烂夺目的光线。

(二)对肝病的恐惧

如果说柳青因病离世未能完成《创业史》的写作,对路遥而言造成了一种潜在的内心隐忧,那么,家族遗传性的肝病,作为在劫难逃的宿命悲剧就直接影响到了路遥的生活道路与写作方式。1992年,刚刚因《平凡的世界》获得茅盾文学奖的路遥因患肝硬化腹水去世,年仅42岁。此后,路遥的二弟、四弟、幼弟也以同样的病因先后离开了人世。而路遥的母亲与其他弟弟妹妹,也长期被肝病所困扰。

家族遗传的乙肝给路遥人生的后半段投下了浓重的心理阴影,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他本人对自己的疾病讳莫如深。直至临终之际,世人才知悉他的真实病因是肝硬化腹水。对自身出现的一些肝病的典型症状,私下求医问药的路遥是心知肚明的,但即使在亲如兄弟的海波面前,他也始终没有坦言过自己真实的病情,甚至他也怀疑自己得的是肝癌。对乙肝,或者说肝癌的讳莫如深与惊慌恐惧,是因为无论在怎样的社会环境中,一旦患上致命性的疾病,“就可能被当做一桩丑事,会危及患者的性爱生活、他的晋升机会,甚至他的工作”。[17]9所以,一心想在文学创作与社会活动上有所建树的路遥,不愿大张旗鼓地去医院看病、治疗,并对自己的病因表现出极为谨慎、隐晦的态度。因而,路遥的内心“不仅要忍受疾病本身的痛苦,还要承受加诸疾病之上的那些象征意义的重压”。[17]卷首31990年,路遥与海波两人一起出行时,一再让海波分享他所带的“洋玩意”,却厉声斥责想要共用杯子与勺子的海波,还颇为羡慕地感叹说:“你就瘦弱弱的,可就是没病”。[4]98-99这其中,可以窥视到路遥对自己病情的担忧,乃至恐惧。路遥临终前两、三个月在延安发病时,曾哭着对曹谷溪说:“我这次是被老天拦腰砍断了”,[9]32他觉得疾病与死亡就是命运对自己进行的惩罚。

然而,“疾病不仅是受难的史诗,而且也是某种形式的自我超越的契机”。[17]20疾病的隐喻作用使路遥觉得,肝病就是一种暗示,提醒自己要尽早完成紧要事以免留有重大遗憾;肝病也流露出了肉体与精神伤痛需要外化的倾向,而文学创作就是情绪得以宣泄、精神得到救赎的方法。所以,路遥在对文学事业宗教般的狂热和生命去日无多的焦虑中,开始了《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的修改与第三部的写作。根据《早晨从中午开始》记载,1987年夏天,路遥因为无节制的拼命写作而身患重症。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心头,他开始悲哀地意识到,那些未完成长篇作品的作家往往是死不瞑目的。路遥深恐自己也重蹈先辈们的覆辙,因此,一旦病情缓解,就急切地投身于《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的写作中。在生存与写作两者之间,他选择的是写作。他与命运抗争,与死亡竞走,为的是死亡到来时可以安然闭目。他的文学事业是圆满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顺利终结,没有让自己和读者产生遗憾,他还饱含深情地写下了那篇研究他的创作心理时绕不过去的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然而,如果能够天假之年,以路遥在文学创作上“拼命三郎”式的努力,与永不松懈、永不满足的奋斗,谁说路遥不能“衰年变法”,迎来创作上的又一座高峰呢?

“万仞高峰必会伴随深谷,卓然耸立之后的坍塌一定地动山鸣。”[19]76与创作不同的是,路遥在人生路上,留下了更多让人惋惜、痛心的地方。路遥在42岁事业当红时溘然长逝,留下了稚嫩懵懂的女儿、以沉默来饱受世人指责的妻子和老无所依的两房老人。路遥生前,从未带妻子和女儿回过故里,让父母享受到天伦之乐。世界上最遥远的不是现实的路途,而是心与心之间的距离,路遥在情感上注定是孤独而寂寥的。路遥死后,生身父母的生活一度相当窘迫,养母李桂英甚至沦落到靠政府的补贴来维持生计。路遥一生的拼搏就是为了相对体面地活着,却在生命终结时无暇顾及老人们的生存保障问题。

文学批评家“探究作家的作品,都曾追溯到他们生命中的情绪危机。”[1]11因为文学创作作为一种“白日梦”,可以帮助作家抵抗人生的焦虑。[30]但人的心理世界是最为复杂幽微的,精神分析学派站在病态心理的角度对人进行剖析,其学科知识体系内部原本就充斥着巨大的矛盾与分歧,这就导致从心理批评的角度出发,不同的学者对同一个作家的创作心理也会形成大相径庭的认知。然而,无论评论家对作家心理的解读存在多大的分歧,他们所做的这些分析与批评,无疑都有助于揭示原本被作家隐藏得相当深沉的创作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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