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艺
小时候的家,在离平和县城十几公里的一个小山村。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七岁的时候,记得当年的阿嬷为了补贴家用,每逢圩日,就会挑一担母亲编制的斗笠去县城小溪镇三角坪卖,我也经常跟随一起去。
至今清楚记得那条通往小溪镇三角坪的路还是土路,沿路两旁种有很多高大的桉树,当时的路坑坑洼洼,偶尔有卡车或者拖拉机通过时,总是扬起一路尘土。我们一路步行,上坡下坡,很是费力,但一想到忍受这份辛苦,等会就能见到热闹繁华的三角坪,我就充满期待。
记忆中的阿嬷,满头的白发,在后脑勺盘一个圆圆的发髻。旗袍领式的灰上衣,黑裤子,衣服上打了好几个补丁。挑在肩膀上的两大捆斗笠,几乎遮挡了她弱小的身板,常见她略弯着腰,吃力地把扁担从左肩换到右肩,再从右肩换到左肩,走一阵歇一会,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即使霜冻的冬天,我们也经常走得气喘吁吁,浑身冒热气。我虽年幼但已懂事,经常跟阿嬷说,“阿嬷,我也帮你挑几个吧。”阿嬷总是笑一笑,轻轻摸一下我的头,说,“没事,不会累。”
当年第一次见到小溪三角坪,那种惊奇的印象刻印在我的脑海里,我长大后第一次看到大上海,也是那样的感觉。
当年的三角坪,密密麻麻的商铺,长长的一排排望不到头,红砖墙黑瓦片,二三层高的楼上有方方正正的大窗户。人们走在骑楼建筑的店铺屋檐下,不会被雨淋日晒。
三角坪幾条街道的店铺,林林总总,卖什么东西都有。卖农具的,卖布匹的,卖手工艺品的,卖小吃的,讨价还价,从各乡村赶来赴圩的人们让三角坪处处人声鼎沸。我们在几条街道汇集处好不容易挤到一个位置赶紧摆上斗笠,对面有一座半圆形的楼房最是显眼和气派,据说那里曾是人民公社的食堂。不远处有个阿婆叫卖油炸虾饼,还有一个老伯烧着一把大茶壶,他将大茶壶高高扬起,沸腾的热水冲进装有面糊茶的大碗里,那随风而来的香味,让我不停地吸鼻子。
下午一两点,三角坪的集市快散了,我们的斗笠也差不多卖完了,阿嬷会仔细地整理好一张张毛票,然后抽出一两张,去圆楼旁边的一家水面店买一碗水面。阿嬷总说,赚钱不容易,只能买一碗,还总催我多吃一点,吃剩下的再给她。
记忆中的水面很大碗,香喷喷,没有肉,上面漂着青葱碎末和油花。我大口大口又小心翼翼的吃着,总是自觉地吃到一半就恋恋不舍地把碗递给阿嬷。
很多年以后,我还能记得自己当年那幼小的心灵幻想:要是能住在三角坪,天天吃一碗水面,该有多好啊。
虽然阿嬷节俭,但炎热的夏季,她会在三角坪买一根冰棒给我,本地话叫“霜条”。卖冰棒的有的是斜跨着保温瓶,摇着铃铛,有的是装在四方形的泡沫箱里用自行车带着,沿街叫卖“霜条,霜条,一条五分”。“霜条”的颜色有白色、黄色、粉色好几种,但我记忆最深刻的是黄色菠萝味那种,那冰凉的特殊菠萝味芳香,让我甜滋滋的记了很多年。
在三角坪往中山公园方向的一个小巷里,有我们的一个亲戚,是阿嬷的表妹,我要叫她姨婆,阿嬷总会顺带一些自己种的地瓜蔬菜送给她,姨婆每次看到我们都非常高兴,常常拉着阿嬷的手说个不停。记得有一回姨婆说三角坪晚上要放映电影,热情地留我们住下。刚开始看大人在三角坪的空地上支起一块大大的黑框白布,不知道那是做啥用。后来电影开始了,大白布变成了一个荧屏,各种画面,很多大人小孩搬来板凳坐在大白布面前,旁边各种叫卖小吃的摊点,打着手电筒晃来晃去。小小的我既紧张又兴奋,虽然还不识字,但电影一开始就雄赳赳气昂昂的音乐和“八一”的字幕耀眼而神气,一直留在我后来的记忆里。
那些到三角坪卖斗笠的记忆在我读小学以后渐渐就没有了。一是父母不放心近七十岁高龄的阿嬷再走那么远的路途,再者是后来家里经济条件慢慢有所改善,母亲也没有再编制斗笠了。读小学到初中的时候,记得还去过几次三角坪,是跟家里的两个哥哥去的。那时家里有了凤凰牌自行车,哥哥骑车带我,一路说说笑笑,一会就到了。那时候的三角坪渐渐有了一些改变,有些店铺有改造搭盖过,有些墙面涂了白灰,原来摆在路旁的一些小吃摊点,比如卖虾饼的阿婆,烧面糊茶的老伯,都不见了踪影。但三角坪依然很热闹,很多当时比较时髦的东西,比如墨镜,花格子衬衫,港台明星大幅照片、流行唱片等稀奇物品,也要在这里才能找得到。
多年以后,已经中年的我,经常还会穿行在小溪三角坪。我查阅了一些资料文章,知道了早在清代时期,平和县城现有的小溪镇叫阳明保,一度改称为阳明镇,后来又改为小溪镇。早在清代康熙年间,当年的三角坪这一带已经是平和县热闹的圩镇场所。民国年间,修建起现在的中东街、中西街、民主街、九一七街四条骑楼形式的长街,使三角坪一带典当行、钱庄、洋行纷纷进驻,各种商铺云集。三角坪当时的大米、烟丝商号有四百多个,鼎盛时期,每天有五十多艘船舶运载烟丝前往漳州,再销往全国各地或者出口。后来随着时代变化,依然是各种商铺聚集,销售紧跟时代进步的各种商品,三角坪市井繁荣昌盛的状况一直保留到改革开放后。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逐渐成了县城便宜物品出售的集聚地,很多人看到人家衣服档次比较低,就会笑着问:“这衣服,三角坪买的吧?”
今天的三角坪,蜷缩在县城偏西方向的一个角落,虽然当年繁华热闹的老城区风貌依稀可见,但终究是时过境迁,面目全非了。当年三角坪周边的很多田野和荒地变成了今天的很多街道和高楼,并且取代了当年三角坪的繁荣,不禁让人心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感慨。有时从三角坪走过,那依稀的往事还会在心里浮起。那弯腰挑担辛苦卖斗笠的阿嬷;那香喷喷的半碗水面;那冰甜透心凉的“霜条”;那第一次看电影的小孩……种种记忆,仿佛伸手可及,又仿佛已随风远去。
有时会想,如果再过三十年,三角坪又会是什么模样?那时的我还会不会记得这些温馨得有点心酸的往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