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梗
我用沙写诗。
我用沙在竹简、丝帛、崖壁、空气中、
互联网上……在一切可以书写的地方写诗。
我用沙写诗,写着写着睡着了,
突然又像沙漏一样醒来;
星空在头上吱吱旋转。
我用沙在水上写诗,沙慢慢沉落到水底,
诗行却被水流保存着,
一路吟咏到远方。
我用东方古老的沙写诗。用小亚细亚、
希腊、波斯、古罗马、新英格兰、
冈底斯山、喜马拉雅的沙,
以及黄河、恒河、幼发拉底河的沙写诗。
我在大漠边关的丝绸之路上写,
也在小秦淮的桨声灯影里写。
我写时间之诗,死亡之诗,
同时也写着空间之诗。
我用沙写沙雕和沙堡之诗;沙滩保存了
它们全部毁损的形象。
米饭和蔬菜里的沙、父亲指甲里的沙、
母亲眼里的沙、供案上落满的沙……
无一不被我当做写诗的材料和工具;
我用牙齿写,用胃写,用有限的欢乐和
漫长的痛苦写;
沙沉入我的血液中,
——我寫诗,仿佛是在挖开皮肤,
要排出这些血液里的杂质。
我用沙写诗,以对抗散文的沙尘暴。
一个恍惚之人,是一个短斤少两的人。
像影子一样,他在黄昏边缘晃荡。
他用慢慢落下来的夜色,
支走头顶的天空。
现在,在大众视域公然的消失里,
他找回了自己。孤独因此像一块铁锚,
稳住了他恍惚的身影。
他不再恐惧深陷天空的樊笼;
黑夜如此纯粹,他将星辰引为同道。
然而,仍有恍惚之物通过他身体的
三棱镜,投射到远处某条
河流的水声之上。这种互动
加强了感觉的分类,使蛰伏在
丛林里的幻象,有如狮子在内心奔吼。
于是一个恍惚之人,支走了天空,
仍为大地所困。他在黑夜边缘晃荡,
很快,劳役将随白昼而至,
消隐的天空,亦会如一个古老的契约,
准时降临他的头顶。
我爱过的山顶落满了雪,
恍若一篇冬天的童话。
但它并不制造寒冷。——不,恰恰相反,
烈焰蒸腾,它像一只浴火的凤凰。
现在,在我昏蒙的眼睛中,
世界仍在下雪。——无物不是雪花。
然而正是这暮晚的雪,持续落着,
像一束聚光灯,将它从遥远的时空唤醒,
更清晰地投影到我这儿——
恍惚之间,我又回到了云遮雾罩的年代。
它像一个柜内的秘密——隐现于悬崖后面,
诱惑我一次次远足,
一次次去攀登和冒险……
那上面落座的眩晕,就着喘息,
见证了多少树枝折断的奇异声响。
而现在,当它被一场场大雪无情推远,
我也在另外一次出游中,
反方向去到了一个更为遥远的地方。
只有那落雪的山顶,洞穿时空——有如
神示,在我漆黑的幻念中闪耀;
仿佛雪是我的前身,唯有跳起来离去,
才能从高处落下,
覆盖它的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