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新福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550001)
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提出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问题,这是中国全面进入新发展时代的正确判断,也是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发展到一定高度后对国家现代治理提出的新要求。从世界范围来看,现代国家治理是一个系统性工程,必须全面配套,全方位推进。中国地域广博,各省市的发展层级和区位特性不同,尤其是东部沿海经济重镇和西部民族地区差异性极大,这无疑给我国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带来不小挑战。我国是农业大国,某种程度上,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顺利推行,其效果和得失很大程度上与乡村基层治理的成功与否紧密相关。党和国家虽然从顶层设计、制度优化、经济发展、法制建设、社会服务等宏观层面为基层治理定标导航,但推动基层治理更要激活基层本身的自治能力和传统活力,既需要体制机制、物质条件、经济金融等硬实力的保驾护航,又需要文化观念、文艺创作等软实力的浸润和引领。换言之,要有效推进乡村基层社会治理,不能缺少文化这一软实力的价值向度,而乡土文学作为乡村文化和乡村精神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乡村基层治理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随着中国社会和经济的高速发展,尤其是城镇化的大力推进,传统乡村固有的地域边界被不断蚕食,而城市对周边村镇具有极大的虹吸效应,加之城市有更多的就业机会,遂使农村人口不断向城市聚集,乡村的空心化、村民家庭的空巢化现象日益加剧。传统的乡土观念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村民向往现代城市生活的便捷,消费主义和快餐文化成为他们人生的一种追求。这样一来,“利益驱动成为乡村社会的最主要行为方式,几乎颠覆了传统的文化价值,乡村文化价值体系在慢慢解体”[1]。而商业化、城镇化带给人们生活极大便利的同时,也导致乡村传统文化被抽空,村民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随之发生重大改变,特别是年轻一代以逃离乡村为目标,他们内心对乡村传统文化日渐疏远,乡村文化原有价值载体和空间被无情挤压,乡村中很多本来依靠传统习性可解决的问题变得不可兼容。譬如触目惊心的环境污染问题、农户土地撂荒和闲置问题、不良风气开始蔓延和羞耻之心逐渐消解问题、邻里关系日渐淡漠人情味涣散问题、法制观念不强等问题。因此,传统的“诚孝俭勤和”等优良乡风需要弘扬,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社会关系需要恢复,乡村基层的精神文明急需重建。
物质富足和精神富有是社会良序发展的基础。在现代乡村基层治理过程中,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两手都要硬,缺少其中任何一个环节都是行不通的。过度追求物质,就会形成社会群体的功利化趋向;片面强调精神,则会使社会发展遁入虚空。作为精神文明范畴之一的文化,在现代国家治理体系中有着十分重要的引领作用。因为文化是一个国家的根,是区别于他国、他族的质的规定性。就当下而言,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转型,必须有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先进文化作为精神保障。而中国有着数千年未曾中断的文化体系,它为国家的现代治理提供了强大的智力支撑,譬如传统的道德文化、伦理文化、审美文化等,是数千年来维系社会稳定的根基,在传统基层治理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中国传统意义上的治理就是通过家族、乡绅、乡贤和儒家的道德伦理观、义利观、忠孝观、诚信观、和谐观、生态观等来维系乡村运转的正常化。
而文学和艺术作为精神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文化的重要分支之一,它在现代国家治理体系中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作用不容忽视,可为目前乡村基层治理提供助力。我国幅员辽阔,少数民族众多,农村人口庞大,民间文化多样,各种习俗繁复,这给乡村的基层治理带来不小难度。而作为主要描述乡土题材、展示乡村时代变迁、塑造乡土人物形象的乡土文学更应引起高度重视。在新时代乡村振兴和基层治理的大背景下,作家的描写笔触,不能将城乡进行二元对立的人为划分,不仅要深入城市,更要向广大乡村倾斜,充分阐释乡村固有特色,鲜活描述乡土自身的丰富魅力。文学以艺术展示现实世界著称,而乡村众多正能量题材值得作家去认真描摹和传播,当然也存在着不少传统陋习,这更需要用文学去批判。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以农村为主要描述对象的乡土文学,在乡村基层现代治理过程中可以提供另一种看待乡村的视野,或者能从文学的乡土呈现中找到一些可行的治理模式和既成的传统经验。
中国文学对乡村的眷恋和书写,是中国文学进入现代以来的传统。中国作家十分擅长描摹乡土,这一方面与很多作家有农村生活经验、或直接出身农村有关;另一方面也与中国长久的农耕文化所造就的农民对土地、乡村的依附特性有关。自20世纪二、三十年代周氏兄弟首倡并厘定乡土文学的内涵与外延以来,乡土文学便一直长盛不衰,尤以鲁迅先生为代表,不断用自己的文学创作叙述着乡土中国。他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中“蹇先艾叙述过贵州,裴文中关心着榆关,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2]之论常常被乡土文学研究者所引述,俨然成为学界评述乡土文学的第一判断。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一书的开篇就指出:“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3],这就告诉我们,围绕乡村基层治理的一切措施都必须根植“乡土性”。即便很多人离开了乡村定居城市后变为市民,也是由乡土转型而来,其心灵深处仍然不脱乡土性。
从社会功能上看,现代文学史范畴中的乡土文学可谓是乡村社会的一部百科全书,它可呈现乡村的优秀传统,倡导民风淳朴的基础伦理,回顾宗法制农村的治理模式,从中能总结出一些行之有效的乡村基层治理经验。在乡村现代治理的视域下,乡土文学如何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乡村维度给予充分呈现,既是文学的使命和生命力之所系,也是作家的责任和义务之所在。因此,只有不断挖掘乡村文化的核心价值,不断反思乡村治理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问题,乡土文学才能在新时代展示出现实的生命力。当下的作家应该花大力气将中国历代文学里睦邻往来的淳朴交往、孝亲爱老的家族文化、乡村自治的人文风范、自然和谐的人居环境、空灵美丽的自然景观等这些乡村独具特色的名片进行现代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而这些优秀元素一直是文明乡风的内核,也是文学常写常新的母题。作家应该根据时代发展将这些文学母题赋予新的时代内涵,成为乡村振兴和基层治理的价值力量。作家更应充分利用文学的审美性,以写实、虚构、追溯、展望等为书写方式,将乡村文化所深蕴的审美特质进行提炼与表达,形成既有浓郁乡土气息又有审美价值的文学文本。既能再现乡村特有的地域、人文景观,使乡村文化展示出新的生机,又能满足受众所期待的乡土审美,引发他们的心绪回归乡村故里。
概而观之,中国古代的基层治理依靠的是儒家伦理的内在调适和乡村宗法的外在制衡,这种模式在传统社会稳定时期是比较有效的,直到中国历史进入现代以后才被打破。尤其中国社会进入工业时代以来,乡村在传统与现代之间不断碰撞。体现在文学书写上,作家们无不感到现代性对故土精神的冲击,特别是农耕文明所形成的和谐向善的人际关系,在遭遇都市文明强势渗透时,改变了传统的村落模式和村民的文化经验。“在工业文明的蚕食下,田园牧歌式的乡村已渐渐面目全非,乡村的废墟上耸立起来的是一座座现代化小城,物质的世界变得如此美好、丰富,而人的灵魂世界却变得飘飘忽忽、无处着落”[4],原本温厚淳朴、善良互助的民风遭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引发了村民的自我身份认同危机,导致他们对生活观念及精神追求产生疑虑。人们狂热地追随着商品经济大潮,离开了祖祖辈辈赖以生活的故土田园,背井离乡奔赴现代化的都市谋生。乡民们的背井离乡,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空间位移,也伴有社会位置、知识经验、个人情感的转换和剥离。因此,如何让村民甘愿坚守故土,重回精神家园,滋养他们的精神世界,丰富他们的人生阅历,让他们回得去农村,记得住乡愁,投身建设美丽家园,重塑乡村文化原核,让乡村重现传统与当下的活力,成为当下乡村基层治理的重要环节之一。作为语言的艺术,文学描写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文学是现实社会、人性的艺术再现。乡土文学是呈现社会现实最为有力的载体,百年中国新文学,不啻是一部重头的乡土文学史,即便其他描写类属,譬如科幻小说,都市文学,网络文学等,也并非和乡土文学泾渭分明,而是有所交叉。我们如果要评判中国文学中最有成就的作家作品,能葆有长期艺术生命力的经典名作,只能到乡土文学中去寻找,其他文学类型并不普遍。
作家挖掘乡村基层治理中的文化元素,就是要将传统的乡土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这对作家的现实敏感性提出了较高的要求。作家一方面要让乡村能享受到改革开放和经济高速发展带来的红利,推动乡村治理的现代转型,另一方面也要赓续乡村治理过程中的传统经验,实现传统和现代的有效对接。历史是一面镜子,我们“不但可以在以往的历史中追寻传统,而且可以在当下生活的折射里发现传统”[5]。而乡土文学一贯以回溯传统、描述乡村样貌为其强项,乡土作家要自觉展现乡村特色,引领乡村精神向度,呈现乡村的多样性与独特性,保存并活化乡村传统记忆,这在中国现代文学领域十分常见,也非常成功。如巴金小说里的巴蜀风貌、老舍小说和戏剧中的北京味道、沈从文笔下的湖南湘西习俗等,就是展现中国丰富乡土世界的突出代表;而当代作家中,莫言的高密东北乡、陈忠实的关中文化记忆、阎连科的河南乡村世界,也是呈现乡土世界的力作。作家们以典型乡土人物为金线,将乡土中国的地域特质串联起来,形成一幅幅包罗万象的乡土感性画卷;同时又通过文学的审美表达,如经过虚构和夸张、想象和审美描写,将地域性的乡土书写上升到全国性、乃至世界性的高度,这就是文学的强大力量。有时候,一部成功的乡土文学,可以让世界记住一个渺小的地域,留心一些毫不起眼的乡俗,而这正是乡土文学的价值和意义。正如有论者指出:“以农村生活为创作题材的文学作品,不仅仅和一个国家的经济兴衰、政体沿革、伦理流变、社会发展密切相关,也常常和一个民族的人民的文化生态、文化心态有关,和一个民族的精神的飞升、心灵的丰盈、情感的和谐、人格的完善有关。”[6]尤其是那些代表性的优秀乡土文学作品,它们对乡村的展现客观具体,常常包孕着可贵的乡村基层治理经验。惯常而言,在乡土题材的文学作品中常常蕴含着一个民族最潜在深沉、最充实雄浑的东西,甚至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内在传承。像陈忠实的《白鹿原》就以文学的动态还原功能,对清末民初陕西关中传统乡村面貌进行活态呈现,能使当下的人们认知当时乡村治理的族长——乡绅组合模式的有效性。很大程度上,文学对乡村的书写,比起其他艺术形式更为自由灵活,也更为全面多元,也比其他艺术形式更含蓄、更深刻,因为文学对乡村的表述不是简单的照相式的表层还原,而是利用语言文字的内在张力,艺术地阐述乡村风貌,刻画乡土人物,尤其通过作家的艺术处理,可以在真实的乡村样貌上融入审美、文化、时代的内涵;此外,文学还可以用旧题材表达新观念,也可用新题材承载旧传统,使得乡土文学含蕴着更为丰富的精神价值。
在推进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建设的当下,乡土文学书写的空间和朝向更加多样化,在保持乡土文学地域性的同时,还要积极拓展艺术表达的空间。作家可以关注现代科技对乡土的积极改变,如从时代对农民命运的影响等入手,像互联网大数据的迅猛发展、电商进村的意义和对传统流通惯例的冲击,以强调科学技术的价值;可去书写国家对农民工返乡创业的扶持,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新面貌等,以传承勤劳美德的时代意义;亦可去描绘在同步小康、脱贫攻坚等伟大事业中的典型人物,以树立榜样的引领力量。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样的乡土文学一定能扬弃村民的传统观念,让他们充分感受脚下的这片土地,筑牢乡村基层治理的人文基础。只有依靠基层民众的力量来建构乡村治理的文化体系,才能为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提供永不枯竭的精神动力。
乡土文化是乡村的灵魂。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要同乡村基层治理同步推进,必须形成有效合力才行。党的十九大提出建设美丽中国,乡村振兴关乎农业农村的未来发展。乡村振兴不仅仅是要振兴乡村经济,更要激活乡村的传统功能和文化活力,努力建设乡风文明的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新农村。作为农耕文明的突出典型,乡村是中国文化的原生性土壤,梁簌溟指出:“中国社会是以乡村为基础,并以乡村为主体的;所有文化,多半是从乡村而来,又为乡村而设——法制、礼俗、工商业等莫不如是。”[7]乡村分布着广袤的田土和农民,承载着中国历史的演进和中华文明的生成。从这个意义上看,乡村基层的现代治理,一定要将精神、体制、物质等一并抓牢抓实,不能顾此失彼,千万不能重物质轻精神、重现实轻传统、重实用轻文化。我们传统乡村所蕴含的伦理价值、淳朴民风、天人合一的思想、相亲相爱的人际关系等都是值得倡扬的乡村文明。而这些应该成为乡土文学着力描述的题材,作家应将这些千百年来美丽乡村传承的本真元素给予文学和审美的呈现,用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力量去导引现代村民的精神风貌,让他们去思考商业化、城镇化时代美丽乡村建设的时代内涵,切实以主人翁的态度,去发现并体验美丽乡村的真正魅力。
中国传统村落有着相对单一的文化环境,历史上形成了相对统一的治理模式。面对商品经济和工业化大潮的冲击,传统的治理体系已不能适应现代社会的需要。国家治理必定要覆盖乡村基层,形成全国城乡一盘棋的格局,这是当下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必然要求。乡村承载了千百年来乡土中国的优秀传统和乡村文明,如宗亲、家族之间的血缘理性、伦理孝道,人与自然之间和谐共生的生态理念、人与人之间的纯真交往相互帮扶、友爱自律的人际关系等等,都是国家现代治理模式的有益补充。这些重要的传统题材,无疑是乡土文学重点书写和阐释的内容。具体而言,乡土文学可以利用鲜活的语言、典型的形象深入阐述乡村文明,将中华优秀乡村文化通过文学的审美功能给予充分呈现,为乡村基层治理现代化提供丰富的精神滋养。一个作家只有将文学艺术写在广袤的乡土上,立足乡土母题,根植乡村文明,展示真切的乡村体验,才能充分挖掘乡土资源,形象地讲好乡村故事,精彩地表述乡村生活。因为文学不仅仅只是给人带来审美的愉悦,还要引导人们去求真、求善、求美。纵观百年中国乡土题材的文学书写,我们可以发现:现代作家立足于救亡和启蒙的话语建构,学习外来文学的现代表达技巧,积极吸收西方现实主义文学的精华,用现实的笔触书写乡土,在对传统乡土的积极审思中实现了文学的现代转型;建国后,乡土文学的书写者将笔触投向为建立新中国而艰苦奋斗的人们,鼓舞人们的建设斗志,真实记录中国人民在中华民族救国、兴国的过程中发奋图强的形象品质,在文学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改革开放以来,乡土文学的写作者们敏感捕捉时代变迁,以贴近民众生活实际为导向,展示了民间力量解放的伟大,人性复苏的艰难历程;21世纪,中国乡土社会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发展变迁,新时代的作家们立足乡土现实,他们积极思考,尽力还原乡土生活的真实面貌,引领人们关注现实社会的发展进程,全力推进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乡村建设。作家在挖掘乡土题材,叙述乡村特点时,从塑造乡贤形象、理顺乡村治理关系,缓解宗族矛盾、倡扬家族精神等题材入手,用现实主义的视角呈现乡土;从美丽中国、生态乡村等出发,多维度书写绿水青山之美,建设美丽乡村之好、走向共同富裕之乐等,将国家民族热点和乡村特色结合起来,充分挖掘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的形象系列,将乡村写活,将人物写活,将大时代、大背景写进读者的阅读审美里,用乡土文学凝聚乡村精神,推动乡村振兴与乡村治理现代化。“中国当代社会在转型过程中所展开的当代生活,随着时间的推移还会产生更多新的内容,这些新的历史内容自然会带来更多的文学的新的因素,但不管怎么变化,文学不会失去它所拥有的美的尊严和精神的力量。”[8]中华民族从富起来到强起来,基础在幅员辽阔的中国乡村。要实现“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乡村基层治理目标,乡村文明的现代转型,乡村文化的积极建构显得十分重要。借助文学审美的现实力量,积极表达现代乡村的伦理道德,激活乡村游子的故乡情愫,实现城乡一体,使乡村真正活起来,让人们向往乡村世界,让游子记得住乡愁。
现代化建设的路径表明:“在工业化和城市化进行到一定程度以后,都转向传统文化复兴为主轴的乡村振兴运动,譬如日本的‘造村运动’、韩国的‘新村运动’。这些运动也都是在经济发展之后,重新认识到本国传统文化对于发展文化经济和塑造认同乃至国民精神的巨大作用。”[9]中国文化的核心和精髓,正是孕育于乡土之中的,在积极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建设的当下,作为国家治理现代化的重要环节,乡村基层的现代治理也必须全方位推进。新时代的乡土中国已经发生着深刻变化,如何提炼乡村特色,守护乡村历史,讲好乡村故事,重塑乡村文明,重建乡村文化,都是值得作家不断去书写和思考的领域,更是作家的责任和文学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