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大勇,朱丹丹
(1.绍兴文理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2.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中国性” (Chineseness)是近年来用于探讨海外华文文学与中国文学融汇与联系的一个新词。从构词法的角度看,中国性(Chineseness)构成的方式是名词 “中国” 加上后缀 “性”,“性” 可能是英语词尾“ness” 的翻译,表示性质、状态。因此,中国性与中国特质、中国元素、中国风格、中国概念、中国想象、中国经验等有关。而本文题目所称的菲律宾华文文学的“中国性”,则主要依据对菲律宾华文文学文本的分析,将其显现的中国特性分为乡土中国、文化中国与美学中国3 个层次。“乡土中国” 侧重于实体性、具有实物性质的内容,如祖国的山川大河、家乡的村庄阡陌与风土风物等;“文化中国” 侧重于抽象性、精神和文化层面的内容,如影响东南亚华人、以儒家文化为中心的传统文化以及各类地方文化;而“美学中国” 侧重于中国文学艺术(特别是中国古典作品)所特有的艺术特征、创作技巧、艺术形式、审美特色、美学品格等。本文以鹭江出版社2000年出版的《东南亚华文文学大系·菲律宾卷》为研究对象,试图从“乡土中国”“文化中国” 与“美学中国” 3 个层次分析菲律宾华文文学作品所体现的“中国性”。
“乡土中国” 是菲律宾华文文学表现其“中国性” 的第一个层次。“乡土中国” 是一种接近自然原生态的中国,它包括家山故土与故乡风物。“乡土中国” 是个体生命的根系,也是民族精神的本源。作为菲律宾华人的心灵归宿与寄托,乡土没有因空间的隔绝在菲律宾华文文学中缺位,而是被不停地书写。背井离乡的侨民回望这片承载着自己生命记忆的乡土,未曾在这片土地生活过的华裔在想象之中构建中国,“乡土中国” 实际上已经成为他们抵御自我迷失与寻求身份认同的象征系统。
离开故土的人,感受最直接与深切的就是脚下土地的变换。第一代与第二代的菲律宾华文作家,虽然身在海外,生命之根却仍为故土所系,于是这份家山故土情怀溢于他们的笔端。第一代菲律宾华裔(简称菲华)作家若艾的长诗《大赌赛》就饱含着作者对故土深沉的爱与痛,他时而甜蜜地回忆起南方“宁静而又温暖,温暖且是宁静的村舍”,时而沉痛地叙说“国中是幅破烂的地图——历经延绵的烽火所灼伤,呈现软弱苍白的国体,整整瘫痪了一世纪”,但最具震撼力量的还是他发自肺腑、字字泣血的呐喊:“要以颤抖的手,挽住一千个不安的日子,跟带血的太阳,以跑马拉松的姿态,尽我吮乳的心力,奔赴你——失落了十余年梦的家山。我愿把捡回来的生命,伤残的躯体,整个的奉献给你——曾经困顿颠连,愁苦与共的,山河呀,国土!”[1]589岁离乡的第一代菲华作家林泉也对故乡有着深切的怀念,离家40 余载,他仍清楚地记得故乡独特的气候:“那里四季虽不甚分明,但总有寒暑之分,可比起近赤道的一年长夏的岛国,也的确凉爽得多。”[2]在远离故乡之处,“久滞天南,一到暑季,镇日汗流如注,总令人想起故乡天高气爽的宜人秋天。雨季降临,更是整天淫雨倾盆,满街泥泞。萧索的情怀,益使人怀念远方的故乡”[2]。儿时记忆中故乡清爽的气候永远留在了作者心中,使他不论居住在何处,都会将当地的风雨与故乡做对比,作家敏感而诚实的身体最先感受到了思乡的痛苦。
第一代、第二代的华侨回忆起故土如数家珍,也在心底藏着对故土的一份哀婉深情,而第二代、第三代华裔作家,对中国的书写则少了乡土经验的分量。钟怡雯在《从追寻到伪装——马华散文的中国图像》一文中,曾敏锐地指出:“相对于曾经在中国大陆生活过的祖父或父亲辈,马来西亚第二代、第三代华人最直接的中国经验,就是到中国大陆去旅行或探亲。那块土地是中国文学的发源地,他们曾经在古典文学里经验过那未被证实的风景和地理。从长辈的口耳相传之中对那块土地及亲人产生感情,或者经由文学催生想象,因此这些旅游文学中,我们可以读到被风景召唤出来的文化乡愁,而最常见的符号是长城、黄河和海棠。这意味着中国的情感都是从书本、长辈及民族之情所引发的。他们因为风景的召唤而产生激情式的认同。”[3]这里说的虽然是马来西亚华文文学,但同样适用于菲律宾华文文学。的确如此,出生在他乡的第二代、第三代海外华人,中国景观对于他们而言,引发得更多的是民族自豪与文化认同,与父辈相比则少了沉重与深刻的故土情结。
幼年就随家人移居菲律宾的作家莎士登上长城时,“感受着千古以来长城所经历的风霜,缅怀我泱泱大国的历史文化,内心充满了庄严与肃穆的意识”[4]76,在第6 次回国游览云南时,“祖国的壮丽的山河、悠久的历史、古老的文化,令我感到万般自豪与骄傲”[4]115。菲华作家陈琼华50年来“只能在书海中神游中国,想象那千古名胜的风姿”[5]86,她前往上海和北京参加文化之旅,登机时竟内心忐忑,因为“平时听多了有关大陆种种不合理的事情,心里难免有所不安”[5]86,陈琼华因未曾在中国生活过而对中国感到陌生,缺乏信任。但在游览中国时,她又因壮丽的景色而满腔自豪,下长城时她“回顾蜿蜒的长城,胸膛一股好汉英勇的气魄洋溢着——我也到过长城”[5]92,在游记散文的结尾,她写道:“希望海外的中国人,不要错过遨游中国壮丽江山的机会。”[5]100在书写乡土中国时,华裔作家更多是由对中国与祖辈的主动想象来激发心中情感,但由于缺乏亲身经验与情感的投射,只能以局外人的身份对乡土景观进行外部观照,所以在上一代心中曾被灼伤的故土,饱含着热泪与辛酸往事,多年后这片土地以繁华姿态落到下一代眼中,则只能用来瞻仰感叹,华裔们激情式的抒情之下已然潜伏着距离感。
除了眼不能见、只能在心中牵念的故土,人们也总是对故土特有的风物念念不忘,风物凭借着美味与其所象征的族群习俗,不断牵引召唤着漂泊南洋的华侨们失落的肠胃与心灵。故乡风物通常是特定节日的饮食,并不一定稀有昂贵,却是远离故土的菲律宾华人渴求的美味,在清贫朴素的年代,平民的日常岁月里,节日的吃食总带着温馨而热闹的色彩,所以对这些风物的呼唤也或多或少显示出菲律宾华人移民对年少时安定祥和年岁的留恋。
比起被迫离开而再难回去的遥遥故土,对风物的牵挂却可以在节日通过消费品尝不断地得到满足与重温。在菲律宾,并不盛行过中国节日,但王彬街售卖的各类节日风物仍备受华人青睐。菲华作家们总会在传统节日时由一只粽子、一块月饼、一枚甜粿追忆往昔,遥望故土。菲华女作家晨梦子端午节忆起童年时邻居好友送来的粽子,春节在望时看到华人区的甜粿,不由“百感交集”,认为甜粿虽然甜得单调,却使人感激“在平凡的底层,也有一份喜悦”[6]。明澈面对月饼想起自己“炊烟袅袅的童年”,仿佛听见自己“孩提时代的笑声”[7]283。陈琼华的小说《一块月饼》中,麦克为了给中秋节思乡心切的父亲一份惊喜,特地偷偷跑到王彬街为父亲买回价格不菲的月饼,而麦克的父亲每当思乡病发,就去华人区,“上馆子吃番薯粥佐咸鱼、菜脯、芋咸、脆瓜;返回时买些中药、蜜饯、肉松、皮蛋、豆干、豆腐、大陆罐头……”[5]260。陈琼华在短暂的回国之旅中,为同事们从路边卖番薯的小摊车那里买了一斤番薯,“捧着用旧报纸包裹的热番薯,好像握着热水袋似的暖和了我全身”,同事们一见便一片哗然,粗糙的番薯此时变成珍品,“热腾腾的橙红色番薯又甜、又香、又软,吃得大家齿颊留香”,陈琼华颇有感触地写道:“从吃过烤番薯后到今天,我无时不在想那甘甜、十分乡土味的烤番薯。”[5]98可见食物在朴素的思乡情感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所有这些关于故乡风物的书写,都饱含朴素而真挚的感情,体现了菲华作家在经历了艰辛迁徙的沧桑年岁与时空和身份的转换后那一颗仍然天真、柔软的赤子之心。
在菲律宾华文文学中,“文化中国” 是其“中国性” 的第二个层次,潜移默化又无处不在。菲律宾华人华侨,祖籍福建的占90%,而且大多来自闽南地区(泉州、厦门、漳州),因而菲律宾华文文学的“文化中国” 带有浓厚的闽南文化特色,主要表现为安土重迁、崇祖追根的文化心态以及自强不息、爱拼才会赢的积极人生观。
农耕文明使得自给自足的中国农民历来特别看重土地,养成了中华民族安土重迁的文化心态。在19世纪,中国还未向世界敞开大门,平民百姓更无离开家乡的观念。直到在战乱频繁、饿殍遍地的故土无法生存时,中国广东、福建等沿海一带的老百姓才背井离乡,南下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菲律宾等地谋生,由此形成“下南洋” 现象。
安土重迁的文化心态是深刻而稳固的,不会因为离乡轻易改变。同时,积贫积弱的中华民族在那一历史时期危机四伏,移民们“下南洋”要面对更加残酷艰辛的生存考验,安土重迁的文化心态催化驱使着第一代菲律宾华人移民作家们在颠沛不安中不断地抒发自己对故土爱与恨、留恋不舍与哀婉不幸的复杂情感,不断书写着乡愁与放逐的母题。
第一代菲华作家若艾,在诗中朴素真挚地诉说自己重返故土时被抚慰的心理感受:“家给你补偿,给你温暖,给你受伤的心灵,以深深的慰藉。家是如此的可爱,是如此的温暖。诉千万遍,都不要离开家,都不要离开娘。”[1]60然而千年来可以依靠的土地家园也变得贫瘠,土地与人的稳定关系被打破,若艾不得不离开破落苦难的中国,“我是土地之子,土地却不能喂养我,迫我浪迹七洋洲,漂流三千里……”[1]80,他无可奈何地流亡,不仅背负着紧迫的生存压力,更背负着沉重的文化心理负担。这份对中国家园土地的深情也同样为9 岁离乡的菲华作家林泉所体会,“每逢见到梧桐树,我便想起故乡那小小的梧桐村。有时在诗里读到‘梧桐’ 二字,我也会想起故乡那多么有诗意的名字”[2]。可见不论漂泊何处、定居何方,对故土永不改变的深情是菲华作家的重要表征之一。第一代菲华作家明澈更是体会到了这种难以挣脱的羁绊:“骨肉的亲情像一条相思的线/永远挣不断/归来吧! 那是母亲的呼唤/归来吧! 那是父亲的声音。”[7]187安土重迁的心理与对家的依恋,使游子与家乡永不失却情感联系的文化,促使着外出的菲华作家们进行绵绵不绝的乡愁书写。
这份深情的乡愁书写也感染了第二代、第三代华裔,只是,安土重迁的文化在出生在菲律宾的华裔作家笔下,则不再有对那片遥远土地的亲身感受与抒情,更多的则是抽象升华为对中华民族文化面临消亡的忧虑。和权在《石狮》中借物言志,认为两尊石狮怒目是“为这条长街/变腔的华语/斑驳的汉字/为遗弃了/家族和姓氏的人”[8]35-36;晨梦子在散文《说好闽南语》中提醒社会关注华文教育的重重危机,她自己坚持年年在菲律宾华文文坛进行汉语写作[6];作为一个教育写作者,秋笛也在散文《读华文?!》里发表了“身为(菲律宾的)少数民族应该重视并保留自己的文化” 的见解[9]。菲律宾第二代第三代华裔作家们虽然对乡土缺乏具体的实感,但仍受民族基因与乡愁文化的影响,时刻践行着文化寻根的自觉,和父辈一起秉承家乡文化习俗,讲家乡方言,守家乡规矩,他们重视传承与固守血缘文化和地缘文化,保持着崇祖追根的文化心态。
尽管对故土和族群都怀有沉痛的依恋,但菲律宾华人还是凭借着顽强的求生意志、自强不息的中华民族精神与爱拼才会赢的积极人生观继续前行,进而风生水起。菲律宾华人筚路蓝缕、开拓创业,他们在这个过程中的动力很大程度上源于闽南文化的核心精神之一——爱拼敢赢的进取精神。虽然菲华作家们大都是敏感细腻而爱好文学的华人,但他们也不乏在社会中立足的干劲与实力,不论是从事教育事业、关心华文教育发展的晨梦子、秋笛,还是秉承了闽南文化中的儒商精神,告诫年轻人要以商为先,奋斗到有所成就再从事文学的明澈,都展现了他们在事业上的自强与进取。
明澈年少外出时就给自己定下目标,要“做个番客返故乡光大门庭”,在散文《回乡记》中他感叹自己,“想不到,一出门就熬过了四十年”[7]42,此一“熬” 字,是漫长的“不便为外人道也” 的艰辛。而最直接地宣扬这种自强不息、爱拼才会赢的积极人生的诗句,出现在若艾的《大赌赛》中:“挡住扬帆撒网的进路! 我们用最大的毅力,以勤俭、忍耐、宽恕,发扬汉家礼让与谦冲,敬业乐群的美德,跨越波涛滔滔。”[1]74同样是第一代南渡菲律宾的华文作家明澈,诗中也出现在四面八方的黑暗中“却依然在赶路” 的赶路人,他在诗中不断警醒自己“别去回忆那些苦难与创痛的日子”[7]190,要像树一样“没有怨叹/只有做工/没有目的/只有希望”[7]194,“在凄风苦雨中/长出枝桠”[7]194,他将自己看作被埋得很深的种子,声明“尽管你把我/埋落尘土/在最深的地方/我的挣扎力更强”[7]219,要求播种人“把我的生命/埋去泥土最深的地方/去萌芽”[7]198,因为“别以为没有阳光的地方,花朵就不会开放。别以为没有雨水的地方,草木就不会茁长”[7]198。从一片破碎的土地前往另一片同样具有巨大生存压力的土地,东南亚华侨经历着巨大的人生挫折,在苦难面前,他们坚守着骨子里那份自强不息的中国气概,秉承着闽南文化中那份踏实而又坚韧的民间智慧,终于实现了自我的救赎与超越。
“美学中国” 是菲律宾华文文学“中国性”的第三个层次。“美学中国” 侧重于指中国文学艺术(特别是中国古典文学艺术)所特有的艺术特征、创作技巧、艺术形式、美学品格等。相对于浸染了浓厚的乡愁与“离散” 色彩的“乡土中国” 与“文化中国”,“美学中国” 则突出了艺术特质,它是菲华作家在文字中自然流露或有意追求的中国式审美倾向与美学风格,根植于菲华作家对中国文学的美学风格的认同,也是菲律宾华文文学作品“中国性” 最具有魅力的体现。“美学中国” 在菲律宾华文文学中主要表现为中国古典诗词的美学风格与佛教的美学境界。
意象是诗歌的核心。对应着菲华作家们念兹在兹的乡愁母题,菲华诗人的诗歌也出现了大量中国古典诗歌的“乡愁” 意象,如若艾《孤客》中的“孤客”“天涯”“梧桐”“秋思”,《大赌赛》中的 “车轮、马迹、驼铃,明月、霜花、野渡”[1],明澈在思乡时联想的“酒”“笛声”“小桥”“薄雾”“月亮” 等,悼念友人时联想的“秋菊”“秋霜”[7]。这些中国古诗词常见的意象群落,承载了丰厚的内涵意蕴,菲华诗人在异乡用母语进行文学创作,抒发心中悲愁时,也自然地沿用了这一融情于意象的抒情传统,在对古典意象的灵活运用与流畅的神思传达中,菲华诗人使得其诗歌呈现出含蓄蕴藉而余味无穷的古典美学风格。
菲律宾华文文学中的小说与散文中也不乏古典美学风格,尤其是菲华作家施柳莺的写作,其散文《抱一壶月色回家》[10]中,环境古色古香,人们邀月小聚,有如“兰亭雅集” 的风雅古人,品茶煮茗,吟诗作对。而她的小说则仅从名字就能看出其浓烈的古典风格,如《天凉好个秋》《鹧鸪天》《丁香结》《碧螺春》《恨别鸟惊心》等[10],均洋溢着婉约柔艳的古典美学气质。施柳莺作为菲华作家中极具个性的一位,沉浸在由自己的文字所塑造的古典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女性角色大多是柔若无骨的古典美人,却有着旁人不能理解的隐秘心理与强烈个性。她对女性形象的描写也有几分鸳鸯蝴蝶派小说家的风格,譬如“几绺乱发闲闲地垂了下来,使她那张冷霜般的脸添了几分慵懒与病态”[10],施柳莺讲述着的是近似贪痴嗔怨的迷离故事,情节扑朔淡化,带有几分玄幻神秘色彩与淡淡颓废的宿命基调,而这一风格的根源依旧是中国古典诗词这一美学世界。
佛教自汉代传入中国后,与中国原有文化相互影响。佛教的思想尤其是后来在中国产生的禅宗思想,给诗歌带来新的内容,丰富了诗歌的意境。菲华作家也深受佛教影响,作品中时常出现“佛” 的形象与饱含禅味的诗文,形成了通达和谐简约神秘的美学风格。
宋代严羽的《沧浪诗话》以禅喻诗,强调“妙悟” 对诗歌的重要:“大抵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唯悟乃为本色。”[11]“妙悟” 是禅宗所讲的对于宇宙本体的一种形而上的体验,禅宗主张在日常的感性现象中,尤其是在大自然中去领悟那永恒的空寂的本体,一旦诗人达到了这种“悟”,就会拥有禅悦,其诗也会体现出一种“本色”,一种澄澈的通达之美。若艾的《来上五十》,就是在爬山的过程中他想到“佛说世界是驿站”[1]23-24,获得了一种更为开阔的时空感,继而表达了“我要攀危巢幽宫/追觅子昂的行踪/将名利轻轻扬弃/悟彻死生与穷通”[1]23-24的向往,虽然若艾并未体会到“妙悟” 的境界,然而在这一主动的对佛教境界的追求中,他的诗句已经由眼前的古迹联想到古人子昂的行踪,并想象到世界如同驿站,这一由实转虚的哲思流动过程本身即体现了一种通达、开阔、和谐的美学品格及审美倾向。
除了“顿悟” 的教义,禅宗对中国艺术意境的另一影响,是对简约美的追求。禅宗主张“不立文字,教外别传”,这一主张意在表明禅道不可言传的深邃与博大,由此,体现佛教思想的诗歌往往尚简,简约的形式也就带来了“言有尽而意无穷” 的美学风格。菲华诗人和权的诗简约而有韵味,有“一轮旭日般的佛意”[8]13有待唤醒,也有 “睨视大千世界/拈花/微笑的/佛”[8]21等待被雕成,然而其诗往往点到即止,字数寥寥,一闪而过的“佛意” 并不被诗人点明,富有余味与神秘哲思。
此外,施约翰在《你的形象与走向——致足球》一文中,对足球这一形象做出与佛教相关的联想,他眼中的足球“是一圆通”,被踢入球网则是“坠入那张情网”[12],诗中充满任运自在的禅趣境界。施柳莺的作品古典美学风格浓厚,她也在小说与散文中频繁书写佛教元素,比如在散文《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10]一文中,作者与师父法净充满佛理禅机的对谈与人事的变迁,使文章整体充斥着人生无常、飘渺悲凉的悠远意境。
综上所述,佛教元素给菲华诗人的作品带来了通达而和谐、简约而无穷、自在而悠远的美学境界。若究其创作心态,对禅宗佛理的审美偏向也许与菲华诗人身逢乱世的处境经历有关。如同佛教在混乱的南北朝得以兴起壮大,佛教的境界也在颠沛流离的南洋诗人笔下绵绵不绝,显出其“中国性” 的独特一面。
引用新儒学大师唐君毅先生的话,所谓“花果飘零,灵根自植”,流寓到东南亚各国的华人移民们就像花果飘零各地,虽然随着时代的变迁,他们逐渐有了新的家园归属,但他们都源于共同的根基,因而日后也都展现着相似的“中国性”。菲律宾华文文学中的“中国性” 有三个层次,从逻辑关系上来说,“乡土中国” 和“美学中国” 都具有“文化中国” 的内涵,因为无论是家山故土、故乡风物,还是古典诗词的美学风格、佛教的美学境界,都蕴含着中国文化,“文化中国” 具有更宽泛的意义。著名学者杜维明提出“文化中国” 的概念,“文化中国” 是一个与“政治中国”“经济中国” 并列的历史化概念,“既渗透政治和经济之中,又凌驾政治经济之上”[13]439。首先,从地理意义上来说,包含“三个意义世界”:一是中国和新加坡;二是“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华人社会”;三是“一批和中国与中华民族既无血缘关系,又无婚姻关系的国际人士,其中当然有学者和汉学家,但也包括长期和中国文化或中国打交道的企业家、媒体从业员和政府官员”[13]409-411,461。其次,从思想内涵上来说,中国文化是其精髓,是打通贯穿“三个意义世界” 的公约性核心内容,只要是认同或关注中国文化的人都可以划入“文化中国”的意义世界。因此,杜维明说道:“‘文化中国’的三个意义世界作为一个文化圈,或者叫汉字文化圈或筷子文化圈”[13]439。由此可知,菲华作家创作中的“中国性” 实乃是一种“文化中国”的书写。从“文化中国” 的地理意义上来说,菲华作家群体属于“文化中国” 的“第二个意义世界”;从“文化中国” 的思想内涵来说,本文所涉及的3 个层次,不属于“政治中国” 或“经济中国” 的范畴,而是“文化中国” 最典型的体现。“文化中国” 是连接海外华人华侨与中华民族最坚韧的精神纽带。“对于东南亚诸国的华人而言,即使更改了国籍,但文化上的根基与归属是难以消弭的,这是全世界华人凝聚力的来源,也是唤起和维系东盟诸国华人为中华文化复兴而共同努力的良好契入点。”[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