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文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姚雪垠是抗战时期崛起的重要作家之一,其文学创作具有鲜明的时代印记。战时他用两种语言创作小说,一是用河南农民的大众口语写农村人物,二是用传统白话文写青年知识分子,作品引发了极大的反响,却在战后遭到胡风等人的猛烈批判,被当作“非现实主义”倾向的代表,甚至被扣上了“娼妓文学”“色情文学”的帽子,加之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和“文革”时期的一系列批判,其文学价值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被遮蔽。事实上,姚雪垠的战时创作虽有不足之处,但亦有其独特的价值和贡献。杨义对姚雪垠的作品有较为公允的评价,认为姚雪垠“追求抗战文艺的厚实和多样”,“在广泛探索中显示艺术潜力”。对于他写知识分子的“抗战加恋爱”小说,杨义称它们泥沙和金粒混杂,却也有着不可忽视的艺术潜力[1]。姚雪垠的“抗战加恋爱”作品融入了自身的心路历程和生活经历,描绘了知识分子面临的社会救亡需要和个人恋爱需要之间的矛盾,明显受到了“革命加恋爱”模式的影响。长篇小说《春暖花开的时候》,中篇小说《戎马恋》 《重逢》,短篇小说《伴侣》 《三年间》,都属于这一类创作,姚雪垠以此反映出青年知识分子在战时的苦闷、彷徨与追求。本文对姚雪垠的“抗战加恋爱”小说进行分析,旨在阐释其创作原因与意义,揭示其对“革命加恋爱”叙事模式的超越。
一
回到那个年代我们会发现,战争中作家的写作无比艰难,他们肩负知识分子的使命有着强烈的反映战争的欲望,但往往难以创作出高质量的抗战文学作品。老舍在其《火葬》序言中指出“抗战文艺,谈何容易”,他想多方面去反映战争却面临“大事不知,小事知而不详”[2]的尴尬境地,视野的局限与战争经历的缺失决定了作家创作水平的参差不齐。而当“文章下乡,文章入伍”的口号提出,看似两者并重的口号实则是“下乡者”多,“入伍者”少,“入伍者”中受到“前线主义”嘲讽和现实困难便退却了的也不少。姚雪垠却在前线呆了四个年头,武汉沦陷后,他响应“文章入伍”的号召,参加第五战区的文化工作,推动中共地下党在豫南鄂北的文化事业,参加“笔部队”,多次奔赴鄂北、皖西、豫南的前方敌后,直到1943年才去往大后方,期间目睹真实的战场风云,接触平民与官兵,创作了大量激昂的文字,这样的经历无疑会使得姚雪垠的创作焕发不一样的光彩,从得到郭沫若、茅盾、张天翼等人的高度评价,有好几种文字译本的《差半车麦秸》,到一经发表便被国共两党评论家纷纷叫好的《牛全德与红萝卜》,再到多次加印脱销却在战后饱受批判的《春暖花开的时候》,其作品能够风靡一时绝非偶然。
1943年的重庆,姚雪垠作为“杰出的战区作家”被各方礼遇,作品受到各大刊物的欢迎,并被选为中华文协理事及理论研究部副部长,而担任部长的正是在几年后对姚雪垠大肆批判的胡风。两人在文艺观念与对现实的看法上存在着不少分歧,如姚雪垠在1944年发表的《论目前小说的创作》一文中认为,当下的文学已经肃清或者正在肃清之前存在的“前线主义”“抗战八股”、粗制滥造等毛病,对抗战小说的现状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并热切地期望文坛能给伟大作品的出现以便利。而胡风却对当时的文坛充满着怀疑,认为中国老作家多数都处于腐化之中,而年轻作家素养不足,十分幼稚,现实主义始终处于危机之中。他对“入伍”“下乡”的作家十分轻视,早在1938年便在《论持久战中的文化运动》中尖刻地认定去前线的文化工作者为“前线主义”“市侩主义”,并对他们的作品多有苛责。1942年发表的《关于创作发展的二三感想》一文更是挖苦“他们是把上前线当作从前的进咖啡馆了”,认定他们写不出好作品。他秉持文艺服从于政治的原则,认为抗战文艺处于“混乱期”,作家“主观战斗精神衰弱”,从而有了“客观主义”和“主观主义”的毛病。面对文坛弊病,姚雪垠以《需要批评》一文开出药方,胡风却认定“要胜利就得发动斗争,发动在明确的斗争形势上的文艺批评”[3]。于是胡风在1944年发起“整肃”运动,指挥着门下众人清算一大批作家与作品,郭沫若、茅盾、巴金、曹禺、沙汀、姚雪垠、臧克家、碧野、朱光潜、马凡陀、陈白尘等都被他在书信中点名,后来的“胡风派”套用其批评理论撰写了大量文章,碍于郭、茅等在文艺及政治上的地位与“人事关系”,曾被两人盛赞又在大后方无甚根基的姚雪垠则成了被清算的重点。
鲁迅曾评价胡风其人,认为他为人“鲠直,易于招怨,是可接近的”,但也有着诸如“神经质,繁琐,以及在理论上的有些拘泥的倾向,文字的不肯大众化”[4]等问题,其缺点在一意孤行的“整肃”中得以显现。在他指示下写作的批判文章轻率地从文本推断作者的生活态度,再以此得出作者的政治态度,“用所握的理论条条来硬套”“主观武断的惊人”[5]。他在给路翎的信中称姚雪垠为“春暖花开先生”,断言《差半车麦秸》是从《八月的乡村》偷来的,却又说自己手头找不到《八月的乡村》。路翎依照胡风的指令仓促动笔,未细读文本便写出《市侩主义的路线》,将主角都“吸着烟袋”作为姚雪垠剽窃的证据,认定《差半车麦秸》是公式与技巧做成的。又称《牛全德与红萝卜》是理论八股的产物,《春暖花开的时候》是色情文学,连带着《戎马恋》 《重逢》等作品一起受到尖刻批评。毫无顾忌地叫嚷:“姚雪垠,简单得很,一条毒蛇,一只骚孤,加一只癫皮狗罢了,拖着尾巴,发出骚味,露了牙齿罢了。”[6]他们混淆了“色情”与“爱情”的差异,带有浓厚的宗派主义气息的批评最终沦为粗暴谩骂。
事实上,姚雪垠用两种语言创作的小说各具特色,他笔下的农民生动可爱,塑造了新的典型形象,知识分子更是鲜活真切,开创了青春抗战小说的先河,虽存在战时的客观环境而导致的“且写且排,病在急救”,却也瑕不掩瑜,并非如胡风等人批判的那样是作为“穿着客观主义的投机主义”“花花少爷市侩知识分子的代言人”,写充满“公式主义”“色情主义”的“庸俗恋爱小说”,而是有其现实依据和现实意义的。姚雪垠在《关于〈戎马恋〉》一文中写道:“我们对浅薄的前线主义表示厌恶,同时也觉得不应该将恋爱故事完全抛开”,并认为抗战以来文学作品中充斥着机关枪、手榴弹、敌人的罪恶和战士的英勇,却少有人写恋爱题材,“好像谁写了恋爱小说,谁就不够正确,违背了抗战以来的现实要求似的”,在他看来,恋爱是青年生活中的重要问题,而且是普遍存在的事情,恋爱是青年们另一面的生活。青年们的政治生活与恋爱生活是息息相关,相互影响的,他看到了青年们对于抗战的热情与纠结,也看到了“一个青年如果政治苦闷,生活松懈,他对于恋爱的需要就格外强烈”[7]78。他也借人物之口表示:爱的对象可以常常转变的,可以是革命也可以是恋爱。他的“抗战加恋爱”小说大多都受到“文章入伍”时期的生活经历与真实情感的影响,从1939年开始顶着轰炸的炮火艰难写作的《春暖花开的时候》,便是以台儿庄战役前后大别山下一个抗日工作讲习班中青年学生的生活与工作为背景,书写了战争初期青年知识分子的学习和爱情、幻灭与追求。1941年创作的《戎马恋》更是直接取材于第五战区的某秘书的真实恋爱故事,通过艺术加工和改造,体现出皖南事变后时局逆转时救亡青年的困境与抉择,并试图描绘出青年所面临的思想问题与情感问题。《重逢》虽说是在1943年创作于大后方重庆,但依然沿袭着“抗战加恋爱”的模式,取材于其“文章入伍”时期的一位作家朋友的故事,描写了一对青年恋人在战时的聚散,其中的女主人公由积极抗战到受到现实打击后回归封建家庭,失掉理想也失掉爱情,而男主人公则是因为抗战的理想而一次次地在“远走高飞”前犹疑,最终失去爱情并为此怅然若失。《伴侣》和《三年间》则是取材于作者大别山时期的真实体悟,写的虽是知识分子的婚后生活,却也可看出“抗战加恋爱”的痕迹,是青年人面对的恋爱问题的变体,体现了姚雪垠对于该问题的思考与探寻,也侧面体现出国民党战区的黑暗腐败。
对抗战时期创作主流质疑的并非只有姚雪垠一人,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写道:“真的革命和革命的战争,在情调上我想应该和恋爱是近亲,和恋爱一样是放肆的,渗透于人生的全面,而对于自己是和谐的”,她自言“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8]。司马文森在《雨季·后记》中说,冲杀等类的作品虽充斥文坛,却使他感到厌倦,他表示自己“没有从报章上去搜集英雄故事再加工创造的才能”,决定把“曾经怕挨骂过的作品写下去”[9]。在“救亡压倒启蒙”的大时代,书写英雄主义、反映战争时代成为文坛的主流,五四以来新文学作家始终关注的“个性”与“启蒙”主题趋于边缘。不少作品为了宣传的需要刻意地塑造英雄,神化战争,而忽视了战争中真实的人与人性,造成战时文学人物典型的缺乏。知识分子想象着战争,政治话语淹没了个人话语,爱情题材一度成为文学创作的禁区,谁敢问津,便会被扣上“与抗战无关”的帽子挨骂,“抗战加恋爱”的小说受到青年欢迎的同时不为主流评论界所容,他们忽略了恋爱与青年的紧密联系,在一种二元的战争文化书写时代,这种观念下产生的作品极易与现实脱节,走向口号式的假大空。事实上,对恋爱反映的同时也是在书写真实的人性,对恋爱与抗战矛盾关系的思考也是对知识分子心理与灵魂的拷问,姚雪垠的“抗战加恋爱”小说虽存在一些缺憾,但也是抗战文学极具价值的组成部分。出于对青年生活的细致观察和对抗战与恋爱关系的别样考量,姚雪垠在其写青年知识分子的作品中将抗战与恋爱结合,力图全面真切地反映战时知识分子的生活与心理从而鼓舞人们投身抗战的创作,也该得到公正的评判和应有的肯定。
二
提起“抗战加恋爱”,难免会使人想起20年代末30年代初风靡一时的“革命加恋爱”小说,姚雪垠在学生时代便受到普罗文学的影响,并自言其积极方面对自己影响很大,“虽然当时我国所谓的普罗文学的作品犯了作家缺乏生活和艺术粗糙的毛病,但另一方面,它又具有积极的冲击力量,他呼唤着文学青年们投身到革命的政治斗争中去,用文字为武器同反动势力战斗”[10]47,他认为“固然恋爱与革命的小说会犯了公式化的毛病,遭了批判,但克服公式化的办法是依仗作家在观察上,表现上多下功夫,而不是因噎废食,把普遍的现实问题一笔勾销”[7]79。这足以见得姚雪垠对“革命加恋爱”模式的利与弊、过去遭到的批判与现实所具有的意义有着清醒的认识,选择这一模式,不仅是因为这两者的矛盾关涉青年的普遍问题,也是由于其现实鼓动作用,同时他自信能对过去的弊端有所超越。
正如姚雪垠所言,“革命加恋爱”模式并非如后来不少批评家所言一无是处,而是有其积极的方面。在1927年革命陷入低潮的大背景下,革命的意识形态方面却达到了高潮,马列主义迅速传播,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倾向革命。随着五四时期对个人解放的强调向集体社会革命的转向,极具浪漫气息与理想色彩的恋爱书写也融入了革命这一流行主题。理想与现实,个人与集体在“革命加恋爱”的模式之下得以联结,五四文学传统与三十年代兴起的革命文学由此衔接。这一模式迅速席卷文坛,得到众多读者尤其是有志青年们的欢迎,书写社会革命需要与个人恋爱需要之间的矛盾,并通过人物的心灵嬗变与艰难选择展现出当时知识青年所关注的焦点问题是当时创作的热点,这种具有极强革命气息的作品抓住了处于时代转折期的青年人敏感又苦闷的心,显现出作家对自由爱情与时代生活关系的自觉探索与将浪漫情怀与集体意志整合的价值取向,在展现青年所遭遇的问题的同时鼓舞他们的战斗意识。然而,在不断的模仿与复制之中,这一模式流于套路与公式,作品中人物走向革命的过程是生硬的,缺乏复杂的心灵展示,塑造出突变式的英雄和奇迹式的胜利,而忽略了斗争的复杂性与长期性,标语口号式的书写代替了具体的革命行动而导致了概念化的缺陷。这些源于知识分子与革命现实疏离的缺点,使他们只能用口号标语和想象中的暗杀、报仇等情节代替具体革命斗争过程的刻画。“革命加恋爱”模式由此在三十年代受到了一系列批判。即便如此,这一模式在后来的研究中被重新审视,其对现代文学艺术创作进行了积极探索,对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发展具有推动作用,它丰富的内涵和强大的生命力在每个时代都能焕发出不同的价值,“抗战加恋爱”便是其与战时现实相结合的产物。
回顾“革命加恋爱”模式所受到的批判,最多见的即是“情节程式化、人物脸谱化及对革命描写的概念化”[11],而姚雪垠的“抗战加恋爱”创作通过不断的理论探索和深入现实的实践显示出对“革命加恋爱”模式的扬弃与超越,并在超越中显示出其创作的艺术特色。
(一)情节发展跌宕起伏
姚雪垠借鉴唯物辩证法的观念,用矛盾推动情节的发展。注重把握事物发展由量变到质变的规律,并对“抗战加恋爱”故事发展的不同可能进行探索。恋爱与抗战在姚雪垠笔下并非完全对立,他借人物之口表明只要爱情不妨碍救国,抗战中也可以有恋爱生活,他由此打破了革命产生恋爱、为了革命牺牲恋爱、革命决定恋爱的简单程式,使得故事的发展有更多的可能。他笔下的人物一直处于矛盾斗争之中,他认为“一个故事或小说,它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那些比较显著的斗争进行叫作纠葛,纠葛的进行也就是情节的变化发展”[10]106。细读他的“抗战加恋爱”小说我们能够发现,主人公所面临的绝不止于抗战与恋爱的矛盾,在恋爱的明线后多重矛盾冲突纷至沓来。张慧凤、林淑梅、罗兰、吴寄梅等女性面临着“五四”新文学常见的主人公与封建家庭的矛盾,她们努力地挣脱束缚,投身时代的浪潮,这个过程是艰辛而痛苦的,姚雪垠也没有只表现旧家庭对她们恋爱的阻挠,而是进一步揭示出陈腐的封建观念对于抗战的危害,对于女性的束缚,她们有的能够决绝挣脱,有的却无奈屈服。更多的人物则面临着个人与国家、私欲与大业、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这也是当时的青年知识分子普遍面临的问题。以《戎马恋》为例,张慧凤本为被宗教思想与封建思想所束缚的教会医院的模范护士,丝毫没有家国意识,认为与男子通信都是不道德的事。在战局的深化和金千里的启发下反抗束缚走向救亡运动,恋爱的过程实际上也就成了思想转变的过程。而救亡团体被迫解散,则导向救亡理想与严峻政治环境的冲突。金千里欲去后方过舒适的生活而张慧凤要前往北方前线,救亡活动受挫后的不同选择决定了两人爱情的挫折。是选择私欲还是大义,小我还是集体,多重矛盾在姚雪垠作品中一环扣一环的显现,使得小说的情节紧凑而流畅。
(二)人物塑造丰满立体
姚雪垠作品中的人物是立体而丰满的,而非扁平脸谱化的。姚雪垠极为看重人物形象和性格的塑造,认为只有写好了人物才能够更为深刻地反映出由人组成的社会。他的知识分子形象更是因融入了自身的深切体验而愈显生动,引发了读者的共鸣。其在“抗战加恋爱”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知识青年的形象,将他们放入“新的环境”中展现其性格的塑造与转化,《春暖花开的时候》中黄梅从乡下进入到城镇,从封闭的佃户之家进入到抗战救亡讲习班,她的思想也在这一过程中渐渐转变。作者对她的转变有着细致的刻画,从一开始的认为“国家是你们有钱人的国家”“我既不配反对,也不配参加”[12]8救亡团体的阶级对立的思想观念,渐渐在罗明等进步青年的启蒙、小册子的阅读、听课与救亡活动中成长为救亡团体中的核心成员,具有了民族意识。该作品中塑造的“女性三型”:太阳(坚毅泼辣)、月亮(活泼明快)、寒星(浪漫忧郁) 各具特色,不同的阶级出身在她们的身上留下了烙印,影响着她们性格的形成,但作者又绝不仅仅以出生划定人物的命途,而是对人物的社会经历、思想水平等因素进行综合考量。同样出生于封建地主家庭的罗氏三兄妹就有着全然不同的性格与道路,罗昭的堕落投机,罗明的积极革命,而罗兰即使在一开始并不能很好地适应艰苦的斗争生活却也为救亡不断地努力,在团体中找寻自身的位置与价值。在情节推进,人物性格塑造的过程中,作者也巧妙地运用了人物之间对比的方式突出人物性格,如三女性对于雨的看法,罗兰觉得清明节下雨具有诗情画意,“春雨贵如油”应该下得越多越好,林云梦害怕雨水弄脏了鞋,黄梅则担心雨下太多对农田的影响。此外,他的人物多来源于生活,“女性三型”便是在第五战区救亡团体中与青年女性接触的过程中不断酝酿和完善的,《戎马恋》 《重逢》《伴侣》等作品的人物经历与作家自身经历相契合,故而人物的思想与情感也能被作者捕捉得活灵活现、真实可信。
(三)革命描写细致具体
姚雪垠作为深入生活与现实的战地作家,作品中展现了具体的抗战过程,而非空洞的概念化的书写。他在1938年便指出文学创作与抗战形势脱节的问题,认为不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面,凭着想象,凭着热情,凭着技巧与天才”创作“浮于表面的、空洞的,甚至是歪曲”的作品,在塑造典型人物的同时也不能忽视典型事件[13]2。故而他的“抗战加恋爱”作品将具体抗战工作与真切的恋爱经历融合,使得抗战不止于概念与口号。《春暖花开的时候》是难得一见的反映国统区青年学生救亡活动的长篇小说,书中细致地描绘了救亡团体的组织、运作、活动,他们与地方政府之间的紧张关系,下乡去农民身边进行宣讲演出《放下你的鞭子》激发乡民情绪,救亡团体内部的矛盾与分歧,座谈会的激烈辩论,台儿庄大捷后众人的激动,慰问壮丁们看到的惨痛场景等等具体事件的展现使得姚雪垠书写的抗战从空洞的口号标语化为实际的救亡行动。《戎马恋》的开头便是第五战区遭受敌人轰炸的惨状,在《三年间》与《伴侣》中也可以透过生活图景看出战争的影响,救亡的必要。“革命加恋爱”一直广为诟病的问题之一便是恋爱书写大于革命书写,“把四分之三的地位专写恋爱,最后的四分之一把革命硬插进去”[14],这种生硬的嵌入显示出作者本身“和实践脱离”与“对于政治和哲学的修养不够”[13]2,而姚雪垠凭借着自身对抗战形势的精准把握规避了作品概念化的问题。
当然,姚雪垠的创作虽对“革命加恋爱”有一定的超越,却也做不到尽善尽美。茅盾就指出《戎马恋》的人物内心冲突的描写未能深刻的问题,作者也爽快承认自己的创作有一些技巧上的失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且写且排,病在急救”必然会使得创作存在问题,直言“需要诤友,需要批评”[10]113,在创作中不断实践自己的文艺理论,在理论探索中不断完善自身的创作水平,在批评与自我批评中实现超越,体现价值。
三
姚雪垠的创作受到了“革命加恋爱”小说的激昂战斗意识的感染,而这也并非只是他一个人的体验。蒋光慈的“革命加恋爱”小说在二十年代末期反响强烈,被不少青年视作指路明灯,舒群、萧殷等作家都曾直言是受到了蒋光慈的影响拿起笔写作,陈荒煤也曾言:“堕入‘无声的中国’,真是说不出的迷茫和郁闷”,“蒋光慈的《少年漂泊者》使我当时感动得落下泪来”[15]。“革命加恋爱”模式探讨了从五四的自由主义情绪下走出来的青年如何融入集体的大环境,在大革命失败后的“无声的中国”彰显自身价值,实现思想的转变,对现实和现实中的人都能有所关涉。姚雪垠吸收了这一模式的积极因素,在创作中对知识分子情感生活与政治生活进行了深入思考。
(一)对知识分子思想情感问题的反思
战争改变了知识分子本来的生存状态,使他们陷入家国危亡、颠沛流离的艰难境遇,知识分子的责任感与使命感促使他们投身时代浪潮,迎接大时代的到来。然而虽满怀在时代中展现自身价值的热切的渴望,严峻的环境却使得他们无所适从。抗战前多元并存的文化形态被二元的战争文化规范所打破,要求作家将全部的眼光投射于救亡这一时代主题,这也势必关涉到知识分子身份和位置的重新确认,个人价值与话语方式的重新找寻,他们面临着精神和道路的选择,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激发了知识分子强烈的内省倾向与自我道德评价意识,笔下的知识分子也不免面临着相似的纠结与犹疑。姚雪垠曾对知识分子的弊病进行剖析,指出当时的作家“意识上和生活习惯上,都带着浓厚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气”,“人格的双重性”,“一方面要前进,另一方面又不肯彻底的前进”[16]。作为不断追求进步渴望批评的作家,姚雪垠通过“抗战加恋爱”小说将知识分子放置在选择之中,从而对知识分子的弊病进行思考。
如果我们对其这类作品中的恋爱进行分析,会发现姚雪垠在对青年普遍面临的恋爱问题深切关注与探寻的同时显现出对于知识分子动摇性的揭露。《戎马恋》中金千里到重庆工作后暴露出的贪图享乐、害怕艰苦的弱点使得他面对爱情时只想着回大后方结婚,过舒适的家庭生活。《重逢》中的男主人公在面对是否要与被旧家庭所困的爱人远走高飞的抉择中犹疑疯狂却无力行动,最终失去爱情。《伴侣》则探讨了如果爱情与救亡兼得又怎样,这对在大别山中从事抗战工作的夫妻因物质生活的匮乏而异化,郑天修为了挽回爱情去拼命“找钱”。《三年间》中的夫妻是男主外女主内的典型,男子救亡归来却发现从前追求进步的爱人已经变得世俗而计较。这样一系列“抗战加恋爱”模式的缺憾结局折射出抗战与恋爱的不可兼得,究其原因并非是因为二者具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而是由于知识分子自身的软弱与动摇。他们极易被环境影响走向腐化,为家庭牵绊屈从现实,因物质需要背离革命,为世俗诱惑变得庸俗,一旦动摇则会轻易倒向软弱与虚无,无法处理好个人私欲与国家救亡的矛盾,姚雪垠曾言金千里是一面镜子,并认为他的弱点存在于战时知识分子身上,甚至是一种先天的劣根性与原罪,这种原罪在新的生活环境下滋长,危害人的发展,也导致爱情与人生的悲剧。
知识分子爱幻想的毛病在姚雪垠的笔下也得以展现,对战争战场、幸福爱情和未来生活的美化式想象在其作品中反复出现,这些幻想在给他们前进的勇气的同时也给他们带去了无尽的隐患,过于沉浸幻想会导致行动力的缺乏,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易造成失意与堕落。在罗兰眼中游击生活是诗情画意的,她“在幻想中将残酷的战地生活变成了浪漫主义的抒情诗,用想象替代了现实”[12]9。而这似乎是救亡团体中青年们的共同心理,前线对他们而言是诱人而幸福的,他们越是幻想越觉得时代的伟大、前途的光明。当他们真正接触战场,可能会如林淑梅一样,受不住物质生活的艰苦而渴望回家,如金千里一样找不到自身的位置,无事可做空虚无聊。姚雪垠通过人物间的对比批判了他们的幻想根源于只看小说不爱看理论书,甚至一看就头疼的短处,爱读理论书的黄梅明显有着对现实更深刻的认识和深入的思考,这也体现出姚雪垠对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强调。
姚雪垠在指出青年存在的问题的同时也树立了一些典型,作为战时爱情范本为他所肯定的是吴寄萍与胡天长的抗战与恋爱相结合的经典恋爱。他们因救亡而走到一起,反抗家庭共同进步,吴寄萍在病中仍坚持参与救亡工作,胡天长为了抗战与妻儿分离,最终在战斗中与敌人同归于尽,虽是悲剧的结局却让人动容不已,面对家庭、爱情、亲情与抗战的艰难抉择,他们克服了动摇与软弱。作者也在文末暗示了吴寄萍病好后将继续斗争,这样的结局寄寓着作者对于青年积极投身时代的美好期望。
(二)对知识分子复杂革命任务的揭示
抗战时期民族矛盾成为国家的主要矛盾,日本侵略成为中国面临的最大威胁,作家纷纷在创作中表现反侵略的意识,书写战时生活。姚雪垠力图通过对战时多种斗争的书写展现出反帝反封建的双重历史任务,如果说作品中的反帝斗争展现的是作品对于时代脉搏的精准把握,反封建斗争的刻画则显示出对五四时期反叛精神的继承与发扬,中国传统的家国观念在民族战争的背景下受到了严峻挑战,封建家庭作为专制主义的化身阻碍着国民意识的觉醒与国家观念的形成,也限制了知识分子追求理想、投身时代的脚步。姚雪垠的“抗战加恋爱”小说注意到了知识分子所面临的反帝与反封建的双重斗争任务,封建家庭与封建思想成了阻碍爱情与救亡的重要因素。通过书写吴寄萍、林淑梅、张慧凤对封建家庭阻止其自由恋爱的抗争体现出了反封建任务的迫在眉睫。林淑梅一次次因为母亲的病困于家中不能脱身,被困于封建的铁笼之中,在一次次的反抗中消磨掉了斗志,“过惯了笼子里的生活”“失去了高飞远翔的力量”[17]328。在一个又一个人物对封建家庭的反抗中我们尤其能够注意到作品中展现的对于封建社会关系的破坏,男女之间的性别差异被模糊,父母、儿女与夫妻在家庭中的位置有了新的要求,这一点在姚雪垠作品中的女性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罗兰反驳姑妈救国只和男人有关的论调,指出“国家是大家的国家,不管男女,救国的责任都是一样的”[12]390,而黄梅更是比讲习班的很多男性更加冷静和理智,张慧凤与矛盾犹疑的金千里相比,有着更为纯粹的爱国激情。
与反封建紧密相关的则是知识分子的思想启蒙,姚雪垠在其“抗战与恋爱”小说中亦揭示了思想启蒙的必要性。男女爱情的关键来源便是女性对男性启蒙者的崇拜,这种缺乏情感浇筑与现实基础的爱在面对阻挠与冲击后不可避免地摇摇欲坠,造成爱情失败的原因不只是救亡大义与个人私情的矛盾,也有恋爱本身的脆弱性,这种脆弱性根源于启蒙者自身的弊端与启蒙的不彻底。《重逢》中的男主人公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爱人,依照自己的理想去教育她,男主人公的小资产阶级浪漫情绪与爱幻想的弊病也沿袭到爱人身上,最终导致爱人的堕落,这无疑体现出对知识分子启蒙的反思。《三年间》中的分别三年终于归家的丈夫却让妻子有了他像个孩子的想法,曾经的男性导师对女性的思想启蒙在三年的现实打磨中已然失效,柴米油盐、吃饱穿暖在妻子眼中比一箱箱书本更为重要。这些对五四时期流行的启蒙模式的颠覆性书写显现出在战争视域下启蒙的艰难,而我们也能读到作品中对于民众启蒙的迫切呼唤,民众面对轰炸时躲进教会医院,“像小孩子信赖母亲的拥抱一样,把安全交托给用那鲜明的色彩画在洋房屋顶和飘扬在钟楼上的星条国旗”[17]15。宣讲队对乡民讲述抗战故事时大部分老年人的漠然,壮丁们被安排去修城墙又去扒城墙,却完全不知道也不关心其中的原因,即使感到这与战争有关却也十分淡漠。面对承受着深重苦难的人们,知识分子的宣传工作显然是失效的,只能传达空洞的同情与虚幻的希望,冷酷的现实显然给启蒙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姚雪垠将抗战文学作为“五四精神的继承和发扬”[10]189的同时也为五四时期的文学主题注入了新的时代特色,无论是反帝反封建的历史任务的强调还是对知识分子启蒙的深切反思都显现出其“抗战加恋爱”小说对于现实革命斗争任务的思考与揭示。
抗战期间,姚雪垠目睹了救亡运动从一开始的声势浩大到被现实黑暗绞杀阻挠,青年从一开始激情洋溢到后来腐化虚无,而爱情这一与人的心灵和情感息息相关的命题更有利于揭示身处复杂环境之中的人的转变和所面临的考验。姚雪垠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在抗战时期采用这一模式进行写作。他以恢弘的眼光和气魄,把婚姻爱情问题置于广阔的社会历史背景中考量,在提出问题的同时鼓舞青年们投身救亡工作、前线战区,响应了“国民精神总动员”的要求,吸取曾经风靡一时的“革命加恋爱”模式中的积极因素,将战争对知识分子的要求与五四精神相承接,使得作品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引发了巨大反响,并以此激发起广大青年投身抗战救亡的热情和决心。他在散文《战地春讯》中鼓动后方的人们奔赴前线:“你愿意来战地么,假如你愿意,我就驰马去接你,三五千里的风霜雨雪又算得什么呢?”[18]前方战地与抗战工作在他的字里行间显现得浪漫而美好,鼓舞和激励着青年们在广阔天地中实现自我价值,对抗战文艺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