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凉糕

2021-11-27 14:05罗雪柔
参花·青春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霞光红糖老汉

罗雪柔

那用塑料碗装着,淋上红糖浆,点上芝麻星子的,是凉糕。

那白璧如玉、圆润完整,活像八月十五晚上月亮的,是家乡。

我的家乡是四川南隅的一座小县城,位置不算好找,小时候回家,都要先在成都落脚,再坐上每天仅发三趟的中巴车,经过六个小时的路上颠簸,才可到达。我的家乡并不怎么有名,没有好山好水,也没有名胜古迹,有的只是在平原的一角里,铺开了生活,经营着一股子烟火气。我的家乡深居内陆,时代的浪潮跨越群山抵达这里的时候,剩下的,只有水一般的柔情,于是,便宽容地允许它以一种舒适的速度行进着。然而,它虽没有独树一帜的东西,却也不曾缺少四川文化应有的要素,那些独有的巴蜀风情,依旧能够在这里找到共性的体认。丝丝缕缕的,如轻烟般氤氲在内心,也构成了我对家乡百般依恋的归属感。

当我拨开心中的云雾,回归到记忆的深处,寻觅到的,是一丝味觉的甜。川人懂辣,也懂甜。魏文帝曹丕曾在《与朝臣诏》中写道:“新城孟太守道:蜀猪肫鸡鹜,味皆淡,故蜀人作食,喜着饴蜜。”可见,四川人对甜的使用,也有着相当长的历史。只是在新川菜体系的形成过程中,甜逐渐在与辣的博弈中,退居二线,更多地活跃在小吃的制作上,形成了如三大炮、红糖糍粑等独特的四川风味。而在这当中,勾连着我所有家乡记忆的,却是炎夏时分,那一碗清甜可口的凉糕。记忆中的凉糕,是在人力三轮车的后盖上贩卖的。每到午后时分,总有老汉儿载着一整车的凉糕,悠闲地穿梭在大街小巷中,略微生锈的车把手上,挂着一个响亮的喇叭,那喇叭循环喊着:“凉糕,三块钱一碗!”于是纷纷有人吆喝着拦车,掏出口袋里的三张票子,自觉地拿走一碗。一条短小的路,往往因为凉糕的畅销,用了很久才转个弯。树荫下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围坐在一起,或摆着龙门阵,或下着象棋,或点着烟斗,或摇着蒲扇,无论他们在做什么,手里总少不了那一碗凉糕,一勺又一勺,柔软的糯米皮肉就着红糖,在舌尖的温度下化开,愣愣生出一股清甜,久久萦绕在口腔,激发后续的味蕾。太阳逐渐西沉,霞光把老汉儿的影子拉得老长,只留清风与其做伴。长久以来的经验,让他把卖凉糕的路线安排得恰到好处,他知道,还有最后一站,就可以圆满收工了。车链彼此咬合,三只轱辘在带动之下缓缓向前,载着剩下的半车凉糕,驶入那充满孩童欢笑的地方。

我和那老汉儿几乎形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每到放学时分,我总会守时地等在学校门口,在霞光中期待着那略微佝偻的身影出现。还未等车停定,我已率先扑向车的后盖,垂涎着那日的凉糕,一番品鉴过后,我拿起分量略多的一碗,一边给钱,一边撒娇要求多点红糖。“要得,多点嘛!”老汉儿每次都欣然应允,久而久之,他也熟悉了我嗜甜的口味,总会在我买凉糕的时候,给我另装一袋红糖。我仗着这份宠爱,在童年的盛夏里,享受着最清凉又最浓郁的甜,内心中也生发了一种义务的忠诚——我只在老汉儿这里买凉糕。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去了深圳求学。岭南的酷暑,人们习惯于用昂贵的奶茶消解。我尝试入乡随俗,却再也找不回炎夏那份清甜。奶茶的甜是调制的,充满着植脂末的机械气息,快餐式的即做即取,很难留有齿尖的回味。而凉糕的甜,既来自时间的用心酿造,又在人情的相互交织中升华、提纯。那老汉儿曾经告诉我,凉糕的做法并不难,但要做得清甜可口、细腻爽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了口感,他一向坚持用石磨碾磨米浆,也一向坚持亲自熬制红糖。我听他说到这些,眼前好像就浮现了那个穿着白色背心的老汉儿,在炎炎夏日的作坊里,穿梭在蒸腾的雾气中,弯着腰,盯着火,密密麻麻的汗珠子布满了额头,一颗一颗地往下掉。我心中油然而生了一股敬佩之情,觉得把任何事做到极致,都不失为一种伟大。来到广东之后,我也不曾放弃对凉糕的搜寻,与其说是对味蕾的追求,不如说是对记忆的回溯。我游走于大大小小的川菜馆,却难以得到满意的答复。那些呈上来的各式各样的凉糕,口感远不及我记忆中的味道,胡乱加上的坚果、葡萄干等物,也败坏了我对凉糕的最后一点期许。我还能尝到我心心念念的凉糕吗?

去年五月,我因探望奶奶,再次回到了家乡。时隔多年,这座哺育我成长的小县城已焕然一新,多了一番现代都市的模样。拔地而起的高楼、日益完善的绿化、不再泥泞的柏油路、即将落成的高铁站,纷纷颠覆了我对家乡久未更新的记忆。然而,我没有放弃对凉糕的执念,那迎着霞光而来赴约的老汉儿,必定不会再见,但那味道,是我于这变中所求的,仅有的不变。我沿着记忆中的道路向学校走去,那条老汉儿蹲守的巷口,早已不见人力三轮车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亮灿灿的招牌,广告体大字在上面书写着“陈氏凉糕”“李记凉糕”云云。惊喜之余,我好奇地走进去,用着被时光染尘的乡音,要了一碗凉糕,在这明亮干净的环境中,我坐在舒服的靠椅上,眼睛留意到,门后的几个机器在不停地运转着。很快,年轻的店员就从冰箱里拿出一碗事先做好的凉糕递给我,那是一个用标有二維码的打包盒装着的凉糕,碗的边缘还用“陈氏凉糕”的贴纸做好了封口,红糖不再直接淋于其上,而是做了分装。我径直拆开这八元一碗的凉糕,想要品尝这思念已久的清甜。凉糕入口,印象中的味道瞬间穿越时空来到了舌尖,红糖浆与糯米糕体相互碰撞,在酶的作用下融化、销蚀。我的眼角洋溢着欣慰的酸,尘封的记忆被再度点燃,在内心欢快地流淌。十年前的我,迎着霞光赴约,买完凉糕,就搬个竹板凳坐在沱江边上,吹着习习江风,饶有兴致地看着爷爷打六红牌,小脑袋里还进行着自己的奇妙幻想。十年后的我,坐在这明亮的店铺里,尝着完全换了包装的凉糕,心中却颇有些五味杂陈之感。我吃完最后一勺,又多叫了几份,提着沉沉的往事,走出了那条巷口。

记忆终究是记忆,在发展的浪潮中,再小的一隅,都不会被遗忘;变化终究是变化,在时代的更迭中,总有保留在每个人心里的珍宝,在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之下,获得了新的生命。我不再遗憾于在城市里苦寻无果的努力,因为,那些在人们心里留痕的味道,只独属于每个人心中的记忆园地,点点滴滴,正构筑了中国人对家乡独特的温存与感动。而这份四处寻觅的偏执与热爱,也在每一个家乡胃中,生出了一条条敏感又挑剔的神经,纵然万花迷人,也独爱一枝。

于是,每当我想吃凉糕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该回家了。

(作者系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大三学生)

(责任编辑 徐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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