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忘却的纪念

2021-11-27 14:05马举
参花·青春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杏儿老汉姥爷

我永远忘不了七岁那年挨过的那一耳掴子!

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农历六月天,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黄土和羊粪混合的气息,场面上堆放着小山一样的豌豆秸,我们一伙小娃们绕着豌豆秸垛子耍藏猫猫。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藏身的背静地方,正准备揪一绺豌豆秸作掩护,猛不防听见村里有人喊:“换杏儿来,换杏儿来,甜核大红杏儿……”

我们一伙小娃们几乎同时都支棱着耳朵,静静地捕捉着那个声音,待确定下来确实是换杏儿的来了,我们就顶着一头一身的豆秸花子,顺着那声音飞跑到了村头那棵大柳树下。

那个卖杏老汉是离我们村不远的红崖儿村的,按照方言发音,红崖儿村读作“红nier”,我总是管这个村叫“红女儿”,因为我妈小名儿就叫个红女儿,这个名字是我姥爷孟绍义给取下的。

那杏儿可真是好啊,核桃大小,红脸蛋儿,远远就闻见一股一股的香味直扑鼻子。我们一伙小娃们都围着装杏儿的篓子,瞅着大红杏儿咽口水。卖杏儿老汉从篓子里拣出熟过头的,挤压得快破肚的杏儿,一人喂我们一个,含着杏儿,只需舌头一顶,蜜一样的香甜绵软就在嘴里化开了。卖杏儿老汉说,回家找你妈要鸡蛋挖粮食。那时候,村乡人家手头没有闲钱,流行物物交换,换来换去,等换成钱的时候不知道要倒几手。

娃们都撒开腿回家央告大人去了,他们生怕卖杏儿老汉挑着篓子转到下一个村子,一边跑一边让卖杏老汉一定等等。

我不敢回家跟我妈要鸡蛋挖粮食,我们家的鸡蛋和粮食金贵得很,在大洋柜里锁着,那把一柞多长的钥匙就在我妈裤腰上拴着。我知道,跟我妈缠磨也不顶事,我妈不惯我们见啥要啥的毛病,她常说:“小子们,连个嘴都管不住,没出息。”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啥叫个没出息,我不怕没出息,但我怕我妈。我们家我妈是王,谁都得怕我妈。不光我们家人怕我妈,我们村人也怕我妈。我妈那时候是民办教师,谁家不供娃娃念书,我妈就上门“教训”他们家大人!

老汉打量着我说:你咋不回家取鸡蛋?

我说:我妈不给换。

老汉问我:你妈叫个啥?

我说:孟银枝。

这一说不要紧,老汉把我的背心儿撩起来,让我兜着,满满地给我掬了一掬杏儿。怕杏儿掉出来,我就一个劲儿地往上提背心儿的底边儿,连光肚皮都露了出来。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又把我的两个裤兜也装满了。

我吃惊地望着这个好心肠的卖杏老汉,不知道是要还是不要。

老汉说:不怕,俺娃拿回去吃啊……说这话的时候,他依旧是笑眯眯的,但眼睛水水的,好像有泪马上要流出来,我当时觉得这老汉跟我真亲昵。直到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依然觉得有某种东西在他的眼神里,让我感到亲切而温暖。

我的裤子被杏儿拽着褪下了小肚,走起来有点锁腿,而我只能小心地兜着背心里的杏儿,换不过手来提裤子,就那样磕磕绊绊往家走,一路上,杏儿的味道真是撩人,我被撩逗得直咽口水。

本想着回家美美地吃一顿,没想到,进门就被我妈狠狠地抽了一个大耳掴子!

我被我妈打得挺冤枉,我没偷没抢,凭啥打我?我就杀猪一样地嚎开了。我妈气哼哼地把杏儿倒进了茅厕里。我妈说,你再给我嚎!我就不出声儿了。我妈吓唬我的时候,一向是反着说的。我憋着眼泪,悄悄地拿眼睛剜我妈。我妈说,以后不许往那老汉跟前凑,那老汉是个灰人,小心拿篓子装上把你卖了!

我妈把我吓住了,原来那老汉是拿杏儿谝哄我哩,敢情是想卖我了!可我转念一想,人家分明不像个灰人呀,灰人应该是我们村三长牙那样的,那老汉笑圪眯眯的样子,咋会是灰人呢?人家贴了那么多杏儿,也没对我下手呀?

反倒是我妈,真是个“赖妈”!

那天晚上,我妈给做了我最爱吃的白面揪片儿荷包蛋,新摘茉花炝锅,那味道香喷喷的,足足香出一道巷子。我暂时忘记了被扔到茅厕的杏儿,呼噜呼噜吃了小两碗,直到肚子鼓起来,像是抱着一个西瓜。

就在那天晚上,迷迷糊糊好像听见我妈对我爹说:咱搬家吧……

我妈生于一九五三年,是我姥爷的独生女。在那个年代,独生子女这个名词还没有诞生,独生子女家庭也很稀少。一来生育方面没有节制措施;二来人们在观念上普遍认为多子多福,人丁兴旺才是好人家。一家生五六个娃娃是正常水平,三四个算少的,八九十来个弟兄姐妹的人家也不稀罕。小时候,我一听见人家小伙伴们三姨四舅的,就很羡慕。隔壁三蛋的姨姨舅舅多,三蛋经常跟着她妈走亲戚,回来就夸谝吃了啥喝了啥,那个兴套劲儿,把我眼红得不得了。我就奇了怪了,为什么人人都有姨姨舅舅,为啥我没有?我对我妈说:“妈,你也给我生个姨姨……”我妈说:“这娃愣得根深了,妈怎能给你生下个姨姨?姥姥生下的闺女你才叫姨姨……”我妈当老师当惯了,说起啥来也是一整套。那天,她把远远近近的亲属关系和称谓给我讲得非常透彻,临了还举一反三把我考了一遍。幸亏我记性好,没出差错,我妈乐得直夸我,说俺娃长大硬硬儿介给妈考个大学。考大学的事情我不关心,我只关心我多会儿能有个姨姨舅舅,好去他们家吃请看唱。

我说,“那我叫姥姥给我生呀,等我有了姨姨舅舅,我气死那狗三蛋!”我这话一出口,我妈立马变了脸,她一本正经地警告我:“可不敢和你姥姥说这……”

我才不管我媽的警告,姥姥亲我,把我当个心肝宝贝,只要姥姥一来,我妈就不能拿我怎么样。可姥姥总是不来,等她来的时候,我就把这事给忘了,只管搜翻姥姥的那个大挎兜,大挎兜里有我喜欢的动物饼干、水果糖、苹果等好吃的。更稀罕的是有一回,姥姥给我拿来几个从来没见过的“果子”,圆扁圆扁的,红黄红黄的,隔着布都能闻见香味。姥姥拿出一个在我眼前晃一晃,我一把抢过去,狠狠咬了一口,酸甜苦辣麻的味道一齐来了……原来那个东西叫橘子,是姥爷的战友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带来的水果,是不可以连皮吃的。

我姥姥和姥爷是当过兵、扛过枪的人,经历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枪林弹雨。姥姥的肚皮上有一道一尺多长的疤,那道疤红滋滋的,像一条扭曲的蚰蜒,第一次看到那道疤的时候,我着实被吓了一大跳,姥姥却说,俺娃不怕,这道疤是姥姥的荣誉!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终于放下了那个可笑的让姥姥给我生姨姨舅舅的念头,实际情况是,我姥姥一生未曾生育。在一次战斗中,姥姥腹部中弹,幸运的是,她命大,在当时那么简陋的医疗条件下,昏迷三天以后醒了过来,活了下来。不幸的是,她的子宫被切除,失去了作为女人最为宝貴的人生体验——孕育属于自己的孩子。

我的姥姥黄秀英,当年才二十七岁,正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得知自己再不能生育的时候,这位天性刚烈,在战场上前赴后继一往无前的女英雄流泪了。在生与死,血与火的考验面前都不曾犹豫、不曾退缩的她失眠了。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她做出决定,那就是离开自己最爱的男人——我的姥爷,她的丈夫孟绍义。

姥爷正沉浸在战争胜利和妻子死里逃生的双重喜悦中,却不知道,与自己同甘共苦、志同道合的妻子、知音、战友黄秀英已经替他们两个人的未来做出了决定,那就是离婚。

而与此同时,部队鉴于姥姥的实际情况,决定让姥爷留下来照顾她,但没等姥爷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姥姥,她就已经走了。部队秘书黄秀英以委婉决绝的口气提出了离婚申请,离婚的理由不是自己不能生育,而是因为感情不和,不愿意继续与我姥爷一起生活。她说,新社会已经来临,他们都要开始各自新的生活……

我的姥爷孟绍义,何其聪明,其实他早就知道妻子为了革命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他又何尝不为此而遗憾?但是革命就意味着流血和牺牲,他已经做好了和妻子一起面对这个结果的思想准备。新婚离别,南征北战,聚少离多,多少考验都闯过来了,姥爷坚信,在黎明即将到来之前,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在一起。姥姥尽管在措辞上煞费苦心,她的离婚理由也足够充分,然而她的躲避和拒绝在姥爷的坚定面前根本不堪一击。最终,他们还是生活在了一起,共同经历了人生的很多风雨。

一九五一年初秋的一天,姥爷到一个村子里收胡麻,那个时候他在朔县神头村开着一座油坊,专门压榨胡麻油,榨油的原料就来自平鲁山区。

那天,姥爷在山里遇见两个小女孩,大一点的小女孩背着一捆草,那捆草像是一座小山,不细看,还以为是草在蠕动。小一点的那个扎着一根细细黄黄的朝天辫,脸上汗一道泥一道。姥爷停下来,喊住了她们。放下草,姥爷才看清,眼前这两个小女孩虽然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细瞅端下来却很耐看。姥爷心生爱怜,心说,谁家大人咋把这么点儿大的孩子打发到野地里拔草?

在荒山野岭被赶马车的陌生人叫住,那个大一点的女孩显然很害怕,她搂着小一点的女孩,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我姥爷。

得知她们是红崖儿村的,姥爷就顺路把她们俩连人带草拉上了。一路上,姥爷和这两个小女孩攀谈起来,得知她们是姐妹,姐姐八岁,妹妹两岁多。她们的亲妈死了,后妈又生了弟弟妹妹,后妈让她们割草,割的少了,就不给饭吃,她们的爹又很怕那个后妈……

我姥爷是个直性人,听了那个大女孩的诉说,当下就很气愤,世界上还有这么狠心的人?后妈心黑也就罢了,亲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们遭这大罪呢?

我姥爷没心思收胡麻了,他把两个小女孩送回家,正颜厉色地质问小女孩们的爹:“这是你亲生的闺女不是?你这老子是咋当的?娃们没妈已经够可怜的了,你怎能这样对待娃们?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连自个儿的亲骨肉你都苫护不住,你还叫不叫个男人?”那个男人被我姥爷教训得一句话泛不上来。这时候,小女孩们的后妈出来了,这女人听出我姥爷在话里话外呲哒她,就站出来骂我姥爷多管闲事,并且放话说:你好心,你领着养活去……

这女人一句话点醒了我姥爷,我姥爷真有心当下就把这两个孩子领走,但这不是个小事,首先要和我姥姥商量,也要征得人家两口子的同意。别看那个后妈不待见这俩女女,可真要领养也未必给,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从那以后,我姥爷对这两个小女孩多了一份牵挂,有事没事就总往红崖儿村跑。每次去都给孩子们带些吃喝穿戴,慢慢地和孩子们有了感情。只要我姥爷一去,两个孩子就有了笑脸,那个小的更是孟大爷长孟大爷短地叫个不停。

小女孩的爹也和我姥爷熟惯了,他说:“老孟大哥,我是真没办法,家里那货你也见识了,我闹不过人家……娃们跟上我这窝囊老子受苦了……我要是不依着人家,把那吃寸奶的娃娃给扔下,我可咋办……不是我狠心,手心手背都是肉……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姥爷说:“ 这我也知道……可娃们毕竟才是个人芽芽……尤其那个小的……老哥说句不该说的,不如送人……也算是给娃们逃个活生……”

小女孩们的爹说:“孟大哥,你走南闯北打道宽,你给咱嘴勤点儿,问询看有稀罕女女的人家没……”说着,女孩们的爹流下了眼泪。

话说到这地步,我姥爷心里有底了,当下就表示自己没有孩子,希望领养这两个孩子。

领到跟前,那个后妈变卦了,说大女儿眼看就成人了,要领只能领那个小的。她急于把我妈给出去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妈一落生就没了亲妈 ,她认定我妈命硬,是个能克死当家人的妨主货。于是我姥爷就领了那个小的。

这个小女孩就是我妈。

就这样,我妈从红崖儿村来到了我姥爷下面高村的家。我大姨常常跟我们说我妈跟着姥爷走的情景,我大姨给我妈洗了脸,梳了头,还把自己的一个小卡子别到了我妈的头上。她拉着我妈的手,一个劲儿地哭。我妈懵里懵懂,手里攥着糖,嘴里含着糖,跟着我姥爷走了。我大姨那时候已经懂事,知道妹妹这一去绝不是走亲戚那么简单,妹妹以后就不是自己的妹妹了。好在我姥爷仁义,抱抱我大姨,说:“俺娃记着,想妹妹了,就来孟大爷家找妹妹……”

姥爷没有食言,他从来就没有拒绝过我妈家的任何人来看我妈,这是何等宽广的胸怀啊!一般人是做不到了,养父母对抱养孩子的亲戚是很忌讳的,他们唯恐说破说漏,影响到和他们的亲情。而我姥爷却不怕,他不仅不阻断我妈的记忆,还故意给我妈取名红女儿,这个名字和我妈出生的那个村的村名谐音,以我姥爷的智商。这个名字绝不是随便取下的。后来,我姥爷的所作所为也恰恰佐证了这一点:他就是要我妈记住自己来自哪里。

自从被我姥爷领养,我妈的命运彻底被改写了。从此,那个从小没妈,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穿过一件囫囵衣裳的小女孩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我姥姥姥爷把她视若掌上明珠,不但吃穿用度上比同龄孩子要好得多,更主要的是,这对参加过革命的夫妻思想先进,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道理,在读书风气并不浓厚的乡村,把我妈送进了学校,虽然没有成什么大才,但至少也算个能写会算识文断字的女秀才,可以在人才匮乏的乡间谋得一份受人尊重的教师职业,也算为我们这个家族打下一点书香底蕴。

姥爷姥姥如何待我妈,我们只能借助我妈的记忆还原,但姥爷对我这个外孙子的亲却是实打实的。家乡有句老话:亲孙子,正根子;亲外孙,野地里刮旋风!还说什么外孙是“狗”,吃了就走!意思再明白不过,那就是亲外孙不顶用。但姥爷姥姥却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我母亲以及我们这些外孙们,作为家里的老大,我这个“抢先先”自然是占尽了“便宜”。我不仅在仗义和义气上深得姥爷的真传,而且因为姥爷的娇惯,惯下不少毛病。比方,一家人吃一锅饭,随吃随盛,舀住啥吃啥,但我就爱在锅里挑拣自己爱吃的,即便没有什么值得挑拣的,也要搅和一番,好像只有那样吃过了才歇心,才算吃饱了。因为这,我妈没少用筷子敲我。但姥爷给我占下了坡道,只要是我爱吃的,家里人都习惯紧着我吃,那些好吃的,比方烩菜里的一块豆腐,一块肉,大人总是夹给我。直到现在,即便是去饭店吃饭,我也总是想到厨房看看,想到人家的“老堆”上挑一筷子。我常去一家农家乐小馆,和老板熟了以后,规矩也就少了,从人家炖肉的锅里捞一块吃,感觉分外香。

我们小时候,人们普遍不富裕,一年当中,除了逢年过节外,难得吃点好的。对我而言,住姥姥家就等于是过大年。姥爷姥姥稀罕我,记忆中,每次我来,姥爷似乎总是在窗玻璃后瞭我们,几乎在开大门的同时,姥爷就小跑癫窜地出来了,把我从自行车上抱下来,一边在我的光崩颅上结结实实地亲两口,一边很坚定地说:我算计见我大外孙,这就来了!

一进门,我就嚷嚷着叫姥姥先给自己倒一碗糖滚水。加糖前,姥姥举着两个黑釉罐子,白糖红糖任我选。饭食上也绝不亏待,我那时候不懂事,觉得姥爷姥姥家生活好,长大后才明白,他们老两口平时舍不得吃喝,节省下一点细粮,就留给闺女、女婿和外孙娃娃,有点啥稀罕的,就藏起来,等我们来了才吃。记得那年春天,姥姥的芦花鸡下了个头蛋(第一个蛋),当时我们正准备回家,为了给我吃这个鸡蛋,姥姥急中生智,在勺头里倒了一点油,把勺子伸进灶火里,搁在灰烬里尚未完全熄灭的红火炭上,愣是把那颗鸡蛋炒着给我吃了。我妈总是担心姥姥姥爷把我惯坏,姥爷对此振振有词:你小时候可比这惯得厉害了,也没见的惯坏!是的,姥爷姥姥对我妈的娇惯那是出了名的,别人有的,我妈一定有,别人没有的,只要觉得好,也一定想办法给配置上。春起在地里发现一窝鸟蛋,算计着鸟儿出窝的时间,一定给端回来;念书住校,带的是里外三新的铺盖。我妈从那么困难的年代走过来,没穿过打补丁的衣裳!当然,这种待遇与姥爷姥姥的身份和家底不无关系。

姥爷生于一九一四年。那时候,姥爷的降生为这个大家族再添男丁,祖姥爷欣喜不已,翻古书,看八字,绞尽脑汁终于给儿子取下了一个官名:孟绍义。

打我记事起,姥姥在说到姥爷的时候总是意味深长地感叹一句:你姥爷啊,一辈子就为名字里的那个“义”字活了!姥姥说这话的时候,微笑着,面容是慈祥宁静的,也是幸福喜悦的。

是的,正如姥姥黄秀英所言,这个“义”字就是我姥爷的信条,他老人家义气了一辈子!不仅如此,他的义气也深深地影响到了我。

姥爷出生在旧社会,那时候有匪盗趁机作乱,大户人家经常被土匪敲诈勒索。匪盗在半夜里打门打窗,从门缝里塞一张纸条,写上要你准备的东西,放到指定的地方。一般情况下,土匪也不是任谁家都赶尽杀绝,而是看人下菜。家底厚实的,狮子大张口;家底子一般的,要几袋粮食罢了,毕竟,他们还得靠这些大户养着。

四岁那年,祖姥爷花大价钱,请来当地最好的师傅教授姥爷武术。祖姥爷之所以让姥爷学武术,一来当时当地习武成风,二来也是为了防身护家。每天凌晨四点钟,我姥爷就起床跟着师傅练习拳术,期间难免有耍小孩脾气的时候,哭闹、赖床、装病的花招都耍过,但我祖姥爷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不手软,授意师傅不要姑息迁就,该打则打,该罚则罚。在父亲和师傅的严格训练下,十三四岁,姥爷已经练得了一身功夫,别看个子不高,但身手矫健,灵活精干,打起架来,一人对付三四个人根本没问题。

那时候,每年秋冬之交农闲时节,村里养着驴骡等大牲口的人家都会上矿驮炭、卖炭以贴补家用。煤矿附近的一些死懒不带动的二流子纠集起来,专门敲诈驮炭人,就是每一坨子炭都要抽取一定数量的钱,叫作“驴尾巴税”。姥爷他们村的那些靠驮炭卖炭生活的人被这伙打驴尾巴税的人欺负盘剥着,苦不堪言。

我姥爷听说后,自己也赶了一头毛驴上了矿,那伙人看见我姥爷是个新人,而且还是个刚刚褪了奶毛毛的嫩娃娃,就没把他放在眼里。有个长得五大三粗的人过来向我姥爷“打税”的时候,他不理睬,只管往炭垛上装炭。那个人一把揪住了姥爷的领子,恶狠狠地说:“哎,哪里蹦出这么个东西,驴毛塞住耳朵了?听不懂个人话!赶紧掏钱……”姥爷膀子一仄楞,那人就被甩了出去。见同伙被甩到一边,打驴尾巴税的就像窝狗一样一齐扑了上来,姥爷气定神闲,稳了稳身子,迅猛出拳,三五把下就把那帮家伙打了个落花流水。从那以后,凡是我姥爷村里上矿驮炭的,再没人敢收驴尾巴税了。慢慢的,外村的人就打着我姥爷的旗号上矿,那时候,孟绍义三个字简直就是通关文书免税牌。我姥爷也因此在乡间赚下一个行侠仗义的好名声,

那些吃惯了驴尾巴税的地痞二流子被姥爷断了财路,恨之入骨,背地里使阴招,在一夜之间把祖姥爷三亩即将成熟的西瓜全部打烂,西瓜的粉红瓤子铺下一地。到姥爷掌家的时候,连年灾荒,收成并不好,姥爷不仅没有辞退长工,还以支取钱粮的方式招募长工,以解乡邻困厄。单从土地和长工数量來讲,孟氏家族在姥爷手里走到了空前绝后的鼎盛时期。实际上,由于姥爷的乐善好施,粮仓已经空虚。而姥爷在为人处世方面从来没有背离那个“义”字,这一点,被传为美谈。

姥爷年轻时候疾恶如仇,乐善好施,对待穷苦的人是能帮则帮。他看不惯的事情,不合情理的事情,不管和他有没有关系,只要是让他碰上,那就一定要管到底。

姥爷他们村有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小媳妇儿,被一个恶霸看上了,整天纠缠不休,那家的男人被打得不敢回家。那个男人和我姥爷说了这件事,姥爷听后火一下子就被激发了起来。那天,恶霸又来了,我姥爷赤裸了上身,从那户人家的窑头上跳进院子,不偏不正,正好落在了恶霸面前,当下就把那个人吓了个半死。当恶霸得知,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人正是名震一方的好汉孟绍义时,两条腿打着战,浑身像筛糠一样打着摆子。没等姥爷动手,他就服了软,说自己以后再不敢来了。这两口子一辈子都很感激我姥爷,后来这家人搬到了朔县城里,一年冬至,那个男人来看望姥爷,给我们家拿来很多麻糖。当时,他已经儿孙满堂,他说,没有我姥爷,就没有他们家的今天。

卢沟桥事变后,日本人打进了雁北,姥爷他们家也随之败落了。他亲眼看见了日本侵略者的疯狂和残忍,国将不国,何以家为?痛定思痛,姥爷于一九三八年的冬天参了军,那一年,姥爷二十四岁。

在抗日战争中,姥爷不仅在战斗中英勇杀敌,还拿出自己家的粮食,补给部队。借助自己以及家族的威望,组织当地妇女为战士们做军鞋、缝军被。那个时候,姥爷家还是抗日积极分子议事的联络点。

姥姥活着的时候,常说姥爷从来就没把银钱当个东西,有多少能往出扬多少。和人打交道,不吃亏就等于是占了便宜,给人家捎东西,东西捎回来了,钱却要不回来。至于借出去的钱,圆满还回来的不多。一说起这来,姥爷总是满不在乎地说:“管不了那么多,咱没了,他有了。”要不就是:“咱也没穷了,他也没富了!”

八十年代初,姥爷长跑朔县,给我妈买回一件拉毛红毛衣,这件衣裳在当时是很流行的,姥爷没敢说真实价钱,怕我妈穿着不自在,就少说了三块钱。我妈过年的时候一穿出来,村里的姑娘媳妇们都羡慕得不行,就打问从哪买的多少钱,我妈也老实,把姥爷说的原封不动传达给了她们,这一说不要紧,让姥爷给捎着买毛衣的一下子冒出好几个。姥爷只好一件贴三块钱,给人家往回捎毛衣。一说起这件事,我姥姥总是很无奈地说:“咱家尽出愣子,你妈、你姥爷,爷儿们一样样那实杵子!”其实,姥姥她老人家走得早了,没看見我们弟兄们的愣法,简直和姥爷如出一辙!

某一天,我放学回家,看见炕上坐着三个老汉,是的,那就是三个老汉!其中,一个是姥爷,一个纯粹没印象,一个我看着有点面熟,但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姥爷他们三个坐在炕上,喝着茶水,抽着烟,家里雾腾腾的,弥漫着纸烟的香味。姥爷他们就在缭绕的烟雾里温和地说着话,有时候,说着说着就顿住了,显然是在谈论着什么严肃重要的事情。

见我进来,姥爷说:这是咱大外孙,可顽皮了。

那个看起来有点面熟的老汉说:顽皮娃娃有出长。

姥爷就顺杆儿开始夸我:这娃可仁义了,学习也好,一看书就着迷了,迟早跟上这念书吃饭呀……

我有点不好意思,赶紧退了出来。其实,那天上午,我还因为上课交头接耳被老师打了三板子。姥爷夸我的时候,我的手心火辣辣的更疼了。

另一间窑里,我爹和我妈正在做饭,虚蓬蓬的炸油饼,黄灿灿的炒鸡蛋,还有炖肉啥的。我问我妈今儿过啥节哩?我妈说,过啥节哩,过嘴节哩。我从来没听过有个嘴节,但看见我妈眼睛红红的,我就不敢瞎胡问了。

吃饭中间,我妈和另一个老汉很亲热,舅长舅短的,还让我们叫舅姥爷。对姥爷和那个老汉始终不冷不热,我姥爷就给那个老汉夹菜倒酒,看起来,他们两个是一伙的。我觉得我妈那天真是有些过分,不管咋说,不应该那样对待那个老汉,更不应该那样对待姥爷。那顿饭,虽说丰盛无比,但吃得索然寡味。姥爷照例从“老堆”上给我夹出最好的那根大骨头,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对吃失去了兴趣。

那两个老汉走后,我终于想起那个面熟的老汉了,我得意地对姥爷说:“姥爷,我知道坐正面那老汉是谁。”姥爷说:“没你个不知道!你说那是个谁?”我说:“是红崖儿村换杏儿的!”姥爷说:“你说对一半,他还是你的亲姥爷!”

这时候,我妈出来了,眼睛依旧红着。我妈怨怪姥爷:“爹,您说这做啥?我就一个爹,娃们就一个姥爷……”

我终于明白,七岁那年他为啥给我杏了;我也终于明白,我妈为啥打我,还把杏儿给倒了……

从那以后,我家的亲戚就多了,先是来了个大姨,后来就有了小姨、舅舅。可惜,这些亲戚来得迟了,要是早几年,再早几年,三蛋他就不敢在我跟前卖弄了,我也不必眼红他了。

和姐姐相认了,包括异母弟弟妹妹也走动开了,但我妈和红崖儿村姥爷的疙瘩却没有解开。姥爷去世后又过了几年,红崖儿村姥爷也去世了。得知自己的生父去世,我妈正在去包头的火车上,她情不自禁,一路上热泪长流……

姥爷之所以张罗着让我妈和红崖儿村的亲人相认,就是想让我妈多个亲的,在他们二老下世后多一点照应,多一点亲情的温暖,不至于孤苦伶仃。

我姥爷在晚年的时候曾经很郑重地叮嘱过我们,他那次是这样说的:“红马驹儿(我的昵称),你说姥爷最数亲谁?”我说:“你数最亲我。”姥爷说:“你说错了,姥爷最数亲你妈,你妈是姥爷的命根子、眼珠子,你顶多是个眼皮子……你们要好好孝敬你妈,你妈小时候那可是真可怜,睡窗洞儿、吃冷饭……不过你妈在姥爷这儿转过来了。这人啊,小时候活的个当家人,老来老去还得指望儿和女,姥爷姥姥再亲,也苫护不了你妈一辈子,将来还得靠你们……”姥爷就像刘备托孤一样,把我妈托付给了我们,还说,将来他在天上看着我们,咋对待我妈。

姥姥是一九八六年去世的,姥爷是一九九二年去世的。姥爷去世时,我妈在他的棺材前哭诉:爹呀,你走了,谁亲你红女儿呀……马高镫短,和谁商量呀……

现在,我妈转眼就七十岁了,老人家生活很幸福,每当说起自己这多半辈子,我妈就无比感慨。我妈说,自己的命整体上是好的,刨去红崖儿村那段儿,到了你姥爷家就没受过一点制,剩下这后半截子,就看儿孙们孝不孝顺了。我说,您老把心放宽宽的,我姥爷在天上看着呢,那老汉有武功呢,我们不敢不孝顺!

去年腊月二十八,我妈就张罗着上坟的东西了。回村前,我妈把鲜花供品分装在两个纸箱里。给我姥爷孟绍义,姥姥黄秀英上完坟,我妈说:“咱去红崖儿村!”

我知道,我妈这是要给红崖儿村的亲爹亲妈上坟,我妈终于和那个“卖杏儿老汉”和解了。

回来的路上,我问我妈:您怎么就想开了?

我妈说:因为我是你姥爷孟绍义的闺女!

孟绍义的“义”,我妈说得很重!

作者简介:马举,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多篇中短篇小说发表于《神州》《黄河》《花溪》《散文百家》等报刊。著有短篇小说《达哥孤旅系列》《老七》《奔小康》,中篇小说《趟不过的马家河》,长篇小说《蜕变》《孽缘》等。

(责任编辑 王瑞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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