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明
【导 读】多年前,黄怒波在他的一本诗集《第九夜》开篇中以马自况,那是一种奔跑的、永远向前迈进的动物;多年后,他写下了《珠峰海螺》,我知道,他已经不能再登上那些高峰了,岁月不饶人啊!虽然他正值壮岁,但对于攀登者来说,已然是烈士暮年。而这部小说,留给我们,为他自己做证,为这个大时代做证。
黄怒波十年磨一剑写下《珠峰海螺》,可能很多人会不以为然,我却不这样看。我算是最早知道他要写这部小说的人,早在八九年前,他和我谈了他的构思,记忆中他十分激动,还请我阅读了他已经写下的一部分章节,当时我颇受震撼。小说中写的大量亲历事件我都听他说过,如山上的死亡状态,山下公司里的人等待山上人死亡,随时准备瓜分财产等,惊心动魄。他是来自宁夏的汉子,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本来有很好的工作,但20世纪90年代辞职“下海”,从在街头卖名片开始,一步步成为京城里令人刮目相看的房地产商,多年前就跻身福布斯排行榜。即便从商,他对知识和未知仍有强烈的热爱,总是要尝试那些危险或有魅力的事情。十多年前,他正值盛年,开始登山,征服了全球诸多高峰,也去了南极和北极。他写诗多年,已经可以诗人之名站立于诗坛,但他并不满足,狠下心来读博士,坚持八年,硬是把一本厚厚的博士学位论文写出来。这是个不寻常的西北汉子,有一股子狠劲,这次便把这股狠劲全用到写小说上,前后磨砺近10年,几易其稿,终于完成,这样的作品是不能小看的,这个人是用生命在写作。
这部小说可讨论之处甚多,至少它鲜明的亲历性和时代感不容我们漠视。亲历性就是说这部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有他的自传特色,这是优点,也是束缚。优点在于,他写的故事精彩生动,没有亲历编不出来;他的文字有温度,都是他的血肉。束缚在于小说的本质是虚构,只有虚构,小说的艺术世界才会打开,人物才会复杂丰富起来。
小说开篇就写英甫坐在8750米的高度等死,这是珠峰第三台阶的脚下。小说标出故事发生的时间:2013年5月17日下午6点。“这个男人,在人类有史以来等死的最高高度,被风雪肆虐着。又厚又重的风雪,从世界的四面八方赶来,围着这巅峰,呼啸,尖叫,狂舞,抽打。”若非亲身经历,写不出这种感觉和感受。但这种亲历经验又不是风花雪月或闲庭漫步,而是生死考验,或者说就是在死亡的极限边缘。这已经不是生死抉择的关头,而是“等死”!死亡几乎是注定的,而被救则只是一线希望,小说开篇就是绝境。何谓绝境?这是被命运弃绝的境地。德里达说,绝境(aporia)那里没有空间,没有通道,没有步伐,就是你一动不动,你不能动,你只能等死。怒波的诗经常写到死亡,他曾写有《死亡意象》组诗,充满形而上学的思辨。我曾经惊异于他何以要那么频繁地思考死亡?他是一个乐观的人啊!但事实上,他热衷于冒险,其实就是在与死亡打赌。2010年,或许也是在登山的日子,他写有诗歌《风笛》,其中有这样的诗句:“我有一只风笛却从未吹响/它只是在起风时自己呜呜而鸣/……有一天早晨我坐起来将它从手中滑过/我就说/好吧,我们走到世界的尽头。”[1]小说描写的英甫坐在8750米高处等候救援,似乎就是来到“世界的尽头”,而此时他的手中已经没有风笛,耳边只有狂风怒吼。彼时他可能还会庆幸自己的真名叫“怒波”——这部颇有自传色彩的小说,黄怒波写得异常投入。他在山上经历的那几天生死时刻,在头脑稍有清醒时就会检讨自己的人生,那样的时刻虽然笼罩着悲观主义的阴云,但英甫(或者说黄怒波)并不缺乏英雄主义的豪情。小说把叙事时间限定于三天之内,这是高山上人能存活的最长极限时间。山下在展开积极的救援,而公司里正在进行着改朝换代的商战争夺。作者正是通过英甫回想自己在商场上的搏斗来展开时代画卷,这种描写颇有《红与黑》的气势,索黑尔·于连从一个农家子弟一步步实现自己的野心,这部小说也描写了年轻的野心家如何惊心动魄地成为一个成功的房地产商人,这也正是黄怒波的“自传”。但显然不能把英甫等同于黄怒波,他放弃了自传,还是要写虚构小说。英甫已经离开黄怒波,成为他笔下塑造的一个改革开放时代青年企业家或冒险家。
在自觉的叙述中,对于黄怒波来说,如何跳出自传的深层诱惑,打开虚构小说的生活世界,还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写自传当然也有足够的意义,但这部作品中已经有了虚构的成分,作为小说创作,就需要建构更为广阔的背景。从总体上说,亲历性和虚构性相结合正是这部作品的可贵品质。张炜的《你在高原》也有很多亲历性,50后的人是不平凡的一代人,他们习惯于检讨自己的一生,或许是惨痛的经历,或许是因为侥幸和非凡,或许是因为一步之遥。他们要有那么多的个人的奋斗和挣扎,那么关键的个人选择和放弃。张炜和黄怒波都是20世纪50年代生人,这代人经历过“文革”、上山下乡当知青、参加高考上大学,又历经了改革开放,他们都是个人命运和国家民族命运深刻变化的亲历者,这一代人亲历的一切都值得被反复书写。而黄怒波在这些经历上又勇于挑战自我,挑战极限,足迹遍布世界高峰、南北极,这些素材是极为丰富和宝贵的。只是如何将这些亲历性的素材以虚构化的方式结构为小说,呈现其更为深广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才是作者更为艰巨的任务。
亲历性的同时,这部小说也有着鲜明的时代感。中国改革开放40多年来的经济发展以房地产和汽车为两大支柱产业,尤其是房地产行业,直接带动了国民经济的高速发展。小说中的英甫就是在房地产行业,在京城里建造一座国际城,进行招商引资。当他在珠峰上面临生死存亡之际,他的公司却发生了“政变”,内部合作伙伴企图趁英甫将死之危,夺取股权。山上山下来回穿梭,都是通过英甫几乎水肿的大脑,时而清醒再做回忆,或者利用第三人称叙述,打开山下商战的激烈场面。小说将这一过程写得详尽而细致,真实地反映了中国房地产行业的典型特征和特殊运作方式,非亲历者显然写不出如此丰富的细节和真相。英甫的形象和经历也反映了中国改革开放的独特性,商场中的尔虞我诈、资本积累的惨烈、庞大的市场效应等都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小说特意将珠峰上的生死存亡和公司面临的危急时刻对照描写,引人入胜的同时让读者体会到强烈的时代感。
这部小说的亲历性和时代感的价值恰恰在于通过一个勇于挑战自我的人物形象展现中国改革开放40多年的历程,展现一代人艰苦卓绝的奋斗史。这部作品有强烈的英雄主义情怀,也可以说是为一代人唱响的英雄悲歌。十几年前的小说《狼图腾》曾引发了一代人的共鸣,也激励了众多企业家。《狼图腾》的作者反复强调,他崇尚的正是狼的团队精神,合作、拼搏、永不放弃的意志,倒不是有些批判者以为的那种血腥的狼性。十几年后出现的《珠峰海螺》也正是要在这样的意义上激励另一代人,见证了社会改革和时代发展的一代人,这也是对今天很多鼓吹躺平的言论的一种反驳。今天的我们依然需要这种激励性的正能量,激发人们去挑战自我,永不放弃。小说于灾难之中反映出的勇于挑战、不畏艰险、永不言败的英雄意志看似不够新潮,却是永不过时的恒定价值。
《珠峰海螺》的结构颇为考究。小说采用双重结构,山上遇险和公司哗变并列展开。黄怒波显然有丰富的文学知识的积累,小说开篇写到英甫在珠峰上等死的细节就学习了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这部小说写到作家哈里去非洲狩猎,途中汽车抛锚,皮肤被划破,染上了坏疽病,最后只能和情人一起等待救援的飞机到来。在小说的结尾,作家死于一个梦境:他乘着飞机,向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的山顶飞去。在小说的叙事进程中,哈里不断地回想他的过去。黄怒波这部小说也学习了这种结构,在他等待救援的几天中,他的思绪不断返回营地,返回商场。两个面向同步进行,一方面呈现登山队员的生活、性格、情感、追求,另一方面呈现商场上两个人物齐延安和吴铁兵的故事,他们俩是英甫和叶生各自的后台老板。商战创业的故事写得惊心动魄、刀光剑影。齐延安和吴铁兵的矛盾聚焦于一幅油画——《梅杜萨之筏》,历史背景也借此机会缓缓铺开,引出齐延安和吴铁兵这两个人物非同寻常的经历。这里面人物关系错综复杂,故事极具立体感。中国改革开放社会的复杂性,经济高速发展的特殊性,连同边远地区登山队的日常生活,便都在这样的双重结构中得到丰富细致的表现。
值得强调的是,《珠峰海螺》重审了人和自然的关系,推进了人类自我的反思。英甫是个登山者,对于每一个试图挑战珠峰的人来说,每一次登山都意味着经历一次死亡,这不是普通的挑战,而是对死亡概率的挑战,这也可以看出英甫作为一个企业家的不同凡响之处。已经富甲一方的英甫,没有附庸风雅或其他不良嗜好,而是选择与死亡对赌。正如小说中英甫的回忆,每一个企业家的成功都是一次意外,失败是正常的大多数,也就是说,成功是偶然,失败才是必然。小说中写到中国的企业家在原始积累的阶段,抱着的不是必胜的信念,而是不相信必败的信念。所以这部小说也是对所谓成功与财富的一种反思:当你没钱没势的时候,你是渴望财富和权力的;但一旦有了财富和权力,你就变成所有人的仇人,之前想象不到的那些烦恼和痛苦都出现了,而再富有和有权势的人也可能一夜之间一贫如洗。直至挂在8750米的高度,生死未卜,这种虚无感就更为强烈。而此时,人的生命也和大地、自然有了更亲密的联结,看待世界的方式也有了新的视角。
酷爱登山对于英甫或者说对于黄怒波来说,显然也是体会人生的一种方式。当我们与自然贴近时,会感觉到人世间的一切都变得十分有限。而大自然和人类社会也有很多相同之处,在极限运动中,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天气骤变,就像在社会中,在商场中,我们也不知道突然会发生什么事或出现什么人对自己产生重要影响。在生死极限的边缘与自然相处,对英甫(黄怒波)这样的企业家来说正是有着极大的疗愈作用。不久前新闻才报道说,人类接收到了1亿光年距离之外的引力波。不论是以光速走了1亿年的距离,还是引力波的威力,都超乎我们的想象,而这就是我们永远无法探寻的宇宙和自然的奥秘。应当说,大自然包含了一切。我们看大自然或许觉得十分简单,四季交替,冬去春来,但它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总是超乎我们的想象,这也是大道至简的道理。在这样的意义上,这部小说也是将自然的力量凸显,将对人与自然的关系的反思进一步推向前。
《珠峰海螺》写了众多人物,初写小说的黄怒波能把人物写活,在他们身上打上个性和时代印记,这是值得肯定的。英甫挂在山上面临生死存亡的一个瞬间发生的思想变化类似意识流的方法,他回忆起自己的一生,这也使得读者发现原来单单一个人的生命就可以那么丰富、那么复杂,可以牵涉的人那么多。营地里的和商场里的,人物众多,有些被写得有声有色,有的就只是走过场,但我们在小说人物的细节刻画中还是可见黄怒波的笔力。小说写耗耗要去与吴亦兵摊牌,“哭够了,她在镜子里头静静地看着自己。四十七岁了,眼角隐隐有了鱼尾纹。齐耳的短发还是黑的,衬托着一张端正的脸。双眼哭得有点浮肿了,但深蓝色的眼睛,透露着一种海水般的清澈与幽怨”。但是,该上战场了——商场如战场,“她又对镜子里的自己冷笑了一下”。这段描写颇为精彩到位,将人物形象和心理变化都做了细致精巧的描摹。当然,要论人物形象塑造,小说中还是男性人物写得更为精彩。黄怒波适合描写那些硬气或有英雄主义意志的人物,或极会玩弄阴谋诡计的人物。齐延安和吴铁兵这两个老对手的故事就写得入木三分。他们是老三届的知青,有一股狠劲。在改革开放时代以他们自己的方式谋求权力寻租,不管是贪欲、野心,还是雄心、理想,这些人物的情感和性格都被黄怒波写得强烈而有张力。用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来论述的话,那就是在典型的环境中再现典型人物。齐延安、吴铁兵之外,还有子一代利用父辈权力谋求利益的,有参与到更为现代的金融争夺战的。这些人物形象都携带着不同的历史和时代背景,黄怒波将他们铺陈到故事中,使得小说饱满和生动。
相对而言,女性形象可能没有如此精彩,像毛毛、婷婷、娜娜,这些人物本身缺乏历史深度,而几个男性人物写得好,也正是恩格斯所说的,做到了细节的丰富性和意识到的历史深度相结合。这是他这部作品人物形象成功的要诀。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这部作品情节和细节的鲜明特点,情节大起大落,扣人心弦,而细节又都准确、精巧、细腻。
《珠峰海螺》值得赞许的是,它对类型小说的丰富做了重要推进。这部小说当然有现实主义精神,也展现了民营企业家的奋斗历程和英雄意志。但这部小说从主导的叙事形式和内容来看,可以属于灾难类型小说,只是它的二元结构使得小说的灾难类型弱化,而时代感和现实感加强了。灾难小说主要表现灾难来临的时候人和自然的搏斗,《鲁滨孙漂流记》可能是最早的灾难类型小说,当代的阿瑟·黑利的《林肯机场风雪夜》也是非常精彩的灾难小说。中国的小说尤其是社会主义时期以来的作品较少渲染灾难,我们更强调社会的建设与发展,以及人与社会的关系,而很少将自然灾难呈现。《珠峰海螺》这样的灾难小说的出现也说明作家接触生活的方式更为丰富和多元,各种类型的作品才由此出现。
当然,“类型”是人为的划分标准,这就意味着会有很多溢出边界的例外,所以所谓的“类型小说”也只是一个相对概念。小说最重要的意义其实是去写一种生命的存在,一种心灵、一种真情实感,就像菲茨杰拉德所说,如果不是让你撕心裂肺的东西,你写它干什么?作家追求的,是真正进入生命中去的触及灵魂的东西。在这样的意义上,类型小说也是为了更好地呈现人的心绪情感和生命体验。今天,中国社会的生活世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宽广,我们也可以通过以往不熟悉的灾难去了解人的潜能、人的精神,生、死、抗争、拼搏也都成为灾难类型小说的重要内容。《珠峰海螺》正是以此拓宽我们对灾难类型小说的观念和理解。我们由此看到了这种小说生长的空间,看到了它们向我们展示的今天中国小说题材的多样化和作家感受生活的大胆、探索生活的勇气以及接触生活的多种可能性。
总之,《珠峰海螺》以鲜明的亲历性和时代感引人入胜,展现了一代人的奋斗悲歌。小说引领读者重审人与自然的关系,重新思考人的精神与性灵在面对自然时的卑微以及自省的必要。黄怒波是一位不满足于现状的人,这或许就是进取型的企业家精神吧!虽然他正值壮岁,但对于攀登者来说,已然是烈士暮年。他写下这部小说,留给我们,为他自己做证,为这个大时代做证。
注释
[1]骆英.骆英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