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隐喻与病态隐喻:论村上龙的《孤独美食家》

2021-11-27 19:35璋,宋
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菌菇病态后现代主义

张 璋,宋 波

(南昌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西 南昌 330031)

村上龙(1952—)生于日本长崎县佐世保市,1976年凭借《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获第19届群像新人文学奖以及第75届芥川龙之介奖。在这之后,他相继以《寄物柜里的婴孩》(1980)获第三届野间文坛新人奖,以《共生虫》(2000)获第三十六届谷崎润一郎奖。而且,他本人也曾担任过电影导演,并曾凭借《黄玉》获得意大利电影节导演奖。此外,他还担任过广播电台的音乐主播、杂志的编辑等工作,涉猎领域甚为广泛。在日本的1970、1980年代,村上龙与村上春树作为深受美国文化影响的都市作家,风靡日本文坛,故被合称为“W村上”(即两个村上之意)。众所周知,村上春树在作品中传达出的都市生活及感受,带有浓厚的符号性、游戏性的特征,是一位典型的后现代主义作家。而同样作为“W村上”的村上龙,实际上也是一位颇具后现代主义色彩的作家。他的《孤独美食家》(日文为『村上龍料理小説集』,1988),就是一部融入后现代主义元素的小说。本文正是要以这部作品为分析文本,试图对这部作品中的后现代主义元素及其所表征的意义进行解读。

一、食物隐喻:生命的循环与回归原始体验的呼唤

从整体上看,小说《孤独美食家》呈现出了不确定性、随机性、符号化等的后现代主义的特征。其不确定性与随机性,主要体现在小说舞台地点的选取以及小说人物的随机性方面。这部作品是由32个看似独立而实则又有内在关联的故事构成的。这就好似剪贴画一般,一个个独立的小故事被拼接在一起,从而形成了一个整体。32个故事分别选取了世界上的某个城市,并且故事也是在与当地随机偶遇的人之间展开的。例如,《生蚝》一篇的地点在巴黎的一间咖啡厅,主人公是观看哑剧时偶遇的空姐;《参鸡汤》一篇,故事发生在纽约二十四街的一个酒吧,主人公是酒吧的一名来自韩国的年轻舞者;《意大利面》一篇,故事的舞台在西班牙的巴塞罗那,描述的是“我”与在公园偶遇的一个陌生女人之间发生的故事。正如一位论者所言:“后现代主义小说以‘杂糅’的方式对抗传统体裁。作家把各种体裁元素、各种话语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大杂烩,由此打破传统体裁的界限和陈规,消解体裁带来的阅读预期。”[1](118)这部作品,就是凭借舞台背景、出场人物的随机性转换,营选了一种崭新的阅读体验。

这部作品中的符号化的特征,则主要体现在对食物的描写以及食物的隐喻作用方面。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小说中的对饮食的描写,承载了经济快速成长所带来的精神焦虑,以及作者对回归原始体验的呼唤。先来看作品中的第一个故事《鳖肉》。故事的主人公在纽约的一家妓院,巧遇了给自己治疗过的牙科医生。他们一起吃饭时,这位牙医告诉他说,自己有一种特别的体验,那就是用他的臼齿食用鳖肉的话,就可以捕捉到原始的信号并预测未来。作品中这样写道:

人类在很久以前,嗯,应该是一百万年以前,就一直是肉食动物。而且,吃的当然是生肉,这种记忆不会消失。只有屈指可数的料理可以刺激这份记忆。在京都的鳖店,我用蛀牙的牙齿咬着那个滑溜溜的爬虫类的肉,顿时令我感到晕眩,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然后,后脑勺的头盖骨前慢慢划下一道屏幕,影像就像是劣质的录像带,而且,只出现了很短暂的时间。当时,我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和鳖有关,足足隔了六年,我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

鳖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吗?

鳖只是触媒而已,就好像萨满掌握着祭典的仪式。

非要吃鳖不可吗?

不,我认识几个同类,有人说吃拉普兰人饲养的驯鹿肝脏很有效,这种原始的肉味可以刺激神经纤维,令人浑身发抖。总之,我不知道吃了几百次鳖肉。[2](9-10)

关于鳖肉的特殊性,作者在第10个故事《牛肝菌》中这样强调道:“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东西让我觉得不只是食物而已,吃的时候像是在享用生命本身。一是鳖,二就是这种菌菇。”[2](100)由此可见,鳖肉在32种食物中是比较重要的一种,也是有着特殊含义的一种食物。这或许就是作者将《鳖肉》放在第一个故事的原因。从上述引文中可以看出,鳖肉的所谓神奇之处,就在于它是人类追溯原始记忆的一个“触媒”。《鳖肉》中的那位牙医,在偶然间发现了通过食用鳖肉便可触及人类原始的记忆后,又尝试了几百次。

除了这位牙医外,《孤独美食家》中的人物,似乎经常在不经意间就被某种莫名的心情所驱动,进而唤起自我对原始的记忆。比如,第27个故事《非洲美食》中的“我”,在看了一部电影《怪胎》后,莫名其妙地被其中一个小头症的女性所吸引,苦苦思索不明原委,直到去非洲品尝了当地的料理之后,才恍然大悟。文中写道:

胖女人端出来的,却是我前所未见的。她在一个很大的碗里装满couscous,上面放着不知道是什么肉……Couscous干涩的口感,以及脂肪的味道和粘稠感刺激了我体内的某个部分,和那个小头症女人所刺激的地方完全相同。

如果用语言表达,或许可以说是原始的部分。那个女人并不是像某个人。

她是我们人类长相的起源。[2](273)

就是这样,村上龙笔下的这些人物,仿佛在冥冥之中总有一股什么力量驱使他们追寻过去,并体验原始的感受。并且,在作者看来,食用鳖肉就“像在享用生命本身”。这种表述同样令人颇为费解。要理解这句话,须得结合作者在《牛肝菌》中提及的另一种食物“菌菇”来进行分析。文中这样写道:

“……这种菌菇不是生长在黑暗潮湿的地方吗?传说中,菌菇不是植物,而是动物。当动物渐渐衰弱,无法动弹时,就会变成菌菇。并不是从动物的尸骸上长出菌芽,而是动物本身变成了菌菇。 ”[2](101)

结合上述的引文,便可更为清晰地理解上文中的“享用生命本身”的含义:动物死后,它们的残骸会变成菌菇,而这些菌菇又要为人类所食用。这里体现的是大自然中生命的循环往复。这样一来,所谓“享用生命本身”指的就是一种生命的循环。

除此之外,小说中多次出现享受美食是在“食用生命本身”这样的表述。比如,在第12个故事《鸭子和鱼子酱》中这样写道:“装在血和骨髓酱汁中的鸭肉端了上来。我们默默无言地吃着。感觉不像是将鸭肉送进嘴里,而是把取出后忘记放回去的内脏的一部分送回自己身体里。”[2](120)同样的,在第13个故事《参鸡汤》中写道:“参鸡汤的调味很清淡,但鸡炖得很烂,只要用筷子轻轻一拨,就可以把鸡肉剥下来。除了享受高丽参的清香以外,在吃这道料理时,你会觉得不光是在吃食物,而是将生命吃入口中。”[2](129)饮食对于某些人来说,可能仅仅是满足食欲的一种手段。但是,在这里,作者却通过对不同食物的细致刻画,反复强调饮食不仅仅是满足人们的食欲,同时也是在“将生命吃入口中”。笔者认为,这里实际上描绘的是一幅生命循环的图景。同时这也在提醒人们,人与自然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所以人类要对大自然有敬畏之心。

那么,为什么村上龙要传递出这样的信息呢?这与日本战后的经济发展、社会形势有着密切的关联。众所周知,在二战后,日本在美国的支持下进行了政治、经济等方面的改革,并使国民经济得到了迅猛的发展。经济的持续发展,也推动了日本的城市化进程。据有的论者统计:“二战后,伴随经济的持续发展,日本加速推进城市化进程。1947年~1965年,日本城市化率由33.1%提高到68.1%,年均提高1.94个百分点,每年新增城市人口约228万人。20世纪70年代,日本推进城市化的速度达到高峰,此后,进入较为平稳的发展期。至1985年,日本城市化率已达76.7%,到1989~1990年泡沫崩溃时,日本的城市化已基本接近尾声。”[3](68)而这部小说发表的时间是1988年,正值日本泡沫经济崩溃的前夕。经历了泡沫经济时代的日本社会物欲横流,并在各行各业都出现了一片虚假的繁荣景象。结合这样的时代背景来阅读这部作品,就能解读出作者通过上述的饮食描写所表达出的对人类命运的忧虑。换言之,人类不应一意孤行地满足自己的欲望,不应一味地去扩张城市、破坏环境、发展工业,而要时刻意识到人类与大自然是一个共同的命运体。

除去强调人类应与大自然和谐共处之外,作者还暗示了人们应该重新审视自我的内心,并进而去感悟人类的原始体验。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作品中人物对回归原始体验的渴望,也体现出作者的一个创作意图,那就是现代人自以为在当代的高科技社会中,可以生活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实则他们在越来越背离人类最初的生活方式,越来越远离人类原始的精神家园。

二、病态隐喻:后现代社会中的人类精神焦虑

除去上述的对原始记忆的回归之外,这部作品还刻画了高科技发达的当代社会中略显病态的人物形象,并进而呈现出人类所面临的精神危机。实际上,这是许多日本的后现代主义作家都尝试过的主题。正如有的论者所言:“……日本后现代主义小说的第二个特点,就是塑造出来的人物形象,大多是异常的人、精神分裂的人和病态的人。他们似乎把塑造病态的人物形象作为自己的使命,仿佛只有病态的人物形象才有价值,才能感动人。”[4](45)在《孤独美食家》中,就有各种各样的在心理或生理上略显病态的人物。比如,在《烤鱼鳔》这则故事中,就有多个病态的人物。有的人对喷气式客机的机体心生畏惧,只要看到飞机机体使用的硬质铝合金就会脸色苍白,浑身起鸡皮疙瘩,甚至反胃作呕;有的人害怕看到椰树叶在风中摇曳的样子;还有的人害怕厚实的坐垫和被子……而主人公遇到的男人害怕一切突起的物体,就连房间的开关、螺栓也不行。在《参鸡汤》中,故事主人公正在策划一部电影,电影的男主角是一名火车司机,但他最讨厌马路,而且视力存在盲点;《牛肝菌》中的男主人公偏好多情花心的女人,哪怕是她当着自己的面与别人亲热也毫不在乎;《高丽菜叶包鸭肝酱》的女主人公则有强烈的恋父情结,如此等等。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罪恶的料理》这则故事。“我”的一位同行的作曲家患有一种奇怪的病,害怕听到现实中的声音,尤其是讨厌听到人的声音。因此,他无论是坐飞机、吃饭、上厕所还是洗澡、睡觉时,都要佩戴防水随身听以隔绝外界的声音。后来,“我”和这位作曲家一起去了名叫“蔚蓝海岸”的酒店,分别担任时装秀的艺术总监和音乐作曲的工作。当作曲家走在通往餐厅的走廊时,突然取下了耳机,出神地听了起来,并说:“简直妙不可言……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人声。”[2](80)原来,他所谓的“妙不可言”的声音,指的是餐厅里传来的“享受着这个世界上最高级的美食,安静而满足地交谈的英语、法语、德语,柔和地交织在一起”[2](80)的“私密的嘈杂声”[2](196)。换言之,这位作曲家讨厌现实生活中的声音,但对这里的“私密的嘈杂声”却充满了欢喜,这显然不是正常人的听觉世界。

笔者认为,《罪恶的料理》中作曲家的怪病,实际上表征了日本社会中的畸形的人际交往方式。这位作曲家无法接受现实生活中任何真实的声音,反而对餐厅传来的各国人的交谈声感到无比愉悦,甚至是妙不可言。这可以结合日本社会通信环境的变化来加以分析。在1970年代,日本就已经普及了家庭电话。1985年,日本引入通信自由化竞争制度,刺激了通信市场的繁荣,并促进了通信服务的多样化。村上龙敏锐地注意到,现代社会的高科技为人们带来了诸多的生活上的便利,但同时,人类通讯方式的增多,也对传统的人类的交际方式带来了一定的冲击。也就是说,人与人之间的交际越来越依赖电子产品,从而减少了人与人之间直接的沟通和交流,同时也在无形中加大了人与人心灵间的距离。或许就是因为如此,这样的不正常的社会现象,就化作了作者笔下的病态的、畸形的人物。

而且,另外一个故事《冰淇淋》也表征了同样的不同寻常的人类交往方式。这里主要讲述了“我”因感冒发烧来到医院就诊的经历。“我”在医院偶遇曾经结识的银座一家酒吧的陪酒女。巧合的是,她的女儿也发了高烧。然后,“我”和小女孩一起吃了冰淇淋,接着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四岁的幼儿看着我下巴哆嗦地吃着冰淇淋,不禁露出了微笑。这时,我感到一种神奇的空气波。也许是因为发烧的关系。也许和幼儿的微笑无关,而是冰淇淋融化时,身体内部的温差引起的波动。不,女孩子或许没有微笑,只是嘴角牵动了一下。然而,我确实感受到了波动。那是一种温暖的波动。我学过浮潜,曾经在距小笠原以南三百公里的海底火山附近浮潜。虽然距离火山口有一公里,但是隔着潜水衣,仍然可以感受到温暖的波动摇晃着身体。女孩微笑时,我也感受到类似的波动。[2](47-48)

笔者认为,这里所谓的“波动”,类似于一种心灵感应。而且,当“我”和她的妈妈说话时,“我”的脑海中会响起另外一个声音。而这个声音,正是小女孩在吃冰淇淋时产生的心灵感应向“我”传达的。这种心灵感应,只有当她妈妈说话时,小女孩才能发出。就这样,小女孩通过这种方式,向“我”传达了关于妈妈的多种情感,比如:“我现在希望你喜欢妈妈。我有很多朋友,但妈妈没有,妈妈虽然会说别人坏话,但她是个好人,也很温柔。”[2](49)“我知道网球。你很会打网球吗?可不可以请你教妈妈?请你陪妈妈玩,我喜欢看妈妈快乐。”[2](50)而小女孩之所以会传达这样的声音,显然是由于感受到妈妈的寂寞,也猜出了妈妈对这位陌生叔叔的心思。但小女孩并没有把这些内心的想法说出口,而是放在心里,通过“心灵感应”的方式传达出来。这种独特的交流方式,不正是暗示了日渐被扭曲的现代人的交往方式吗?正如有的论者所言:“……日本后现代主义作家揭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社会问题,即科学技术的发展不但没有给人类带来更加便利、幸福的生活,反而造成可怕恶果。”[4](45)当然,这并不仅仅是日本的个例,而是正在扩大到全世界范围。上述作品中所描写的各种各样的怪病,都是在向我们揭示,科技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所带给人们的各种各样的精神危机。换言之,便捷的通讯方式,并没有让人与人的心灵更加靠近,反而使人与人之间到了不能正常交流的境地。

三、结语

从整体上看,这部作品呈现出了不确定性、随机性、符号化等的后现代主义特征。正如王向远教授所说,包括村上龙在内的日本“都市文学”派,“对现代都市生活的感受和传达带有更浓厚的后现代主义所特有的不确定性、平面性、游戏性、符号化、无机化的特征,尤其是在文体上也体现出了比内向派更为显著的后现代主义写作策略”[5](105)。其不确定性与随机性,主要体现在小说舞台地点的选取以及小说人物的随机性上,其符号化的特征,则主要体现在对食物的描写以及食物的隐喻作用方面。小说中的对饮食的描写,承载了经济快速成长所带来的精神焦虑,以及作者对回归原始体验的呼唤。而且,这部作品还刻画了科技发达的当代社会中略显病态的人物形象与人际交往方式,并进而呈现出人类所面临的由高科技社会所带来的精神危机。所有这些,对我们思考如何求得社会发展与精神世界之间的平衡而言,都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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