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默
一只蚊子撑死了
这个冬夜,一只蚊子,轻而易举地让我一夜无眠。
关灯。室内沉入海底,黑暗像章鱼探出吸盘,附着在各个角落,我躺在床上如一头困兽,等待睡眠降服我。在露天,雪光是漫漶大地的灯光,也是天堂在尘世的反光,到黑夜和月亮、星星一起,照亮旅人回家的路。待到太阳出来,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的光刺激着我的眼睛,我感到了疼痛,闭紧双眼,我关得上光线,却关不住泪水,两行泪水悄悄地流了下来。
“嘤嘤嗡”,先听见叫声,这是一只蚊子,在室内只有蚊子,才能叫出这样纤细娇柔的声音。“嘤嘤嗡”,一样的叫声,我确定是同一只蚊子。“嘤嘤嗡,嘤嘤嗡……”它在我头顶反复地绕飞侦察,像一架小型轰炸机,时刻准备着落到我身体的某个部位,将它当作加油站,狠狠地叮上去,找到嗜血的快感。我敢肯定室内就这一只蚊子,像蜘蛛网一样盘旋在地板下的地暖,将绵绵不绝的热量散发向四周,使这间屋子热如蒸笼,我穿着背心短裤,仿佛是在过夏天。这个温度适合它,让它误以为一眨眼的工夫,夏天去而复返了,它找回了曾经的乐园。其实它就是一只劫后余生的蚊子,它的同类像一尾逗号纷纷坠向地板,没溅起叹号的分贝,马上被匆匆脚步裹挟着不知所终,它却幸存了下来。
我惊讶于它顽强的生命力。从夏天到冬天,在这多声部的季节合唱中,它逃脱了秋风的扫荡,躲过了各种形态化学制剂的虐杀,也穿过了巴掌、灭蚊灯和电子蚊拍交织的火力封锁,它的命足够硬,运气足够好,一次次地侥幸化险为夷,死里逃生。一只蚊子,仅仅靠着一张微不足道的嘴,可以广泛传播各种陌生拗口的疾病,可以轻松撂倒一头健壮如小山的牛,也可以在地球上彻底抹掉某个种系,要论智商或生存智慧,它却没法跟人同日而语,这只蚊子幸存至今靠的只是运气。
室外室内冰火两重天。飞出去一对小小的翅膀接不住一朵雪花,意味着死路一条,它清楚这点。它白天潜伏在某个旮旯,它太小了,趴在那儿像物体身上的一粒痣,我发现不了它。明亮的光线让它恐惧,它闭上了嘴,嘤嘤嗡调如骨鲠在喉,哼不出口。它是黑夜的孩子,披着黑斗篷,借着夜色的掩护,从某个犄角旮旯飞出来,巡视它疆域辽阔的王国。现在室内就我和它,我足够大,它足够小,它画天为牢,我是它的囚徒。飞着飞着,它藏不住本性了,得意扬扬了,喊出了声。我的身体是黑暗的一部分,它绕着我的头顶飞,这样沉寂的深夜,它的叫声听上去惊天动地。母亲说过,天冷蚊子就张不开口了。我记住了这话,因此我不担心它咬我,叫和咬是不同的动作,它可以叫叫宣示自己的存在,却不能在我裸露的皮肤上扎入细细的针管。但我忽略了暖气营造的夏天,让它重新张开了口,它忍不住咬我了,这是它的本能,也是它活着的意义,忍不住,也无须忍,嗜血是通向它无穷无尽欲望的唯一途径。凭常识我判断它是一只雌蚊子,只有此性别的蚊子才是真正的吸血者,而雄蚊子吸植物的汁液,是素食主义者。它叮在我皮肤上,一滴一滴地采集着我的血,我看不见我的血流入它身体,但当它针形口器刺中我那一刻,我却感到了疼痛,我一下从梦中惊醒。我乱舞着手去打它,它已经闻风而飞。睡意如水重新漫上我眼皮,它又飞了来,这次换作了我的脸,我在半睡半醒中自打耳光,手上没有血,耳光响亮中疼的是我自己。
据说有一种甜皮肤,肉是香的,散发着特有的气息,在芸芸众生之中,召唤着蚊子:来啊来啊,来吸我的血吧!母亲说我的皮肤就是这样的。从南方到北方,我仓皇躲避着各种蚊子的追踪和袭扰,它们防不胜防,让我屡屡中招,狼狈不已。我没想到是我亲爱的身体出卖了我,隨风泄露了我的秘密,招惹来了它们。它们中有煤屑似的黑蚊子,有单薄如纸的灰蚊子,也有黑白相间的花蚊子,都有着各自的血统和籍贯,咬起人来一点都不含糊。在黔南沙包堡镇上的东方机床厂宿舍区,我家住在后楼20号楼,这些楼一律四层,每一层住着五六户人家,从最东头一路数过来,最西头是我家,挨着我家靠墙围起一圈炭池子,左边是公用水池,大家在池中淘米、洗菜、刷碗、洗衣服,甚至涮痰盂,孩子们在楼下蹚得两脚泥,怕挨父母骂,进家前先爬上水池,拧开水龙头,冲去脚上的泥,扬起两脚水花,踏着一路湿淋淋回家。最里面是公用厕所,这是一间水冲通槽式厕所,推门进去惊起一团蚊子,像飘来一朵乌云,夹杂着嗡嗡声,细看数不清的蚊子趴在刷着石灰的墙壁上,一些间或摇摇头抬抬脚,还有许多密密麻麻地贴在墙上,仿佛要努力与墙成为一体,它们被不同的巴掌拍死在那儿,浸着不知谁的血,时间永不回头地向前赶路,根本无暇顾及它们,它们也终归淡然若无。待到我踩着左右两个泥脚印蹲下时,蚊子们已经闻到我甜蜜的味道——心想甜崽送上门了。它们扎堆地落到我的屁股上和腿上,我慌乱地扇动巴掌驱赶它们,已经被叮了几口,奇痒袭上心头。那时候蚊子真多啊,夏日的傍晚,一群群啸聚而起,扑面而来,打也打不完。我是一个疯孩子,喜欢漫山遍野地跑。这些草木茂密的地方藏着无数花蚊子,草木是神的孩子,本质上慈悲而多情,但蚊子藏在它们中间,却没沾染上半点儿慈悲气,它一次一次准确而凶狠地叮着我裸露的腿、胳膊和脸,让我吃尽了苦头。即使此刻写到这一幕,我也觉得头皮痉挛,生起如麻的联想,似乎有蚊子叮在我身体上,一动不动地,正贪婪地吸着我的血。
我一直认为,那种蚊子是黔南县城荔波的特产,一方水土养一方蚊子,离开荔波后,我再也没遇见过类似的蚊子。它个头儿小,有一粒黑芝麻大,瞧上去不起眼,但是攻击性却很强。它欺生,专挑了生人来咬,我不知道它是如何在人群中识得我这个生人的,大概是我身上散发的味道暴露了我是一个生人。不分白天和黑夜,在我站着、走着或者睡着时,它都能够准确无误地选中我,一种令我抓狂的痒提醒我被叮了,在那儿起了一个包,包上泛开许多小水泡,好像鸡皮疙瘩,它们起初有间距,随着不断胀大,连成了一片,最终变成一个半圆形的大水泡;它透明发亮,充盈着水儿,暂时不痒不疼,一旦溃破,水儿一股脑地迸出,表皮贴紧肌肉,鲜红湿润,疼痛立刻扩散开来,很快就化脓了。我被它追撵如丧家之犬,被咬得无处藏身,恨不得潜入水底或钻进土里。这听上去有些滑稽,庞然大物似的人,竟然被这种小如芝麻粒的蚊子折磨得不能安生,但事实就是如此,更尴尬的是,我被它咬后才想起打它,却寻不到它的踪影。它像是一睁开眼就在我眼前飞来飞去的所谓飞蚊,我在臆想中捕捉着虚拟的它们,对于它也如此,我一筹莫展,近乎绝望地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剩下的只有不停地挠啊挠,哪儿痒手就伸到哪儿,它们分布在我身体的各个部位,我像一只猴子,总能想方设法地挠到它们,溃破化脓,留下一个个疤痕。
还有一种蠓虫儿,俗称“小咬”,别看它小不起眼,人也往小里瞧它,但它咬起人来毫不留情。它成群结队地在你周围飞舞,织成密不透风的火力网,被它叮后皮肤肿胀,奇痒无比,这时你不能探手去挠,越挠越痒,而且这痒仿佛会传染似的,不多时浑身上下痒作一团,让你如同毛毛虫附体,瘙痒欲狂。
一列绿皮火车载着我们一家四口,永远离开了黔南沙包堡,来到了鲁南郭城。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居然会有几只蚊子跟随我们一路同行,到达招待所后,母亲掀开樟木箱子找衣服,几只蚊子乘势飞了出来,很快隐身不见了。这是沙包堡的蚊子,它们趁着母亲收拾衣物,樟木箱子就要合上的一刹那,飞入了箱子,在角落里藏起来,就像跟我们玩着捉迷藏。箱子里漆黑闷热,它们毫不介意,它们早已习惯了黑夜。它们和我们一样,坐了三天四夜火车,来到陌生的郭城,进入这个逼仄的房间。它们的籍贯在黔南那片群山和河流之间,来到这儿有些水土不服,这儿要走很远的路才能看见山和河流,夏天气候炎热如火烧,动一动就挥汗如雨,慢慢地它们才适应了这个异乡。有人说,带一只蚊子乘火车或飞机,到异国他乡,能够加深自己的思乡之情,增强自己对于大地的认同感。我本愚钝,不能完全理解这样说的意思,一只蚊子是如何在异地加深思乡之情和对于大地的认同感的,为什么偏偏是一只蚊子,而不是其他生灵或事物呢?我猜测大概是因为蚊子有着一针见血的意义,能够叫一个人从神经上与故乡和大地保持亲密联系。
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教室内一下子暗了下来,蚊子嗅到了机会,纷纷从角落里飞了出来,叮上了我们。待我们察觉到痒时,它们已经飞走了,四下里同时响起拍巴掌声,整齐而响亮,盖过了讲台上老师的讲课声。这是一种花蚊子,叮起人来不要命,原来郭城中学校园内没有这种蚊子,自从南管处仓库存了一批木材在这儿,它就在校园里肆虐繁殖了。这批木材放在了进校门向右的墙根下,它们又粗又直,被截成了一段段,圆滚滚的,将它们堆到一起确保其稳固不是一件容易事,我们这些初中生常常犯嘀咕,是谁这么大的本事,愣是将它们堆放得固若金汤,任由我们在上面又蹦又跳,它们却纹丝不动,仿佛一块钢板。据说它们是从遥远的东北拉来的,与它们一起来的还有那种花蚊子,也有人说花蚊子是从苏联越境躲到木材里来到郭城中学的。现在我偶尔回忆起两年郭城中学校园生活,印象最深刻的仍是那儿的花蚊子,它们肆无忌惮地藐视我们的存在,随意将针形口器插入我们的肌肤,直至吸饱才善罢甘休。它们让我想起儿时在黔南山区稻田间遇见的蚂蟥,它不知何时吸附在了我的小腿肚上,拼了命往里面挺进,我操起塑料凉鞋狠狠地打它,用力地将它扯出来,它已经吸得半饱,扁平的身体鼓胀起来,我的鲜血像蚯蚓顺着腿肚子爬了下来。蚊子和蚂蟥像一个个笔囊,吸的不是墨水,而是血,它们必须贪得无厌地吸满自己的身体,当然不是为了写字,这是它们的天性。
蚊子无骨,轻若没有重量,咬死人不偿命。我家刚搬到郭城那几年,夏天少有的热,蚊子也出奇得多。我们防蚊子如临大敌,房子安上了纱门纱窗,床上撑起了尼龙蚊帐,临近黄昏正是蚊子蠢蠢开始活跃时,在各个房间点上蚊香,上床睡觉前,一遍一遍地检查蚊帐,仍不放心,拿过一把蒲扇,朝着蚊帐口大刀阔斧地反复扇,像患了强迫症,才放下蚊帐。一旦蚊帐中哪怕有一只残留的蚊子,今夜睡眠就不得安生,至于沉睡中在床上滚来滚去,踢开蚊帐一角,放进三五只蚊子,咬得浑身又痒又红,类似的事都发生在我和弟弟身上。隔上一段时间,父亲便戴上口罩,用喷雾器盛上大半壶稀释好的敌敌畏,在房间内外一下一下哧哧喷着。这种叫敌敌畏的杀虫剂,令所有的虫子闻而丧胆,即使经过一定比例稀释后,它也仍然飘散出浓烈的气味,呛鼻子和嗓子,慢慢地才能消散尽。这样喷上一次能够安宁几天,随后蚊子苍蝇们又肆虐了起来。我买过一种驱蚊片,估计主要成分也是化学制剂,每一粒纽扣般大小,放到铁盆里,“哧”的一声,火光闪过,一股浓烟冲天,弥漫屋内,我赶紧转身关门,任那烟渐渐散去,检验它效果的唯一标准是看晚上还有无蚊子,我记忆中用过它头顶仍飞着一两只生命力顽强的蚊子。端午节已经过去了不少天,那束野艾叶仍旧倒悬在我家门楣上,它的容颜没了新鲜和翠绿,变得焦躁和干巴。我摘下它的叶子,将它们拢到铁盆里,擦根火柴点着,一柱青烟开始袅袅升腾。我想借它的气息来熏蚊子,这是来自山野的气息,没有掺杂一丝化学制剂的味道,我躺在床上,双手枕于头下,艾的清香如一阵阵山风,又似一首扎根大地的民乐,缓缓地沐浴着我,我仿佛接上了远古、山野和河流……自从搬入蹿着个儿向上生长的高楼,每天在电梯的升降之间上上下下,我感觉蚊子比过去明显少了,我胡乱猜想是大肆使用各种化学制剂让蚊子数量锐减,幸存者单薄的翅膀也轻易飞不上这样的高度,但总有身怀本领者飞了上来,比如眼前这只让我至今不能入眠的蚊子。
此刻,它不停地在我头顶和耳边哼着嘤嘤嗡调,一次一次慷慨地给我身体的不同部位发“红包”,我也一次一次猛然摁亮吸顶灯,幻想它吸了我的血,在灯亮起,睁眼的一刹那,蚊子已经趴在床头或墙上,我一巴掌拍死身体沉得飞不动的它,手上沾着自己似乎还有点儿热的血,床头或墙上印下一小汪血痕。这是我的经验,在过去我也百试不爽,但现在我一次一次摁亮灯,在床头或墙上却没发现它,它早已不知躲到哪儿了,我徒劳地挥舞巴掌试图唤起它,它一眼看穿了我拙劣的阴谋,铁了心地躲在某个旮旯儿,洋洋得意地冷眼旁观着我。我没辙了,那些“红包”此起彼伏地痒着,好似一波一波的潮水,我疲于抓挠,睡意全消,像小时候选个“红包”,上下左右地掐个“十”字,我们那时管这叫“封印”,这也“封”不住一拨一拨地升高的痒。我关上灯,它又現身了,一边唱着永恒的嘤嘤嗡调,一边伺机降落给我发几个“红包”。我想起外地朋友曾发给我一首古琴曲子,说是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有驱蚊虫的功效。这听上去有点儿玄乎,我一般不信这些,但今夜被它逼得濒临崩溃了,摸黑打开手机找到那首曲子放了起来,手机屏幕的亮光吸引它投奔而来,仅仅一瞬间,我扬手要拍它,它又飞不见了。手机打起瞌睡,坠入黑暗的深渊,不忘一遍一遍地放着曲子,替我探出音符的手臂,煞有介事地驱赶它。听了几遍,它像习惯黑暗一样习惯了这曲子,将它当作了号令,重新哼起嘤嘤嗡调,压倒了这曲子。
我不再管它,听任它趴在我的皮肤上,痛快地吸我的血,血一滴一滴地排着队,流入它的身体。我不赶它,也不打它,受虐似的不理会它。我承认我有一个想法,这想法恶毒而大胆,我也是第一次在自己身体上试验它。它习惯了被赶和被打,从没遇见过如此大方和宽容之人,我敞开身体随便它叮,它也放开肚子尽兴地吸。我瞪着眼睛,盯着天花板,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刻。终于,我听见一声爆响,就像一只灌满开水的暖瓶掉到地上,格外惊心动魄。它撑死了自己,饱满的肚子一下子瘪了下去,血在我的皮肤上四下溅开,汇成一条小小的河流。
一只蚊子撐死了,它生于贪婪,又死于贪婪。
拉开窗帘,窗外洁白的雪广披大地,覆盖一切。天亮了,黑暗像一块巨石沉入水底,雪光照亮了世界。院子中,一树红梅白雪的灰烬中拄一根骨头,熊熊燃烧起来。
悬垂的羊
我骑着自行车,从城北出发,走直线距离,到城南去。路过一家羊肉汤馆,我看见一辆摩托车似乎刚刚熄火,车后驮着的柳条筐还在微微颤动,一只羊探出头,神色平静地打量着筐外的世界。水泥地上卧着一只羊,它的两只前蹄叠在一起,压住了右后蹄,被一小截麻绳,紧紧地捆绑到了一起。这叫它只能保持着一种姿势,努力扬起头,同样神色平静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我已经是第二次看见这样捆羊了,上一次是在一座山,一条通往山顶的水泥路上。
它的头顶立着一副铁架子,一横两竖,有胳膊粗,形状像单杠。羊躺在底下,组成一个“囧”字,倒也符合此时的情境。
待我从城南回来,路过这家羊肉汤馆,我看见它已经被吊在了铁架子上。它没了气息,不能咩叫,被扒去了毛皮衣裳,赤条条地露出了白的红的肉。我不想也不忍详细地描述我看见的情景,如果真这样做,就像将那个过程重新演示一遍,这对我是有罪的,我微不足道的良心也会因此而不安。
那把吊住它的铁钩面目冰冷,张牙舞爪,周圈布满弯曲向上的利齿。我在儿子那儿看见过这钩子的童年,那时它和儿子一样小,小小年纪的儿子沉迷于钓鱼,他用着这样的钩子,保持着与他的年龄不相匹配的耐性,一动不动地盯着水中的鱼漂,在沉浮之间提上来鱼儿,有时是一条,有时是两条,甚至有时是三条。我也在乡村看见过长大了的钩子,和现在一样的模样和身量,它被系上了一段长长的草绳,投入深深的井中,摸索着晃悠着去打捞沉落水底的木桶,费了好大的劲,犹如盲人摸象,它的其中一只利齿终于侥幸咬中了水桶把,连带着一桶水溅着水花提了上来。
但现在,这只羊已经脱离了尘世,遁入了天堂,以这样一种悬垂向上的姿势。尽管它的身体仍泛着弹性,仍残留着最后的温度,但这有什么要紧呢?僵硬和冰冷迟早会覆盖它的。
接下来的一幕在同一时间,不同的地方,反复上演,就像那块用以斗牛的鲜血似的红布,挑战着我的眼睛和神经。黄昏,啊,包容了多少盛大慈悲的光芒和汁液的黄昏!在无数这样的羊肉汤馆,在露天的马路边,一个个烤羊肉串的人,面对一只只悬垂在铁钩上的羊,顺手攥起锋利的刀子,割下一块块肉,在案板上切成小丁,串到竹签上,放在狭长的火炉上,听任燃烧的木炭翻来覆去地炙烤,撒上盐、辣椒面和孜然粉,递给等在炉旁的食客,端给坐在小板凳上面对小方桌的食客。
直到羊仅剩下一具骨架,被头引领着,继续保持着悬垂向上的姿势。
我想起了一些与羊有关的情景。小时候,在铁路边的山坡上,一群山羊在埋头吃草,花白的胡子迎风飘扬,不时地抬头叫上几声,仿佛是叫给蓝天白云听,也埋头叫上几声,似乎是叫给青草大地听。我追撵着它们,学着它们咩咩地叫,还真模仿得像那么回事,它们中有的应和着我叫了起来。我抓住一只羊弯曲的双角,试图跟它角力,逼退它并不庞大的身体。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它仍稳稳地站立,四蹄攫紧了大地,不见丝毫退缩,更不进攻我,默默地逼我放弃,后退坐在草地上。我欺负一只羊到家了,攀上了它的脊背,口中催促着它往前走,它真的走了几步,却将我甩了下来。
我许多次在乡村看见过羊。这种安静的小兽将一切悄悄地隐藏在体内,慢慢地挪动在田野、房前和屋后,到了黄昏主动纠聚到一起,望着自家的那一柱炊烟,将它当作一条路,踩着它回家归圈。
一次在一个叫杨峪的地方,这儿有山有泉有树,有人就打起了野炊的主意,平地上垒起了灶,架起了大铁锅,就叫地锅。添一锅泉水,烧一灶柴火,咕嘟咕嘟开了,放入一只羊,随便它游来游去。在羊四下飘散的气息里,我看见一只羊产下了一只羊羔。生与死的距离就是如此迫近,仿佛隔着一口铁锅,一锅沸腾的水。其实是儿子先发现的,待他惊喜地告诉我,羊羔已经产下了,仅仅是一刹那,它就来到了尘世,身上沾着血迹,浑身湿漉漉的像洗了澡。它趔趄着身子试图站立,摇晃了几下,跌倒了。母羊爱怜地看着它,伸出舌头舔了舔它,静静地喂它吃奶。
我看见过牛流眼泪,一滴滴硕大晶莹的泪水无声地滚下眼角和面颊,很快便湿润了满面,真是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但我没见过羊流眼泪,我不知道它会不会流眼泪?因为我看见的羊总是那么隐忍、平静、安详,像上帝。它们似乎知道,它们为何来到这个世界?这是它们世世代代共同的宿命,与刀子紧密联系在一起。或许也可以这样说,从它们一来到尘世,就有一柄刀悬在它们的头顶,随时提醒着它们今后的命运,它们在它明亮的阴影下认命了,不认命又能怎样?真到了这一天,在霍霍声中被磨砺得明晃晃的刀子逼近了它们,它们不慌不忙地看了刀子一眼,却忽略了刀子后头的那只手,眼睛中充满的仍然是善良和平静的汁液,像一汪没有破绽的水。它们就这样等待着,不躲不避,不怨不恨……
持刀的人是个新手,那只手还很干净,偶尔看到它们的眼神,心慌意乱起来,刀子嘡啷落到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它们一齐转向他,同情地看着他。
那一刻,它们真想低头衔起刀子,递给他……
白鹅啸天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说的是长腿脚的人和车。
还有一类。譬如说它,也有腿脚,却脱离了给它以支撑的坚实大地。
它不是鹤,但它的确挺立在鸡群的中间。
它只是一只白鹅。
此刻,它站在牢笼中,这是顶端的牢笼,它是身量最高的囚徒。在它的脚掌下,是更多的牢笼,更多的囚徒。
牢笼肩并着肩,层摞着层,像叠罗汉;笼中群鸡拥塞,有站有趴,像赶大集,只见嗉子蠕动,不闻叫声,与饥饿有关。它们都坐在一辆笔画簡单的小推车上,被推来推去,来到马路边,招徕食客,一旦谁被一双眼睛像选秀似的挑中,紧接着被一只手像揪坏分子似的抓了出来,那意味着它的末日来临了,就要化作一堆狼藉的骨头。
说说这只白鹅吧。它曾经叫它的主人伤透了脑筋。谁是它的主人?从一只鹅蛋中破壳滚出开始,它有过许多主人,第一个主人与它相处的时间不短,见证了它从爬到学会走路;第二个主人和它待的时间最长,一天天地看见它淡黄的绒毛像下雪似的变白了,此后它就经过一双又一双手,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远离了水域,进入了城市,靠拢了阴霾和分贝。
它记不清面前这个人是它的第几个主人,为它伤透了脑筋的就是他。他是一个口齿笨拙的老男人,一根筋地活着,一条路地走着,走着走着就天黑了,前方是一条会发光的河流,他也不知回头,像飞蛾迈动腿脚踏了进去。那时它的身量已经足够高,长长的脖子,懂得气运丹田,吼出一串晨钟似的叫声。他想象那些鸡一样将它塞进牢笼中,但牢笼不是为它量身定制的,它趴在笼里,仍然高出笼子整整一头。它的脖子不能挺直,只好像条绳子盘曲,这姿势叫它不舒服,不平则鸣,它可管不了那么多,它像一个愤怒的诗人,开口喷出胸中的怒火,仿佛真正的火燃烧过空气,吓得鸡群恨不得长出手捂住耳朵。他听不下去了,伸出右手掌往下按了按笼盖,像是在警告,又像是摸着它的头跟它商量:别叫了,老实待着。它斜睨了他一眼,没理会他,扯开嗓子叫得更欢了。他没辙了,眼睁睁地盯着它,听着它烦躁粗粝的叫声锯着他的耳朵,扰着他的神经,真怕它这样再叫下去,自己也会学着它吼出心中的愤懑和无奈。有人提醒他打开笼盖试试,他却不敢,怕它跳了出来,像一只天鹅一样飞了起来,找回自己残存的飞翔之梦;又有人提示他可以将笼盖挖个洞,叫它探出它的上半身,下半身仍困在笼中,这回他接受了。
它站在笼中,挺长脖子,歪着脑袋,黄豆粒大小的黑眼睛清澈平静,映得出一片海。不待人走近,它已经探颈仰天长啸,这是真正的金石之声,高亢清朗,飞上傍晚的天空,冲决混浊的阴霾,压住喧嚣的分贝,久久地如钟声回荡。
我走近它,发现它金黄的脚掌上各洞穿了一个窟窿,有一分钱的硬币大小。我猜不透这两个规整的窟窿因何而来,我去买鸡时看见过杀鸡的人为了区分不同顾客买的鸡,操刀麻利地斩去鸡们的爪子,他的心坚硬如铁石,随心所欲地斩着爪子,牢牢地记住它们各自的主人。鸡们在被斩上一刀或几刀之后,再被锋利的刀刃横着抹一下脖子,血流喷溅,被掼入挂满血迹和鸡毛的大水缸中,徒劳地做最后的扑腾。现在,我想这两个窟窿或许也为了区分,是区分这家的鹅和那家的鹅,鹅们被放养了,在同一片水域混到了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鹅,有了这个窟窿就能从长相同样的它们中区分开来。只是这方式和手段过于残忍,远不如我曾见过的将头顶染成粉红人道。不知当初它的主人是怎样生了这怪诞的念头?更不知它曾经痛不痛?
它天生是完整的,是人叫它变得不完整,有了破绽。
脚掌上有洞的它继续仰天长啸,双眼里升起迷蒙之雾,在我的头顶,在尘世之上,耀眼的白像最后的净土。
由于狂飙似的扫荡一切家禽的禽流感,它每天孤零零地站在生活的高处,俯瞰着我们谈禽色变的生活,和不停发炎的伤口。
想起它时,我便去看看它,听听它的啸声,我被老茧层层包裹的心,莫名地生出些别样温情和激动。
后来,它便不知去向了。
连同那一串金石般的啸声。
其实谁都知道它最后的归宿,它本为此而生,又为此而灭。
唯有我,想象它栖着那一片怒涛似的啸声,化作悠悠白云,浮游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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