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土

2021-11-26 14:27王爱红
延河 2021年11期
关键词:报纸老师

王爱红

我说余土是一个人的名字,你可能不信,说是一个人的笔名,你又觉得多余。周树人先生有一百多个笔名,鲁迅是其中之一。余土肯定不是周树人先生的笔名,他与鲁迅挨边的除了和先生小说《故乡》中的人物闰土一样都是乡下人之外,就是写点杂文什么的。虽然,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余土的署名文章,一个铅字都没有。在这里,我没有轻视他的意思,我可不敢瞧不起他。人家诸葛孔明先生也没有著述,除了《前出师表》,在舌战群儒的时候还没有《后出师表》呢,他遭人嘲笑,并反唇相讥,大败了群儒。余土当然不能跟诸葛亮相比。孔圣人也是述而不作,他设杏坛,只讲课不写书。学生听课一般都有一个笔记本,老师讲得好的地方就记下来,这就是后来的《论语》。余土可不敢往文圣旁边靠,我暂且给他留条活路。余土有点结巴,特别是激动的时候就鼓鼓囊囊地说不出话来。他虽不是个哑巴,但讲课肯定不行,现在的学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没有当学生的心态,你就当不了老师。余土肚子里的东西有限,头脑里的也不多,加上嘴皮子不是那么利索,他当自己的老师还差不多。假使余土当了老师,他传什么道?传歪门邪道;他授什么业?受罚还差不多;他解什么惑?只能让人更加疑惑。设想余土有学生,让学生记什么?就是记了,谁给他劳神费力又费钱地张罗着出版?就是出版了,谁看?更不用说流传后世了。现在,村子里也没有糊屋蓬的人家了,留着白云黑土当卫生纸用吧,白云的书还有三大卷没有用完呢。

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垒的。余土羞于说自己爱好诗,他是写小说的,写小说的当然高贵了,他还发表过报告文学。很好!那你说说写了什么?别鼓鼓囊囊的,藏着掖着的,弄得那么古怪神秘。他先是笑,说给某公司的某经理写了一篇。

那人不是抓起来了吗?

这事儿不赖我。

怎么不赖你?都说人怕出名猪怕肥,这定与你脱不了干系。

我就是写个报告文学……

这哪是报告文学呀?是绞刑架断头台还差不多。

余土所言的报告文学最多算是广告文学,大家暗地里都叫它婊子文学,谁给钱就给谁写,谁给的钱多先给谁写,没有文学性。文學是神圣的事业,不容亵渎。余土当了一回婊子还借此立个牌坊,让人嗤之以鼻。

在文学领域已经看不到广告文学这个新词了。它原本属于企业宣传的范畴,就是企业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从企业宣传经费里支出一些费用让能写或者多少会写点文字的人以企业发展为线索,或者以老板的成长经历为主线,给企业鼓鼓劲儿,给老板加加油,不能叫吹牛。老板拿着这幅美人图,饭后茶余间奉上可供炫耀的资本。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顺带卖个狗皮膏药,等于花钱请个广告推销员,做个虚假广告。反正那个时候还没有颁布广告法,把自己吹上天也不用负法律责任。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这个很时兴,很多现在很是了得的文人也干过那事。人穷志短,不怕您笑话,这个我也干过,拿了不少稿费和提成,不光彩。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余土。

余土的笑是一大特点。我不大愿意浪费笔墨,我从小就喜欢对号入座,像一部电影《侦察兵》里的人物我早就对完了,而且对了好几遍了,比如里面有个反派是国军炮兵团的黄团长就与我的小学同学胖墩长得神似,到了中学的时候,我们还是同学,不过我一直叫他黄团长,被他接受下来了,他偶尔不高兴,做出反抗表情,我就拿腔拿调地说一句“我们是老同学了”。这部耳熟能详的电影里面有一位师部搜索队的队长,名字叫王德彪,黄团长的内弟,余土与他的那种笑的方式很相似,连说话都一样,噼里啪啦像炒豆子,滴里嘟噜似讲外语,他不紧张就不结巴,不结巴语速就很快,仿佛一慢下来就害怕说不出话,甚至喘不过来。没有看过《侦察兵》的人,我不推荐你去看,那是一部黑白电影,后来做了彩色修复。在这里我告诉你,王德彪的笑也就是余土的笑,属于奸笑,皮笑肉不笑、虚假的笑、玩笑,小嘴一咧,脸颊一堆,眼睛往上一挑,再配上点头哈腰,这种特征本不会迷惑人,稍微谨慎一点就可以把控。但是,我却几次被余土纠缠,被余土——这块多余的土坷垃,绊了一个趔趄,又一个趔趄。

余土这人很有活力,身上像安装了弹簧,不停地跳动,没有一刻停下来的时候,除非他面前端坐着一个如来佛祖,不行就给他压上一个镇纸。五指山在释迦牟尼佛手里就是一颗豌豆粒大的小石子。余土比我小一两岁,在我这里便装小,让我像对待小弟弟一样待他。余土像一股旋风,走路就带着风,弄得乌烟瘴气,尘土飞扬。

有人说余土身上有邪气、妖气,我只是笑笑。我对他太了解了,余土没有那个道行,他是成不了气候的。如果他兴风作浪,你们谁也不用请,我自去拿他。

我认识余土的时候就是二十多岁,应该是在W市唯一的一家正规刊物《W日报》文艺副刊的编辑部里,是一个上午。副刊的编辑姓古名月,我是胡乱喊他的,您说我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也没有错,我也不反驳。当着众人的面,我确实喊他古老师,私下里我是经常叫他古叔的。古叔古老师与我家堂叔是一个部队里的战友,我既然这么爱好文学,这么喜欢写诗,不依靠他依靠谁呀。所以,我有事没事就往他那里跑。古老师的办公室是一个大间,但不是大统间,好几个人在一起办公,跟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里的编辑部也没有多大的区别。那时候,发表文章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件,也没有什么刊物,所以,很容易造成轰动效应。把一摞一摞的手写稿,变成两行铅字,那就是天梯了,能够一步登天。副刊部从来就不缺乏怀揣梦想的文学爱好者,余土也是这里的常客,我与他的相遇确实存在着一种必然。如果不是古老师热情对我们两位,并引见介绍,也许我们仅仅是擦肩而过的路人,最多算是同道,彼此颔首,相互一笑。

那天,古老师又是打电话,又是签阅稿件,旁若无人地忙活了一阵子,端起茶杯刚要喝水,忽然看见我俩一句话不说,好像连呼吸都停止了一样地坐在他的办公桌前,禁不住“啊呀”一声。我和余土像一尊雕塑一样摆在这个角落了好一会儿了。雕塑家一定是先雕塑的我,我在看报纸,如果精力在报纸上,会整个背诵上来的;然后又捏得余土,先造了一个型,然后再认真揣摩,报社里不能没有报纸,还是把他的目光凝聚在一张报纸上。古老师把我们唤醒了,我俩慌忙站起身,齐声喊 :“古老师!”古老师说,坐坐坐,你们两个在一起,也不说说话。余土说,我们不认识。我说,怕打扰您工作。古老师笑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那我们就不知道老师的深意了。

古老师介绍,说我是W市知名的青年诗人。余土说,久仰久仰,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说,客气客气。古老师说余土是新锐,是前景无量的文学青年。我看余土随便穿一件工作服,松松垮垮的,有一处明显的污渍,那种不修边幅的样子还真像个诗人。余土的脸上顷刻堆出一个笑模样,说一句,不敢不敢,余土。我笑了笑。余土这个形象太熟悉了,一下就想到《侦察兵》上去了,“不敢不敢,王德彪”。

我与余土算是认识了。古老师说,本就想给我们引见,正好碰着了,省去不少麻烦。我们俩有很多相同的地方,都爱好文学自不待言,都是一个县城里的老乡,都是技校毕业留在W市工作,当然都是有技术的工人了,都是三班倒,上的都是中班,都是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点的夜班(至少今天是这样),都没有对象,都住单身宿舍,都是寂寞的人……古老师让我们多交流,让余土多向我学习,说我毕竟比余土多吃两年水饺。古老师也嘱咐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人最怕骄傲二字,说余土有他的长处,比如灵巧、聪明……我频频微笑,余土像磕头虫一样连连点头。我想的却是,古老师大讹,尺不在长但自有所长,寸不在短应避其所短。人不是最怕认真两字吗,哪有骄傲的事情?另外,我这个人就是有点傻,我们县城里把这样的人叫潮巴,W市叫野巴,北京叫傻B……但是,我的格言是——傻是成功之宝,聪明可以使人迈出一步,但是,傻可以让人继续前行,一直到达理想的彼岸。

余土手里一直攥着那张报纸,真怕他攥出墨汁来,弄脏了手,我还没有跟他握手呢,对,不用握手。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报纸上扫来扫去,扫了好几遍了。我知道他与我看的不是同一张报纸,他看的是昨天的旧报纸。也许,其中的一篇文章还没有读完,走的时候他唯唯诺诺地问古老师,这一张报纸他可以带走吗?古老师大声说,可以!你带走几张都可以。余土也不客气,他点一下头就选一张报纸,点一下头就选了一张报纸,像鸡啄食一样不知点了多少下,就选了厚厚的一摞报纸,卷在一起,往胳肢窝里一夹,带走了。我暗笑余土,世上有那么多好书还看不过来呢,他看报纸。

报社里的编辑都吃机关里的食堂,他们一般没有留饭的习惯。低工资制,编辑也不例外,每个月就是几十块钱的收入,留作者吃饭任凭哪位编辑恐怕都消受不了,也留不过来。留这个不留那个,厚此薄彼也不中,除非作者要请客,除非报社邀请前来改稿的人,单位里负责招待。过去的作者与现在的作者可能稍有不同,他们谁都请不起客,哪位编辑也没有嫌弃过他们。你就是手头富裕或者说是家境好,执意要表现一回,奢侈一下,没有关系,请动请不动,人家去不去就看你的造化,还有你的运气了。请客还会遇到一个难题,很简单,不好解,答案就是地点。在哪里吃可不是选择题,找家适合的菜馆不容易。早年的饭店、酒店、餐馆可不像现在这样街街角角随处皆是,五花八门,你想吃什么口味就有什么口味的菜系等着你,不仅仅是小菜了。我似乎明白点了,为什么那些开饭店的都赚了钱了?为什么突然又不好赚钱了?甚至有不少酒家还赔了钱,赔得一塌糊涂也是有的。

民以食为天,吃饭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件大事。20世纪80年代之前,请客喝酒吃大餐那是天大的事情,摆在桌面上的主要有两次,一是生,一是死。20世纪80年代,关于生死的问题就被春天的故事淡化了。即使如此,如果说你吃过我的饭或者说你喝过我的酒,那是沟通了的血缘一般的牢固不破的情感呀。不管你是哪个,在关键的时候,假若没有任何表示,那就是把嘴一抹翻脸不认人的人,这家伙就没人指望他干人事,他就完了,会被人钉到道德的十字架上。我吃过你的饭就像我亲过你的嘴一样,不能忘记。

常言说一回生二回熟,有古老师给我们牵线搭桥,我和余土一回就熟了。我们从古老师那里出来,在楼下先是各自找到自行车,然后一起推出报社大院。余土的自行车是一辆破旧的大金鹿,锈迹斑驳,走起路来“吱吱扭扭”地乱摇晃,正所谓除了铃铛不响到处乱响。自行车虽然不能说是人的身份的象征,但至少代表人的精神面貌。余土发现我对他的自行车很感兴趣,再看看我的崭新的飞鸽,有点紧张,要掩饰,走得就急。他个子比我矮,走到我前面去了,自然是走的节奏比我快,才能做到这一点。我说,你走得这么急,是不是急着去抓坏人?他满不在乎地笑笑,说,我们单位的食堂很准时,回去晚了就吃不上饭了。我道,我也一样,我俩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余土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如果不是今天走得急,我没带钱,中午就请老兄吃个便饭了。我说,我带着钱呀!我请你吧,你也别慌着回去了。余土回答得也干脆,那好吧,谢谢老兄,下次我再请你。我说,不用不用。

在W市,随时可以填饱肚子的地方有一家饸饹铺。饸饹,是W市传统的名吃,就是很粗的面条,不是手擀面,是把面放在一个筒子里用一根棍子压出来的。饸饹铺的营业时间最长,也是唯一的主食店,除此之外就是肉火烧了。我调查过,肉火烧的营业时间是用和好的白面来控制的,比钟表掐得还准,就到过午,过了午饭的点就没有了。W市的肉火烧远近闻名,奇怪的是出了W市就销声匿迹了,即使在它下面管辖的县城里都不認。多年之后,我在北京常回忆起W市的肉火烧,总想把这么好吃的东西引进到北京城,但一直没有成功。北京有北京的肉火烧,它不叫肉火烧,叫馅饼。

余土说,我不喜欢吃饸饹。我说,我也是。那就只有肉火烧了,我们骑上自行车,像竞赛一样向着肉火烧店猛跑,心中充满了相识的快乐。

今天,我已经到了古老师的年龄了,豁然明白老师的用意,佩服姜还是老的辣呀。不管是余土来找我,还是我去找余土,都避免了一次次打扰古老师的企图。这样,古老师便可落个清闲。但是,他不是清闲的人,清闲就干不了文艺副刊这个行当。

自从和余土吃了肉火烧之后,没过几天,我正上着班呢,听说有人找我。总有人找我,总有人喜欢把一些乱七八糟的人领到我这里,好像要讨赏钱似的,要不就是看我的笑话,看我都交了一些什么样的朋友。他们说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我说龙找龙,凤找凤,好汉找英雄。他们就不会撒个谎,说你找错地方了,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这个人是你的一个幻象。也许有人会说,那你不会跟门卫交代一下。我说,我不会那样干,那是一个很大的错误。我的一位老师告诉我,工人阶级有很多优秀的品质,我作为一个工人,哪怕是我当了一天的工人,也不能羞辱这个神圣的字眼和称号。不容我多想,这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就站到我跟前了。

来了?来了!

骑自行车来的?骑自行车来的。

自行车放在哪里了?

放在车棚里了。

你道我为什么不随便问点别的而这么关心这么一辆根本不值一提的自行车呢?我们厂在W市的最北边,余土所在的厂子却靠南侧,他来找我算是长途跋涉了,几乎要穿过整个城,我不怜惜余土劳累,而是担心委屈了他那辆自行车,怎么受得了这个旅途颠簸呀。余土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笑嘻嘻地给我看,说是读到一篇好文章,必须推荐给我看看,好像我是他的姐夫。但是,我可不是团长,我就是一个集体企业的小电工,家父虽然是个老团长、老革命,他的儿子连个国营的名额都没有弄上。不是国营单位,哪里也无法调动,我就像一块铁,被电焊焊到这个工厂里了。我的一位女友手包里装着一把锥子,讲话比鲁迅都狠。她曾经跟我说过,你们这家企业就是一个街办的小厂,接纳一些没人要的地痞流氓和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智障者,还有就是出狱的刑满释放人员。我选了一项。我说,我属于智障,智障者不会搞破鞋。那人长得漂亮,年轻的时候我还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人。我给她炖过鸡汤。她吃过我的鸡,后来就不来找我了。余土让我看那些文字,简直是多此一举。这些文辞不通又欠文采的文章,在我这里狗屁不是。我心里是那样想的,口上却说,很好,先放好待我细细看来。余土眼睛瞪得很圆,他看我的工作颇为悠闲,甚至不会影响看书写作,很是羡慕。我忘了他是钳工还是车工了,与第一次相见,他简直判若两人,像刚从煤堆里爬出来,弄得浑身脏兮兮的,穿一件好像就是在古老师那里见过的工作服,这几天正好把它弄脏。打这以后,余土在我面前就是一块土,永远都不会打扫干净。我问他,你是不是就这一件衣服?他说,不是,我还有两件,都是厂服,工厂里发的。我问,你这衣服常洗洗,别光知道看书。他说,我故意这样的。为啥?大白天我算计着你上白班,我这样进来,不知道的还认为我是你们厂的工人,正在上班呢。我笑了,你认为这是你们几千人的大厂子,容易潜伏?我们这个百八十人的小单位,除非是飞进一只苍蝇来,这个不好分辨。我问,你的皮鞋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咧着小嘴,是想笑呢还是要哭?他说,穿着穿着穿出感情来了,修补一下还能穿,只是针头搁忘了地儿……我说,哈——你自己缝呀?他说,这点小事不用麻烦别人。

成功有偶然的因素,但是,一个人的成功一定是必然的因素在起绝对的作用。我奶奶从小就教导我,真诚待人。所有来找我的人,我都敞开胸怀,热情相待,发自内心。余土在我这里不用像在古老师那里,到了饭点就得赶紧走人。余土说,我请你吃肉火烧去吧?我说,不用!因为我出去就要请假,请假就要说明原因,原因说明了必须请所有的人吃肉火烧。电工班是一个家庭,轮换着相请也不是一轮了。余土说,那就下次。我说,客气啥?你在我这里安安心心地待着就好。到了开饭的时间我去食堂打饭,打了双份,就在电工班的写字台。对了,要叫工作台,用餐的时候就成了餐桌,四下坐了师傅、师兄、师弟,还有师妹、我和文友,大家在一起共进午餐。从外面进来的人,不认为余土是外人,多认为是新人。电工班的人出出进进是常有的事情,不管在哪个企业哪个部门,这都是一个不错的工作岗位。余土一个劲儿地说,你们食堂里的菜做得不错,很好吃。我说,好吃就常来。我待人从来不虚,来找我的朋友没有一个和我客气的。余土是来得少的,他来得少,那是他活该,聪明过了头。

有那么几位诗友是我的食客,把我这里当成他们的饭厅,到点就来吃饭,天天如是,连吃一两个礼拜也是有的。某日到了点了,他们还没有一个来的,师兄就挑逗我说,某某怎么没有来呀?还有某某。我说,今天他们可能商议好了,有别的事情就不来叨扰了。话音未落,大门玻璃上就贴上了一张黄色的脸。这人呀真是不敢念叨,說曹操曹操就到。某人推门进来,融入一片狂笑之中。

我自上班之后,一分钱的工资都没有往家里交过,结婚的时候也拿不出一分钱来,曾经遭到家人的怒诘,问我的钱都到哪里去了。说某某结婚攒了多少钱,买了什么东西什么的。我说吃喝嫖赌了,那是胡说八道。我不喝酒,关于吃嘛,最多就是吃个肉火烧,至于嫖赌,还真没有那样的场所。我是一脸无辜,只怨自己不会攒钱,不是嫌这钱赚得少。

后来,我在工厂里认识了一位姓葛的师傅,才略有醒悟。我是我们厂的怪物也是宝贝,不务正业但拥有最高学历。有一天,葛师傅下了中班,肯定是晚上十二点多了,他看到我的单身宿舍还亮着灯,好像知道我这里有酒似的,敲了一下门,还没等我有反应,他已推开门,进了屋。我与葛师傅平常见面也是打招呼的。他对我颇为好奇,特别是我的做派与他有很大的不同。我看他并无恶意就嗯嗯啊啊地应付了几句。他发现我随处放着一瓶六十多度的杜康酒,便“哎呀”一声,说你这里还有这么好的酒呀?我说,我也不知道孬好,是我爸爸给我带来的,叫我闲着无事的时候喝一口,我不喝,在我这里放了很长时间了,你喝了吧,最好别给我剩下,这是我唯一的要求。葛师傅一听就笑了,说,你放心,不会剩下的。他问,有咸菜吗?我说有炒熟的蝉龟。他高兴地说那更好了。一瓶子酒不一会儿就叫葛师傅喝完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酒量的人。他说,这算不了什么。酒喝完了吗?喝完了。喝醉了吗?他说,还不至于。那好,你可以走了,我还要写作。葛师傅起身回家,走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腿脚也不踉跄,如让他冲锋陷阵,任凭敌人多么猛烈的炮火也不能把他阻拦住。他喝过我的酒,所以,我对他的事情稍微留意了些。我离开工厂后还打听过他,人家告诉我这位葛师傅已经去世了,举厂共哀。有人说他爱喝个酒,商店里卖的不管是多么便宜的酒他都舍不得喝,他喝自己用酒精勾兑的酒,甚至是工业酒精;有人还说他经常就着盐粒干吃馒头的事情;有人说他只穿工作服,包括他的寿衣,那是工厂里发的,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衣服;有人说他家里的电视机是好的,他家里也有洗衣机,但一般不用,手洗不浪费电,他家里还有冰箱,存下一些本该扔掉的过期的食物,这三大件他置备得全,一样都不缺。但是,他缺乏爱护自己,他的钱是从他的嘴里生生地抠出来的。他是一个好工人,工厂里的事情他没有落后的,他每年都是先进工作者,每次的奖项都是最高的。我多么希望他好好的,喝真正的杜康,抒发男人的豪气。不久,我就听说这家工厂倒闭了,工厂里的职工大都下了岗。对于敬岗爱业的职工来说,这无疑是大规模的屠杀,好在这一次死亡葛师傅是无须经历了。

我的一位师兄说,余土与姓葛的师傅有一比。我笑笑,人家来就是看得起我,不要这样说。师兄偏要说,手里拿着一张旧报就到别人那里混饭吃的人,我是第一次见到。这叫有毛不算秃,拿着一张报纸也不算空着爪子,手里提着十个胡萝卜。我说,他即使提着金挟着银,我该怎么对待他还是怎样对待他。有工友敷衍,人家大老远来吃顿饭,也不容易呀,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就是个普通的便饭,食堂里的大锅饭,又不是1958年,也不是1942年,吃不煞人的。他讲得很好,但却是个皮笊篱,滴水不漏,是只铁公鸡,一毛不拔。我见过来找他的,但是,没见过他留过餐。到了饭点,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把人支走的。这个,我一辈子都学不会。他们说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的人,还问我是不是出自大家族。我说,我不知道。实际上,到了北京我才知道,祖上确实是大地主。祖爷爷爱是什么就是什么,与我没有多大关系,与我父亲倒有点关系。祖爷爷死得早,我父亲都没见过,作为革命家的父亲,他革命革的一点命不就是祖爷爷吗?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在我这里吃饭的,往往是吃饱了拍拍屁股就走人,他要是不走我也赶他们走,叫他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我还有自己的事情呢。余土走了,我去送客,我的那位师兄也出了屋。等我回来,我发现那张报纸不见了。一会儿师兄回来,我问他,你见那报纸了没有?师兄回答,刚才擦了腚了。我“哎呀”一声,不是心痛那张报纸,是师兄做得太低俗了,再说报纸很不卫生,除了含有多种病菌外,还会含有易使人中毒的多氯联苯和铅等有害物质。我就从来没有那样用过。不几天,余土又带来了一张报纸。我依然如故。师兄还要拿去用,我委婉地说一句,这个人呀一定要学会善解人意,要尽其所能地满足别人的要求。师兄怔了一下,根本没有弄懂我的意思,没有拿手纸就出了门,门“咣当”了一声。

多年之后,我有小成,我的这位师兄还带了他最好的藏品前来寻我,还与我说起余土。我暗自开心。原来,我从前的所作所为不是给余土看的,是给诸如师兄这样的人看的。师兄说,他长了这么大,遇到过很多人,但最叫他佩服的人就是我。我并不当真。后来,师兄的事业有了突出的成就,成了不小的老板,赚了一些钱,生活得很愉快。

工厂里有一幅大标语,上面写着:爱厂如家爱岗敬业从我做起。我是贴切的爱厂如家,工厂就是我的家,我的工作加上吃喝拉撒睡都在厂里。我的单身宿舍在厂内,与电工班的工作岗位最近的时候距离不超过一百米,最远的时候不出五百米。不管是余土还是谁吃了饭到我的宿舍里去躺一会儿,或者就在我的宿舍里用餐,这是常有的事。余土第一次进来便发现我有不少书,就要借,我说我不借书。他说,看完了就还,要不就窃,反正偷书不叫偷。书拿走了,我就挂念上了,我挂念余土,其实是为了我的书。令人高兴的是,没过几天余土就来还书了。我称赞他讲信用,食堂多打了一个菜算是对他的奖赏。余土很满意,吃得吧唧吧唧乱响,弄得大家都莫名其妙看他。这人咋一高兴就出个猪模样呢?电工班里的人都是火眼金睛的孙悟空,只有我是执迷不悟的唐三藏。

余土来我这里一般都卡着点,吃完了饭就走,碗也不洗,但还要借我的书。师兄可能是直肠,吃了饭就跑厕所,解手必大解。看师兄两眼四处抓挠的样子,我问他找什么?他道,今天余土怎么没拿报纸呀?我答,没拿!可能用完了,要不就是没去古老师那里。对了,人家是来还书的。我的那些事儿,电工班的工友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如果有一天谁要调查我或者是要寻我,你们哪里也不用去,就去电工班好了。是的,电工班没了,电工班的人还在,找电工班那些人就行了,找谁都行。小打小闹的别去麻烦人家,不是怕他们出卖了我,是怕他们小瞧了我,我丢不起那人。

人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余土这么讲规矩,我也没有不借的理由。这书非常好,我要随时翻阅,经常阅读,从中吸取营养,诸如此类的借口,非但不能打消人家的念头,反而只会增加必借的决心。我这人最大的毛病是藏不住事情,有点什么就爱炫耀,大呼小叫,生怕人家不知道。在工厂里的那一段孤寂又消沉的岁月里,我没有什么好炫耀的,除了书。别人都说,我的钱都买了书。我听了这话从来不言语。我想的不是我能有多少钱?我想的是我才多少书呀?人问我是不是想开图书馆呀?我也不言语。我觉着假若自己什么也干不成的话,图书馆未尝不是最好的岛。对于这个底线我很满意。我有不少书,还有很多关于书的格言,我们最熟悉的就是高尔基所说的,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别林斯基说,书是我们时代的生命;莎士比亚说,书籍是人类知识的总统;惠普爾说,书籍是屹立在时间的汪洋大海中的灯塔……我说,假如你有一本好书,你就不会这样沉沦下去,你就会有希望。

我有一本《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选》是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还有一本《世界抒情诗选》是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这两本是我最喜欢的书。我建议写小说总是不成的文友不妨写写诗歌。为什么?因为,这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我经常夸赞、推荐这两本书,说,这是两本神书、天书,与诗有缘的人一看就会写诗了,哪怕他是一个文盲,大字不识一筐。它可不像唐诗,读了三百首诗了,还是只有吟的份儿。但是,如果他是一位诗人,本就写诗爱诗,那么,他的诗艺就会有飞速的提高,写出流传后世的不朽之作也是指日可待。这两本书是那个时代我的关于诗歌的全部秘密。

这两本书原本不是一套,被我说得似乎不可分割了,缺了哪本都不成,缺了哪本都不能发挥应有神力。余土可能看武打小说,把这两本书看得邪乎了,非要我一起借他。我只是不借,并用种种理由搪塞他。你不是认为小说高于诗吗?你不是坚决不写诗吗?余土被我质问得哑口无言。最后,我还是鬼使神差地把书借给了他。

那天,下着小雨,余土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又来了,工作服淋了个透湿。吃了饭,这雨竟然越下越大,余土在我宿舍里等着雨停,百无聊赖。他发现我的床铺上放着一副扑克牌,问我,你还玩牌呀?我逗他说,算命用的。余土说,你还会这个?我答,粗通。他说,给我算算吧。我说,我只给自己算。他问,咋样?我说,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一阵忽然急促的雨点敲打在屋顶上,简直是乱弹琵琶,我担心里面夹杂着冰雹,把上面的瓦给敲碎了。余土说,吉普赛人算得准。我说,弄辆大篷车到处流浪,以此为生也是不错的。他说,你不是喜欢流浪吗?这个很适合你,不是有流浪诗人一说吗?流浪才出诗,有一首歌就不断地唱流浪流浪……我说,那是三毛作词的《橄榄树》,齐豫演唱的。余土说,扑克还可以变魔术。我说,还用来赌博。余土问,你会吗?我答,我天生就是一个赌徒,我怎么不会?余土说,闲着也是闲着,你教教我吧。我哈哈大笑,这还用学,但凡项上顶着个脑袋,不是一个空壳,有两个眼珠子不是玻璃球的话,一看就会。

说话间,余土侧身把那副扑克抓到手中,掀开盒盖,顺手展开一张报纸铺到写字台上,把扑克牌“哗啦”一声倒在上面。他一看报纸就“哎呀”一声说,还是我给你带来的。我说,我们厂也订着,这是我及时抢救下来的。余土不言语了。我看他熟练地洗牌,发出“啪啪”的连续不断的响声,根本不像是生手。我说,你深藏不露呀。余土说,在老兄这里我就是个学生。

那好,咱们兄弟俩也玩玩,我说。

我可没有钱,余土说。

有钱的天生就有钱,没有钱也像有钱,所以,从来不缺钱,他就是财神爷的亲戚。没有钱的有了钱也好似没有钱,所以,老天都不会帮他,他一辈子都是穷光蛋。

没有什么一定不能没有钱,有什么千万别有病。

没有钱但有病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

我和余土玩牌,就比大小,赌的是空头支票,不用现金,也不关乎有钱没钱影响玩兴,说白了就是一句空话、大话,口头上的一说罢了。但是,需要你有那个胆,需要你敢说,只要你说得出来,不是比小,是比大,可以是无穷大,你说多少就是多少,一诺千金,你信或者不信均可,那是一笔大账,可去云南一地,名叫大理。遗憾的是,有的人至死也不明白其中的奥妙。

余土摸一张牌,是个黑桃5。我摸出一张牌,是红桃6。我赢了他一个月的工资。

我摸出一个方片A,余土摸出一个梅花Q。余土又输了一年的钱。

这一次我押上老婆,漂亮美丽又贤惠。不能违背道德规范,再说你也没有,这个不行。

我押房子和地。房子不好核算价格,土地可以拥有但不能私下买卖,一个早已砸烂的旧社会的赌博方式不适合我们的游戏。

可不可以用美元?可以!

我出一亿美元。跟上。

我再出十亿美元。跟!

余土连输,总想一局扳回来,结果越输越多,听见用上兆这个计算单位时,我分明看见他的汗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我赢得实在不少了,用这个钱,我可以在中国任何一个地方,包括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盖一座,甚至是盖四座最高的大楼了。”我说,“我的理想就是把天下的文人都集结到这一座楼上。”

余土把牌一扔,把头埋进写字台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像是木头发出的声音。他说,我还没有见过美元长得什么模样呢。我使劲地安慰他,你这是咋?你这是咋?我说,我也没有见过。余土问,为什么你什么都比我强?我一惊,哪里?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他说,你诗也写得比我好文章也写得比我好,你吃也吃得比我好穿也穿得比我好,你骑的车子都比我新,更可气的是你个子还比我高,人也长得比我帅气……反正我怎么着也比不上你。余土弄得我无话可说。

大雨下不了多时,外面的雨停了,屋里的雨却显得莫名其妙,如果我不写诗,我不是一个诗人肯定理解不了。我不再劝他,让余土好好地哭一会儿吧。

余土趴在那张报纸里,一起一伏得像只大蛤蟆,我揣测不了他是哭还是笑。小孩子一般都是这样,他会无缘无故地哭,稍不遂心他就哭,你越劝他哭得越厉害,你不管他,觉着无趣了,他自然就不哭了。

余土哭:我还是一个处男呢。

我笑:我是个处女不成。

余土抬起头来,他擦擦眼睛,很不好意思地看看我,并且笑了笑。也许,他根本没有笑,他只是长了一个笑模样。

我认为人的道路是自己选择的,它不像出身一样没法选择。余土走的时候,我没有阻拦,我什么都没说,只把我喜爱的两本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选》和《世界抒情诗选》取出来,很认真地用所谓的他那张报纸包裹好,郑重地递到他的手中。

我明显地感觉到,余土浑身好像哆嗦了一下。我把书借给了他,嘱咐他好好读,并且要快,读完了好尽快还我,因为,过不了多久我还要翻阅。

像中了谁施的迷魂大法,我至今都忽略了,为什么把自己这么喜爱的书,轻易地送了人呢?

也许,余土是中了我的魔咒,他使劲点了一下头,答应尽快还我书。

这次,余土是真的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从此之后,余土便再也没有来过我们厂。开始的时候,我还认为他的自行车坏了,不能骑了,所以,来不了我这远地。后来,我甚至猜测余土的胃口有了更高的要求。那时候的通信条件像现在这样就好了,我可以发条信息,或者打个电话,一问便知,只要余土不把我拉黑,不拒接我的电话。我想两本书又不是两本随便填写的空头支票本,余土不至于躲着我吧?我思念我的书就像思念我的初恋爱人。

过了一段时间,我才听古老师说,余土调回县城工作了。我的心“噗通——”一声,好像掉进无底的水井,很失望。他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

古老师说,对于具体的生活来说,回到自己的家乡比在陌生的城市,的确是安稳得多,也免遭一些不必要的苦。古老师还劝说我也可以回去。我倔强地说,我死也不回。

常言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虽然说不好哪是高处哪是低处,但从我迈出家门的那一天起,我就把往回走的路用橡皮擦去了。后来,我向往崇高到了北京,把W市的房子都卖了,把我的一些好物件分送给兄弟姊妹,也是个念想,为的是破釜沉舟,表达我的决心。

余土在我眼里自然是一个很不光彩的逃兵了。在W市,我经历了很多艰难,受过人的欺负,也遇到过蔑视。正是恋爱的季节,我遇到很多持手包的女人,其中一个包包里装的不是锥子而是避孕套,她说诗人多爱意淫,诗歌不当饭吃,她最瞧不起的就是诗人了。我说她还不如一个妓女。

我的夫人是一位善良的女人,结婚之后,为打造一个美满的小家庭,我尽量去赚些钱,几乎没有写诗。每当这时,高空的月来照我,便叫我想到余土,我的书在他那里,他替我看着,甚至是写着,诗歌不会荒废,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呀。余土加油!

我沒有去开公司,也没有去搞房地产,尽管我知道搞房地产很赚钱。我没有成为大老板,那是因为我的初衷,一个人如果保持初心就不会有错。他选择了一条正确的路,您想,成功那是必然的。我成了一位诗人、一位艺术家。我一直在文化这个行当里混饭吃,在文化复兴的时代里,文化滋润着我,感觉真是清爽。我的诗兴如荒草没有被野火烧尽,而是在春天萌发出勃勃生机。

我写了一首诗,标题是《我记着他借了我两本书》,发表于《诗歌月刊》等刊物。没人知道,我写的是余土,我想我的书了。

我的诗是这样写的:

我记着他借了我两本书

如果这书不是诗集

我就不记得他

也就不记得这本书了

几十年,真的像翻翻书一样

为了两本书,他

竟然躲了我,几十年

他干什么去了

都应该有所成就

有人突然谈到他

说他也写诗什么的

我有点吃惊

过去,他写东西,但不写诗

他是不是写出了我没有读过,或者

没有细读和不再去读的那一部分

他是不是写出了我几乎忘掉的那一部分

那本早已经属于他的好书

尽可以风亦似的乱翻

哗啦啦地响

我一直没有余土的任何消息。有一年,我回老家过春节的时候,偶尔听家妹谈到余土。原來,余土调回县城之后,也没有攀到高枝,正巧落到我家大妹所在的厂子。我知道那个厂子的效益不好,福利待遇也低,大妹就业就到了那里很不满意,常在老爹面前甩脸子,吵着嚷着要调换单位。我说,他还拿着我的书呢。大妹说,我去给你要去!这个厂子把我妹妹这位大小姐彻底改变了。我说,不用了,我已经有了。有了?是的。过去找一本旧书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现在就简单多了,只有你不知道的,没有你找不到的书。当当网、孔夫子旧书网、京东书城、淘书网,还有微友在微信圈里开设的网上书店,找一本自己需要的书,价格也便宜,真是方便得很。多年来,物价飞升,书价却在爬。理论上,书店是可以做大的,成为大财团,跻身福布斯排行榜,名列前茅,但是,需要读书人和懂得书的人共同的努力,形成良性循环。读书人学有所成,回报社会,就是致敬书籍。一个人爱书,他就有前途。所有的人都爱书,都尊敬文化人,这个世界就有希望。

“余土先是下了岗,在家里闲着没有事儿就写点东西。”大妹大概知道我不会反对她告诉我一位旧友的情况。

“是吗?”我说,“网上我查不到关于他的任何文字。”

“余土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找了几家用人的单位,他不是被人家辞退就是被人家开除,你想哪家企业愿意收留一个两袖清风一身邪气而又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呢?他的老婆天天与他打架,吵着离婚,也不知道离了没有,这都成了老厂里的笑话了,弄得无人不知。他的生活过得凄凄惨惨戚戚,把文人的脸都丢尽了。”大妹说。

“哎——”我长叹一声说,一般我不愿意议论别人,特别是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的人,“我觉着余土很精明,在时代的大潮中,他虽然不能成为弄潮儿,但至少应该有所成,哪怕是没有成,把自己的家理整好了也行呀。”

我们经历了一个多么好的时代呀,真是理想家的天堂!只有你不敢想的,没有你做不到的。

余土一定是自己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又过了两年,我回老家给我母亲过八十大寿,W市的一位文友笔名由八,也是当年我在厂子里的食客,不知道怎么探听到消息,就约了几位文友驱车赶到县城,来赴老母亲的寿宴。他们先来了三人,分别带了三份寿礼,老人见了非常高兴。我向母亲介绍由八,老母亲好像还记得他,就无须我多费口舌了,另外两位我不认识,这次就记得扎实了,由八自然介绍得详细。

那天,人来得多,熙熙攘攘,坐了整整两桌,还加了凳子,这是难免的。安排就座之后,由八突然问我:“你还记得余土吗?”我问:“谁?”“余土,就是那个余土,那个……余土你怎么不记得了呢?”由八激动得有点结巴了。“知道,我想起来了。”由八在今天这个场合说起余土多少有点不合时宜,我的脑海里偶现空白也在情理之中,随即出现的影像浮现在工厂我的单身宿舍里——由八和余土都来吃午饭,你好我好他也好,他们就是这样认识的;接着是《侦察兵》上的镜头,侦察兵深入虎穴正在与黄团长斡旋,王德彪突然伴随着惊恐的音乐推门走了进来。他关上门,一转身就变成了余土。由八说:“今天,余土也过来,是我叫的他。”“啊——你和他还有来往呀?”“偶尔偶尔。”“好,好!叫他来吧。”我能说什么呢,老母亲的生日我只能说好,不能扫老人的兴呀,我们赶紧给余土腾出一个位置。

话音未落,余土便进来了。他还是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工作服,给我的感觉好像是他来接头,故意穿成从前的那样,免得我认不他。现在,没有挖大粪的了,乞丐也难找了,不能用没有的东西来形容他。捡垃圾的还有,只是人家收废品的都比他干净得多平整得多。不知道是出于谦虚,还是因为不好意思,也许岁数到了这里了,他的腰也直不起来了。他笑着,脸上堆起的皱纹如条条伤疤,夸张地深。余土的笑是一下一下的,有节奏地挤兑着眼。这哪是神灵活现八面威风的王德彪呀?

我们这一桌是主桌,我与夫人和孩子大老远地来,还有我的文友也算是远道而来,再加是县里的领导,都是有头有脸穿着整齐的人,猛然进来这样一位邋遢的人,让人觉着意外。你找谁?有人认为余土走错了门。

我一眼便认出了他,只呆呆地望了片刻,木然地站起身,向问话的人摆了摆手。由八不说话,把头藏在餐桌上,生怕别人埋怨他。我也猜不透由八是为何故,也许他是好意,为老母亲八十大寿讨一份礼。大家都看见了,余土是提着十个胡萝卜进的屋。我喊他一嗓子,余土——快坐吧。余土却凑到老母亲跟前,给老母亲请安,祝老人生日快乐。老母亲说,大家都快乐。由八说话了,余土你快坐下吧。余土终于坐了下来,那样子活脱脱一个刘姥姥。

母亲是今天的老寿星,宣布开席之后,大家首先祝老母亲生日快乐、健康长寿,然后轮番向母亲敬酒,都是福寿康宁的吉祥词儿,变着花样让老人高兴。我知道,说到老母亲心坎里去的,是说她老人家教子有方,是我们老王家的大功臣,熬了一个这么大的大家族,孩子都这么有出息,这么孝顺。老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有人还说到我,说我不仅是县里的人才、市里的人才,也是省里的人才、国家的栋梁。我偷偷与由八咬了一下耳朵,这是说得谁呀?由八说,八成是说得老兄你呀。我说,你才是栋梁呢,我这才到哪呀?由八说,电视台给你做的那个专题片,上下集,连续播放了两个月呢,你是我们这里的名人呀。余土抻过头来笑着插了一句,这个片子我也看了,做得不错。由八说,服不服?大家都说,服,服!

我们虽然在小声说话,但还是吸引了四座,文化人不管在哪里都有磁力呀。余土的声音不大,但穿透力却不小。他似笑非笑如有话要说的样子,我们看了就叫他不要憋着尽管痛快说来。于是,他说:“我服是服,但还不是完全地服。”由八的酒劲上来了,他大声地问:“怎么,你还不服?”余土结巴了:“我……我……我还是不服。”我也皮笑肉不笑地死盯着他,余土的眼睛不敢与我对视,他朝着别的方向,谁都明白他是对我说的:“你还不至于让我彻底的服,我还不会五体投地。”我冷静地说:“余土,你不必解释,你这样认为我很高兴。因为,我的感觉和你一样。我的确什么都不是!我要继续努力,而且已经走在路上了。”余土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打断了他的话:“你说不是那个意思也不成了。”余土尴尬地笑笑,比哭都难看。他低着头,好像在找地缝,现在的地面比早年瓷实,土拨鼠都钻不进去了。

忠言逆耳,真话有刺。其实,我说出了多年来我要说但一直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余土在无形中助了我一臂之力。很多人包括家里的人都认为我很了不起,在外面很风光,实际上,我什么都不是,徒有虚名。世界上,没有比母亲再伟大的人了。我的母亲她老人家八十岁了,没有花我一分钱。不但如此,孩子出生、上学等,还给我钱。对于我们这个家,我除了索取没有奉献。我只顾写自己的文章,成自己的名。母亲的八十大寿的寿宴还是别人订的酒席,我就是来打一个照面,叫一声妈,孩子叫一声奶奶,说一句生日快乐。我母亲是快乐的,这是我最高兴的。几年前,她老人家就盼着这个生日了。有一次,我和她通电话的时候,她老人家说,我过八十岁生日的时候,你可要回来呀。

吃完了饭,我就要往回赶,孩子高考耽搁不得,我和老母亲都是强压着眼泪。孩子喊,奶奶你可要多加保重呀,等我考上大学再来看您。母亲嘱咐,好好学习,在我们家,学习永远是最重要的事情,排在第一位!

余土凑到我跟前,要我顺路带着他。由八听到了,说,你别麻烦老兄了,他那么远的路,还要回北京呢。余土说,我没有带钱。由八说,送到了你再去拿钱,叫司机等一会儿不要紧。余土说,我的钱没放在单位里。由八指着余土说,你呀,你呀——我说,我带着你就是。余土立刻钻进我的车。

为我开车的朋友,也是我多年的好兄弟,问,是谁叫他来的?

我说,是由八。

我们与大家一一道别,招手致意,然后驱车北行,先送余土。车子走起来才知道,只是大致上顺路,还要按照余土的指示,左拐右弯地多走不少的路。途中我知晓余土现在在一家私营企业找到一个门卫的岗位,工资虽然不高但也比闲着强。我逗他,这就是你说的顺路?他说,你个机动车一加油门就到了,这点路不应该算远吧?我说,也是,你说得很对。

送完余土,朋友又问,是谁叫余土来的?

我说,是由八。

夫人言,你没有正儿八经的朋友。

我道,你胡说什么?

又是几年春风吹,我非但没有忘记余土,他反而在我心中长出了青草。

我的脑子有点乱,当时的情景记得不是十分清楚了。有一天,朋友来找我喝茶聊天,说着说着就说到老母亲过生日的事情上来了。他说,那天他本来很高兴,听见余土当着老母亲的面说瞧不起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这话被夫人听见了,就插话说,多亏了我在现场,人家没那样说。我道,那是你的理解力的问题,余土就是这样说的,不可抵赖。

朋友说,嫂子,你看见了吗?余土的话未散开,立马就冒出一人,一拳打在余土的鼻梁上,血顷刻就流了下来,滴得到处都是。

夫人知道她不好回答,也不好掺和我们的话题,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溜走了。

余土眼冒金星,人整个懵了。这一拳打到谁,他都懵。这个情景就此浮现在我的眼前。

太鲁莽了。别这样呀!这是干什么呀?怎么能这样呢?这不是法西斯吗?一家人不停地劝说。

我大喝一声,休得无礼!

那人怒火中烧,龇牙咧嘴,真把余土当作王德彪了,但自己也不是侦察兵呀。他指着余土的额头,喊了句“滚——”,省得我打死你。

余土夹着尾巴逃跑了。

朋友说,余土怎么着也不应该当着老母亲还有那么多人的面说那样的话呀!

我说,不要紧,老母亲的耳朵背了,听不见的。

朋友说,我就不明白了,余土这个王八蛋不佩服老兄你,他到底佩服谁呀?

我说,他佩服我,我也成了王八了,伙计。讲话嘛,还是要稍微注意点言辞哈。

朋友小声嘟囔,老母亲八十大寿,他空着手怎么好意思来赴宴呀,不符合中国人的礼仪呀。

我说,你应该了解我呀,凡是来找我的,带没带见面礼我均同等对待没有别样,这也是我们家的传统,艰难岁月物资短缺都是这样,更何况现在应有尽有的美好生活。没有人在意他那仨瓜俩枣。

朋友说,他也没有金山银山,据说他八辈子的钱都输给你了,老兄。

我说,这本是一个契机,他是可以雄起的。

朋友说,垃圾多了就是垃圾场,成不了巍峨的高山。

我道,你不能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任谁都不能轻视……

朋友打断了我的话,但是余土可以轻视。对于这样的人,我就是气不过!

我道,有诗曰: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朋友说,那天,你老兄是不知道,我放了一根长线。我开车把余土送到几百公里外的荒郊野地里,把他请下了车。他跪地求饶,直抹鼻涕,我告诉他,要为他的过错付出小小的代价。

我批评这兄弟,你这是干什么?不能这样。人家不仁,我们不能不义呀。

朋友说,你对他太客气了。

我说,仁者能仁于人,而不能使人仁,义者能爱于人,而不能使人爱。要以德服人。余土已经够可怜的了。都是一起的朋友,你看他混了些什么呀?

朋友很倔强,不管之乎者也,他那是活该。

我说,不要怪他,他就是那样的格局。

朋友说,他可能从来没有把老兄您当做朋友,所有与您交朋友的人,都有所成呀。

我说,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朋友说,我把他扔在那里,叫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让他慢慢往回走吧,一时半会儿到不了家……

我道,你再这样,我把你拒之门外。

朋友假裝中弹的样子,老兄你还是杀了我吧。

正所谓难得糊涂,我被朋友弄了个糊涂,终于哈哈大笑。我理清楚了,在朋友那里,余土受到三种惩罚,一是被打,二是被驱逐,三是被流放,有点狠了。忽然一想,似乎有些矛盾,既然被驱逐,余土滚蛋,就没有流放的可能性,也不会坐上我的车,给我这兄弟制造那样一个施展才华的大好机会。关键是我的行程没有耽误,朋友如是驾驶我的车,这个几百公里的时间,他是怎么分析出来的呢?

我宁愿相信余土被流放,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很可能还在路上,只担心他越走越远……

难得见到余土,我又忘了问了,我那书呢?你拿它干什么去了,我想寻个究竟。

余土呀余土,你真是一块多余的土坷垃,又好比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一点都不可怜你,我只可怜那书。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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