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多萝茜·塞耶斯 著 伍思扬 孙跃英 译
“嗨,老兄!”兰普拉先生说,“今天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
“哦,你是有得生意做了,我想。”彼得·温西勋爵有些恼怒地坐进绿色天鹅绒“受刑椅”里,对着牙科专用钻头做了个鬼脸,“左边上牙床的臼齿又发作了,都要把我搞死了。我不过是吃了一个煎蛋卷罢了,真不懂它怎么会这样。要是因为嚼了坚果,或是吃了薄荷口香糖,我还能理解。”
“是吗?”兰普拉先生抚慰道。说话间,他从温西勋爵身体左侧拉出一个带口腔镜的电灯来,就像马斯基林和德温特那一类的魔术装置一样,把它送到病人口腔里探了一阵,又爽利地从口腔最深处拔了出来。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疼吗?”
“疼吗?”温西勋爵恼怒不已,“让这钻头也去探望探望你的舌头看看!说要紧的吧!为什么它会如此频繁发作,我还什么都没做啊?”
“没有吗?”兰普拉先生说,语气里有作为医生的专业质疑和作为朋友的关切之情。作为上了年纪的温彻斯特人,也是温西俱乐部的成员,两人年轻时候常在一起玩板球。“好了,你要是这就闭嘴的话,我就再来看看。啊——”
“不要这样大呼小叫的好不好,好像你发现喉头肿瘤或坏死了还欣喜若狂似的,你这个讨厌的老食尸鬼!你只要把它切开,清理好,再塞住好了。镇定点吧!顺便说,你最近在忙什么?你家门口怎么来了警察局的督察?你不会说他是来看义齿的吧。我看见他的一个手下在外面等他。”
“好吧,这事儿确实有些蹊跷。”兰普拉先生说着,一手熟练地按压着温西勋爵左边的下牙床,一手往他清理干净了的牙洞里轻轻塞上药棉。“我原本想,这事也许不该跟你说的。但就算如此,你也会从苏格兰场的朋友那里得知这一切。他们来这里,是想看看我前任的诊断书。你可能也注意到了报纸刊载的那篇报道了,温布尔顿区一个车库起火了,一个牙医被发现死了。”
“真的吗——啊?!”温西勋爵惊讶道。
“昨天晚上,”兰普拉先生说道,“大火烧了三个小时才被扑灭,人们九点多才精疲力盡地散去。原来是木结构的车库起火了。最难的是控制火势,避免火苗蔓延到主屋去。幸运的是,车库位于整个建筑的最后一排,家里当时也没有其他人。很明显,这个叫普雷德加斯特的男人当时是独自一人的。他可能是在度假,或是在做别的什么。昨天晚上,他点燃了自己的汽车和车库,最后发现他把自己也烧死了。事实上,当人们发现他的时候,已然面目全非了,根本无法辨认身份了。只是出于例行公事,不漏过每一个环节,他们又查看了死者的牙齿。”
“哦,是吗?”温西问道,看着兰普拉先生再次把钻头探入他的牙槽。“火灾发生后,就没人试着去把它马上扑灭吗?”
“哦,有的。但那是木结构的车库,里面又满是汽油,烧起来就像一堆篝火似的——头往这边偏一点儿!很好。”金属仪器碰撞时,发出叮叮当当的细碎声音。“实际上,他们像是在认为他有可能是自杀。他已婚,生有三个孩子,坐过牢狱,等等。”这时,又是金属仪器之间发出的一阵叮当声。“他的家人都在沃信市,跟他岳母和其他什么人住在一起——你要是觉得痛了,就告诉我。”金属碰撞声又响了起来,“不过,我并不认为,他要自杀,还设计得如此精巧。当然,他给车加油时也可能引发火灾。我想,他昨晚是准备出发与家人团聚的。”
“啊——啊——哟——哦——哦——啊?啊?”温西勋爵很自然地回应道。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兰普拉先生依据自己长期以来的专业经验,自言自语道,“好吧,只因为我接任的老兄刚好是他的牙科医生。”又是一阵叮叮当当,“他人过世了,却把诊断书都交给了我,以防他的患者会来找我看病。同时,这样的话,他生前的患者也会信任我的。”再次响起了金属的碰撞声,“抱歉,我弄疼你了吗——实际上,有的病人的确如此。我想,人一被痛苦俘虏,就像垂死的大象,会选择去老地方看病的。这是一种本能——要不要漱个口?”
“我知道了。”温西勋爵把嘴里的碎屑清理干净后,舌头去探了探残缺不全的臼齿。“龋齿的洞好像一直都这么大,好奇怪呢!我觉得,差不多都能装得下我的脑袋了。不过,我想你知道怎么修补的——这个普雷德加斯特的牙好吗?”
“我还没来得及把他的病历找出来。我准备查完你的牙齿,就静下心来研究一下。无论如何,这可是我的午餐时间。我下午两点的病人还没到,感谢上帝。她通常都会带着那五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他们会争先恐后地抢着坐在治疗器械周围,探头探脑的,有时还要摆弄摆弄。上一次,一个小孩乱跑,差点儿就被隔壁的X光机电死了。她还认为,孩子的牙科治疗应该只收半价。你要是照着这个说法帮了她,她还会得寸进尺。”又是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不错,很好。我们这就可以上些药,暂时休息一下了。请漱口!”
“好呢。”温西勋爵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请帮我把牙齿整牢固点儿。别用太多的丁香酚,虽然可以缓解疼痛,但我还是不想自己的晚餐被它哪怕一丁点的味道所干扰。你简直想象不到,鱼子酱配丁香酚会有多恶心。”
“真的不用吗?”兰普拉先生问,“你可能会觉得有冰凉的感觉。”这时,响起了药剂注射的声音。“漱一下口吧!敷料放进去后,你会有所感觉。噢,你没有感觉到冰凉?好吧,那说明神经没有问题,只是长了些。往左一点儿。好了,你可以下来了。再漱一次口?当然。下次什么时候来?”
“得了吧,老伙计!”温西勋爵说,“我这就和你去温布尔顿。要是我开车送你,便可以省下一半的时间。我从未见识过车库焦尸,想去积累一些经验。”
说起来,车库焦尸也并无太多吸引人之处。就算温西勋爵实战经验丰富,一时也无法适应躺在警察局实验台上的那具尸体。它面目全非。法医也被惊骇到了,显得脸色苍白。兰普拉先生正在努力克服自己的反应,最后不得不放下带过来的资料,退到空旷处平复情绪。
与此同时,温西勋爵和警方之间,已经建立起了相互尊重和信任的关系。翻看那一小堆烧焦的零碎物品,他若有所思。这些,都是从普雷德加斯特口袋里找到的,并无太多价值。他的皮革钱包里,放有很厚一沓烧焦了的纸币。那无疑是为前往沃信度假而准备的。那个显然可以用来显示身份的金表正好指向9点7分。温西勋爵无法不注意到,手表完好无损,正置于身体和左臂之间,被保护得很好。这似乎是很能说得通的。
“这个样子看起来,好像大火一起,他就完全被困住了。”督察分析说,“很明显,他似乎全无逃生的企图和机会,只是来得及朝前倒在方向盘上,头则埋在了仪表盘上了。这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被烧得面目全非了。勋爵,你要是感兴趣,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看看汽车的残骸。要是那位先生感觉好些了,我们不妨先查验一下尸体。”
尸检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并不让人愉快。兰普拉先生努力克制自己的不良反应,鼓起勇气,取出一副镊子和一根探针,有些颤抖地越过尸体下巴,探到大火灼烧后裸露出来的骨头上。法医则在一旁查阅他的病历。普雷德加斯特先生的牙医治疗长达十多年。首次找兰普拉先生的前任就诊前,就已经补过两三次牙了。这在病历中,都有清晰记录。
漫长的尸检结束时,一直埋头于记录的法医正好抬起头来,他看了看。“好了。现在,”他说,“我们再检查一次。我想,对他目前的口腔状况,我们已有了相当准确的了解了,再查一次是为了万无一失。算起来,他应该补过九次牙了。右下方的智齿、臼齿和右上方的第一颗、左下方第二颗双尖牙都是以银汞合金填充修复的,右上方的门牙镶了齿冠,对吗?”
“我想,是这样的。”兰普拉先生说,“可惜他右上方的门牙好像没有了。可能是因为齿冠松动,脱落了吧。”他小心翼翼地探查着,“下巴很脆弱,我几乎做不了什么检查。好像没有任何东西在顶着它。”
“我们或许能在车库里找到那个脱落了的齿冠。”督察提议道。
“左上方的犬牙是烤瓷牙。”法医接着说,“左上方第一颗双尖牙、左下方第二颗双尖牙,以及左下方第二颗双尖牙、臼齿,都是以银汞合金填充后修复的。左下方的臼齿修复已达十三年之久了。这就是大致情况。牙齿齐整,没有人造义齿。此人多大年龄了,督察?”
“大约四十五岁,医生。”
“跟我差不多年纪。有一口好牙,真的很幸福。”法医感叹道。兰普拉先生也表示出了十分的赞同。
“我也同意。这应该也是普雷德加斯特先生的愿望。”督察说。
“我想,这是毋庸置疑的。”兰普拉先生回应道,“不过,我还是想找到他那颗失踪了的齿冠。”
“那样的话,我们最好绕道进屋。”督察说,“嗯,是的。谢谢您,勋爵。我不介意坐电梯进去。这里有几辆汽车。好吧,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他这到底是意外还是自杀。勋爵,右拐!第二辆车左拐!一边走,我一边跟您说说情况。”
“这个牙科患者有点非同寻常。”一踏进有些凌乱的房子,兰普拉先生就注意到了。
督察露出了痛苦的神情。“我跟你的想法差不多,先生。看起来,像是普雷德加斯特太太劝他来的这里。这样的话,对孩子们来说不错,虽然手法欠佳。若是你问我,我会说,如果自杀成立,他的妻子免不了嫌疑。好了,我们到了。”
最后那句话,似乎有些毫无必要。在风格相似的一排房屋尽头,一群人正围在一座小型独栋别墅的门口。花园里,一堆让人倍觉凄凉的残骸还在散发着阵阵难闻的焦糊味,令人作呕。督察和他的同行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围观的人群免不了议论纷纷:“那是督察!那是迈格斯医生!拎着小包的那位也应该是医生。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是谁?看着像是一个体面的贵族,是不是,弗萝莉?为什么他是卖保险的?唔,看看他那豪华的汽车!他的钱都花在车上了。那是劳斯莱斯。准确地说——不,笨蛋!那是戴姆勒——哦,好吧,最近以来,到处都是有关它的广告……”
在通往花园的小径上,温西勋爵一直都在不合时宜地咯咯发笑。当看到车库满布的黑乎乎的残骸,看到汽车被焚毁得只剩焦朽的骨架时,他才像是转瞬之间清醒了过来。
这时,两位拿着筛子蹲在废墟中工作的警察站起来,向他们敬礼。
“进展如何了,詹金斯?”
“还没什么重要发现,警官。目前,只找到一个乳白色的烟嘴。这位先生——”他指着一位正蹲在车架一旁的粗壮结实、戴着眼镜的秃顶男子道,“他是托里先生,在汽车制造厂工作。他是警司委派过来协助现场调查的,警官。”
“好的,托里先生。您對这个案件怎么看?这位是迈格斯医生,您认识的。这位是兰普拉先生!这位是彼得·温西勋爵!顺便说,詹金斯!兰普拉先生已经查过死者的牙齿了。他正在寻找一颗遗落不见了的牙冠。你看看,能否找得到它。现在,托里先生,请问——”
“还不太能确定火灾是怎么引发的?”托里先生剔着牙,若有所思道,“这些小汽车,经常会因为意想不到的故障而闹出人命来。你看!前面有一个油箱,貌似仪表板后面有点儿漏油,或是其他什么地方。这有可能是油箱的接缝处开了缝了,也可能是连轴节松动了。实际上,它现在就不那么紧实了。当然,大火之后出现松动是很正常的结果。不知道这个算不算线索。你可以在受损的油箱或管道上看到汽油滴漏的痕迹。虽然不会漏得很快,却是已经累积不少了。在那个位置,还铺有一块椰棕垫,滴漏出来的油不容易被发现。自然,由汽油味也可以发现漏油了。但在这种小车库里,汽油味是最常能闻到的气味了。更何况他还在车上储存了几罐汽油。这超过了法定数量,不过,也不奇怪。依我看,他好像已经把油箱装满了。因为引擎盖一旁留有两个空油罐,瓶盖是松动了的。也许是他上车关门后,把汽车发动了,然后,点了一根烟。如果有了泄漏的汽油,大火就会腾空而起,扑面而来。”
“引擎的点火装置如何?”
“现在的状态是关着的。他可能还没来得及打开它,但是,也有可能是他在火苗蹿出来时把它关掉了。这么处理很不明智,但人们大多都会这么干。自然,正确的做法是,切断供油系统,发动引擎,把化油器里的油耗尽了。不过,当人被大火突然围攻之时,根本难以理性地思考问题的。也有可能,他当时也在试图把供油系统切断,但还没有碰到开关,就被大火吞噬了。你看,油箱在这里,往左边一些——”
“另一可能是,”温西勋爵说,“他可能想自杀,却将现场伪造成了意外事故。”
“让人讨厌的自杀方式!”
“假设他事先服用了毒药——”
“他必须保证汽车起火时自己还活着——”
“的确。如果他开枪自杀,就该有枪声传出——不,这很不合理,现场没有发现任何武器。或者是皮下注射?这个假设也不成立。无需那么费劲,氢氰酸就可以解决问题。我的意思是,他只须吃上一片药的时间,再将车点燃就行了。氢氰酸的药效来得快,却绝不会即刻死亡。”
“无论如何,我先看看再说。”迈格斯医生说。
警察突然过来打断了大家的议论:“打扰一下,警官。我想,我们已经找到了那个牙冠了。兰普拉先生说就是它。”在他短而粗的拇指与食指之间,有一个像骨头一样的小东西,带着一小片突出的金属。
“从外形来看,这的确是右上方的牙冠。”兰普拉先生说,“我想,这是因为高温,让牙洞中的黏结粉失去效用了。有的黏结粉对温度很敏感,有的则对湿气很敏感。这么说,应该能够解释清楚了,对吧?”
“是的。好了,我们或许应该从那个寡妇开始调查的。我的意思是,我只是对她进行一下询问,并不代表她就有多大的嫌疑。”
普雷德加斯特太太——脸上化着浓妆,一副习以为常的乖戾表情——一听到她丈夫的噩耗,就突地大声号啕起来。当情绪恢复得差不多时,她告诉警官说:“亚瑟一直都不怎么重视汽油的安全隐患。他烟瘾很大,我经常警告他说,车里抽烟太危险了。我还建议他买一辆大一点的汽车,现在的车不够一家人坐得下的。他还喜欢开夜车,我一直都反对,觉得这样不安全。他要是听从我的建议了,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故了。”
“可怜的亚瑟,他并不是一个好司机。就在上周,他送我们去沃信的路上,为了赶超一辆货车,我们的车被他开到浅滩上去了。当时,我们都被他吓坏了。”
“啊!?”督察说,“这很可能就是油箱出现裂缝的原因了。”接着,他小心翼翼地问,普雷德加斯特有无自杀的可能。
寡妇听了很气愤。她说:“不可否认,亚瑟最近的行为有些恶劣,但绝不会采取这么极端的举动。为什么?因为就在三个月前,他还花五百英镑买了份人寿险。他肯定不会愿意看到保单失效的,因此,不可能在保单规定的期限内自杀。尽管亚瑟根本谈不上体贴,但无论他做过什么伤害她这个做妻子的事,都不会置自己无辜的孩子于不顾的。”
听到“伤害”一词,督察竖起了耳朵:“什么伤害呢?”
“哦,好吧。”她说。当然,她一直都知道亞瑟和费尔丁女士私通之事。他总在以牙齿需要修复为借口,在欺骗她。不可否认,费尔丁女士的房子比他们家的豪华,这并不奇怪。一个富有的寡妇,没有孩子,没有家庭责任,自然供得起自己优裕的物质生活。然而,你无法指望一个忙碌的妻子依靠微薄的生活开支,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还能创造奇迹。亚瑟想要生活丰富多彩的话,就应该慷慨点儿。费尔丁女士打扮时尚,水性杨花,对男人自然更有吸引力。她跟亚瑟说,如果还跟费尔丁纠缠不清,她就要离婚了。打那以后,他就不曾回来过夜了。至于他都在外面做什么——
就在她情绪开始激动起来时,督察跟她打听费尔丁女士的住址,及时打断了她的话头。
“我真的不知道。”普雷德加斯特太太说,“她之前的确住在57号楼,自从我明确表示受不了他们这种关系后,她就出国去了。有的人命就那么好,有那么多的钱可以挥霍。我只出过一次国,还是度蜜月的时候去的布伦,那是法国北部的港口城市。那是我唯一一次出国。”
询问结束后,督察找到迈格斯医生,请求他仔细搜索一下氢氰酸。(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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