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琪蕾 西安工程大学人文学院
曹禺先生的《日出》是一部社会问题剧,与经典代表作《雷雨》不同,《雷雨》把关注点放在了封建家庭中,通过人的家庭身份和地位来展现人和人性的压抑,而《日出》却把关注点放到人的身上,但在表现人物关系时更突出社会关系,为读者展示了一个社会的横断面,体现社会中的“人”、人的自我矛盾与救赎,以及人的性格与命运之间的牵绊和联系,更是把人物放在了金钱统治一切的社会中去考察,写出了个人、集体腐朽和挣扎的过程[1]。
《日出》中写到了三位沉沦女性:未曾涉事的“小东西”、正处在风华正茂年岁的陈白露、已经人老珠黄的花翠喜,她们三个女性角色共同诠释了作为“妓女”的一生,文章试图从这三位人物入手以体现主人公的内心纠葛。
翻开剧本,开篇写到陈白露与诗人的告别。乡村的黎明,灰蒙蒙的田野,两人的脚边都放着各自简单的行李,分别之处是“爱儿小露之墓”。陈白露曾是大胆热情的,受过教育的她有着浪漫的情怀,她选择与充满理想的诗人结合,但又因为两人不甘平淡无味的生活、厌倦了婚姻而各分东西。这些经历让陈白露对爱情与婚姻感到很无力,在看透“人生对一切美好的追逐皆是虚无”后,选择走入物欲横流的上海交际圈,成为一朵“舞女不是舞女,娼妓不是娼妓,姨太太不是姨太太”的交际花[2]。
陈白露虽然生活在一片混沌中,但她的意志是清醒的,所以她明白虽然自己深陷在金钱支撑的社会关系中,但是自己与社会中的“舞女”“娼妓”“姨太太”是不同的,她曾是爱华女校的学生,受过新式教育,与诗人有过理想主义的爱情与婚姻,她有着对自由、对光明、对“日出”的向往,也正是在理想与现实差距较大的情况下,她显得更加痛苦、迷茫、挣扎但又不停地沉沦着[3]。
小东西首次出现是在《日出》的第五章,“东方的天空微微露出一点白光”时,陈白露从梦中惊醒,紧接着听到小东西在柜子后窸窸窣窣的声音,陈白露跳起来,打开灯,看到一个瘦弱胆怯、十四五岁、面露惊慌的可怜的“小东西”,她穿着异常肥大的衣服,极度惊慌痛苦地向陈白露诉说着自己的遭遇,而“小东西”的出现,让陈白露心中一震,“小东西”涉世未深却已被金八爷掳来进行身体交易,仿佛物欲笼罩的社会下,人性与理智早已荡然无存。陈白露的房间里,初升的太阳散射的一缕阳光打在了“小东西”的面庞上,她恐惧、痛苦、紧张、筋疲力尽,脸上的神情也正是陈白露内心感受的折射,陈白露在“小东西”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也正是她打算救下“小东西”的重要原因。自己已经在物欲中沉沦,但“小东西”还稚气未脱,她该享受更好的童年,接受教育,而不是陷入肮脏的欲望之中。就像初生牛犊不怕虎一样,“小东西”“扇了金八爷一巴掌”,陈白露随即的反应是“打得好,打得好,打得痛快”。在整部剧中,不管是从剧中人物的口中,还是从作者曹禺的描述中,金八爷都是一位谁都得罪不起的“大财神”,“小东西”对金八爷动手,也正是做了一件陈白露想做却不敢做的事,仿佛扇金八爷一巴掌,就是对“金钱”和“金钱社会”的极大反击。无名无姓的“小东西”在《日出》中成了一个符号化的人物形象,她的身上有未到上海之前“竹筠”的影子,有陈白露移情的精神寄托——反抗,她成了一个反抗式的人物,反抗不平等的社会地位,反抗金八爷一手遮天的生活,反抗被金钱控制的社会。救下“小东西”是陈白露内心“竹筠”的显现,这种反叛把她对罪恶环境的抗愤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也让她释放了内心积压已久的痛苦,于是她满心欢悦,手舞足蹈地说道:“哦!我喜欢太阳,我喜欢春天,我喜欢年轻,我喜欢我自己。哦,我喜欢!”陈白露对“小东西”的施救,实际上就是自救的一种勇敢尝试,既然陈白露无法从现实的深渊中全身而退,那么激起浪花、制造旋涡也是一种极其强烈的情感宣泄。
当陈白露和方达生回到旅馆,在方达生的惊呼中发现——“小东西”已经被人带走,陈白露试图在房间寻找“小东西”的蛛丝马迹,但“小东西”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此时的陈白露流下的是“愤怒”的泪水。这种愤怒来自陈白露对无力打破金钱控制社会秩序的失望,来自救“小东西”失败,因自己力量太过渺小而产生的痛苦。陈白露的计划不够周全,她冲动救下“小东西”,只是想把“小东西”藏起来,但未曾想过如何施救,如何躲过金八爷及其手下的追捕。救“小东西”失败,让陈白露的“我拯救”宣告了失败,她对“小东西”的“移情”也让她认识到了自己的窘迫境遇,深深地体会到自己的生活也正如“小东西”一样,是受人摆布的,早晚会被浸没在黑暗之中,这让陈白露逐渐走向绝望和自我毁灭的道路。陈白露早就明白自己的“靠山”潘月亭在关键时刻是靠不住的,“小东西”又是金八爷看上的人,自己的盲目出手,不仅断送了“小东西”,也让自己得罪了金八爷这位财主,自己以后的生活会有怎样的变化是无法预计的,陈白露开始陷入了对未来的思索、绝望和恐惧中[4]。
陈白露和“小东西”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宝和下处的门口,灰色的拂晓,清冷的街,这种氛围像极了陈白露与诗人分别时的场景,伤感氤氲在空气中,一张席子卷着“小东西”的尸体,远远望着这一切的陈白露,“眼睛显得那么大,充满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迷惘、恍惚和震惊”。“小东西”的自杀除了悲凉,还显得些许壮烈,“小东西”想逃,也尝试过向陈白露求救,但她再怎样拼命逃也逃不过黑三的毒打,逃不过胡四的羞辱,更没有逃过沦为“娼妓”的命运。“小东西”头上的红缎带是陈白露满怀欣喜地为她系上的,此时从席间露出来,红色与死去的少女放在一起显得更为刺眼。陈白露忽然用一只手捂住眼睛,属于自己的红缎带送给了“小东西”,“小东西”戴着红缎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对“小东西”的移情,仿佛让陈白露看到了自己的结局,死亡不正是她要面对的吗,她是白露,她渴望日出,但太阳不属于她,太阳一出来,露就消失了,陈白露的追求和现实怎么可能是一同存在的呢?
恩格斯说过这样一句话:“卖淫只是使妇女中间不幸成为受害者的人堕落,而且她们也远没有堕落到普通所想象的那种程度。”陈白露是一个堕落的女性,但她首先是一个受害者,并且是一个经历过追求个性解放道路的受害者,作为受过教育的女性,她当然清楚自己的堕落和自己的屈辱,她对自由的追求、对“日出”的向往,与她的现状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正是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加重了她内心的痛苦,让她深陷在罗网中无法自拔[5]。
同样作为“妓女”的还有宝和下处的花翠喜,《日出》中这样描写她:“翠喜,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满脸涂着粉,前额故意掐住一排花瓣似的紫痕。”一个为了生活卖淫的女人,长期在宝和下处妓院的生活,使她失去了自由,还扭曲了身心,甚至异化了她的性格。翠喜只为了钱,只为了活着,她可以接受男人们的凌辱,接受打骂,只为了自己和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能活下去。翠喜心中的委屈并不比别人少,所以她会在动容时说道“谁心里委屈谁知道!半夜里想想,哪个不是父母养活的?哪个小的时候不是亲的热的妈妈的小宝贝?都是人,谁生就这么贱骨头,愿意吃这碗老虎嘴里的饭。”“我是老了,早晚替家里大的小的累死了,用芦席一卷,往野地一埋就完事。”说出这样的话,就像是花翠喜已经看到了自己后半生的生活,认清自己无力反抗后,只得心酸地接受。但她并不是一个冷漠的女人,在黑三冲进房间要殴打“小东西”时,她拼命地呼喊自己的孩子还在房间,她不忍让自己的孩子看到如此场景,孩子的安宁成了花翠喜最重要的追求。花翠喜与陈白露的初次见面也是在包裹着“小东西”尸体的席边,“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和一个受尽欺凌、蹂躏而憔悴衰老的女人,就这样默默地,彼此对视着”。陈白露与花翠喜的命运是相同的,她们都是把肉体奉献给有金钱供给的男性,但又会救助更弱小人物的善良女性。唯一不同的是,陈白露只应对潘月亭,而翠喜却要把身体当作物品,交给更多的男性嫖客。陈白露救助的是“小东西”,花翠喜为的是她那一大家不幸的家人——两个眼瞎的儿子,染上性病的丈夫,以及瘫痪的婆婆。这样一对比,翠喜的身世反而更加耐人寻味。曹禺在其他作品中这样写翠喜:在这堆“人性的渣滓”里,我怀着无限的惊异,发现一颗金子似的心,那就是叫作翠喜的妇人[6]。
《日出》中陈白露的外表是光彩照人的,她过着被人供养、不愁吃穿的生活,但她与花翠喜的对视又让她明白,锦衣玉食都是假的,都只是浮在表面的东西,自己和宝和下处的妓女没有什么区别,都只是被人玩弄的对象、可以用钱买来的东西罢了,唯一的区别就是买来的贵与贱,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当王福生一次次地催促陈白露付账单时,陈白露害怕了,她不愿意看,更怕没有人愿意供养她,说出“钱钱钱,为什么你老拿钱来逼我”的话,花翠喜的出现更让她担心起当自己年老色衰之时,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和生活。陈白露最终选择用自己的躯体来祭奠这个腐朽的社会。
如果说潘月亭破产是导致陈白露自杀的直接原因,那么看到“小东西”、花翠喜的悲惨生活与结局无疑是让陈白露产生自杀想法最重要的因素。“小东西”、陈白露、花翠喜这三位《日出》中写到的妓女,虽然年龄、出身、经历不同,却有着许多相似性。她们的个人经历相互弥补着,没有多余存在的一位角色,从“小东西”和花翠喜的身上,陈白露看到的是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她们的经历也让陈白露不断地审视着自己的生活,思考着自己的未来出路。同样地,从“小东西”与花翠喜的身上,我们也可以看到陈白露生活的痕迹和她的内心变化。从“小东西”身上,她看到的是奋力求生却仍然面临被人侮辱的结局;从花翠喜身上,她看到的是人老珠黄、身材走样却还在撑着帐子卖淫贴补生活的绝望。再反观陈白露的内心活动,营救“小东西”失败,她是痛苦的、是自责又恐惧的,而看着花翠喜,她则是彻底陷入了绝望之中。看到这样两种结局,或许自杀成了陈白露最好的出路[7]。
剧本最后,陈白露自杀了,有人说她选择死是因为她厌倦了这种被金钱控制的社会;有人说是因为潘月亭破产导致她失去供奉者,继而失去了一切经济来源;也有人说“小东西”的死让她彻底醒悟,唯有死方能让她解脱;还有人认为是方达生的离开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些导致她自杀的原因都不会掩盖一个真相,那就是——陈白露的死是伟大的。自杀的选择是她内心痛彻心扉的醒悟,也是她尊严的回归。此刻再与“小东西”和花翠喜作对比,“小东西”和花翠喜受到的大多是肉体上的折磨,而陈白露作为受过教育却一度丧失自由的“金丝雀”,饱受的是精神的煎熬。对于她的自杀,我们不能简单地以“死亡”去定义,她更像是一种“牺牲”,一种“祭奠”,这是一种果敢的逃离痛苦、走向另一种“痛苦”的勇敢,是一种向死而生的精神升华。死亡是绝望的,但是觉醒却是有希望的,正如诗中的那句“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黑暗终将会过去,唯有更多的人保持清醒,才是救治时代的唯一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