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曦
综合美国政府各部门提交国会的美俄两国战术核武库数量对比情况来看,美国当前明显处于劣势。截至2020年初,俄罗斯的战术核武库规模是美国的6倍左右,且俄三军均装备多款先进的战术核武器系统,反观美国,其只有空军一个军种装备B61型战术核武器且高度依赖欧洲盟国的作战力量和基础设施。①Hans M.Kristensen and Matt Korda,“Tactical nuclear weapons,2019”,Bulletin of the Atomic Scientists,Vol.75,No.5,2020,pp.253-258.2019年底,搭载W76-2低当量核弹头的“三叉戟”导弹成功入役,但美国海军没有公布新型导弹的列装数量。为应对美国的战略遏制,俄罗斯近年来不断推出多款尖端武器,其中大多数都可搭载核弹头,比如“萨尔马特”重型洲际导弹、“匕首”空射高超声速导弹、“波塞冬”核动力无人潜航器、“前卫”高超声速滑翔巡航导弹,详见[俄罗斯]米哈伊尔·索斯诺夫斯基、亚历山大·哈佐夫、亚历山大·赫里亚平:《在日益激烈的对抗中》,载俄罗斯《国防》2018年第5期,https://oborona.ru/includes/periodics/armedforces/2018/0516/131324216/detail.shtml。从2017年开始,美国越来越对美俄在战术核武器方面的“导弹差距”感到不满。2019年8月,美国正式宣布退出《美苏消除两国中程和中短程导弹条约》(以下简称《中导条约》),随后俄罗斯也宣布退出该条约,这标志着美俄两国在战术核武器领域开始了新的竞争。尽管战术核武器主要用于执行战术战役级任务,但其已经成为美俄两国竞相发展的“具有战略意义”的装备。①2019年4月,特朗普政府起草新的包括战术核武器的军备控制协议要求中国也加入谈判。Paul Sonne and John Hudson,“Trump orders staff to prepare arms-control push with Russia and China”,Washington Post,April 25,2019,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world/national-security/trump-orders-staff-to-prepare-arms-control-push-with-russia-and-china/2019/04/25/c7f05e04-6076-11e9-9412-daf3d2e67c6d_story.html?utm_term=。3e294ce0a8e9。美俄持续升级战术核武器的同时,也在寻求对这类武器进行控制。但双方的利益和理念存在大量分歧,两国的军控谈判往往无果而终。于是美俄之间形成了一种“战术核武器困境”:一方面两国都加紧研发和部署战术核武器,另一方面又都希望能够通过军控谈判来控制战术核武器。美俄之间到底存在哪些分歧?为什么这些分歧会导致它们之间的战术核武器困境?本文试图从美俄两国对战术核武器概念理解和战略稳定观角度进行探析。
美俄两国对战术核武器这个概念的定义和理解不同,对如何从战术核武器的组成部分(即核弹头和运载系统)出发对战术核武器进行解释存在不同的理解方法。
首先,按照核弹头爆炸当量的大小进行划分,战术核武器可以分为小型和微型核武器。传统上,美俄两国均认同微型核武器的爆炸当量在1千吨以下,但它们对小型核武器的定义不同。美国认为小型核武器的爆炸当量在1千吨以上,5千吨以下,俄罗斯则将爆炸当量上限设定为1.5万吨。②根据《斯普拉特-弗斯修正案》(Spratt-Furse Amendment)的规定,美国应禁止研究和发展小于5000吨TNT当量的核武器,因此国会服务处RL32130号文件认为战术核武器的最大当量应为5000kt,参见CRS,“Nuclear Weapon Initiatives:Low-Yield R&D,Advanced Concepts,Earth Penetrators,Test Readiness”,Updated March 8,2004,p.11,https://www.everycrsreport.com/files/20040308_RL32130_2fceccadfeda2965635a99bd4325ba216b209fec.pdf。但劳伦斯·利弗莫尔国家实验室前国防与核技术副总监乔治·米勒指出:绝大多数“低产量”概念实际上都超过5kt,“不到5kt”的概念只能处于研发的早期阶段,不适用于最后的核武器。而且由于《修正案》已被小布什政府推翻,因此关于美国战术核武器当量上限标准的问题仍然有待讨论。爆炸当量上限在冷战时期以及冷战后初期并没有得到两国的高度重视,双方都默认对方可以发展一定规模的低当量核武器。但随着美国可调当量技术的成熟,俄罗斯逐渐认识到,依据爆炸当量来区分核武器变得更加困难,因为可调当量技术能选择核弹爆炸当量,使同一种核武器可以根据不同情况灵活改变爆炸当量,达到不同的打击效果。以美国最新研发的B61-12核弹为例。美国计划将现有的4种B61弹头(战术型B61-3、4、10以及战略型7)的功能统一集成在新型的B61-12核炸弹中,当量在300-50000吨TNT之间。①吕琳琳,王鹏均:《美国B61-12战术核武器发展分析》,载《科技研究》2017年第2期,第97页。此外,B61-10已经于2016年退役。威力为300吨TNT当量的是微型核弹头,用于执行战术打击任务;威力为5千和1万吨TNT当量的两型小型核弹头也用于执行战术任务;但威力为5万吨TNT当量的核弹头,可同时执行战略和战术打击。这使得B61-12打击目标的类型更加趋于多样化,涵盖从传统的地下深层掩体等军事目标到城市、工业区等社会价值目标。但这也会显著模糊美国使用核武器的真实意图,使俄罗斯需要在对打击效果进行评估后再决定下一步行动,而且B61系列核弹主要部署在欧洲,比美国本土距俄罗斯更近,这会显著降低俄罗斯的决策反应速度。俄罗斯对B61系列当量可调核武器已经产生了极大的不安全感,因而要求与美国就此类武器进行谈判,②“Russia Seeks Nonstrategic Nuke Talks with U.S”,NTI,November 8,2012,https://www.nti.org/gsn/article/russia-calls-talks-nonstrategic-nukes/。而具体的谈判又必定涉及如何统一战术核武器爆炸当量上限标准的问题。可以预想,美俄对核弹头当量认定标准的不一致,会使两国对限制低当量核弹头的生产和部署产生严重分歧,而且由于当量可调的,既可以充当战术打击手段,又可以执行战略打击任务的B61-12的出现,战术核武器的具体性质将更难定义。
其次,如果按照“射程较短的核弹头运载系统”这个标准对战术核武器进行理解则与其实际发展轨迹相偏离,中程导弹已经成为当前和未来较长一段时间内美俄战术核武器发展的主干力量。③根据美苏《中导条约》的定义,射程在1000~5500千米的为中程导弹,而射程在500~1000千米的为中短程导弹。下文将二者统称为中程导弹。原因有三,首先,从当前中程导弹武器的一般技术特征看,中程导弹普遍具有打击精度高、打击速度快的特点,适用于对重要军事目标发动先发制人的打击,如果搭载一定威力的核弹头,还具备针对加固目标的打击能力。①李驰江主编:《2019国际军备控制与裁军》,世界知识出版社2019年版,第47-48页。此外,在《中导条约》失效后,为中程导弹加装核弹头而形成的一类战术核武器已经不再受任何国际协议的限制,美俄都可以根据自己的计划研制、发展而不必担心国外的批判。最后,陆基中程导弹技术门槛低、可靠性高,相对于海空军同类武器有更高的效费比,对于早已掌握核弹头小型化技术的美俄两国尤其是俄罗斯来说是极具可行性的选择方案。②美俄两国先进的战术核武器已经可以实现200~300吨TNT的最低爆炸当量,这个数值基本接近当前大型常规弹药的爆炸威力上限。俄罗斯因其陆基导弹技术积累相对雄厚,可以在多款陆基中短程导弹的基础上经过技术修改增加海基或空基版本,从而形成全面的中导力量。美国核政策专家认为,俄罗斯已经为20种现役和处于研发状态的中程和中短程导弹配备了低当量核弹头,而且很多导弹都是陆海通用型。③Hans M.Kristensen&Matt Korda,“Tactical nuclear weapons,2019”,Bulletin of the Atomic Scientists,Vol.75,No.5,2020,p.253.美国则在2018年《核态势评估报告》中提出要研发一款海基中程核巡航导弹,虽然该项工作目前仍处于概念设计阶段,但2010年前美国曾装备过具有相同特征的由“战斧巡航导弹”发展来的海基“核战斧巡航导弹”(BGM-109A),技术方面已经较为成熟。如果决定采取类似BGM-109A的研发路径,新的海基核巡航导弹可以在陆基中程导弹的基础上十分迅速而简易地制造出来。④Christopher Ford,“Strengthening deterrence and reducing nuclear risks,part 2:The Sea-Launched Cruise Missile-Nuclear(SLCM-N)”,Arms Control and international Security Papers,Vol.1,No.11,2020,pp.2-6.而美国在退出《中导条约》后也实际进行了中程导弹研发、试验工作。早在美国宣布退约之前,国会就在《2018财年国防授权法案》中明确表示美国不能单方遵守《中导条约》,因此同意拨款5800万美元授权国防部进行陆基中程机动巡航导弹的预研工作,⑤“National Defense Authorization Act FY 2018,Subtitle E—Intermediate-Range Nuclear Forces(INF)Treaty”,U.S.Congress,2017,pp.392-395,https://www.congress.gov/115/crpt/hrpt404/CRPT-115 hrpt404.pdf.并且在退约后进行了中程导弹试射行动。据美媒披露的一份美国会秘密文件,美国可能发展以下陆基中程导弹:正在研发的射程499公里的“精确打击导弹”,如无限制,可轻易增至500公里以上;岸基“宙斯盾”系统的M14通用发射器既可反导,也可发射“战斧”巡航导弹,打击地面目标;携带机动滑翔器的陆基中程导弹。①Sydney J.Freeberg Jr,“What Weapons Will the US Build after the INF Treaty?”Breaking Defense,October,2018,https://breakingdefense.com/2018/10/what-weapons-will-the-us-build-after-theinf/.
中程导弹的优异性能给美俄两国带来了竞相发展的诱惑,但这些导弹会显著提升区分普通战术打击与核战术打击的难度,模糊核武器与常规武器的界限。以俄罗斯“伊斯坎德尔”陆基巡航导弹系统搭载的9M729型导弹为例,其既有常规弹头版本,也有低当量核弹头版本,该型导弹安装有地形匹配系统并可以进行超低空突防,增大对手的拦截难度。②有关9M729型导弹的具体性能参见“SSC-8:Long-range cruise missile system”,Missile Defense Advocacy Alliance,January 30,2019,https://missiledefenseadvocacy.org/missile-threat-and-proliferation/todays-missile-threat/russia/ssc-8/.这是传统的常规巡航导弹的打击方式,但于对手而言,即使在导弹突防前侦测到其飞行路径,对手也基本无法判断其是否安装有核弹头。因此,能够搭载低当量核弹头的中程导弹如果被大批量制造和部署,将大大增加战时双方产生误判进而使战争升级的风险。
另外,美俄两国的战术核力量发展计划也不断模糊其与战略核武器之间的界限。2020年初,按照2018年《核态势评估报告》的要求,美国海军在“俄亥俄”级潜艇上部署了“W76-2”新型低当量战术核弹头,其主要目的是替换部分“三叉戟-Ⅱ”D5潜射弹道导弹上原先搭载的“W76-1”弹头,增强连续海上威慑能力。如果按照运载系统的投送距离进行分类,由于“三叉戟-Ⅱ”D5导弹的最大射程达到1.2万千米,搭载“W76-2”低当量弹头后,这款导弹的射程将远远超出传统意义上战术核武器的射程上限,达到战略核导弹的射程;而如果按照核弹头当量进行分类,该型武器又无疑是低当量的战术核武器。俄罗斯的所谓“战术核武器”也有类似的矛盾,一些战略潜射导弹实际也具有搭载低当量核武器的能力。③Mark B.Schneider,“Deterring Russian First Use of Low-Yield Nuclear Weapons”,RealClear Defense,March 12,2018,https://www.realcleardefense.com/articles/2018/03/12/deterring_russian_first_use_of_low-yield_nuclear_weapons_113180.html.此外,美俄两国的远程轰炸机也可以投送战术核武器,但轰炸机属于两国在各项军控协议中明确规定的战略核武器范畴。原先用于投送战略核弹头的运载系统完全可以用来投送现在的低当量战术核弹头,这就为精准区分战术和战略核武器带来了很大的困难。除此以外,随着各类炸弹和导弹精确度的提高,低当量的弹头也可以达到与早期几代战略武器系统中高当量弹头相同的预期破坏力。①“Report on Nonstrategic Nuclear Weapons”,Congressional Research Service,May 4,2020,p.12,https://fas.org/sgp/crs/nuke/RL32572.pdf.这使得按照核弹头当量界定的战术核武器显得与部分战略核武器差别不大。
区分战术核武器的组成部分以使美俄两国对其的定义达成一致存在一定困难,而如果根据另外一个要素,即打击目标或使用用途来区分战术核武器与战略核武器则更容易产生严重的“战略误判”。美国国防部将战术情况下使用的核武器定义为“通过地面、海上或空中力量使用核武器对敌武装部队、作战支持设施或基地进行打击,用以支援并实现范围、目的有限的军事行动,或帮助指挥官实现其作战、机动计划,通常仅限于军事行动区域内使用。”②“NATO glossary Definitions of Nuclear Forces”,NATO glossary document,Part 1,Appendix 3,p.26,https://www.nato.int/docu/glossary/eng-nuclear/eng-app3.pdf.中国学者将服务于核作战战略的核武器称作战术核武器,而核作战则指获取战场上的优势或者在战场上战胜敌人。参见李彬:《军备控制理论与分析》,国防工业出版社2006年版,第70页。但不论核武器使用的数量多么地有限,打击的目标多么富有选择性,它们的目的都不会是“战术性”的,因为他们的结果都不是战术性的。简而言之,动用任何核武器的战争,都已经超越了战略层面的最高威胁,核门槛的突破将使其演变成关于边缘政策的战争。③托马斯·谢林著,毛瑞鹏译:《军备及其影响》,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95页。此处的“核门槛”是指使用核武器的政治障碍。通过用途来区分的战术核武器在可能存在的使用情境下产生“战略误判”的可能性并不会随着核武器当量的缩小和打击范围的有限而降低。
定义后中导时代下的“战术核武器”存在相当大的难度,这是两国目前战术核武器发展的必然结果。但这并不代表美俄两国在平时简单的沟通过程中没有一个替代概念。国际军控界结合此前一系列战略性核军控条约谈判的实践,以排除性的方法将核武器区分为受现行国际核军控体系限制的“战略核武器”和该军控体系之外的“非战略核武器”两大类。简言之,自“第一阶段削减战略武器条约”(START I)以来美俄两国间达成的所有未被军备控制条约涵盖的核武器都可以被视为“非战略核武器”,该定义方法是当下美国政学界的惯常用法,但与俄罗斯国内沿用的传统“战术核武器”概念存在很大差异。“非战略核武器”定义的合理性在于,实践中,美苏(俄)从来都只努力就限制可以投送高当量核弹头的运载工具比如重型轰炸机和中远程导弹达成一致,而没有限制过核弹头的型号或其他可以搭载低当量核弹头的短程导弹(即《中导条约》以外的战术武器)。就此意义上讲,“非战略核武器”的组成部分除传统意义上的“战术核武器”外,还涵盖了美俄两国未受军控条约限制的其他战役战术武器如各类核常兼备的短程导弹。可以看出,美国的“非战略核武器”概念外延明显宽于俄罗斯所接受的“战术核武器”概念,其意图很明显就是想全面限制俄罗斯在非战略武器方面的优势,从而形成对俄全面核优势。俄罗斯如果接受“非战略核武器”的概念,其将在核力量上全面落后于美国,失去有效慑止美国的关键力量,因此“非战略核武器”的概念对俄罗斯来说是完全不可接受的。
军备控制与谈判是一项需要高精准度的工作,精确语言在其中发挥了决定谈判进程的关键作用。目前来看,即使美俄就进行谈判达成一致,如何确定需要进行限制的运载系统或核弹头型号仍旧会因为两国对其定义和理解程度的参差不齐而产生巨大的歧见。另外,美俄两国对战术核武器的理解和定义是建立在两国实际发展和部署的核武器基础上的。可以发现,两国当前在战术核武器发展路径上有所趋同,在投送系统多样化、核常弹头可互换上基本一致,但这条路径已经大大突破传统战术核武器的发展模式,创造出了在军备控制意义上难以定义的“新武器”。战术核武器的发展已经弱化了传统上以运载系统、弹头当量进行界定的标准,而且战术核武器与常规武器和战略核武器的区分边界也开始逐渐模糊,这使得国际社会尤其是美俄两国在短时间内很难整合出统一的有关“战术核武器”定义的标准。
由于本文并非意在考察美俄两国军控进展情况,因此无需对可能存在的战术核武器型号进行归纳总结并细化标准。本文尝试从打击效果、主观意图两个要素出发,并结合实际将“战术核武器”定义为“意在对战场目标和战役战术目标实现有限打击的低当量核武器”。这样定义的合理性在于避免了传统概念中已经模糊的当量和运载系统两个变量,而从核打击本身造成的结果入手,并引入对作战行动主观意图的判断,从主客观两个方向来界定战术核武器。
除了对战术核武器的理解存在分歧,由于美俄两国“战略稳定观”中对核武器的作用定位也各有所侧重,因而“战术核武器困境”也是两国战略稳定观差异被固化的结果。战略稳定观是塑造一国核战略的决定因素,对美国和俄罗斯各自的战略稳定观进行考察可以挖掘出两国在“战术核武器困境”中的深层矛盾所在,从而明确其生成机理。
“战略稳定”主要是指核武器如何影响全球和平与安全的共同参考框架,它把核武器的破坏性变成敌对拥有国之间共存的基础。战略稳定的关键在于减少军备竞赛或在危机中削弱首先使用核武器的需要和诱因(即“军备竞赛稳定”和“危机稳定”),而不是在敌对大国之间鼓吹出其不意和胜利作为战争原则,这需要对手相信,双方都可以通过报复而不是利用一种明显的优势来实现自己的目标。①Lawrence Rubin&Adam N.Stulberg,The End of Strategic Stability,(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2018),pp.2-3.战略稳定是关于美国冷战政策思考与战略谋划的关键,②葛腾飞:《美国战略稳定观:基于冷战进程的诠释》,载《当代美国评论》2018年第3期,第65页。而在冷战结束后,一些专家将“战略稳定”斥为冷战思维而加以拒绝。③Larry E.Craig,Refuting Democrat Criticisms of Missile Defense,United States Senate Republican Policy Committee,May 18,2001,http://www.senate,?gov/~rpc/releases/1999/df051801,htm.批评者认为战略稳定即使在冷战的高峰期也只发挥了微弱的积极作用,美苏两国间仍然存在着巨大的战争可能性,而且随着核力量的失衡和其他战略手段的发展,战略不稳定将是常态。这些批评源于当今全球各国在核领域的较量和竞争,主要表现为美国和俄罗斯两国军队在东欧和叙利亚发生的近距离的危险接触,以及美国对其遍布世界的导弹防御系统的有效性日益增加的焦虑,此外还包括印度和巴基斯坦正在进行的核现代化举措,以及突出的不对称地区威胁。④Thomas Scheber,“Strategic Stability:Time for a Reality Check”,International Journal,Vol.63,No.4,2008,pp.893-915.关于支持战略稳定在当代仍然发挥重要的文章参见Frank P.Harvey,“The Future of Strategic Stability and Nuclear Deterrence”,International Journal,Vol.58,No.2,2003,pp.321-346.最重要的是,如果美俄在政治或制度上的竞争被转移到其他领域如地缘争端和摩擦上,那么战略稳定可能会为其他类型的竞争或间接的军事冲突创造激励因素。①根据“稳定-不稳定悖论”的解释,由于存在升级的风险且两个国家都担心升级为更大规模的、不可控的冲突甚至升级为核冲突,从而使得两个国家对非战略、抑或常规层面的小冲突也存在着一种“克制”,这使得非战略、抑或常规层面的冲突“稳定”保持在低水平。参见胡高辰、李彬:《稳定—不稳定悖论的批判与美国的安全研究范式分析》,载《国际论坛》2018年第4期,第52-57页;有关“稳定-不稳定悖论”的权威解释由格伦·斯奈德提出,他认为美苏战略层面的稳定会带来次战略层面各种低水平的暴力,虽然可以保持自身与对手的稳定,但对盟友所处的次战略层面带来的是高度不稳定,参见Glenn H.Snyder,Deterrence and Defense Toward a Theory of National Securit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1),p.226。
美国政学界围绕“战略稳定”是否继续有效和该如何定义实际上仍然存在很多争论,包括托马斯·谢林在内的一批战略家认为在美国的政策界中,战略稳定是最被滥用和定义的概念之一。②MatthewKroenig,The Logic of American Nuclear Strateg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8),pp.162-165.但实际上,美国的政策界仍然延续了对战略稳定的传统理解,将战略稳定作为评估全球武力态势变化和升级风险的指导方针。美国国务院国际安全顾问委员会在2016年的一项报告中总结道,防止核战争最终将取决于新的概念框架扩展下战略稳定的“特征和实践”。③“Report on the Nature of Multilateral Strategic Stability”,International Security Advisory Board of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April 27,2016,pp.12-23,www.state.gov/documents/organization/257667.pdf.但美国定义的“稳定”常常与“威慑”概念联系起来,特朗普上台后这种关系则更加紧密。2018年《核态势评估报告》中认为,对核打击和非核打击实施威慑以及时纠正任何可能存在的误判情况,对于保持欧洲和亚洲的战略稳定非常关键。④“Nuclear Posture Review”,Department of Defense,February 2,2018,p.13,https://media.defense.gov/2018/Feb/02/2001872886/-1/-1/1/2018-NUCLEAR-POSTURE-REVIEW-FINAL-REPORT.PDF.
威慑是一种特定的国家战略,目的是阻止敌人对核心国家和联盟利益的侵害,而战略稳定则是利用核武器的破坏性营造与敌对拥核国之间共存的基础,二者本质上并不相同,威慑战略可以理解为是保持战略稳定的手段之一。美国更多依靠威慑战略的基础在于其核力量在1945年以来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优势地位,尤其是在冷战后,美国虽然进行了大规模核裁军,但其核武库总体处于对俄罗斯的优势地位。
另外,美国对威慑理论的坚守有其深刻的传统渊源。自核武器在美国出现以来,美国国内关于“核威慑”概念研究的学术派别可以分为三个波次。①近年来,关于威慑理论的第四波研究高潮兴起,其重点关注非传统安全领域如网络空间的国家间威慑以及非国家行为体在新型威慑理论中的作用,但由于相关理论仍然不够成熟因此不在文中列出。参见Jeffrey W.Knopf,“The Fourth Wave in Deterrence Research,”Contemporary Security Policy,Vol.31,No.1,2010,pp.1-33;Uri Tor,“‘Cumulative Deterrence’as a New Paradigm for Cyber Deterrence”,Journal of Strategic Studies,Vol.40,Issue.1-2,2015,pp.92-117.第一波主要是与核武器的出现作斗争,代表人物是伯纳德·布罗迪。但在核单极的时代,威慑理论与政策讨论大相径庭,且核武器在早期更多被视为一种可被使用的“军事武器”,因而第一波讨论很快就消散了。威慑理论的第二波浪潮建立在前一轮浪潮中确定的问题和假设的基础上,主要关注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威慑关系。由于苏联核力量的快速发展,美国政学界往往在两极背景下考虑如何保持对等威慑,谢林、卡恩等学者将博弈论应用于核战略并采用理性分析模型对核威慑进行了完整的演绎。第三波浪潮主要强调了使威慑起作用的复杂心理、文化和其他现实因素的作用,侧重于经验分析而不是抽象建模。更重要的是,这一波威慑理论试图解决“延伸威慑”的问题,即旨在阻止对手攻击盟友的情况发生。②Paul K.Huth,“Extended Deterrence and the Outbreak of War”,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82,No.2,1988,pp.423-433.“延伸威慑”的概念实际上也延续了美国在冷战时期奉行的对苏“核威慑”战略,只不过威慑对象由苏联扩展成潜在的敌对国家,可以说“延伸威慑”是美国冷战时期威慑战略的一次涅槃重生。③延伸威慑既可以指用核武器来遏制非核进攻,也可以指为无核盟友提供核保护伞,冷战时期由于美国是为欧洲盟友提供核保护伞以抵御苏联的常规进攻,因此两个方面可以结合在一起。但冷战后“延伸威慑”的持续有效性面临诸多挑战,国内学者主要研究成果见于张曙光:《威慑理论:美国国际战略学的一个重要领域》,载《美国研究》1990年第4期,第31-60页;李彬、肖铁峰:《重审核武器的作用》,载《外交评论》2010年第3期,第7-9页;江天骄:《同盟安全与防扩散——美国延伸威慑的可信度及其确保机制》,载《外交评论》2020年第1期,第125-154页;国外研究成果则更多但大多以量化研究为主,最新成果参见Joseph F.Pilat,“A Reversal of Fortunes?Extended Deterrence and Assurance in Europe and East Asia”,Journal of StrategicStudies,Vol.39,No.4,2016,рр.580-591.由此可以看出,“威慑”概念贯穿于美国核战略制定过程的始终,并在美国国家安全战略中发挥着无法替代的作用。
冷战时期,由于苏联在70年代初与美国达成了“核均势”,两国可以选择一条“中间道路”而不用发动人们普遍担心的全面核大战,因此美国战略界开始转向关注成功的威慑所需要的条件。这种考虑产生了关于“有限核战争”的概念和其他可行的替代作战理念,从而预示着威慑思想由注重惩罚向基于有效对抗敌人的能力和意愿的拒止战略进行转变。①Colin S.Gray,“War-Fighting for Deterrence”,Journal of Strategic Studies,Vol.7,No.1,1984,pp.5-28.二者区别在于,前者威胁要在敌人发动打破现状的行动后对其造成不可接受的成本,而后者则着重采取措施,使一项既定行动在操作上难以执行且代价高昂。拒止威慑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抵消性威慑,即,实质性地或者心理性地抵消对方行动的效果,迫使对方放弃行动,其中使用常规武器进行抵消性威慑是非常常见的军事行动。②李彬:《军备控制理论与分析》,国防工业出版社2006年版,第72-74页。冷战结束后的几届美国政府大力发展的实战色彩浓厚的快速精确打击手段就是这种拒止威慑(抵消性威慑)的最好注脚。这种拒止威慑需要使用者拥有比对手更强的军事能力,方能实质性抵消对方的行动效果,相较而言,惩罚威慑对使用者的军事能力要求则较低。因此,在威慑关系中,拒止威慑通常是较强方的默认选项,其占据着高度的不对称优势,但在“行动-反应”模式的驱动下,拒止威慑也会鼓励原先单纯依靠惩罚威慑的弱方选择发展诸多可以有效打击对方核系统薄弱环节的非对称威慑手段,以此来提高对方先发制人的成本。较强的一方则会对此做出回应,针对这些非对称手段打击的对象补足自己拒止威慑战略中的缺失部分,进而巩固威慑的有效性。
从美国“战略稳定观”中的威慑理论出发可以很好地解释美俄现存的“战术核武器困境”。美国认为,冷战后的俄罗斯在除战略核力量外的其他军事力量上均逊于美国,这种不利的现状促使其放弃单纯依靠战略核武器来进行惩罚威慑,转而开始重点发展包括战术核武器和高超声速武器在内的非对称力量来实现一种“不对称威慑”,进而追求与美国达成军力平衡。而美国在冷战后相对缓和的国际环境下稳步过渡到拒止威慑是其威慑战略自然演进的正常结果。美国削减其战术核武库的主要考虑是苏联威胁的解除令战术核武器价值降低,而且美国希望通过单边裁撤核武库促使俄罗斯跟进效仿。但在“乌克兰危机”和俄罗斯多次违反《中导条约》扩充核武库后,美国开始反思拒止威慑的有效性,俄罗斯的核现代化计划在规模和质量上逐渐超越了与美国维持平衡的必要程度,并在地区和战略层面获得了新的优势。①BradRoberts,“StrategicStabilityUnderObamaandTrump”,Survival,Vol.59,No.4,2017,p.56.美国倾向于认为俄罗斯制定了一套全面的新威慑方法,强调在所有级别的冲突中使用所有可用的手段(包括硬实力和软实力、人力和非人力、核实力和非核实力),以实现综合性的战略效果。②Kristin VenBruusgaard,“Russian Strategic Deterrence”,Survival,Vol.58,No.4,2016,pp.7-26.俄罗斯的非战略核武器储备规模已经很大、种类繁多,而且正朝着更高精度、更大射程和更低当量的方向发展,以适应其潜在的作战任务。③Rebeccah L.Heinrichs,“Transcript:The Arms Control Landscape ft.DIA Lt.Gen.Robert P.Ashley,Jr.”,Hudson Institute,May 31,2019,https://www.hudson.org/research/15063-transcript-the-armscontrol-landscape-ft-dia-lt-gen-robert-p-ashley-jr.对此,美国认为需要转向采取加强拒止威慑,全方位扩充军事力量的手段,全面补足自己在俄不对称打击手段面前的短板。而这种转变必然要求美国对其军事条令和全球军力部署做出重大调整,并对俄罗斯发展战术核武器公开表示不满和担忧,要求其主动削减庞大的战术核武库。由此产生的利益碰撞会日益激烈,如果俄罗斯不实质性改变其核战略,美国就不可能停止加强威慑手段,双方陷入的“战术核武器困境”也就必然会一直持续下去。美国已经在采取措施力图弥补与俄罗斯的“导弹差距”,将小型化、通用化和特种化作为未来核武器的主要发展方向。根据美国国防部2018年《核态势评估报告》的要求,为强化核威慑和盟国的信心,美国将加大发展低当量战术核武器的力度,研发两种新型核武器以应对俄罗斯日益增长的非战略核力量威胁,分别是搭载于美国海军潜射“三叉戟Ⅱ-D5”导弹上的低当量核弹头和配有核弹头的新型海基巡航导弹。④“Nuclear Posture Review”,Department of Defense,February 2,2018,pp.52-53,https://media.defense.gov/2018/Feb/02/2001872886/-1/-1/1/2018-NUCLEAR-POSTURE-REVIEW-FINAL-REPORT.PDF.2019年3月,美国政府向国会提交的2020财年国防预算法案中把用于研制低当量核导弹的费用又增加了8.3%。此举意在遏止俄罗斯在东欧或其他地区冲突中威胁使用战术核武器进行有限核打击的决定。与此同时,特朗普政府在2017年12月正式颁布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也将“加快核武库现代化”列为首要的国家安全政策,并要求国防部为加强威慑做好准备,保证威慑的稳定性。⑤“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The White House,Dec 2017,pp.30-31,https://www.whitehouse.gov/wp-content/uploads/2017/12/NSS-Final-12-18-2017-0905.pdf;“U.S.Nuclear Weapons:Claims and Responses”,DOD,Apr 1,2019,https://media.defense.gov/2019/Apr/01/2002108036/-1/-1/1/U.S。-NUCLEAR-WEAPONS-CLAIMS-AND-RESPONSES.PDF。为此,国会已经制定了长远的核力量发展计划,并从2017年开始连续30年,总计投入约250亿美元开发新型战术核武器系统。①“Approaches for Managing the Costs of U.S.Nuclear Forces,2017 to 2046”,Congress Budget Office,October,2017,p.2,https://www.cbo.gov/system/files/115th-congress-2017-2018/reports/53211-nuclearforces.pdf.这些信息表明,美国将在战术核武器领域展开与俄罗斯针锋相对的全政府式竞赛模式,且时间跨度可能远长于里根政府时期与苏联展开的“太空军备竞赛”。这种加强拒止威慑的思维转变在特朗普执政后发布的2018年《核态势评估报告》中凸显的淋漓尽致,报告要求发展的两款新战术核武器即是加强威慑、补足短板的重要方式。以报告提出的搭载在“三叉戟-Ⅱ”D5导弹上的W76-2低当量核弹头为例,搭载W76-2低当量核弹头的俄亥俄级战略核潜艇将同时具备超大范围的面杀伤和小范围的点杀伤能力,对敌方目标的战略要地比如导弹发射井、指挥机构等构成更巨大的威慑。为了保护战略导弹发射井的安全,各国一般都会将其布置在较深的地下并且加装厚重的保护装甲。只要发射井不被精确直接命中,就算附近有爆炸,也不会对深埋地下的战略导弹造成破坏。而W76-2低当量核弹头可以为“三叉戟”导弹节省很大的空间用以加装“超级引信”,可以让核弹头在高空自动计算弹头与目标的距离和方位,实现对对方发射井的精确打击。
从以上论述中不难发现,当战略稳定与威慑在实际政策层面纠缠和联动时,会产生突出的矛盾。对于美国来说,增加远程巡航导弹数量,增强轰炸机的生存能力可以明显增强威慑能力,但同样的武器装备却可以通过增加对手的恐惧,促使对手选择先发制人而潜在地削弱战略稳定性。因此,美国将战略稳定与威慑联系在一起的手段并不会同时加强二者的既定作用,相反会在增强一方的同时减弱另一方的效用,而美国目前采取的包括扩充战术核武库在内的一系列加强拒止威慑效能的手段也必将削弱与俄罗斯之间的战略稳定。
俄罗斯对“战略稳定”的普遍理解与其他国家存在根本不同。冷战时期,美苏间的核武器竞争是决定苏联对外政策的重要因素,为了在各类谈判中不落下风,苏联需要不断调整其核力量的结构,并在谈判中表明强有力的立场,以最大限度地实现自己的国家利益,其结果就是苏联对“战略稳定”概念的工具化运用倾向。苏联不得不建立一个明确和全面的“战略稳定”概念框架,以便有效地执行符合苏联谈判利益的任务。①Lawrence Rubin&Adam N.Stulberg,The End of Strategic Stability,(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2018),p.41.而对于使用战术核武器,苏联认为这些武器仍然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无论在战争中如何克制其使用,战争升级的风险自始至终都存在。苏联官方文件和军方领导层都认识到,核武器在军事上没有什么用处,本质上只是政治工具,也不存在“使用战术核武器打一场有限战争的可能性”。②Lawrence Freedman and Jeffrey Michaels,The Evolution of Nuclear Strategy(New,Updated and Completely Revised),(Palgrave Macmillan,2019),p.460.然而,继承苏联大多数核力量的俄罗斯却在普京执政后选择走另外一条道路,原因在于苏联解体后席卷俄罗斯的系统性危机促使俄罗斯的军事和政治精英认识到需要维护俄罗斯作为核大国的形象。虽然老布什和戈尔巴乔夫曾在1991年共同倡议大幅改变各自国家部署战术核武器的计划,双方都宣布了单方面的互惠倡议,但叶利钦执政后期已经开始授权升级俄罗斯的核研究部门并发展使用战术核武器的新学说。③Tom Whitehouse,“Yeltsin Ups Nuclear Ante”,The Guardian,1 May 1999,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1999/apr/30/russia.2000年初,新总统普京同意采纳“特定条件下使用战术核武器”的原则并签署了新的军事学说。该学说引入了“去升级”(de-escalation)的概念——即以有限的核打击威胁迫使对手恢复原状,允许在“对俄罗斯国家安全至关重要的情况下”使用核武器。④俄罗斯2000年版军事学说英文版概述,参见ArmsControlToday:“Russia's Military Doctrine”,Arms Control Association,May 2000,https://www.armscontrol.org/act/2000-05/russias-militarydoctrine。2010年版军事学说虽相对收紧了使用战术核武器的条件,将使用情况限制在“国家的生存受到(常规或核力量)威胁的情况下”,⑤“The Military Doctrine of the Russian Federation 2010”,Russian presidential website,Feb 5,2010,pp.8-9,https://carnegieendowment.org/files/2010russia_military_doctrine.pdf.但整体而言,俄使用战术核武器的原则仍较为模糊,其主要用意就是想提高战术核武器威慑能力的可信度。而为使这种威慑可信度更高,俄罗斯从2000年开始进行的几乎所有大规模军事演习都模拟了有限的核打击。⑥Nikolai N.Sokov:“Why Russia calls a limited nuclear strike‘de-escalation’”,Bulletin of the Atomic Scientists,March 13,2014,https://thebulletin.org/2014/03/why-russia-calls-a-limited-nuclearstrike-de-escalation/.大力发展战术核武器的举动和频繁的演习表明俄罗斯将有效利用战术核力量优势威慑周边可能存在的敌人,在军控层面上则意味着俄不会再受惑于美国在冷战后期对俄采取的不对称裁军手段,不会主动放弃战术核力量优势地位。
苏联解体后很长一段时间,鉴于美国及其盟国在常规武器和力量等方面拥有明显优势,俄罗斯强调不追求在武器和武装力量方面与美国均等,而是奉行“现实遏制”战略,使俄核潜力保持在“合理水平”。但2002年美国单方面退出《反导条约》,加快发展导弹防御系统后,俄罗斯认为美国此举打破了苏美坚持的全球战略力量平衡原则,动摇了全球战略稳定体系,俄罗斯表示强烈不满。①张文如:《融合与制衡:转型中的俄罗斯与变革中的世界秩序》,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39-340页。在此背景下,以俄罗斯军事理论家安德烈·科科申(Andrei Kokoshin)院士和核政策专家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安年科夫(в.и.Annenkov)为代表的“全面巩固战略稳定”派学者开始对俄罗斯核战略的制定发挥重大影响力。他们认为,核遏制的目的不仅在于消除对方的进攻,同时也包括防止对战略稳定和国际安全造成破坏性影响的战略武器系统的扩张行为。②参见安年科夫等著,于宝林等译:《国际关系中的军事力量》,金城出版社2013年版,第112-113页;Andrei Kokoshin,“Ensuring Strategic Stability in the Past and Present:Theoretical and Applied Questions”,Belfer Center for Science and International Affairs,June 2011,https://www.belfercenter.org/sites/default/files/legacy/files/Ensuring%20Strategic%20Stability%20by%20A.%20Kokoshin.pdf;A.A.Kokoshin:“Strategic nuclear and nonnuclear deterrence:Modern priorities”,Herald of the Russian Academy of Sciences,Volume 84,Issue 2,2014,pp.59-68。此外,为了更好地指导俄罗斯的新战略稳定论,安年科夫等人还创造了战略稳定公式。他们认为“战略稳定=军事平衡+较长时间内不存在破坏军事平衡的可能性”。③关于战略稳定公式的详细解释参见安年科夫等著,于宝林等译:《国际关系中的军事力量》,金城出版社2013年版,第114页。由此可见,当前俄罗斯的战略稳定观并不局限于界定核武器的工具性作用,而是在“战略稳定”的概念中融入了对现代世界政治、经济以及技术发展新趋势的考量,因为诸如“颜色革命”和“北约东扩”等西方政治经济行为也可能破坏原本就很脆弱的美俄战略平衡。反映在俄罗斯军事学说中则表现为其相当重视诸如巡航导弹、反弹道导弹和常规精确武器和空间系统等非对称手段的发展。④“Military Doctrine of the Russian Federation”,Russian Ministry of Defense,Dec12,2014,pp.1-13,https://www.offiziere.ch/wp-content/uploads-001/2015/08/Russia-s-2014-Military-Doctrine.pdf.正是基于战术核武器对保持美俄战略稳定,继而维护俄罗斯国家安全的重要性考虑,科科申等人提倡俄罗斯在签署关于核武器限制的新协定的同时应保留其拥有的战术核武器,因为战术核武器对俄罗斯有利,对提供国家安全也是必不可少的。①“Expert Cautions Russia Against Eliminating Tactical Nukes”,NTI,August 14,2009,https://www.nti.org/gsn/article/expert-cautions-russia-against-eliminating-tactical-nukes/
俄罗斯追求核力量与常规力量均衡发展,同时遏止其他会对战略稳定造成破坏性影响的行为是其战略稳定观的主要内容。但追求全面而均衡的军力发展很容易被美国视为极具攻击性的举措,因为美国认为俄罗斯发展常规武器也是为其“核威慑”任务服务的,俄罗斯完全可以在必要情况下为常规导弹加装低当量核弹头来威胁对手。作为战略威慑的一部分,俄罗斯开发了一系列非军事、非核和核能力,旨在在和平和冲突时期持续交替使用。②Kristin VenBruusgaard,“Russian Strategic Deterrence”,Survival,Vol.58,No.4,2016,pp.7-26.2018年的《核态势评估报告》中强调俄罗斯发展的部分常规武器是为了扩大其低当量战术核武库并有效执行其所信奉的“升级至降级学说”(escalatetode-escalatedoctrine)。“升级至降级学说”是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对俄罗斯“以核慑常”战略的解读,而非俄罗斯使用核武器的某种方式或条件,该概念认为俄罗斯在“有限的第一次核打击中使用战术核武器”可以“在低烈度冲突中取得威慑优势”,从而降低冲突升级为全面核大战的可能性。但仔细分析该理论不难发现美国的解读内容是自相矛盾的,“升级至降级学说”在核作战上基本不存在可操作性。在美国的假设中,俄罗斯为了弥补常规力量的劣势,也为了不失去促使冲突降级的机会,可以在危机早期发动战术核打击,在美国成功消除俄核力量之前震慑美国,促使美国进行谈判。简而言之,对俄罗斯来说战术核武器面临的局面是“要么使用,要么失去”,因而俄罗斯会主动使用战术核武器以避免失去选择权。可是,俄罗斯作为相对较弱的一方如果选择首先进行战术核打击,发动一场“有限核战争”并使美国在袭击中受到损失,这就已经表明美国很容易受到核突袭的破坏,在盟友和对手看来,接下来他并不能令人信服地威胁说会造成对等伤害。而为了证明自己的核反击力量仍然非常有效,美国会对俄罗斯进行大规模核报复,全面核大战也就在所难免。因此,所谓俄罗斯会利用战术核打击来取得优势地位的说法并不合理。事实上,在两个拥核大国之间,无论一方使用的核武器当量多小,两国最终走向大规模核战争都是大概率事件。而且考虑到可能发生的有限核战争将主要发生在俄境内或周边地区,有限核战争的概念并不符合俄罗斯的战略思想,①DmitriTrenin,“Decoding Russia's Official Nuclear Deterrence Paper”,Carnegie Moscow Center,Jun 5,2020,https://carnegie.ru/commentary/81983.俄罗斯更多依靠战术核武器来实现威慑的有效性。不过,正如上文所述,加强威慑和保持稳定本就是自相矛盾的,庞大的战术核武库虽然是俄维护国家安全的重要工具,但如果不加以限制,未来美俄的危机稳定关系也会遭到严重破坏。
新时期俄罗斯国家战略中对战术核武器的定位与冷战时的苏联和冷战后初期的俄罗斯完全不一样,出现这种转变的因素是多样的,除了前面提到的恢复俄罗斯核大国的形象,帮助俄罗斯塑造新的全球战略稳定以外,将战术核武器作为对冲北约常规优势的工具和加强俄罗斯在国际军控谈判和对话中的地位也是俄战略稳定观的重要内容和目标。
俄罗斯目前最忌惮的是美国在东欧靠近俄罗斯部署的弹道导弹防御系统和精确制导武器,以及美国正在发展中的全球快速打击计划。虽然这些武器系统都不是核力量的一部分,但在俄罗斯看来,类似X-51高超声速武器这类新型常规装备的大规模生产部署会给美国造成一种可以利用这些高速、远程、精确的制导武器抢占窗口期,以可接受的代价或更小的损失赢得先发制人战争的机会。②美国始终将发动“先发制人战争”作为战略选择之一,美国国内为阻止全球最担心的统治集团演变成核实力强权,已经接受了“先发制人”的有关责任和权利。详见斯科特·西尔维斯通著,蒋茂荣、冯瑞津译:《先发制人战争与美国民主》,华夏出版社2019年版,第284-291页。因为这些“解除武装式”的非核打击的主要目标是俄罗斯的各层级高防护性指挥所、洲际弹道导弹发射井、地面移动式导弹系统的各类掩体、基地中的弹道导弹潜艇、机场中的重型轰炸机等核运载系统或与核武器直接相关的关键基础设施。③JamesM.Acton,“Невидимая угроза: российские и китайские эксперты о рисках непреднамеренной эскалации конфликта”,Carnegie center,24 апреля 2018,https://carnegie.ru/2018/04/24/ru-pub-76096.在美国的第一波次打击计划中,其将努力摧毁敌方的核武器,以此限制对手在核反击时可以使用的力量从而降低自己的损失。④MatthewKroenig,The Logic of American Nuclear Strateg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8),p.34.这对俄罗斯维持第二次打击能力极其不利,因此俄罗斯需要采取针对性的反制措施,力图抵消美国先发制人的动机,而“不承诺不首先使用核武器”成为俄罗斯实现有效慑止的关键一招。纵观冷战结束以来的三十年,尽管俄罗斯多次修订其国家安全战略和军事学说,但历次修订都明显表现出俄罗斯的军事战略将更多依靠其核力量保障国家安全的原则。1997年俄罗斯发布的军事学说中称“一旦对俄罗斯联邦的生存构成威胁,将允许首先使用核武器”,2000年的新版军事学说则进一步扩展了使用核武器的条件和环境,2011年发布的《俄联邦至2020年的军事学说》中则称俄罗斯维持战略核力量的目的在于确保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对侵略者造成特定损害。2020年发布的《俄联邦在核威慑领域国家政策基础》再次强调了俄罗斯的预警即发射原则,明确了俄罗斯在遭受大规模常规武器攻击时也会采取核报复的情况。①“Basic Principles of State Policy of the Russian Federation on Nuclear Deterrence”,The 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of the Russian Federation,June 8,2020,https://www.mid.ru/en/foreign_policy/international_safety/disarmament/-/asset_publisher/rp0fiUBmANaH/content/id/4152094.在俄罗斯国力迟迟没有完全恢复,常规力量衰落势头明显的情况下,俄高层认为有必要在需要时(危机而非冲突期间)诉诸核武器尤其是低当量的战术核武器来对冲北约的常规兵力优势,强化俄罗斯慑止周边危机和冲突的能力,为维系大国地位提供良好的周边环境。
发展战术核武器也可以明显加强俄罗斯在国际军控与裁军谈判中的地位。军备控制谈判既有军事意义,也有政治意义,仅仅是与美国进行军备控制谈判,就可以通过重申俄罗斯在国际体系中扮演关键角色的重要性,获得国际和国内的政治回报。②Tom Nichols,Douglas Stuart,Jeffrey D.McCausland,Tactical Nuclear Weapons and NATO,(US Army War College,2012),p.112.2009-2010年,俄罗斯国防部副部长阿纳托利·安东诺夫(Anatoly Antonov)率领俄罗斯代表团参加有关进攻性战略武器的谈判时总结到,俄罗斯不能忽视这样一个事实,即在许多决定维持军事安全的因素中,美国人只努力稳定战略核武器,而对美国有利的那些问题却被淹没了。③关于阿纳托利·安东诺夫对2009-2010一系列军控谈判的总结参见:Lawrence Rubin&Adam N.Stulberg,The End of Strategic Stability(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2018),p.57。为了避免在谈判中陷入极其不利的境地,俄罗斯很大程度上也将其保有的数量庞大的战术核武库视为与美国讨价还价时的重要筹码。2001年以来,美俄双方的战略核武器规模因为一系列核军控的限制基本维持均衡,美国也认可俄罗斯在《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中遵守了相关义务,俄美两国局势维持了透明性、可预测性和稳定性。①“Military Assessment of Nuclear Deterrence Requirements”,Committee on Armed Services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March 8,2017,p.99,https://www.govinfo.gov/content/pkg/CHRG-115hhrg24683/pdf/CHRG-115hhrg24683.pdf.在此基础上,美国政府曾多次提议双方在战术核武器领域进行谈判,要求俄罗斯将其削弱到与美国相称的地步,力图解决双方目前的不平衡状态。但俄罗斯坚决要求美国将部署在东欧、中欧的导弹防御系统以及其他影响到美俄战略稳定的议题捆绑在一起,从根本上解决俄罗斯的“外患”,但这必然要求美国做出巨大让步,包括失去中东欧盟国的信任,这种矛盾也是两国在战术核武器领域的谈判自2010年以来长期没有进展的关键原因。
美国和俄罗斯陷入的“战术核武器困境”并非单纯基于两国互相恐惧的基础上,其生成机理存在于两国战术核武器发展路径和“战略稳定观”的差异中。一方面,美国和俄罗斯乃至世界各国对“战术核武器”具体概念的定义都存在很大的缺漏和分歧,如果不做出细致清晰的定义,会极大影响美俄对对方核力量的真实水平的认知,产生很多不必要的争端,对未来两国核军控造成非常不利的影响。另一方面,美国和俄罗斯在对“战略稳定”的理解及两国在各自“战略稳定观”指导下的政策制定上存在较大的差距。美国强调将“威慑”与“战略稳定”混合起来,寻求增加自身的拒止威慑能力;俄罗斯则强调全球战略环境尤其是周边安全环境对战略稳定的影响,两国尝试通过自己理解的“战略稳定”来评估对方的行为,这显著增加了产生误判的可能性。尽管美俄两国的战略稳定观内涵不一致,但他们在各自的战略稳定观中均突出了对对方发展可能会破坏“战略稳定”的力量的担忧。美国担忧的是俄罗斯日益扩大的战术核武器库,俄罗斯增强核力量建设的举动会被美国理解为是在冲突发生前对其自身和北约盟国的某种“核讹诈”,美国则会增强自己的核威慑力量作为回应。俄罗斯则在重视利用战术核武器增强威慑危机能力的同时担心美国发展弹道导弹防御系统和其他非核战略武器,且认为美国出于维护优势地位考虑,故意拒绝就此类武器与俄进行谈判。双方互不妥协的最终结果只能是一边进行军备竞赛、不断扩充核武库,一边努力寻求对话谈判,限制战术核力量的无限增长,这样的两难困境会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缠绕着美国和俄罗斯。
突破“战术核武器困境”是未来两国达成有效的军控协议的重要前提,而目前在战术核武器控制与削减进程中仍然存在一系列有待解决的棘手问题,这些问题既对美俄战略稳定和现有的国际军控机制提出了挑战,也反映出当前全球核态势的不稳定局面和核裁军的艰难处境。尽管如此,相比负有关键威慑作用的战略核武器而言,当前战术核武器的发展虽然方兴未艾,但总体仍然处于初期阶段,很多计划中的武器还没有大规模生产部署,其可控性远高于战略核武器,因此就战术核武器达成削减也具有更高的可操作性,关键在于美俄双方能否找到共同的政治意愿,互惠合作解决彼此的安全关切。
美俄“战术核武器困境”的产生不仅建立在因战术核武库规模存在较大差距而互相恐惧的基础上。两国现阶段的战术核武器发展路径虽有所类似,但都在不断突破传统上对战术核武器的界定模式,向模糊化“战术核武器”的方向发展,且两国在低当量上限标准、限定弹头运载系统问题上分歧明显,这就为在军控谈判中定义此类“新武器”带来了巨大困难。而且美俄两国“战略稳定观”的相异性较大,战术核武器在稳定观中的角色作用存在着重大差异。“战术核武器困境”得以产生并持续下去的内在驱动力是两国对战术核武器的认识和理解越来越难以协调,双方在自己的战略稳定观框架下评估对方发展核力量的行为时容易放大分歧,产生更加剧烈的碰撞和摩擦。如果不在现实谈判和对话中寻求机会解决这些认知偏差,那么“战术核武器困境”将成为两国未来军备控制中不可逾越的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