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思奇
(河南大学 文学院省级重点研究基地文艺学研究中心,河南 开封 475001)
“姐妹情谊”来源于英文“sisterhood”,它建立在女性之间复杂而政治化的关系之上,通常围绕着各种形式的激进主义而建立。不同的女性个体之间有一些共同的经验,比如女性身份,比如共性的压迫,诸如此类的因素成为女性结盟的重要前提。作为女性诗学的追求之一,“姐妹情谊”不仅关涉到女性诗学话语的发展趋向,而且影响到女性关系的现状和未来。“姐妹情谊是女性主义的理论和批评的基本原则,也是女性文学乐于建构的理想国,它的动因在于女性作家、批评家争取女性团结以获得力量的愿望,也基于女性四分五裂而无力反抗压迫的实际”[1]。按照萨特的观点,“他人即地狱”,人与人在“共在”的场域中,不可避免地产生对立和冲突。但当他者进入场域,共在场域中的冲突会暂时被屏蔽,场域中的个体产生同情甚至同谋,然而内部的冲突和对抗依然存在。姐妹情谊具有相似的哲学内涵。概括而言,姐妹情谊主要是由女性组成的群体与群体之外的“他者”所构成,“他者”作为外部的凝视力量,影响着群体内部女性相互之间的关系及主导意识形态的发展趋向。许多女性批评家和作家都在写作中探索着姐妹情谊的建构,伊莱恩·肖瓦尔特在《她们自己的文学》一书中将姐妹情谊定义为“女性团结一致的强烈情感”[2],艾丽丝·沃克的小说《紫色》,茜丽在夫家受尽苦难,耐蒂无私地给予她支持和鼓励,让她有勇气继续生存下去。索菲亚的勇敢和独立给了茜丽很大的震动,她们一起缝制了一条由不同颜色拼起来的被子,消除了先前的误解,并将被子命名为“姐妹的选择”。莫里森的《天堂》,描述了距离鲁比这个黑人社区17英里外的一个女修道院,有5位不同肤色的女性聚集在这里,她们相互救助与抚慰,并给予在鲁比镇受到伤害的女性以无私帮助,受伤的女人们纷纷来到修道院求得帮助和解脱。正是出于对姐妹情谊的希冀和憧憬,这个理论话题成为了女性主义批评家们关注的焦点。
姐妹情谊涉及女权运动的历史和现实,对指导妇女解放运动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因此在西方,无论白人女性主义批评家还是黑人女性主义批评家,都不约而同地主张姐妹情谊在女性结盟中的重要价值。而现实却是,女性作为受压迫的群体,一直被灌输着男权制所宣扬的只有通过男性或者与男性结盟才能有价值的思想,其实质是为了阻止女性之间结盟的可能性,“我们被教育说女性是‘天生的’敌人,我们之间永远也不会有团结,因为我们不会,不应该,也不可能联合。”[3]51法国存在主义女性主义批评家西蒙娜·德·波伏娃一针见血地指出,古时候人们用垂直线测量倾斜的东西,而现在男性就是人类的绝对标准[4],女性则成了与之相对的参照物。和亚里士多德认为女性天然缺乏某些素质、圣·托马斯根据《创世纪》中亚当用一根“多余的肋骨”制造夏娃的传说,提出女性是一个“附属”的存在[5]一样,性别主义策略让女性内化了劣势,有效阻止了她们之间的结盟。鉴于此,影响姐妹情谊首当其冲的因素是性别主义。它阻止了女性之间的团结,将女性分裂成孤立的个体,并通过某种策略将这种思想内化为白人女性、尤其是特权阶级白人女性根深蒂固的意识。相当一部分白人女性主义批评家认为,抵制父权制要比抵制种族主义以及其他形态的压迫更急迫,因为种族主义和阶级剥削只是父权制的子系统。她们进一步推而广之,将世界范围内的饥荒、生态危机包括核毁灭威胁,都归因于性别政治的恶果。于是要根除各种形态压迫,首先必须要消除性别压迫,女性主义运动不容置疑地被置于了全球妇女政治议题的中心地位。[6]20
但在以消除性别剥削为主要特质的女性主义运动中,白人特权阶级女性处于核心地位,第三世界等边缘群体女性,并未获得同等的权利。因此,这种主张被边缘群体女性质疑为有偏颇之嫌。当然,这种观念的产生,有其历史渊源。在奴隶社会初期,由于财产观念和财产继承权问题的逐渐凸显,产生了维护父权利益的家庭变革的需求,男性要求保护自己社会与财产权利的持久性,要求有可靠的亲子继承财产,这些需求促成了形式化意义上“家庭”的产生,以此实现“以承认男子的人格和权利为前提,以封闭妇女为手段,达到嫡子继承财产的目的”[7],带来了女子生存状况根本性的变化。原始社会时期,群婚造成了“生子不知父”,因女子特有的生育功能而带来的氏族繁荣,让女子成为被崇拜的对象,处于权力的支配地位。中国古代神话生动地展示了母系社会中女子的绝对优势,如华胥履人迹而生伏羲,安登感神龙而生神农,女枢感虹光而生颛顼等,“圣人无父,感天而生”的故事,是当时女性地位的形象反映。如果说这个阶段的女性为了满足人类生存、繁衍的需求,被自然推上了权力的宝座,那么,随着群婚制的崩溃,生子“既知其母,亦知其父”,女子“得天独厚”的优势丧失了。对于强壮劳动力的需要,让男子逐渐在生产过程中处于主导地位,女性则由于承担生育哺乳后代的事务,不能更多地参与社会生产劳动,其社会地位逐渐下降,失去了对社会的主宰权。伴随着人类文明史的进展,这种趋向愈加凸显,从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从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人类两性间分化的趋势愈加强烈。男性经由参与社会生活,增强了改造自然的能力,创造了文明史和阶级斗争史,而女性,由于失去了参与社会性事务的机会,被剥夺了应有的社会地位,她的身份游离于母亲、妻子和女儿之间,而自身作为女性的价值和同为女性相互之间的关心和爱护却被忽略了。
鉴于此,建构姐妹情谊势在必行,女性可以将之作为增强信心,获得源源不断力量的来源。就白人女性主义批评而言,大多执着于性别一隅,既然她们认为种族主义和阶级剥削是父权制的子系统,那么消除性别压迫才是最终旨归。鉴于此,她们提出“共同压迫”的口号,通过看似铁板一块的口号,掩盖了除性别之外的其他矛盾。黑人女性主义批评对此持不同观点,“共同压迫的思想是一种错误而虚伪的说法,它掩盖和混淆了妇女们各种复杂的社会现实的本质”[3]52,于是“差异性”成了黑人女性主义批评的核心议题。鉴于历史语境和文化经验的不同,对黑人女性而言,她们具有种族、性别、阶级压迫的“多重危险”[8]。而黑人女性和白人女性的关系,则是横亘在其中的现实因素。黑人女性主义批评家普遍认为,女性们不仅经受着性别压迫,同时还参与着相互压迫,其中,白人女性对有色女性的压迫最为典型。“压迫性”政治的一个典型表现,是根据肤色和阶级将女性划分为权威群体和弱势群体,“任何想要了解弱势群体经历的人,只要参照权威群体的话语就可以”[6]43。黑人女性主义批评家胡克斯对此表示了质疑,她以阅读海明威的小说《太阳照样升起》为例指出,作为一位黑人女性,阅读这部由白人男性创作的小说,她会有一些不同于白人男性读者的理解,而且这些不同的见解同样有价值。鉴于此,胡克斯认为,当描述自己群体之外的经历时,需要思考伦理的问题,考虑一下是否支持了压迫性制度[6]47。
虽然黑人女性与白人女性之间存在着难以跨越的矛盾,黑人女性仍然重视女性之间的团结和联合,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就是黑人女性和男性之间的关系。在美国社会中,不同种族的男性倾向于认同“男性情谊”,立足于他们所秉持的共同信念,即作为社会唯一可行的秩序,父权制社会是为保持美国乃至全世界以男性为主导的政治制度所立下的庄严政治承诺,而不仅仅是简单建立在歧视女性基础上的社会约定。“男性的团结是政治的,是普遍的,它发生在两个男人相遇的时侯,并不局限于只有男性的群体……男孩子在很早时就得知他们最好团结起来,团结是为了学习详细的行为模式,比如姿势、演讲、习惯和态度,正是这些东西有效地把妇女从男性的社会中隔离出去。男性团结是从彼此那里学到在父权制下怎样命名,男性团结是男性怎样得到权力并怎样保持这种权力。”[9]100正是出于对父权制共同信念的坚守,促成了不同种族男性基于性别歧视基础上的联合。这对于黑人两性关系的影响是致命的,一方面黑人男性从思想上接受了白人父权文化,同时又将自己视为种族主义的唯一受害者,将他们所丢失的权力和男性气概,以暴力的形式施加到黑人女性身上,以此来重拾自信,从而形塑了黑人男性暴力的根源。
很多谈论黑人男子气的作品都会谈到黑人男性的暴力,有的作者认同黑人男子的暴力是合理的,有的认为他们的暴力是对种族主义迫害的回应,但作者们一般不认同将黑人男子看作是失控的、狂野的、非文明的捕食者。事实上,不仅存在黑人女性的刻板形象,也同样存在黑人男子的刻板形象。在20世纪60年代黑人民权运动之前,黑人男子一直在努力克服将他们描述为野兽或魔鬼的种族主义性别主义的刻板模式,尤其18、19世纪关于黑人男子刻板形象的描述之一便是认为他们缺少情感反应,即“缺少良知”,针对于此,很多黑人男子回应道,他们之所以决定要成为“野兽”,只是向他们改变不了的现实投降,既然黑人男子被看作野兽,那么最好做得也像个野兽,年轻的尤其贫穷的黑人男子,通过让其他人尤其白人感到恐惧而得到心理上的满足[10]47-49。研究男性暴力长达20年之久的治疗师唐纳德·度顿(Donald Dutton),提出暴力男子的大脑和那些精神正常的人是不同的,他指出:“精神病的心理综合症是,缺乏感受其他人的恐惧或痛苦的能力,或者感受不到暴力之后的可怕后果。还有就是,不愿意面对过去的问题、情感回应肤浅、对未来的描述不真实。”[10]48根据这种观点,18、19世纪的西方文化将黑人男子描述为不文明的牲畜,认为他们不具有感受复杂情感和悔恨的能力,正是出于种族主义意识形态的策略,这种刻板形象的塑造,才使得种族主义者们不必去承担他们对黑人男子残忍行为的责任,因为他们认为,白人对黑人的征服,对于控制不具人性的野兽来说,是必要的。
黑人男子的暴力逐渐成为社会瞩目的现象,他们首当其冲的发泄对象就是黑人女性,而这客观上也促使黑人女性关注女性之间的姐妹关系。然而无论是不同种族的女性之间,还是不同个体的女性之间,姐妹情谊的建立都存在着现实的或历史的障碍。“全球范围内界定性别的一个关键点,就在于强大和弱小、有力量和无力量的区分。它假定男性应当比女性更有权威,男性应当统治女性。但现实却是,女性在其中既是受害人,也是肇事者。如果仅仅把关注点投向父权压迫,就无形中掩盖了这个事实。女性们如果忽视我们生活的真实环境,就促进了这种错误的意识”[6]20。这一观点不无道理,以美国为例,黑人女性和白人女性的社会地位有着明显区别,其中一个典型表现就是,白人女性俱乐部排斥黑人的意识,程度远超白人男性俱乐部。在工厂中,当黑人女性试图成为工业劳动力时,她们和白人女工之间的矛盾,就变得更加剧烈。[9]132即使在女性主义团体内,白人女性对黑人女性的态度也很不乐观。这源自白人女性主义者根深蒂固的消极观念,即所有的黑人女性对妇女运动都漠不关心,她们宁愿固守着所谓的刻板形象,也不想改变被动的局面。
就黑人女性群体内部而言,女性之间也无法真正实现彻底的团结,主要表现为黑人女性相互之间的愤怒和敌意。这种不友好感情的根源在于她们所受到的性别及种族歧视决定了她们看待彼此的方式。[3]59黑人女性主义批评家胡克斯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例,说明了这个现象。当胡克斯受邀在一位黑人女性社会学家的课堂上指出肤色和种族可能会影响女性社交效果时,她被愤怒指责为没有得到一个姐妹支持的“坏家伙”。女性仇视女性的传统在黑人社区普遍存在着,包括相互之间的厌恶、残酷以及恶语相向,这些因素阻止了女性们加入建设性和人道的争论之中。黑人女性并非是“受害者”的代名词,她们真实的声音也并非只能是痛苦的声音。虽然通过集体方可显示力量,但胡克斯认为,“内部化的种族歧视”导致了黑人女性之间缺乏沟通,只有通过彰显差异才能实现真正的团结[3]67。劳德在《相互谅解》中形象描述了黑人女性相互之间的敌对:“我们不爱我们自己,因而我们彼此间也没有爱。因为,我们在彼此的面孔上看到了我们自己的面孔,从来没令人满意的面孔。因为,我们活在世上,而活着的状态使争取更多自我的渴望滋生出来。令我们不满意的面孔,也是我们想除掉的面孔。为什么我们不相互打量打量?我们在彼此的目光中期望看到背叛还是承认?”[11]劳德以一种本质主义的方式道出了黑人女性中可能出现的消极现象,正是出于使女性主义运动的根基更广泛的考虑,黑人女性主义批评致力于帮助女性们忘掉内部化的性别歧视和种族歧视。
针对现实存在的问题,黑人女性主义批评在建构姐妹情谊方面,提出了不同于白人女性主义批评的策略,即主张女性应该把种族、性别和阶级的压迫结合起来考虑,而不是各持一端。这种观点的出现不是一蹴而就的,有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早在19世纪,大西洋两岸的废奴主义者、社会改革者和教育者,就围绕不同的改革运动和激进主义建立合作,来自不同国家的人们促成了一个广泛的联盟网络的形成,这些网络跨越种族、文化和国界,围绕着废奴主义和妇女权利等事业,通过各种形式的改革运动,包括禁酒、教育、监狱改革、根除卖淫等,致力于改变社会。在这些联盟网络中,有不同身份和肤色的女性参与,尽管她们有时会因为种族、阶级和教育背景的不同,甚至竞争、嫉妒而分裂,但她们却因为共同经历的父权压迫和性别歧视,以及作为女性和母亲的身份与力量而联系在一起。无独有偶,黑人女作家莫里森在小说《天堂》中采取了故意模糊人物种族身份的方式,以支持不同肤色、不同种族女性的相互融合、共同合作。她谈到:“我想让读者疑惑这些姑娘们的种族,直到他们了解她们的种族无关紧要。我想劝人们不要那样读小说。种族是你从一个人身上得到的最不可靠的信息,它是真实的信息,但它什么也没有告诉你。”[12]
重视“支持”在女性之间的作用,也可以有效促进姐妹情谊的构建。简·鲁尔(Jane Rule)在文章《以一切应有的敬意》中论述了“相互支持”的重要作用:“支持是妇女运动中经常用到的一个词汇。对太多的人来说它意味着给予和接受绝对的赞成……它产生了很多妨碍理解的障碍并且造成了真正的情感伤害。真正的支持不是对重要判断的迟疑,而是指即使是在有严重分歧的时候也能做到自尊和尊重他人。”[3]75近些年“支持”在女性中发展呈良性趋势,根据《美国运通开放2015年国家女性创业报告》,女性尤其黑人女性加入创业行列的比例,高于其他任何人口,但在争夺急需资金的竞争中,却处于落后状态。2011年,社会企业家倡导者纳塔莉亚·奥伯蒂·诺格拉创立了“管道天使”(Pipeline Angels),这是一个由女性投资者构建的网络,专门向女性企业家提供资金。自成立以来,“管道天使”投资公司已经教会了200多名成员如何正确评估公司,以及成为成功的投资者所必需的其他技能。为了争取资金,企业家们说服“管道天使”投资者在投资峰会上为他们的企业提供资金帮助。其中“非洲潮流引领者”公司股东彭德尔顿通过收看节目了解到,只有不足1%的非裔美国人能获得投资,决定帮助改变这种情况,她致力于帮助女性建立自己的企业。这是女性相互支持的一个典型表现。
与置身于西方彰显政治色彩的女性主义批评中的“姐妹情谊”不同,在中国,女性之间的情谊最初作为一种文学现象和文化现象,普泛地存在于文学创作中。追溯至《诗经》,“十亩之间”栩栩如生刻画了一幅采桑叶的姊妹呼伴同归的桑园晚归图,《西厢记》中红娘为莺莺传书递简的无私帮助等。虽然此时女性之间的情谊还停留在情感慰藉的层面,并未真正实现女性意识的觉醒,但女性之间的惺惺相惜,为后来进一步升华为真然的姐妹情谊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五四时期,随着西方思想的传入,女性以群体写作的方式浮出历史地表,她们希望通过相互之间的呼应,反抗父权力量,姐妹情谊式的书写提供了写作的新向度。女作家们尝试着转向女性之间的关系,希翼着通过寻求女性之间的结盟来摆脱困境。《“娜拉”言说——中国现代女作家心路纪程》所梳理出的每位女作家,都或隐或显地涉及到这个主题,要么表现在女作家们的创作中,要么呈现于她们的人生际遇中。庐隐的《海滨故人》、丁玲的《在暑假中》等,描述了女学生、女教师之间的亲密与爱恋,是表征这一时期女性关系的代表。
20世纪80-90年代,受商业化大潮的冲击,女性“无可回避地成了商业化的对象”,她们无法从男性那里获得救赎,便向自己的姐妹伸出了求援之手,由此结成“姐妹情谊”[11]。张洁的《方舟》,塑造了三位中学时代的女性同窗荆华、柳泉和梁倩,人到中年走出了无爱的婚姻,同住于一室,试图建立同舟共济、相濡以沫的亲密关系。荆华作为一位理论工作者,没有话语权;柳泉是一位精明能干的翻译,忍受着职场的性骚扰;梁倩作为女电影导演,专业能力得不到信任。她们虽然生活在一起,女性气质几乎丧失殆尽,比男人更像男人,但在物质上和精神上,她们给予了彼此无私的支持。比如梁倩肯定荆华的能力,鼓励她坚持写作,在柳泉希望破灭的时候,荆华一直陪伴着她,梁倩在荆华困难的时候,帮她租房子、找工作。这种基于性别经验和阶级基础上的认同感,让她们建立起女性的“诺亚方舟”。
无独有偶,进入20世纪90年代,随着女性自我认知的深入,姐妹情谊被发掘出多种可能性,或发展出具有同性之爱的倾向,或结成反抗男权的联盟,涉及到了姐妹情谊可能存在的局限性。池莉的《小姐,你早》对此进行了初探。对工作兢兢业业、事业有成的高级知识分子戚润物,当目睹丈夫王自力的背叛后,联合另外两个同样遭受男人欺辱的女性李开玲和艾月,结成女性的“复仇联盟”,痛快淋漓地惩罚了毫无责任感的负心汉王自力。三位女性取得胜利之后,能否继续把姐妹情谊保持下去,能否让这珍贵的情谊历久而弥坚,作者却有意无意淡化处理了。世纪之交,林白的《瓶中之水》则直接描述了姐妹情谊的夭折,意萍和二帕像恋人一样吃醋、争吵,最后的结果却是二人甚至无法在平等的层面上交流,二帕被彻底伤害。“女人与女人之间总是因为社会角色,包括地位、身份、名声的悬殊而彼此拉远距离;女人与女人之间还会因为女人自我心理、气度、才智的偏狭而彼此轻视。”[14]这或许是建构姐妹情谊最现实的困境。将之放到中国女性写作的语境中,女作家之间、女性读者和批评家之间关系微妙,无论是她们授人以柄,或是不断地找到他人的把柄,来为自己辩解,总是将女性置于窘迫的境地,让人感觉到她们作为女性言说的仓促甚至极端,这些都昭示了现实中姐妹情谊的易碎性,也在某种程度上向世人证明,女性之间、女性主义者与普通女性之间,包括女性主义阵营内部的隔阂和分歧远远大于男性与男性之间以及女性与男性之间的敌意。20世纪80年代,“个体性”从女性群体中独立出来,成为中国女性研究者们关注的焦点,女性个体从历史的遮蔽中被揭开,从沉默的女性群体中走将出来,促使女性开始思考性别在形成“我”这一独特个体的过程中所发生的实质性作用。女性学者刘思谦对丁玲文化身份的描述中突出其个体意识的成长和变化就是一个典型[15]。
个体意识的凸显,是建构姐妹情谊并使之长久发展的关键性因素。每个女性都是一个“此在”,都有她自身独特的不同于其他女性的个体状况,如何在保持“此在”特殊性的前提下于“共在”场域中和谐共处,这是需要女性问题研究者们直面和思考的现实问题。每一个女性个体,都有相互重叠的身份领域,正如宝拉·贝克(Paula Baker)所言,“‘母性’和‘女性’是强大的整合力量,允许女性跨越阶级,甚至种族界线”[16]。因此,尽管差异和对立将她们隔离开,但在反抗压迫的斗争中,女性们又能把其他女性视为同盟。换言之,在保持共同性的前提下尊重个体的差异性,是女性群体结盟的关键。在有意识形态分歧的前提下,创造出克服偏见、怨恨的策略,让女性们积极介入到群体和个人交流之中,创造能够产生对话的环境,让女性们在对峙中超越敌意达到理解。这正是积极地利用“支持”作为理解差异、消除隔阂的方式,而这一点不仅昭示了中国女性主义批评的本土特色,也是和西方女性主义批评的异曲同工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