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鸿忠
“博物馆是保护和传承人类文明的重要殿堂,是连接过去、现在、未来的桥梁,在促进世界文明交流互鉴方面具有特殊作用。”1无论是对博物馆进行历史考察,还是从博物馆学理论进行探讨,不难发现:对于博物馆而言,文物是核心,文物的收藏、保护和研究是博物馆的基本职能,同时博物馆还承担着社会教育职能。这种社会教育职能体现为文化的传承,而要对文化进行传承就需要对文物的文化信息进行合理的阐释。
鉴于克利福德·格尔茨(1926—2006)阐释人类学在文化分析方面的巨大影响,本文拟从阐释人类学的视野对客家博物馆展陈进行初步的探讨,为当前的博物馆展陈提供一种新的思路和方法。格尔茨的阐释人类学理论在《文化的解释》《地方知识》两本论文集中得到了集中体现,其核心主张是:对文化的分析是探求意义的解释科学,意义的获得靠的是深描;地方知识是理解地方文化的关键;“从土著的观点看事情”是阐释人类学的基础。格尔茨的阐释人类学为客家博物馆的展陈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当然它主要是一种文化分析方法,不涉及外在的展陈手段、技术,而展陈手段、技术等本来就是为展陈内容服务的。
格尔茨的“深描说”是一种文化解释的理论。格尔茨在《深描说:迈向文化解释的理论》中,首先从符号论美学家苏珊·兰格2《哲学新解》谈到的“大观念”的流行到衰弱,引出了文化的相关概念。格尔茨对泰勒式“大杂烩”理论方法进行了批判,认为其将文化定义为“最复杂的整体”是模糊之处大于它所昭示的东西;肯定克拉克洪的文化概念可算是一种改进,它至少内在连贯且有界定的论据,但它是多重所指的。3最后,格尔茨提出了自己的文化理论:“我主张的文化概念(下列各文将试图论证这种概念的效用)实质上是一个符号学的概念。马克斯·韦伯提出,人是悬在由他自己所编织的意义之网中的动物,我本人也持相同的观点。于是,我以为所谓文化就是这样一些由人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因此对文化的分析不是一种寻求规律的实验科学,而是一种探求意义的解释科学。我追求的是析解,即分析表面上神秘莫测的社会表达。”4
整个人类学是围绕文化这个中心概念兴起的,并且一直以文化为核心,并一直不断增强地关注去限定、细述、专研和包容这一概念。格尔茨按照符号学的理论重建文化概念后,人类学的实践者所做的民俗志是什么(或者从事民俗志是什么)?既然文化是意义之网,对文化的分析是探求意义,从事民俗志的核心就不再是记录系谱、绘制地图、做笔记这些常规工作。在这里,格尔茨借用了分析哲学家赖尔的“深描”概念。5赖尔对三个男孩的眼睑张合进行了区分:一个是不随意的眨眼;一个是挤眉弄眼(向朋友发信号);第三个是模仿他人挤眼时的可笑之处(既不是眨眼,也不是挤眼)。这三个行为的表现是相似的,但传达的信息是不同的。再加上排演(练习)的存在,我们对于模仿者所模仿之物,以及排演者所排演之事的描述相应地要做改变了。人类学家的任务就是将挤眼与眨眼区分开来,将真挤眼与模仿的眨眼区分开来,而区分则在于“析解”眼睑张合的不同意指结构,分析行为背后的社会情景与文化含义。“作为由可以解释的记号构成的交叉作用的系统制度,文化不是一种引致社会事件、行为或过程的力量;它是一种风俗的情景,在其中社会事件、行为、制度或过程得到可被人理解的——也就是说,深的——描述。”6
格尔茨认为,“解释的人类学的根本使命并不是回答我们那些最深刻的问题,而是使我们得以接近别人所给出的回答,从而把这些回答归于记载人类曾说过什么的记录中去。”7而这种“接近”靠的就是深描。格尔茨“关于巴厘人斗鸡的记述”可以说是深描的一个范例,我们从深层斗鸡中可以感知到直接的戏剧形态、隐喻的内容以及它的社会场景。
根据格尔茨的深描理论,只有在一定的情境中,其中的社会事件、行为、制度或过程才能得到理解。展品也是如此。只有在一定的情境中,展品的文化信息才能够被理解,只有展品的文化信息被理解了,文化才能被传承下来。然而展品天然地就与它所属的情境相分离,要理解就变得更难了。这就要求我们的博物馆研究人员对文物进行研究时,不但要明确文物的时代、尺寸、造型、工艺等基本物质属性,还要继续挖掘和探讨文物背后的文化信息。
以客家博物馆收藏的众多清代客家田产契约文书为例。通过阅读一份田契,我们可以获得的基本信息有:缔约的各方;交易的性质(买卖、租佃、典当等);交易的内容(水田、山地、坟茔等)。田契基本信息外的文化信息有:清朝的土地制度(所有权与使用权的分离等);闽粤客家经济发展(交易可使用外国银圆);客家地区人口、土地状况;客家风俗;民间文书制度……可以说,一份田契就是研究客家文化的“活化石”,对于了解客家经济生活、民俗文化、历史演变等有重要意义。因此,一份田契也就不再是一纸文书,而是承载着诸多的文化信息的活体。
就这样,通过深度挖掘展品的意义,将展品重新放置于“接近”当时的情景中(通过分析,将破碎的信息组合),我们就获得了对展品的比较全面且准确的理解,传承了展品的文化信息。展品有了“血”(文化属性)和“肉”(物质属性),就鲜活起来了,从而实现了“让文物活起来,让历史说话,让文化说话”。
如前所述,文化是人类学的核心概念,重新定义文化是格尔茨作为人类学家最持久的兴趣。格尔茨先后去过爪哇、巴厘岛、苏门答腊、摩洛哥进行民族志调查,见识到了西方文化之外的“异文化”。在格尔茨看来,人类学家的观察和研究取决于各自的立场和视角。“我们所看到的一切,是被‘从什么位置看’以及‘用什么东西看’这两个因素所决定。”8格尔茨反对普遍性知识,反对用普遍性概念去解释个殊案例(其他民族的文化)。
格尔茨在《地方知识:阐释人类学论文集》并没有阐述“地方知识”的概念,只是说法律是地方知识。“……它其实是地方知识;它的地方性不仅在于空间、时间、阶级及其他许多方面,更在于它的腔调,即对所发生的事实赋予一种地方通俗的定性,并将之联结到当地关于‘可以不可以’的通俗观念……”9通过格尔茨对“地方性”的描述,我们可以对“地方知识”做出如下推断:地方知识是一种区别于西方文化的本土性文化知识系统;地方知识是理解地方文化的关键,不能用普遍性知识来解释地方文化;地方知识是一种感性知识,它是各民族直接形成和积累的经验与技能,是直接地感知自然界和社会的经验和习惯,是经验知识,而非抽象后形成的理论知识;地方知识是人类学研究的文本,其特殊性在于具体的“情境”(或者说腔调),人类学家对地方文化的解读就是在这一“情境”中进行的析解过程。
格尔茨的地方性知识告诉我们,文化是多元的,完全用普遍性知识来解释地方知识是行不通的。客家文化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客家人是中华民族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在讲好客家故事的时候,重点是讲好“客家”这一地方知识,即客家地方特色,如客家民系的形成、客家人共同的文化心理、客家独特的民俗风情、客家语言等。当然这只是表层的认知,我们还要探究其背后更为深远的根源:比如对于客家民系,我们如何去界定?能否照搬我们对民族的定义?(比如从共同的语言、文化心理、地域去认知)
如何挖掘客家历史文化特色,彰显客家风格,讲好客家故事?一是尊重所有文化的独特性,既不拔高也不矮化客家文化,提供一种平等理解的视野。这是讲好客家故事的前提。比如对客家地区曾经流行的陋习“童养媳”“等郎妹”等,我们不必回避,只需提供当时的情境:对“童养媳”“等郎妹”所存在的具体社会。二是客家博物馆的展览要能置身于所处的文化语境中,深入客家人的文化氛围、公众心理和社会实践。客家博物馆在展陈客家文化的时候,不应把展品仅当作地方特色文化的表现,更应该将物质文化放到客家文化,甚至是中华文化发展的脉络中去处理,从而最终探究客家人的知识体系的观念。比如,在展现客家人的民俗的时候,应深入模拟当时的风俗习惯、礼仪典章、审美情趣等人文环境,从而真正实现与客家文化的交流、对话。三是客家博物馆要主动承担起传承客家记忆的责任,致力于增强公众对客家文化的归属感和认同感,真正成为客家人的精神家园,成为世人了解客家文化的重要窗口。
长期以来,人们对人类学总是充满着质疑,而这一质疑终于在人类学祖师爷之一的马林诺夫斯基《名副其实的一本日记》出版后集中爆发了:马林诺夫斯基在日记中说了一些诽谤曾经与他共同生活的土著的话,甚至用了不堪入耳的词汇。我们的人类学家究竟是怎么了?人类学家的工作方式究竟可不可靠?当人类学家与研究的对象之间不再有心理亲和性和跨文化认同,人类学何为?
针对这些争议,格尔茨坦承,实际上人类学家根本没有超乎常人的感知能力,更没有什么超乎常人的天赋使得我们能像个“土著”去思考、感受、理解,但我们依然要坚持“从土著的观点来看事情”这一人类学方法论。“要想了解他人,就不能尝试将他们的经验安置在我们这种观念的框架中去审视,而必须将我们的观念摆到一边,从他们自己关于‘何谓自我’的观念框架中去看待。”10虽然“你不必变成对象,也能理解你的对象”,但是若能(其实是不得不、必须)“从土著的观点看事情”则会呈现完全不同的景象:“以他人看待我们的眼光那样看我们自己,可能会令我们大开眼界。视他人与我们拥有同样的天性,只是最基本的礼貌。然而,置身他人之中来看我们自己,把自己视作人类因地制宜而创造的生活形式之中的一则地方性案例,只不过是众多案例中的一个案例、诸多世界中的一个世界,却是困难得多的一种境界。此种境界,正是心灵宽宏博大之所本,苟无此,则所谓客观性不过是自矜自满,而所谓包容性不过是伪装。倘若阐释人类学能在世间长保一席之地,将是得自于坚定不辍地阐扬这个稍纵即逝的真理。”11
在格尔茨看来,“从土著的观点看事情”是阐释人类学生命力的源泉:人类学家要理解地方文化,就要深入地方,抛弃原有的知识结构(普遍性知识、绝对观念等)和情感体验,以“土著”的认知架构(包括词汇、意象等)进行具体而深入的深描。
格尔茨“从土著的观点去看事情”是其阐释人类学生命力的源泉,它对客家博物馆展陈的启示是:客家博物馆作为“主体”(策展方)只有从客家文化持有者的视野去展陈,才能将客家文化准确传达给“客体”(公众),从而实现客家博物馆展陈的意义(主要是客家文化传承这一层面)。
在这里,“主体”“客体”与“客家文化”之间存在着非常微妙的关系:一方面主体、客体都有可能是客家文化的持有者,另一方面主体、客体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客家文化持有者。这是博物馆展陈与人类学田野调查的不同之处。另外,博物馆自身也是文化发展的产物,它要受当下的社会文化事实定义(包括意识形态),这就使得其对客家文化的阐释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主体、客体与客家文化这种微妙的关系,要求客家博物馆要对自身进行重新定位:一是深入研究客家文化,努力“接近”客家文化持有者的身份,进而对客家文化进行比较合理的阐释;二是承认公众作为客家文化持有者的可能性,增强与公众的对话、交流、合作,共同推动客家博物馆的发展。
格尔茨的阐释人类学理论博大精深,其影响远远超出人类学本身,而渗透到文化研究的诸领域,在哲学、语言学、宗教研究、文学批评等方面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种影响的深远性并不在于提出了全新的研究课题,而是提供了一种新的“研究范式”。这种新的“研究范式”可以在诸多的人文社会科学领域运用,丰富了我们对多元文化、对自身的理解。
诚然,格尔茨阐释人类学也有其局限性:一是“乌龟底下还是乌龟”,探索是无止境的,深描也只能找到“乌龟底下的乌龟”;二是个案的经验性分析虽然很重要,但是仍然需要进行概括、抽象,形成普遍性的指导原则,而这正是研究的意义所在;三是“从土著的观点看事情”只是一种理想的状态,不是一种客观的方法论。
本文在对格尔茨阐释人类学阐释的基础上12,对客家博物馆的展陈进行了一些关联性的思考。总而言之,客家博物馆不只是封存和展示客家人文化记忆的场所,更是传承客家文化、客家精神的空间和纽带。格尔茨阐释人类学对我们的启示是:展品不止是物件本身,更重要的是展品之外的文化信息,唯有深度挖掘展品的文化信息才能使文化得到传承;客家博物馆是展现客家文化的重要平台,我们要讲好客家故事;重新定位客家博物馆与公众的关系,增强互动、交流,共同推动客家博物馆的发展。
注释:
1.习近平:《致国际博物馆高级别论坛的贺信》,《人民日报》2016年11月11日。
2.又译“苏珊·朗格”,符号论大师恩斯特·卡西尔的弟子。卡西尔在《人论》中全面阐述了其文化人类哲学体系,在世界范围内形成重大影响。符号论的基本观点有:人是符号的动物;符号和意义造就了人类世界;人的认识活动是一种符号的转换和投射活动;神话、宗教、语言、科学、艺术是人类文化的不同符号形式。符号论是格尔茨阐释人类学最重要的理论渊源。
3.格尔茨在《作为文化体系的宗教》中指出:“我所坚持的文化概念既不是多重所指的,也不是含糊不清的:它表示的是从历史上留下来的存在于符号中的意义模式,是以符号形式表达的前后相袭的概念系统,借此人们交流、保存和发展对生命的知识和态度。”这里的“多重所指”“含糊不清”指的就是克拉克洪和泰勒的文化概念。见格尔茨著,韩莉译:《文化的解释》,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109页。
4.格尔茨著,韩莉译:《文化的解释》,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5页。
5.分析哲学对格尔茨的影响也是巨大的。对格尔茨产生过重大影响的分析哲学家主要有吉尔伯特·赖尔、维特根斯坦等。格尔茨认同维特根斯坦对于私人语言观的批判,以及语言游戏、家族相似论等。格尔茨称维特根斯坦是自己的“导师”,自己是他的“小学生”。赖尔对格尔茨的影响就更为明显,我们在其著作《文化的解释》中可以找到明显的线索。至此,我们已经基本上看到了格尔茨阐释人类学的理论来源:马克思·韦伯的社会行为理论(基础)、帕森斯的结构功能主义(后期被抛弃)、分析哲学与语言学(方法论来源)、符号论(核心)。
6.格尔茨著,韩莉译:《文化的解释》,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17、18页。
7.格尔茨著,韩莉译:《文化的解释》,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39页。
8.格尔茨著,杨德睿译:《地方知识:阐释人类学论文集》,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7页。
9.格尔茨著,杨德睿译:《地方知识:阐释人类学论文集》,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339页。
10.格尔茨著,杨德睿译:《地方知识:阐释人类学论文集》,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96页。
11.格尔茨著,杨德睿译:《地方知识:阐释人类学论文集》,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26页。
12.格尔茨认为,对文化进行阐释的精义在于执两用中:在过度阐释(强解事物之意蕴至超越理性所容许的范围)和不足阐释(对事物之意蕴理解粗疏,不合理性的要求)间前进。本文对格尔茨阐释人类学的阐释也遵循这一精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