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因景生,景以情合
——对《蒹葭》意象含义的细读

2021-11-26 07:21易卫华刘华丽
河北开放大学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伊人白露诗作

易卫华,刘华丽

(1.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河北 石家庄 050024; 2.河北师范大学 大学外语教学部, 河北 石家庄 050024)

《蒹葭》在《诗经》305篇作品中历来为人们所称道,如明代钟惺《诗经评点》说此诗“异人异境,使人欲仙”,清代牛运震《诗志》中也说《蒹葭》是“《国风》中第一篇飘渺文字”。之所以能够得到后世的一致好评,主要在于这首诗极好地运用了情景交融的艺术手法,前人对此虽有很多解读,但在意象含义的理解等方面仍存在一些含混之处,因此有必要进行更为细致深入的讨论。

一、“蒹葭”解读与诗作画面感的清晰呈现

此诗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起兴,其中“蒹葭”当代多数注解一般笼统地将其释为“芦苇”,如人教版《语文》九年级下册《蒹葭》注文以及程俊英《诗经译注》、周振甫《诗经译注》等较为流行的注本。其实,“蒹”与“葭”是两种不同的植物,有些注者对此略有提及,如高亨《诗经今注》即解释为:“蒹,草名,又名荻。葭,芦也。”其中虽看到了蒹、葭的不同,但惜之未作进一步解释,而早在明代毛晋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广要》中对此就已经有了更为详细的解读,其云:“蒹、葭二物,相类而异种者也。蒹小而中实,凡曰萑、曰藡、曰菼、曰鵻、曰薍、曰薕、曰荻、曰乌蓲,一物九名,皆蒹也。葭大而中空,凡曰苇、曰芦、曰华、曰䒒、曰马尾,一物六名,皆葭也。盖因其萌也同时,其秀也同时,其坚成也亦同时,又同产河洲江渚间,故诗人往往并咏,如‘葭菼掲掲’‘八月萑苇’及此篇三咏蒹葭是也。”[1]由此可见,蒹比较低矮、芯是实的,而葭则比较高一些、但芯却是空的,因为二者的生长周期几乎一致,又都生长在水边,所以在诗词创作中往往被当作一个整体意象使用。将“蒹葭”宽泛地解释成“芦苇”,显然没有注意到二者的区别,而这种区别恰是我们复现此诗情景的关键之处。按照上述对“蒹葭”的解释,可以想见,“小而中实”的蒹和“大而中空”的葭,在秋风兴起之后,由于受力不同,倒伏自然也不一样,由此,一幅高高低低、层次错落的蒹与葭在风中摇曳的图景,也就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了,诗作的画面感也随之增强。

此外,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诗人对蒹、葭的修饰用到了“苍苍”。对于此词,“苍苍”主要有两种不同的解释思路:一种是从形态的角度,如《毛诗故训传》解为“苍苍,盛也”[2]。一种是从颜色的角度,如闻一多《风诗类钞》释作“苍苍、凄凄、采采,皆颜色鲜明貌”[3],朱守亮《诗经评释》亦云“苍苍,深青之色”[4]。二说角度不同,似乎都可自圆其说,但我们结合其后“白露为霜”的解读就会发现,这是一种深秋之景,而深秋时节的蒹葭肯定不是深青色的,而应当是灰黄的颜色,这种颜色自观感而言,自然也不可能是“鲜明貌”,因此,从形态的角度将“苍苍”释为“盛也”,也就是盛大的样子,更符合此诗整体诗境呈现的需要。

二、“白露”“霜”解读与诗作情感基调的确定

对于“白露为霜”,历来争议颇多。余冠英《诗经选》解作“清晨露水变成霜”,金文伟《“白露为霜”再解》认为是“白露似霜”[5],刘毓庆等人亦持此论。贾雪枫《解“白露为霜”——读〈蒹葭〉的时间环境》释为“由降露变为降霜”[6],杨振华《〈诗经·蒹葭〉“白露为霜”考辨》则指出:“‘白露为霜’中的‘霜’应是一个通假字,其本字应该是‘爽’,‘爽’是‘亮、明亮’的意思。”[7]各家在论证观点时也均提供了自己的证据,此处不赘。我们认为,要准确理解此句中“白露为霜”的意象,主要应当围绕两个角度进行思考:一是古人对于节令的认识,二是此诗整体的诗境和情感。

首先,我们来看《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对白露和霜降两个节气的描述:“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也”,“九月中,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矣。”[8](P92)初秋时,天气渐凉,空气中的水蒸气便凝结在河边的蒹葭叶片之上,而到了阴历九月份,也就是深秋,天气更加寒冷,落叶纷纷,万木枯黄,原来叶片上凝结的露水也似乎变为固态的寒霜,这就是古人对秋季典型物象——露和霜变化最直观的印象,其中暗示着时间的流转变化,也就是此时已是深秋,而且由于霜、露只能在清晨出现,所以借助物象的变化非常巧妙地点明了时间——深秋的早晨。这种描写在后代也不乏其例,如三国时曹丕《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唐代徐敞《白露为霜》:“早寒青女至,零露结为霜。”

同时,这一句还为整首诗奠定了感情基调。“露”与“霜”在中国文化符号系统中是有特定情感指向的,如宋代邵雍《霜露吟》云:“暖则为湛露,寒则为繁霜。为露万物悦,为霜万物伤。”露水晶莹剔透,带给人的感受是喜悦;而“霜”则是凝重凄寒的,带给人的往往是悲伤的情绪体验。所以“白露为霜”不仅是时间、气候变化的描写,而且还有着一种悲伤的情感指向,这也是中国古代文学“悲秋”传统的一个典型例证。

需要强调的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两个意象的位置是不能颠倒的,这是因为“蒹葭苍苍”是一个空间上的宏大背景,而“白露为霜”则是这个宏大背景中的一个特写,上句“蒹葭”是下句“霜”存在的条件。另外,下句将时间限定为深秋的早晨,又对上句景物的特点起到了限定作用,如前所述,此时蒹葭的颜色是灰黄之色,所以尽管诗中没有明确交代蒹葭的色彩,但其实已经通过“白露为霜”暗示给读者了。同时,灰黄和白在色彩上又极好地构成了一种呼应关系,因为在古代色彩词汇中,灰、白往往是和清净、空灵的心理感受关联在一起的。

现在我们再把“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两个意象结合起来看,一幅深秋河边清净空灵的水景图便浮现在我们的眼前——深秋的早晨,河边参差错落的蒹葭在风中摇曳,加上秋霜的笼罩,自然构成了苍茫朦胧的美景,同时也暗示出一种迷惘与伤感的情绪。情因景生,景以情合,用这种别具寓意的意象领起全诗,有着深广的内蕴,它凝聚着丰富的人生体验和生活哲理,风韵天然,是妙景也是真情,二者相互生发、渗透,最终达到情景交融,这也正是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三、“伊人”解读与诗作情感指向的明晰

紧承上述诗句,诗人感时抚景、触景生情,油然引发出对爱人的思念——“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伊人”何谓?历代注解主要有两种阐释路径:一是认为“伊人”即诗人所爱的人,如高亨《诗经今注》云:“这篇似是爱情诗。诗的主人公是男是女,看不出来。叙写他(或她)在大河边追寻恋人,但未得会面。”[9]据此,部编版《语文》教材亦将“伊人”注解为“那人,指所爱的人”。二是认为“伊人”并非指所爱的人,而是另有所指,如唐代孔颖达《毛诗注疏》云:“所谓是知周礼之人。”这是据《毛诗序》:“《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10]清代姚际恒《诗经通论》:“此自是贤人隐居水滨,而人慕而思见之诗。”[11]两说将“伊人”分别解作“知周礼之人”与“贤人”,这种解释思路显然是以古代政治文化为背景,对诗作政治内涵的刻意挖掘,其目的是让《蒹葭》更符合“诗教”的标准和要求。上述两种阐释角度无所谓优劣,它们是各自时代独特文化语境的产物,均可备一说。兹就其中“指所爱的人”这一观点,谈一下这一句描写的价值所在。此句“伊人”的出现,将人物拖入画面之中,而人物的出现使得前面秋景所包含的情感指向也更加清楚——对恋人的向往企慕正是此诗的意蕴所在。深秋早晨,天还没亮,隔着宽阔的大河,又有芦苇荡遮挡视线,河对岸自己心爱的那个人肯定是无法看到的,但从诗句的语气中可以体会出来,诗人确信他(她)是存在的,正像自己希望见到他(她)一样,“伊人”也望眼欲穿,热切地盼望着能和爱人相见,只不过由于河水相隔,相会不易。思慕之情不绝如缕,情感指向是明确的。

最后再简单谈一下其后“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四句诗与前面几种意象之间的关联。在这几句中,主人公(追求者)出现了,“溯洄”(逆流而上)、“溯游”(顺流而下)尽显其上下求索的匆匆之色,不直言迫切的心情,但那种迫切之情已经在急切的动作描绘中一览无余。而“道阻且长”更添求索过程的险阻,诗人追求“伊人”那种情真义切的情态跃然纸上。但是“伊人”在哪里呢?要特别注意最后一句的“宛”字,“宛”是“似乎、好像”的意思,由于秋晨雾霭,烟水迷离,“伊人”似乎在水的中央,似乎又没有在那里,这和开头两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形成了呼应的关系,尽显朦胧之美。由此亦可想见诗人那不畏艰难险阻,上下求索,但终不可得的如梦如痴、神情恍惚的神态,而也正因为这种“求而不得”“求不可得”,使得那种惆怅的情感变得更加强烈,正如清代叶燮《原诗》所说:“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旨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12]

四、结语

《蒹葭》诗中空灵缥缈的深秋之景与惆怅迷茫的怀人之思相附相生,构成了耐人寻味的意境,如王夫之《姜斋诗话》所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13]而意象解读的深度往往决定了诗作意涵挖掘的层次,这是我们在解读包括《诗经》在内的中国古典诗歌时尤要注意的一个关键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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