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蓉艺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司马迁的“穷愁著书”说与曹丕的“穷达著书”说是两个不同的著书观,这种由“穷愁”到“穷达”的变化不仅与两人独特的经历有关,更为重要的是这种著书观背后所包含的深刻的时代因素和文化思想的变迁。从“穷愁著书”到“穷达著书”,表现了人们对文学的进一步认识,是文学地位的上升和对人生不朽价值的追求,对生命意识的自觉思考,与当时的社会背景紧密相联。通过分析这两种著书观的变化,可以清晰地了解这两种著书观念,以及文学发展与时代观念的深刻联系,明晰文学逐步发展的线索,体会到文学与个体、与时代的价值同构。
司马迁《史记》卷七十六《平原君虞卿列传》:“然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云。”[1]是穷愁著书的出处,是指文人在愁苦不得志的情况下,发愤著书,使其作品更加深刻,成一家之言显扬于后世。穷愁著书有着多重的内涵,一方面穷愁是指文人创作的环境状态,是在穷困愁苦的条件下进行文学创作;另一方面是作者的创作心态,是在愁苦、孤愤、不得志的满腔愤懑中创作。只有在这样的条件下才能创作出打动人心的文学作品,这种愁苦孤愤已经成为了文学创作的一个有利条件。在司马迁看来,若虞卿没有陷入穷愁之境,则不能著书以传于后世。这种说法虽显绝对,但不可否认,穷困潦倒、仕途不遇是文学创作的重要动力。而司马迁的穷愁著书说也是突出了“不遇”这一内涵。将内心的愤懑之情转化在作品中,使作品具有了批判力量和个人真情的抒发。
这一点在文学史上也有着丰富的历史渊源。早在先秦时期孔子就提出“诗可以怨”,这就是古代文学怨刺传统的由来。“诗可以怨”[2]是站在政治教化的角度,从批判现实出发,主张用诗歌来批评政治,表现民情,着重强调社会层面的影响。这里的“怨”与“穷愁”也有着相同的情感体验,都有着对现实的不满和对社会的关怀。后来,屈原提出了“发愤以抒情”,《九章·惜诵》中“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3]。屈原在这里清晰地提出了发愤抒情的观点。这与他在政治上失意,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满腔的孤愤失意无从排解,便通过文学创作以抒其愤,创作出了《九章》《九歌》等不朽名篇。可见,怨愤抒情是文学创作的重要动力。
前代的这些思想极大地影响了司马迁。司马迁本人具有极高的文学素养和家学渊源,早年还游历民间,考察民情,为史书的创作积累素材。但对他影响最大的还是李陵之祸中,他惨遭宫刑,导致了他人生中的最大挫折,从前的昂扬自信已不复存在。在《报任安书》中提到:“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4]从他的自白中可以看出,他之所以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为的就是著书立说,显扬于后世,完成父亲未竞的心愿。李陵之祸可能是激发他创作的原动力,相比结束自己的生命,最难的是要苟活于世,完成著书大业。他以文王、仲尼、屈原、左丘明等遭到重大的摧残,却依旧埋头著书的先辈为榜样,怀着巨大的孤愤和愁苦之情进行创作,最终完成了《史记》这样的辉煌巨著。司马迁受到先辈的影响以及自身的经历的影响,对于“穷愁著书”的感受是十足的深刻,只有历经艰难困苦,才能够玉汝于成。在穷困愁苦,郁郁不得志的情况下更有可能焕发出巨大的力量,创作出能够彪炳史册的巨著。
司马迁的“穷愁著书”说对后世影响深远,仕途不遇,人生困苦,成为了文人创作的精神力量。正是借助于此,文学创作才足够深刻,情感抒发才够真挚,是主情派的重要理论支撑,后世文论如韩愈的“不平则鸣”,欧阳修的“诗穷而后工”。李贽《忠义水浒传序》中说道,“太史公曰:‘《说难》《孤愤》,圣贤发愤之所作也。’由此观之,古之圣贤,不愤则不作矣,不愤而作。譬如不寒而颤,不病而呻吟也,虽作何观乎”。纵观我国文学史的发展,怨愤是一种永恒的情感表达,这也与文学所承担的政治任务的传统不无关系。
穷达著书说是魏文帝曹丕在其《典论·论文》中提出的创作观点:“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5]穷达著书的主要内涵是要劝诫人们珍惜光阴,不被俗务所扰,无论是穷苦还是显达,都要努力著书立说,显扬于后世,方可不朽。正如司马迁所说:“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曹丕将文章的创作提到了一个极高的地位,认为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的这种观点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6]“三不朽”是我国思想史上的重要命题,也是古圣先贤的不懈追求,追求不朽的功业希求流芳于世乃是无上的光辉。曹丕在这里将文章的功业与立德、立功放在同一地位,足以见出对文章的重视。曹丕的“穷达著书”说不仅强调了文章的重要性,而且正是因为著书文章事业的重要性,才进一步地提出了“穷达著书”。“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在任何情况下,何种际遇之中,都不受环境的影响,以著书立说为己任。生命短暂,对于穷达者是一样的,所以用立言来追求不朽就无需区分穷达者,这是文人的共同追求,只有著书以成一家之言才是人生真正的价值所在。
曹丕的这种观点主要是更进一步地突出了文学的重要价值,追求不朽,把著书当作是一种伟大崇高的事业。这与司马迁“穷愁著书”的观点虽然有一致之处,但侧重点是不同的。司马迁的观点目的是说明“穷愁”这一著书的状态,对于文学创作的重要意义,更加侧重文学创作的内在发生和动力。而曹丕的“穷达著书”旨在突出文学文章的价值,强调要著书立说文章不朽,是文学创作的外在动力。前者在于穷愁以著书,后者在于著书以不朽。司马迁强调内心愤懑对于文学创作的重要性,而曹丕则提倡了著书达到不朽。但两者之间也有一定的共同点,都提到了文章对于社会的作用,通过文章反映或是批判社会现实,都希冀著书不朽。
从司马迁的“穷愁著书”到曹丕的“穷达著书”的变化,表面上是一个著书观的简单变化,但背后却蕴含着关于人们对于生命和文学的重新认识。
两人的观点都与他们所处的社会环境和自身的体验有密切的关系。司马迁的时代是大一统的强盛王朝,蓬勃壮大的时代精神非常明显,且其出身史学世家,有着深厚的家学渊源。他是这个社会的上层代表,但李陵之变,让他重新思考他所处的真正环境,在王朝盛世之下发现了统治阶级权威对于人性、生命和自由的摧残。正是这场灾祸,司马迁才对社会人生有了深刻的认识,才能创作出“史家之绝唱”的《史记》。这与他“穷愁著书”的观点相契合。司马迁的“穷愁”不仅是个人愤懑情感的简单抒发,而且已升华为对黑暗社会现实的有力批判。正是王朝统治者的不辨是非,文人才士不得重用,“英俊沉下僚”[7]这种逆境中的心理体验让他对人生有了深刻的认识,才能创作出优秀的文学作品,就如取得非常成就的“贬谪文学”。汉代大一统的王朝盛世带来了经济和军事等力量的发展,但对于人们思想的禁锢确也是不争的事实。思想上的大一统,剥夺了个体自由思考的权利,整个的文学创作都笼罩在董仲舒“天人感应”的神学体系之下。王朝的强盛为思想上的控制提供了有力的保障,思想被限制在统治者维护封建统治的思想框架之内。中央集权的高度集中,与对思想文化的高度侵蚀相一致。在此种境遇之下,汉代的文学总体笼罩在经学的阴影之下,作为经学的附庸。因此,司马迁的“穷愁著书”更有价值的一面在于其对这种禁锢模式的挑战,将文学作为一种介入的手段,批判统治阶级的黑暗腐败和对人的自主意识的压抑。
曹丕“穷达著书”的提出是在魏晋时期,这一时期被鲁迅先生称作文学自觉的时代,这与魏晋时期战乱频仍,社会分裂有关。大汉王朝的分崩离析,地方割据势力竞起,群雄争霸。社会处在分裂状态,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正如曹操在《蒿里行》描述到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6]的悲凉景象。随着王朝集权统治的崩塌,思想控制的松动,这种情况下,促进了人们对于生命的思考和认识,生命短暂、人生苦短的忧愁是这个时代统一的难题。这种悲情和无奈都给人们一种消极的引导。生命如此短暂和脆弱,如何能让有限的生命创造出无限不朽的价值呢?生命意识的觉醒,人格精神的独立,这也就引发了人们对于生命价值的思考,希望在有限的生命中留下不朽的功业以延长生命的价值。就是这种对人生短促的无可奈何和对生命价值的苦苦追寻,这种人文精神的觉醒和升华对文学的创作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这种由社会现实所引发的人的思想上的变化,才是曹丕“穷达著书”的最为深刻的原因。
除此之外,魏晋时期也是非常重视人才的时代。作为建安文学的领袖任务,曹操对人才的重视可见一斑,主张“唯才是举”[8],这种在政治上对文学的提倡,更进一步地激发了文章创作的热情,文章才气成为一种衡量标准。这种社会风气的转变也为曹丕“穷达著书”提供了思想上的准备,特定的时代产生了新的萌发的文学观念。
司马迁“穷愁著书”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将文学创作作为抒发情绪的窗口,文学的抒情作用得到了很大程度的发掘,也促进了文学的繁荣发展,对于文学本质的认识更加清晰。曹丕的“穷达著书”观也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司马迁的影响,是对司马迁“穷愁著书”的进一步认识。曹丕的观点主要说明的是创作环境,无论“穷愁”还是“穷达”都要立志著书以求得不朽的价值。人生短暂,而文章却是不朽,因而鼓励文章创作,让人们在有限的生命中创作出无限的价值。
这种由“穷愁著书”到“穷达著书”的变化背后,是社会思想的深刻变迁,是人们对文学价值的再认识。前者是由情而发进行创作,后者由追求价值而进行创作。曹丕这种文章不朽的观点虽是受到前代“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的影响,但他本身也将“立言”文章提到了与“立功”相同的地位,正如他所说的“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5]。这体现了他对文章的重视。鲁迅先生曾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分析了一种观点:“在文学的意见上,曹丕和曹植表面上似乎是不同的。曹丕说文章是可以留名于千载;但子建却说文章小道,不足论的。据我的意见,子建大概是违心之论。这里有两个原因。第一,子建的文章做得好,一个人大概总是不满意自己所做而羡慕他人所为的,他的文章已经做得好,于是他便敢说文章是小道;第二,子建活动的目标在于政治方面,政治方面不甚得志,遂说文章是无用了。”[9]鲁迅先生的这种说法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联系当时的社会现实,文章创作已经是文人的主要活动。这个时代是“为艺术而艺术”的时代,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文学创作有着明显的抒情化趋向,逐渐摆脱了汉代经学的束缚。文学的艺术性明显增强,不再作为一种解释经典的工具。文学的抒情特质逐渐得到重视,文学更多被用来抒发情感,娱神悦志。曹丕曾在《典论·论文》中明确提到了“诗赋欲丽”[5],陆机在《文赋》也说到了“诗缘情而绮靡”[5]。曹植在《七启序》中说,“兮枚乘作《七发》,傅毅作《七激》,张衡作《七辩》,崔骃作《七依》,辞各美丽,余有慕之焉。遂作《七启》,并命王璨作焉”[4]。这些说法都表现了审美因子在文学中的重要影响,文学创作也在有意地追求文字的华美,着意地突出文学之所以为文学的特点。文学的自觉,就是在说文学已经获得了独立的地位,不依附某种东西而存在,有着自身的独特地位。文学有了区别于他者的显著特征,就是抒情和文采,却不必寓于教训。
这一时期,文学的地位有了提高,文学创作活动也更加丰富自由,文学或是文章的价值逐渐被人们认可。所以,曹丕所提的“穷达著书”是有着一定的文化土壤的。这些反映在文学创作上的变化,其实是人们的文学意识在发挥着作用。曹丕的“穷达著书”观就是在这种文学意识下的产物。这种情况下,促进了人们对于生命的思考和认识,生命短暂、人生苦短的忧愁是这个时代统一的难题。这种悲情和无奈都给人们一种消极的引导。生命如此短暂和脆弱,如何能让有限的生命创造无限不朽的价值呢?生命意识的觉醒,人格精神的独立,这也就引发了人们对于生命价值的思考,希望在有限的生命中留下不朽的功业以延长生命的价值。就是这种对人生短促的无可奈何和对生命价值的苦苦追寻,这种人文精神的觉醒和升华对文学的创作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这种由社会现实所引发的人民思想上的变化,才是曹丕“穷达著书”最为深刻的原因。生命和荣辱都是有限的,而文章才是能够永久流传下来的。所以古人才是重光阴而轻璧玉,在短暂的实践中创作出不朽永恒的作品流芳于后世。感叹生命短暂,要脱身于穷达之间,化有限为无限。曹丕的“穷达著书”强调的就是文章的不朽之论。除了内在的社会原因,曹丕本人也是文学的爱好者,也是文人集团的领袖,对文学有着比较清晰的认识。更强调发愤和自我,注重文学的审美价值和生命价值。文学本身也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文学的独立和自觉亦是文学自身发展的结果。在特定的时代条件、文学的内在规律以及曹丕个人对于文学的认识前提下,他提出了“穷达著书”的观点。
总之,相比司马迁“穷愁著书”来说,曹丕侧重对于文学价值的追寻,这背后是生命意识的觉醒。“穷愁著书”则是逆境中对于社会人生的深刻认识,是文人“不遇”的苦痛遭遇中所焕发出的人格力量。从司马迁到曹丕的变化,表现了文学自身的不断发展进而获得了独立地位,是个体生命意识觉醒和追求自由情感的升华。文学创作逐渐成为了追求不朽功业和审美精神的重要方式。曹丕这种文学观点的提出无疑是具有进步意义的。“穷达著书”以不朽,使文章创作超越时空界限,创造不朽价值传于后世。鼓励文学创作,不受穷达苦乐所束缚,所表达的是人类共通的情感愿望。这种观点也有一定的消极影响,容易造成功利性的文学创作,为流传后世而盲目创作,摒弃文章真正的内在价值,导致文章泛滥而缺少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