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越柠
诗人和空壳
诗人的谈话充满对稻穗的渴望
在这个略显尴尬的季节,稻浪还青涩,蓬勃
没有丝毫做作。雨水一再灌溉它们
诗人们也获得洗刷,整理出相较澄澈的灵魂
但之后便进入排水晒田,水稻们白根外露
叶色褪淡,学习直立和拔节
这一过程并不容易,焦渴还是其次
诗人在分蘖中撕裂,生出第二个我
第三个我,彼此并不融会贯通
直到产生更多的分裂——
若仅仅诉说结果,稻穗倒是无可挑剔的
它们饱满,热烈,金灿灿如同景观
被收割,肩负,矗立在打谷场上形似列兵
诗人们抵达了形式主义的辉煌
再往下,都是不可避免的
诗人和稻谷,你我和所有被神灵照拂的人们
在碾压和高高扬起之间
迎来空壳。
寻觅
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写了七首
欢喜终于覆盖了独步,进入到
人生大爱的闲适境地。这种
细微处的自我领悟与消融
千年后仍轻覆于叶梢,随微风
四处摆动。此刻院中静止
各色不知名花草,不着痕迹地开
阳光赋予它们,墨家的金边
像一只,颤动着关节的蜜蜂
自始至终,我放大了寻找
幼细花蕊里的一滴蜜
生日快乐
——浅草君纪事
赤脚的孩子获得纯粹的快乐
偶尔他们脱下鞋子,令脚跟回归地面
感受泥污里的柔软,回头望
或者向前看。音乐响起来
草莓汽水发出巨大嘭响
木碗里捧着最初的笑脸
后来一切变得多不容易
鹅肝酱有鹅肝酱的不容易
寿喜锅正在沸腾,煮烂那些蔬菜
不断沸腾,像冬日冒出热气的湖泊
她不确定雨点会不会让它们闪亮
仿佛在黑暗中穿过一整片针叶林
窸窸窣窣擦过皮肤的针叶留下痕迹
深深浅浅难以衡量。她好像是凝固在旷野里
鸟雀们不穿鞋子,狮子有温暖的肉垫
她坐下来,嗍食一碗面
获得长长的,流泪的慰藉
月光
年近四十仍然对月光有着近乎可耻的奢望
但大多时候是深陷在雪地里的轮胎
直接触摸到底部的泥泞
到这时候抽身已经太晚
(雪地里那么多废弃的车子)
一个执拗的人,一遍遍发动引擎
寻着几根枯枝便短暂地欢愉一阵
俯身垫在车轮底下,赤手清理那些腌■
不愿承认开始是个错误,月光曾弹奏白色琴弦
我们被深深照耀,以至于
雪地里仍有苍白的烙印。持续发动引擎
流泪多么不合时宜,热情将被焚烧
最后留下一事无成的灰烬。抱歉,我忽略了
枯枝断裂的声音,到如今仍在黑暗中仰望天空
自始至终,月光
有着洞悉一切的美
无线电波
奇怪,那一晚的争吵之后
我们获得了久违的平静
有时候我戴上蓝牙耳塞
听手机里的音乐,在轻快的音符里
你走进厨房,为我倒一杯水
现在我能够准确捕捉这些
不再播放哀怨的曲子
不再对过去的事物,过去的雨水
细细思量:阳光早已晒干了它
我陷在沙发的一角,听见
书房里偶尔传出的键盘声
中间隔着那么多日子
中间什么都没有
一条带着音符的无线电波轻轻晃动
连接了我们
电波
当她发现自己变成一束电波
终于彻底放弃了形式主义的挣扎
转而进入灵魂碰撞的深刻领悟
喔,碰撞太难。与她同类的那些
肉体转化技术浅薄,未能完全控制振荡粒子
总是飘忽靠近便相斥,如同
一整块磁铁的不同磁极。(她想起他们之前也是这样
她和大部分人,与好人坏人没有关系
甚至还未能展露完全,便已经成为彼此
拆除的背景板,平行线的过客)
激情是一种难能寻觅的东西
有时她会被有着强烈辐射的X射线吸引
将自己想象成可被洞穿的木头或骨骼
以微薄的躯体承接,之后可能出现的种种疼痛
她知道她有时候会那样,当她拥有
生而为人的可触摸实体。她始终未能体会
两束电波的战栗和融合,更多时候独自闪烁
你知道,那正是一束电波的孤单日常
浮云浅唱
山那边还是山,这边是乡村公路
不知名的树枝突然冒出来
二月了,上面没有花苞
或者细小骨节,这种光秃秃
像与永恒战败的光秃秃
若是喝了酒就不一样了
鼻尖会沾满酒瓶的软木塞味
脚下轻飘飘,可以轻唱浮云
人生是最大的一朵,掏来掏去
里头空空的,软乎乎的
让人发不出脾气
很久没看见燃烧了,落日总是像水滴
不似火球,落在枯草堆里
静悄悄熄灭了。我们
出神地看了一会儿
开车回家
望湖
我们生活在高速路旁那一年
打开窗户,是呼啸而过的粉尘
因此窗户总是关着,窗外一小盆奥普琳娜
很快灰蒙蒙的,叶片因缺水变得狭长
然而迟迟不曾气绝。那或许同偶尔的
灌溉和雨水,并无干系
反而与你常常描述的梦境有关
在梦里,我们拥有可以抵达湖畔的
一匹馬,用长颈大肚的水瓶汲水
水滴,源源不绝地涌出来
奥普琳娜的粉蓝色叶片闪闪发亮
那一年你反复提及的,望湖公寓
如今我独自得到了它。湖水幽深
镜面般折射出枯枝和飞鸟,不见人影
移居到湖畔,贴着地面生长的奥普琳娜
拥有了梦中的光泽。我始终没有找到那匹马
不能顺着那一年的高速公路,回到
狭窄破败的小房子里,看你
在厨房庸俗而超然的油烟气中
燃起一支烟
韦羌溪上的摇晃
人生大抵如此:当我们经过韦羌溪
已经看不见雨季盛况,毫无遮掩的
裸露的溪床梗在那,迫我们面对
并非尽是光滑的卵石,也有有棱角的
丑陋的,沾染上尘世腌■
和湿滑青苔的。暴雨未能洗刷它们
暴晒也不能撼动分毫,为着清除它们
又需要花费太多力气。而事实上
微风轻轻吹拂过来的时候
我们并未曲膝,俯身在溪谷
走在溪顶高高的铁板桥上
脚下虚无的锋利其实不能刺穿什么
路程摇晃,朗朗乾坤和朵朵白云
都并不与溪石相干,追溯到个体
更是徒增烦恼。你听——
总有一种呼之欲出,轰隆隆的预言
昭示即将有大水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