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黎
由索尼影业出品的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是一部聚焦阿尔茨海默症家庭的影片,用第一人称视角讲述每个人都将面临的黄昏和暮年。这部斩获包括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和最佳改編剧本两项重磅大奖,赢得全球超高口碑的欧洲电影凝视着人类的人性和道德,关照着人类的衰老和遗忘,自始至终贯穿其中的人文关怀让每个人都感受到难以名状的共情共振。影片以碎片式的感官叙事手法,讲述了身患阿尔茨海默症的安东尼经历的一场奇怪的时空之旅,错乱的记忆和时间线交织出一段段让人哀叹的情节,而一个个陌生又熟悉的人也让他陷入迷茫。影片通过空间时间的嵌套和转换,让观众难分幻觉与真实,把安东尼所处的迷宫般的生活场景、错乱的认知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从一个个空间折射出那些人性中晦涩惨烈的道德和人性边界,表现的是认知的界限、精神的出走和无力的情感,让观众在空间中眺望人生的来处与归途。
一、时空困境与情感书写
人的存在与时间和空间息息相关,时间和空间也制约、塑造和呈现出人的存在及其生存状态。时间、空间和身体如此重要并缠结在一起,以至于我们现在很难分离开时间和空间来探讨人的存在。20世纪后半叶以来,空间研究成为后现代研究的显学。空间不再仅仅被视为具体的可以被标示和分析的物质形式,而且被视为社会关系的容器,同时还是一种精神的建构,是关于空间和人的生活意义表征的观念形态。[1]和社会空间、国家空间、政治空间、经济空间、日常生活空间和城市空间一样,空间也具有精神属性。因此,空间不仅承载着物质和形式,也承载着精神和情感。不同的时空,以及不同时空和人的关系,对应着人类不同的感情和精神交往空间。《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正是通过几个不同时空的交错交织,来书写和刻画人物真正的精神状态和情感世界。
(一)家庭空间:空间和精神的和合
在电影的各种叙事元素里,电影空间是用于理解电影艺术和社会实践之间关系最好的中介之一。[2]《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的家庭空间承担着重要的叙事功能,“家”包含了许多方面的含义,它更多指的是一种生活状态。坚固的屋子只是“家”的一部分,是人类得以长久生存的物质存在,灌注了精神意义的家才是人类情感的港湾,同时也是人类认识世界和理解世界的重要媒介。安东尼的公寓是一个典型的精神叙事空间,这是他生病后物质上的家。他的饮食起居都在这里完成,是精神和灵魂可以倚靠的净土,这里是他可以放松的地方。当东西不见了,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宣告“被偷”,而不是遗忘;当女儿惹自己不高兴时,他可以挖苦女儿从小就不大聪明;当来访者到来,他可以尽情地跳上一段踏踏舞。这里是他的家,他的空间,他的主权领地,他的所思所在,他没有被家庭、社会和过去遗弃的证明。在这个家庭空间中,安东尼的物质、身体和精神和合,安东尼的手表、浴室的橱柜、单脚旋转女孩的油画、放着歌剧的录音机,这里是他的“公寓”,是他的家,他的日常空间,更是他的精神空间。
(二)社会空间:从公共空间向自我逃离
法国哲学家亨利·列斐伏尔认为,我们关注的空间有三种:“第一,物理的——自然,宇宙;第二,精神的,包括逻辑抽象与形式抽象;第三,社会的‘社会空间。”[3]他提出社会空间是由社会生产,同时也生产着社会。工业化社会生产着无数大同小异的城镇,在以消费主义为主导的社会空间里,自然空间被无视,精神空间被压缩和挤压。列斐伏尔强调再现的空间即是生活的空间,是一个被边缘化的空间。它将人们凝结在一起,承载着人们的痛苦和欲望。从公寓与医院的模糊认知,安东尼完成了从公共空间向自我的逃离,去寻找情感依靠和精神救赎。在自我的空间中,安东尼找到了自己的主体存在。物质保障和精神滋养交互并行。安东尼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在社会空间中挣扎、觉醒、治愈,从女儿公寓到诊所和医院,从女婿到陪护。当安东尼发现自己身处医院,他绝望地诉说自己像一棵叶子都已经离开自己的树,风雨飘摇,这个“公寓”已经没有自己的栖身之地了。电影镜头平静而从容地捕捉一位老人的所知所想。导演运用碎片化的叙事方式,将安东尼与生病后的社会空间与自我空间联系起来,他只有行走在充满未知的荒芜之路时,观众才能与此共情。
二、权力制约与主体突围
每个人都身处在空间当中,是人作为主体在适应和塑造空间。列斐伏尔认为空间是由主体构造的产品。而现代人的主体性是一种充满了矛盾、困惑和困境的主体性。在追求解放和自由的过程中,那种追求平等价值和全面发展的主体性是积极的,而在权力的架构中丧失了自我思考和价值追求的主体性则是消极的。空间既可以促进主体性,也可以消解主体性。但是,自由和解放依然是主体性追求的目标。正如黑格尔所说:“在主体中自由才能得到实现,因为主体是自由的实现的真实的材料。”[4]影片中的主人公安东尼正是在主体性的追求和践行中,体现出绝望与荒芜感。这种主体性的意义追逐和突围,包括对社会空间中权力制约的反抗,也包含着对世界、自身的认识和理解,更重要的是对于人和世界之间的关系的认知和理解。
(一)主体身份的解构与重构
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空间是主体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并呈现出“人化”的特征。无论是从物质实践的空间,还是精神实践的空间,比如审美,都表现出鲜明的主体性特质。法国哲学家吉尔·德勒兹提出“游牧艺术”的后现代叙事方式,“游牧”意味着逃避,它要求人类摆脱经济权力和性别符号的束缚,寻找自我主体性。《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的安东尼体现出强烈的主体意识,他在自我找寻中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思想。影片中的社会空间充斥着权力的规训与压制。在福柯看来,权力并不是如人们想象的那样,只存在统治阶级手中,而是广泛存在于一切关系当中。影片中的家庭关系亦是如此。安东尼被医生治疗,被女儿的丈夫要求送往“专门机构”,被养老院收治,体现出社会对于权力和身份的限制。但是,安东尼反抗这种权力的规训与压制,他坚持自我,以自我认知为出发点抗争着一切。影片的叙事结构也解构和重构了主体,导演用跳跃和循环的剪辑模糊时间概念,用公寓和养老院里雷同的房间结构打乱空间感受,混淆因果的叙事突出主角个体情感,用角色身份交替错乱的演员混淆人物。由此使得观众全方位沉浸在安东尼的情绪中,代入感非常强,陷入深深的困惑、怀疑、委屈和无助,噩梦般难以清醒。
张锦认为:“权力存在于一切社会空间中,以各种形式使用空间、改造空间,不是人或者主体主动建构空间的意义,而是人或者主体的认同和角色在空间权力中被规训出来,肉體不断被空间权力锻造出来。”[5]疾病本身没有对错,但生病的老人在权力结构中显然处于弱势,风烛残年又身患阿尔茨海默症的安东尼,反复地受到女儿的前夫、现男友的排挤和压迫,不是宣称要送去“专门机构”,就是指责他“讨人嫌”“要毁掉女儿的人生”,甚至还有掌掴他的情节。不管是真是假,影片都在讲述权力结构对疾病的定义和控制。按照福柯的权力谱系学,人所处的社会环境就是一个由各种人际关系交织起来的权力关系网络。这个网络就如同人体的毛细血管一样,遍布社会生活的所有领域。《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少数的演员,却架构了多重身份和社会权力关系,父亲也深陷在这种权力关系里,才有了电影中从自己公寓——女儿公寓——诊所——医院——养老院的空间转换,这事实上也可以看做权力控制的深入过程。
(二)疾病的苦难与空间疗愈
列斐伏尔反对将空间看作社会关系演变的容器和平台,他在《空间的生产》中提出的“三元组合”概念,为更好地理解物质和精神之外的空间提供了无限的想象,其中再现的空间强调为人类争取更多的斗争和自由。“随着空间要素在电影叙事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不同国家、不同时期的电影空间叙事都与电影文本的社会和文化背景相关。”[6]每个具体的电影文本空间既体现了导演个人的审美趣味和价值判断,也体现了导演对社会的理解和批判。《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的故事是在安东尼患病的背景之下铺展开的,影片一开始就对其日常生活所知所感做了细腻的描绘,是阿尔茨海默症病人的真实写照。疾病本身让人感觉愧疚、耻辱、忌讳和无力。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般的保尔,曾直接了当地对安东尼挑明:“你到底还要在这讨人嫌多久,你想继续毁掉你女儿的人生吗?”在安东尼的嘴中和想象中,女儿想霸占他的公寓,甚至想谋杀他。但是,保尔的话就是安东尼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担忧,担心自己的病会拖累女儿,希望自己能够利用有限的理智做出最好的选择。在和保尔的对话中,穿着睡衣的安东尼头脑混乱,站立不稳。保尔甚至开始掌掴安东尼,面对这个强势的保尔,安东尼的傲娇消失殆尽,只能懦弱而胆怯地抱头躲避,悲伤和痛苦的老人此时只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女儿闻声赶来时,前夫保尔又化身为女儿现在的男友。不管前夫还是现男友,也不管这幕虐待是否真实,这对病人而言都是痛苦。
电影开场的第一幕,是女儿赶来看望父亲。在这场平淡无奇的开场中,比较不寻常的是,始终搭配着看似无源的交响乐。伴随着进入父亲所住公寓,父亲摘下了正在播放交响乐的耳机,“无源”的配乐随之戛然而止,环境音才又重新占据了主导。在这个故事中,曾经的过往在此时点点滴滴地被感知,线性的历史全部融进到了纷繁的现在,叙事结构的维度在此才真正地清晰起来:那是一段段与女儿共感共渡、无法忘怀的历时性回忆,涌入到父亲也许已是失智前夕、回光返照的共时性的胡乱思想的现在,不可靠叙事象征着混乱的头脑却能产生故事的确定性,往昔的碎片纷至沓来才组成了现在真正的生活图景,阿尔茨海默症的外现也并不是失忆,而是生活秩序的逐渐失去。也许也只在这个维度上,那些真实发生的欢乐、颜笑、幸福、争吵、无奈、伤心才会在这样历时性的时间过往发生在共时性的时间现在的互相纠缠的网状叙事下,让观者真正感同身受。
三、符号隐喻与空间表征
世界由符号构成,人类世界就是一个符号系统。符号系统包括语言符号和视觉符号。空间中也存在着各类符号。“从空间的微观批判论而言,空间不再仅仅是被资产阶级物质生产的‘对象化结果,而是围绕在主体‘生活周围的、随时可以被‘生产出来的符号化存在。”[7]在空间生产中,符号借助于碎片化的空间形态存在,一系列的空间表征序列和审美文化系统得以产生。《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的各类空间,展示着从空间本体到空间符号的流动与转换,同时也是美学符号的隐喻和空间美学的建构。当对于社会空间的批判和讨论聚焦于主人公的主体性空间时,就达到了导演所要呈现的美学意义。
(一)日常生活的符号隐喻
“各种表达空间的方式都包含着一切符号和含义、代码和知识,它们使得这些物质实践能被谈论和理解。”[8]整部影片与其说是安东尼的流浪史,不如说是他的心灵史,更是真实鲜活的患阿尔茨海默症人群的精神谱。镜头以安静缓慢的节奏呈现了安东尼经历的一场奇怪的时空之旅。影片中的诗意性符码是安东尼对公寓的情感寄托。安东尼在影片中,一直在强调自己对公寓的所有权。不管是对保尔,还是对新来的看护罗拉,他都在随时宣告自己对栖身其中的公寓的主权。正如他对保尔说的:“我怀疑她想把我送进那种地方。我看到过广告牌。但我态度很坚定,我绝对不会离开我的公寓。”甚至讥讽声称公寓是他和安妮所有的保尔:“你在和我说,这是你的家,你可真是张口就来。”公寓这个空间,是安东尼对家庭、人生过往和父女情感的符号和象征,公寓的所有权则是自己并未对人生和记忆失控的证明。公寓对于安东尼来说,是家、记忆和情感的寄托。
手表也是另一个符号象征。对安东尼来说,手表是除公寓之外他最重要的物品,重要到他总是害怕被人偷走而总是把手表藏起来。当他发现自己身处医院,没有自己的“栖身之地”时,他欣慰地说,“但是我知道我的手表在我的手腕上,这个我很清楚,我走的时候要戴着它,如果没了它,我不知道我能否准备好去……”手表对安东尼而言是过去的时光和美好的记忆,是当安东尼对错乱的空间和混乱的人物感到无法驾驭时,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导演充分运用视听语汇,将一位阿尔茨海默症患者老人生命临近尾声的世界具象了出来。线性人生已消弭殆尽,老人永远地迷失在了时间与空间的组合关系中。最后一场戏揭秘了现实:老人早已住在养老机构。导演展现了空间的一一对应性,也揭秘了那些错乱的面孔,原来被时而认成女儿、或者保姆的女人,是养老机构的护士,被认成有敌意的女婿的男人,是他的医生。影片没有用任何一句台词来交代什么,而是再次通过展现这间房间,床的位置,窗的位置,门的位置,镜子、衣橱等告诉观众,老人真正所栖身之处。导演运用错乱的时空重组,实则是将生命的真相揭示出来。
(二)人物形象的空间表征
空间叙事强调在空间中塑造和限定人物形象,“空间确实是人物性格生成的具体场所及其人物形象的最佳表征。”[9]在进行文学创作时,作家善于建构住宅来表征人物性格及其形象,在影视艺术中,空间也逐渐成为塑造人物形象和书写人物性格的重要载体。《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末尾父亲已经思维混沌到不记得自己是谁,这种情况下他只能依靠眼前所见的景象和支离破碎的记忆构建一个可以理解的“熟悉的环境”,来解释自己身在何处,并以此获得一丝安全感。于是可以看到他脑海中的公寓同时有着养老院的格局和自己女儿的画作。这个空间其实是记忆和现在、虚幻和真实的重组。在这一虚拟与现实交错的环境里,我们可以看到父亲从西装笔挺到身着病号服,这一人物形象从独立认知、尚有尊严到身患疾病,独自蜷缩在自己的时间中。比起死亡,更让人畏惧的是人在走向人生落幕的过程中的衰老和疾病。身体机能的自然退化所需经受的折磨,对于现在老龄化严重的社会普遍现象来说,更是值得重视和关切的严峻问题,而至今无法攻克的阿尔茨海默症更是占有很重的比例,成为社会不容忽视的弱势群体。
空间对于社会和人的重构作用日益凸显,空间转向使得电影叙事更加多元化,通过叙事空间的有效转换,以及空间中符号形态的合理建构,往往能够达到非常神奇的效果。从影片的空间线索来看,安东尼的空间在自己的公寓——女儿的公寓——诊所——医院——养老院中交错和切换,而安东尼的人生轨迹亦如观众的影影绰绰的印象,曾经灿烂亦坎坷的人生故事已成生命底色,疾病让人只剩狭小的空间和不可回避的归途。影片根据安东尼病情的加重,空间的色调也从极暖到暖色再到冷色调。最后冰蓝色的养老院,是每个人类终将面对的凛冽与寒冷。而导演并没有把观众引向虚空,安东尼不管在哪个空间,总有阳光灿烂的窗外。谁都有离别的晚年,也许谁都有属于自己的养老院,而我们要做的是,“在我们要把握好时光,因为好天气总是转瞬即逝。”就像那个让安东尼露出微笑的街角少年,他丢下书包,在摇曳的树下那斑驳的阳光中,追逐玩耍那只粉色的气球。导演佛罗莱恩·泽勒运用空间高度隐喻性和符号化来给予观众无限想象,其空间叙事对电影中人物情感、微观权力、符码表征产生了多维的功能与作用,给予观众持久的审美体验。
参考文献:
[1]陆扬,王毅.文化研究导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3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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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Oxford:Blackwell.1991:11-12.
[4][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M].范扬,张企泰,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61:111.
[5]张锦.福柯的“异托邦”思想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116.
[6]孟君.中国当代电影的叙事空间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2018:19.
[7]裴萱.空间美学的理论生成与知识谱系[ J ].云南社会科学,2021(4):168-188.
[8]龙迪勇.空间叙事研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262.
[9]胡文逸.中国电影营造诗意的空间叙事方式探析[ J ].戏剧之家,2021(11):147-148+153.
【作者简介】 刘 黎,女,湖南娄底人,贵阳幼儿高等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副教授,教务处副处长,主要从事学前儿童教育、儿童文学研究、媒介文化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