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 旺
(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湖南 长沙 410086)
南丹位于今广西壮族自治区河池市西北。在古代,莫氏家族长期对南丹地区进行统治,直至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改土归流,经历千余年,对广西地方社会产生重要影响。关于南丹莫氏的研究,已经取得了一定成果,蓝武对这些成果进行整理和归纳[1]。有关南丹莫氏历史变迁的研究又分两类,一类是关于南丹莫氏族属问题的探讨。谈琪论证莫氏土官在唐代就是羁縻南丹州的土著首领,并非像其族谱所载是北宋元丰三年(1080)随狄青到广西平定侬智高有功,受封为南丹州土官[2]。谷口房男、白耀天也认为,无论族谱还是莫氏墓志所载其祖先是北宋时随狄青到广西平定侬智高的将领,都是不真实的[3]。玉时阶在谈琪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归纳出南丹莫氏攀附中原汉族的历史原因。另一类是对南丹土司统治与存续原因的探讨[4],通过梳理南丹莫氏的历史变迁,论证其能够统治与存续长达千年的原因,认为其存在有利于封建王朝对边疆地区的统治,客观评价其历史影响和作用。莫氏对南丹州的统治,曾经促进当地社会经济的发展。但是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土司制度逐渐没落,阻碍着当地社会的发展进步,而最终被抛弃。
以上研究成果虽然有对南丹莫氏在宋代的相关史事进行论述,但对其在宋代的发展变迁也未作整体的探讨,一些历史事件也尚未有细致讨论。《文献通考·南丹州蛮传》和《宋史·南丹州传》是记载宋代南丹莫氏最为详细的史料,皆是以宋代所修的国史为基础进行编纂①经过对比,《宋史》卷494《南丹州传》与《文献通考》卷331《四裔考·南丹州蛮传》文本内容几乎完全相同,故两者史源应来自同一处,即宋代撰修的国史。,记述莫氏从北宋初归附,到南宋宁宗时期发展的基本脉络,然而历史书写存在主观性,其中还有不少历史细节缺失,光从这两处史料实际上不能完整了解宋代南丹莫氏。有鉴于此,本文将以时间为线索,综合相关史料,对南丹莫氏在宋代的发展和变迁进行考述,并着重探讨宋代南丹莫氏发展过程中的一些重要历史事件,以期了解南丹莫氏在宋代发展情况和宋王朝之间的关系,为当今我们处理民族问题、促进民族地区社会治理能力提供历史经验借鉴。
宋太祖开宝三年(970)九月,潘美、尹崇珂、王继勋等人出兵攻南汉[5]。经过半年的征讨,开宝四年(971)二月,宋军灭掉南汉政权[6]。开宝七年(974)七月,南丹莫氏酋长莫洪遣人奉表修贡,主动请求归附[7]。开宝九年(976),莫氏再次遣人朝贡,并请求宋廷颁发官印。宋廷赐官印与莫氏,标志着中原王朝确认莫氏在南丹地区的统治[8]。
这期间,虽然南丹与中央政府的关系较好,但也爆发过起武力事件。雍熙四年(987)时,南丹州莫氏族人、宝隆镇知镇莫淮阆所属耕牛一头至金城州河池县,被宜州牙校周承鉴①取牛者,《文献通考》卷331《四裔考八·南丹州蛮传》记载为河池知县余承鉴,与《宋史·南丹州传》所载不同。控制,莫淮阆三次遣人取牛,周承鉴不归还,用牛耕作十日,始释耕牛。莫淮阆怒,“领乡兵六十人劫取承鉴家资财,驱县民莫世家牛六头以归,诱群蛮为寇”。当时,宜州知州侯汀意图发兵进讨,但兵未至,寇民悉已遁归。同时,太宗遣供奉官王承绪彻查此事,周承鉴坦白占牛一事,被诛于市,宜州知州侯汀则被免官。随后宋廷诏谕宜、融、柳州百姓及蛮界人户。[10]
宋廷认为侯汀“失于绥缉”“致兹边夷,起为寇钞”,对事情处理不当引起边衅,也不认可武力解决的方式。宋廷的招谕取得明显成效,百姓“自是不复为寇”。宋廷能够和平解决此事,与推行羁縻统治、努力维持边疆和平政策有关,《宋史·蛮夷传三》就总结道:“宋兴,(蛮夷)始通中国,奉正朔,修职贡。间有桀黠贪利,或疆吏失于抚御,往往聚而为寇,抄掠边户。朝廷禽兽畜之,务在羁縻,不深治也。”[11]
从莫洪皓开始,史料中多见南丹莫氏内部相互争斗、残杀之事。据《宋史·南丹州传》载,先是莫洪皓以兵攻其弟莫洪沅。景德二年(1005)莫洪皓死,又发生争位之乱,本来长子莫准勍已承袭,被其弟淮辿所逐。[12]宋廷即命淮辿知南丹州,谕以苟效忠顺。[13]景祐三年(1036),又有莫淮戟归附[14],虽未载原因,但可能亦因内部斗争所致。
至和二年(1055),莫淮辿之子莫世渐袭南丹州刺史,宋廷“赐袍带,钱十万,绢百匹。又补其亲党数十人为检校官”。嘉祐末年,莫世渐死,其子莫公帐袭。莫淮辿另一子莫世忍原率人归附,治平初年回到南丹,杀莫公帐,夺得南丹州统治权。后请于朝廷,“愿授刺史,补其亲党如故事,岁输银百两”。[15]宋廷遂命莫世忍为南丹州刺史。莫世忍统治期间,南丹与中央政府保持着良好关系,如元丰三年(1080),“贡银香师子一、马七”,宋廷降敕书,赐锦带,并以南丹州刺史印赐之。[16]元祐元年(1086),再遣人进贡,后莫世忍更亲自赴阙。除多次遣人入贡,南丹莫氏还帮助广西地方政府平定蛮夷,并获嘉奖。熙宁三年(1070),有少数民族劫杀百姓,莫世忍执以献,得授检校礼部尚书。[17]元丰六年(1083),宋军讨安化蛮,莫世忍“献弓矢,自言愿世世为外臣,修贡不懈”,得迁检校户部尚书,官其子侄九人。[18]元祐六年(1091),又捕到劫山蛮夷,获赐紫金魚袋。[19]
这期间,莫氏一族的内部矛盾仍然存在。元丰六年,宜州言莫世忍子莫公效乞归附,而南丹州言莫公效作过,乞以一行人送藤州给田安置。后莫世忍乞斩莫公效于宜州,最终宋廷下令只是刺面,配江西牢狱。[20]绍圣四年(1097),莫世忍又奏其子莫公鞫与莫公佞有嫌隙,前去归附,乞安置在广西。后宋廷诏莫公鞫为鄂州团练副使,在鄂州给予耕种田土。[21]
从以上事例可以看出,宋廷对南丹仍是采取羁縻策略。在其内部发生争位时,如莫淮辿、莫世忍的行为明显不当,却不予以制止,而是承认既成事实,尽量避免武力事件的发生,保持南丹的稳定局面。对于归附的莫氏家族成员,一方面,通过给予他们虚衔或官田,作为安慰和抚恤,彰显中央王朝的爱护;另一方面,通过保障莫氏族人生活的措施,降低这些成员借助其他势力兴兵夺位、进行报复的可能性,从而保障边境的安宁。
宋徽宗即位后不久,起用蔡京为相,展开了一轮大规模拓边运动,意图通过招抚或武力征服,在西南原少数民族统治区设置州县,纳入中央的实际管理和统治。据《宋史·王祖道传》,在拓边政策的推动下,时广西经略安抚使王祖道迎合蔡京,积极引诱广西少数民族土著纳土。[22]当时莫世忍已死,南丹州刺史由其子莫公佞承袭。大观元年(1107),王祖道招纳文、兰州后,都巡检刘惟忠称既得文、兰州,当亦取南丹州,但南丹州酋长莫公佞拒绝纳土。于是王祖道等诬蔑莫公佞阻止文、兰纳土[23],罗织罪名。后莫公佞出降被擒,为刘惟忠所杀。[24]
王祖道等袭杀莫公佞后,将南丹州旧地改为观州,令刘惟忠任知观州。[25]王祖道为安抚人心,又命莫公晟为南丹州刺史[26],但未能平息南丹莫氏因莫公佞被杀的怒火。后莫公晟率领族人及周边溪峒连岁攻打观州,宋军死伤惨重。《宋史》载:“公佞之死,人以为冤。其弟公晟结溪峒图报复,连岁攻围,惟忠中伤死,继以黄璘代守。璘度不能支,辞疾告罢,以岑利疆代之。”[27]为应对南丹莫氏的侵扰,将领黄忱建议“增筑高峰砦于富仁监侧,为观(州)声援”。[28]今融水真仙岩存一摩崖碑,即叙述大观年间南丹莫氏攻打观州辖地、将领黄忱欲筑高峰寨抵御莫氏侵扰等事,其载:“大观三年春,南丹孽寇犯境,攻破绥远及思流,乘势烧劫富仁监,居民溃散。忱奉命提兵讨杀,既已解观州围,班师次,因目监旧城介于二岭间,卑污无以拒敌。距监东南四百余步,有高峰几百仞,形态迴绝,欲徙旧监于峰之顶而城之。”[29]又据此摩崖,在大观四年(1110)初,南丹莫氏又围观州,占领高峰。
大观四年五月,随着拓边之策的推动者蔡京遭群臣弹劾,并且广西拓边致南丹莫氏、安化蛮、海南黎峒等少数民族的侵扰,引起边衅,带来许多负面影响。因此,宋廷改变原先的拓边政策,并裁撤因拓边所置的黔南路[30]。中书舍人宇文粹中也趁机弹劾:“(王)祖道及(张)庄擅兴师旅,启衅邀功,妄言诸蛮效顺,纳款得地。当时柄臣揽为绥抚四夷之功,奏贺行赏,张皇其事。自昔欺君,无大于此。”[31]于是,宋廷以广西开边拓地妄诞之罪,前帅臣王祖道、今帅臣张庄皆遭惩处[32]。同时,程邻任广西经略安抚使,为解决拓边带来的少数民族侵扰,他到任后积极招抚莫公晟。后两方达成协议,宋廷将南丹归还莫氏,换来和平。《宋史·地理志》载:“大观四年,以南丹州还莫公晟,复于高峰砦置观州。”[33]又见《宋史·徽宗纪》载:“是岁(大观四年),南丹州首领莫公晟内附。”[34]宣和四年(1122),莫公晟乞以州事付其侄延丰,称愿与其子归朝,宋廷从之。但好景不长,据《宋史·沈晦传》载:“先是,南〔丹〕州蛮酋莫公晟归朝,岁久,用为本路钤辖羁縻之,后遁去,旁结诸峒蛮,岁出为边患。”[35]知莫公晟归附宋廷后,又逃回南丹,重新掌握实权,勾结诸峒蛮,再成边患。
绍兴三年(1133)十一月,莫公晟围观州,焚宝积监,杀知监陈[36]。究其原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69有记载:“初,南丹州刺史莫公晟政和间献地于朝,以为广西兵马钤辖。既而逃归,会武节郞黄昉知观州,遣兵略其部族。公晟怒,聚众数百人,以是夜围观州,焚宝积监。”[37]时广南东、西路宣谕使明橐主张对莫公晟采取招抚,认为“况公晟实公佞弟,理宜掌州事,近虽逃归,未为蛮族信服,察其情势,不得不倚重中国。若乘时授之,彼知恩出朝廷,必深感悦”。[38]后宋廷又用广南经略安抚使刘彦适之言,以莫公晟知南丹州兼溪峒都巡检使、提举盗贼公事,给以南丹州刺史旧印[39]。但莫公晟未接受任命,直至绍兴二十四年(1154),在时任广西经略安抚使吕愿忠的招抚下,莫公晟始贡马,率南丹地区诸蛮来归。《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67载:“即先是公晟自宣和以来,屡为边患,岁调官军防守。至是直秘阁、知静江府兼主管广西经略司公事吕愿中言公晟献马三十匹,且遣其部落七百余人至静江府,与经略司属官歃血而盟,诸蛮愿以二十七州一百三十五县为本路羁縻,实为熙朝盛事。”[40]高宗得此消息,十分高兴,即谕辅臣:“得南丹非为广地也,但瑶人不叛,百姓安业,为可喜耳。”[41]并以莫公晟之子莫延沈为南丹州刺史。随着莫公晟的再次内附,最终结束因拓边带来的长达四十余年的南丹莫氏之乱。
莫氏归附后,宋廷拨发钱和盐料,给予一定物质保障,《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69载:“(绍兴二十五年七月)丁卯,南丹州刺史莫延沈为本州防御使,依例给长生券,月给盐三百斤。”[42]亦见《桂海虞衡志》载:“宜州管下亦有羁縻州县十余所,其法制尤疏,几似化外。其尤者曰南丹州,待之又与他州洞不同,特命其首领莫氏曰刺史,月支盐料及守臣供给钱。”[43]此亦见南丹莫氏特殊的政治地位,宋廷待其不同于其他少数民族部落,通过加强与其经济联系进行羁縻,安抚、稳定莫氏,使其进一步归心朝廷。
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载,莫延沈统治时,由于恣行惨酷,绍兴三十一年(1161)为部族驱逐,后死于静江。[44]莫延沈死后,莫氏族人推举莫延廪为酋长,广西地方上报后,宋廷任命其为南丹州刺史。但莫延廪统治时间很短,隆兴二年(1164)八月,为“诸蛮所图”,携家归宋,宋廷诏补修武郞。[45]广西经略安抚使余良弼奏以莫延葚袭职,《余良弼墓志》记载:“彼南丹州,如莫延廪,残民以逞,卒难胜任。公遣僚佐,推莫延葚,袭领其州,民以奠枕。”①按,原“莫延廪”作“莫延葚”,“莫延葚”作“莫延廪”,两者实误,故改。参见(宋)胡铨:《胡澹庵先生文集》卷27《广东经略余公(良弼)墓志铭》,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刻本。据此,莫延廪亦是统治残酷,故被驱逐出南丹。
莫延葚统治期间,为永乐州所攻,在广西帅臣张维的调解下得以和平解决,《宋史·南丹州传》载:“淳熙元年,南丹为永乐州所攻,使来告急,广西帅臣遣将领陈泰、权天河县主簿徐弥高谕和之。”[46]据朱熹撰《张维墓志铭》,莫延葚勾结永乐州王氏,借兵驱逐兄长莫延廪,但自立后又背约,才致永乐州王氏进攻,云:“南丹瑶莫氏以赂结永乐王氏,藉兵以逐其兄而自立。既立而背其约,王氏以兵攻之。莫氏困急,请输并塞田及银冶税场以乞师,寮属皆以为受之便。公曰:‘莫王连兵,正坐贪此尔,又将以啖我耶?矧国家为夷夏宗主,属国不奉条约,正当以义诘之,顾反以利而动,彼且有以窥我矣。’于是遣一小校持檄谕之,二酋顿颡受命,即日释兵去。”[47]
《桂海虞衡志》也记载永乐州王氏进攻南丹一事:“乾道丁亥,与(玉)〔王〕氏战败,告急于帅司。帅司遣官为和解,永乐益淬励,有胜兵万人,志灭莫氏。”但原因不同于《张维墓志铭》,乃是“延葚淫酷,不能服其类”,遂致“邻永乐州(玉)〔王〕氏与为仇,岁相攻”[48]。此外,《桂海虞衡志》记此事在乾道丁亥,即乾道三年(1167),与《宋史·南丹州传》所载不同,而淳熙元年(1174)张维早已离任,当是《宋史》有误。
此事后,莫延葚“自请导罗殿马以报国恩”,希望能在宜州南丹设场,进行市马贸易。为解决战马供应问题,南宋初年在邕州横山寨设置买马场,向大理、罗殿、自杞购买马匹,形成广西市马贸易。南宋在规划广西的市马贸易时,有考虑在宜州置市马场,但终未施行。市马在宜州曾一度举办,《岭外代答》卷5载:“绍兴三十一年,自杞与罗殿有争,乃由南丹径驱马直抵宜州城下。宜人峻拒不去,帅司为之量买三纲,与之约曰:‘后不许此来!’自是有献言于朝:‘宜州买马良便。’”[49]可见绍兴末年,自杞直接经南丹到宜州城下,要宜州买马才肯离开。后经广西帅司同意,宜州买下一定数量的马。由于南宋规定市马交易应该在邕州的横山寨进行,于是不许自杞下次再来宜州卖马。笔者推测,自杞曾在宜州卖马一事引起南丹莫氏的注意,至莫延葚统治时,为在市马贸易中获取利益,于是向帅臣张维建言。这一提议得到张维的认可,乾道七年五月奏告朝廷,请求在南丹设置市马场,据《宋会要辑稿》兵二三载:
据知南丹州莫延葚札子,乞为招买蕃马,以报国恩。又备罗殿蕃罗乡贡等状,有出格马,欲赴宜州中卖。即牒报莫延葚,且令措置,只就南丹置场。至春月,蕃马到来,即差官前去同共博马。契勘静江府至南丹州,比邕州地里减半,又无险阻路,马力不耗。邕州守臣每到横山博马场,必调发兵丁弹压。今南丹置场,只差宜州副将及准备将领并收支钱物官前去,略无烦费。往年帅臣以为蛮人深入内地不便,今置场于南丹,即无蛮人深入之患。[50]
从奏文来看,张维在任的时候,就已答应莫延葚的请求,命其先自行措置。《桂海虞衡志》云:“己丑岁,(莫延葚)自言州去产马蛮不远,愿与国买马,乞于宜州置场。”[51]据此,莫延葚向张维提出在南丹州设置市马场的建议是在乾道五年(1169),但张维于乾道七年(1171)离任后才向朝廷奏报。故宜州市马由新任广西帅臣李浩进行措置,宜州将领陈泰在南丹州收买合用物帛作为博易资本。[52]至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李浩回奏:“张维所乞南丹州买马系是更易,难以施行。窃详广西每年收买岁额战马,依已降指挥于邕州置司。自置司之后,经及三十余年,委是利便,况年岁深远,事皆就绪。”[53]因邕州市马已“年岁深远,颇为便利”,不宜改弦更张,李浩认为在南丹市马难以施行,宋廷于是中止此计划。据《李浩墓志铭》,当时很多人也认为“南丹买马之议若行,其为广西生事取衅,有不可胜言者”[54]。
但莫延葚仍未放弃在南丹设置市马场的想法,乾道九年(1173)十二月,他直接奏报宋廷,并让宜州沿边溪洞都巡检使常恭赴阙时,将南丹市马利害代其亲自奏告。又称乾道七年南丹设置市马场一事是“宜州避创事之劳,巧陈利害”,遂未成行。[55]莫延葚在奏疏中陈述南丹市马之利,与张维所奏报的大致相同。即在南丹设置市马场,从诸蛮产马地经南丹至静江府的路程,相对诸蛮产马地经邕州横山寨至静江府,不仅路程大为缩短,而且较少险阻,可以大量减少马匹运输的时间,减少马匹的死亡,节省开支,对市马双方都十分有利。当时知枢密院事张说支持莫延葚在南丹市马的计划,推动宋廷再次措置在南丹置市马场[56]。乾道九年十二月,宋廷派遣李宗彦、尹昌等人至宜州措置市马。
但是宋廷准备在南丹市马的诏令下发后,遭到从中央到地方许多官员的反对。当时曾任广西提刑的李椿认为:“邕远宜近,官非不知也,故迂之者,岂无意哉?莫氏方横,奈何导之以中国地里之近!”[57]新任广西提刑林光朝言:“南丹之外乃为永乐州,永乐从来不与南丹相下,往时南丹为永乐所攻,尚怨宜州不出救兵。若置场南丹,则南丹所以望我者,又非前比也。”[58]时广西帅臣范成大奏称:“宜州密迩内地,无故通道诸蛮,且开边隙,不敢奉诏”。[59]亦有同林光朝类似的看法,莫氏此举为“意欲藉朝廷任使,威制永乐”。[60]委派到宜州的李宗彦,亦奏报宜州市马“于边防利害不便,及与邕州买马有妨。”[61]众多官员的反对,加上支持宜州市马的重要大臣张说被贬[62],淳熙元年(1174)九月宋廷停止措置宜州市马[63]。随后范成大以常恭诱使莫氏设置市马场,并越宜州、广西帅司向朝廷直奏宜州市马事,于法不合为由,对其进行劾奏。最终常恭被削籍窜贬九江,莫氏在南丹开设市马场的计划落空。[64]
众多官员不是不知道在南丹设置市马场的好处,而是认为在南丹置场市马弊大于利。第一,南丹莫氏借开设市马场之故,壮大自己的实力,对抗永乐州王氏,而朝廷一旦在市马事务上依赖莫氏,又会造成尾大不掉之势。第二,邕州横山寨的市马贸易开展时间已久,发展良好,不宜轻易变动。增开市马场,可能掀起波澜,引发事端,于边境稳定不利。第三,在宜州开设市马场,对于边防不利。周去非在《岭外代答》中就曾分析邕州和宜州开设市马场的利弊[65],其中强调的是,一旦有市马的蛮夷侵入,凭借邕州地区复杂、险要的地势和少数民族的势力是能够抵御的,但宜州并无过多险阻,在诸多要素上不利于开展军事防御。
李椿、林光朝、范成大等官员反对在南丹市马,还受到南丹莫氏与宋廷长期恶劣关系的影响。北宋末年宋廷拓边,南丹莫氏起兵反叛,高宗末年才重新归附,莫氏与中央政府长期存在的恶劣关系,加上莫氏在内外部又频频引起众多事端,很多官员对其没有多少好感,更多地是警觉和提防,因此不认为在南丹置场市马会利好于朝廷。淳熙元年六月,宜州措置市马场仍在推进时,广西帅臣范成大奏:“南丹州莫延葚二三年来,专作不靖,恐为边患。”宋廷遂下诏:“广西帅、宪司行下宜州溪洞司,常明远斥堠,过作堤备。仍整龊将兵、土丁等,常为待敌之计,以备不测,毋令侵犯作过。”[66]体现出广西地方官员对南丹莫氏的不信任和防备。
从孝宗淳熙初年至宁宗嘉定间,《宋史·南丹州传》仅有两条关于南丹莫氏承袭的史料。淳熙十四年(1187),广西经略安抚使奏莫延荫袭职,宋廷诏从其请。从表字看,莫延荫当是莫延葚的兄弟,为何由兄弟袭职,未有记载,但洪适《盘洲文集》里收录有《莫延荫承信郎制》,其载:“尔弃其故土,慕义来归,载嘉忠忱,宜有褒异。俾跻仕版,用示恩荣。”[67]据此,莫延荫曾离开南丹,归附宋廷,并得授承信郎。而南丹酋长在兄弟间袭职往往是内部争斗所致,推测莫延荫在归附后,待时机成熟后,又返回南丹,以武力方式夺权。宋宁宗嘉定五年(1212)时,莫延荫之子莫光熙袭职。[68]
有关莫光熙的史料仅见一条,今《永乐大典》残本辑录高定子撰外制《广西经略司奏宜州申知南丹州莫光熙子白身莫异德,照旧例承袭故父莫光熙元额官资,弹压诸洞蕃夷,可特授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太子宾客,使持节南丹州诸军事、南丹州刺史兼御史大夫、知南丹州公事、武骑尉制》[69]。据此,莫光熙死后,由子莫异德袭职。而高定子在嘉熙二年(1238)任中书舍人[70],故莫异德袭职可能在嘉熙年间(1236—1240)。
南宋末年,南丹莫氏内部又发生残杀,见于时任广南制置大使李曾伯文集《可斋续稿后》内多篇奏疏。据奏疏,莫异德与莫异俊兄弟之间长久以来相互仇杀,宝祐五年(1257)广西经略安抚司曾派人调解,莫异俊曾希望离开南丹,出任省官,但广西地方不允。宝祐六年(1258)二月李曾伯上任后不久,宜州传来莫异俊杀兄莫异德的消息,后莫异俊以莫异德服毒上报广西经略安抚司,并希望派兵弹压。由于南丹的重要地理位置,李曾伯恐莫异俊有异心,勾连蒙古侵宋。同时也担心莫异德诸子报复莫异俊,挑起事端,危害边境安全,因而对这一事件的处理非常谨慎。随后李曾伯认为莫异俊现在“犹知不敢背负”,而且有一定能力,并得众心,故其行为虽大恶,违背儒家纲常伦理,但只能“随机措置,务要安辑”[71]。又因当时蒙古军队正驻扎大理,准备侵入广西,李曾伯以南丹控扼诸蛮,地理位置重要,于是令莫异俊权管南丹州事,抚循所管峒落,并措置诸关隘防守[72]。
宋理宗十分认可李曾伯的处置,宣谕:“莫氏兄弟之争,姑惟安之,未为失策。”后李曾伯遣人察访得莫异德家眷的消息,其眷属五十九人,子七人。其中大发、大盟二人在宜州,已获保护;大刚、大宁都是七、八岁幼童,留在南丹。据莫大发所说,大荣、大秀在右江地区,大逞仍在南丹,而大荣是武隆州酋的女婿,奉莫异德之命到此借兵。李曾伯一方面命邕州遣人继续察访莫异德的眷属,加以抚恤;另一方面,遣人告诫莫异俊要善待莫异德留在南丹的眷属。鉴于南丹的重要战略地位,理宗又宣谕李曾伯“安异俊易,处异德诸子难”,更担心收留逃到宜州城的莫大发,将招致莫异俊的疑虑,若不收留,又怕莫大发转而投靠蒙古人。李曾伯为安抚莫大发及流落在外的莫异德眷属,拟在柳州与象州之间划拨荒田给予其耕作[73]。宝祐六年八月,李曾伯根据宜州缴送各峒首领的推伏状,向理宗报告莫异俊符合孝宗时广西帅臣张栻奏议所称“彼境兄弟旧亦曾交相仇杀,亦是以诸峒首领推伏定论”,可让莫异俊承袭南丹州刺史,并授予正式印信[74]。
正当莫氏兄弟内部残杀一事即将解决之时,李曾伯又得到莫异德长子莫大发自武隆州借兵,杀死莫异俊的消息。他认为“此却出于子复父雠,乃经律之所亮,若俾之子袭父业,亦众情之所安”。为安定南丹,李曾伯遣人给榜抚恤,并待人心安定后,再让莫大发承袭,承认其地位[75]。但至开庆元年(1259)七月,南丹的情势又有新的变化,正当广西经略安抚司准备向莫大发颁发委任状时,李曾伯得到宜州的消息,莫异俊子莫大佐及弟莫异常向它处借兵,将回南丹报复,攻打莫大发。李曾伯认为这种兄弟相互仇杀的事,在南丹既已习以为常,只得承认现状,多加安抚。后李曾伯遣人去安抚莫异常,“并量调兵于高峰寨阴制之”[76]。
李曾伯之后的奏疏中未有再提及南丹莫氏,无法得知后来莫大佐、莫异常和莫大发之间再有内部残杀之事。但据《元史·阿里海牙传》载,在宋亡前夕,有南丹州牧莫大秀奉表求内附[77]。这时南丹酋长为莫大秀,非莫大发,因是兄弟袭职,恐怕也经过一场内部残杀,莫大秀才获得南丹州酋长之位。
纵观南宋末年南丹莫氏内部残杀一事,李曾伯的处置其与前人相同,尊重传统,承认既成事实,不加过多干涉,不介入羁縻州内部权力争夺,极力以和平方式解决事端,避免少数民族离心和危害边防安全,达到维护边疆稳定的目的。
其内部因争夺酋长之位,时常出现残杀之事,这是贯穿宋代南丹莫氏发展的一条主线。对于这类问题,宋廷的政策始终稳定,多用羁縻之法,基本上不卷入事件之中,以免事态扩大,而是以和平方式解决事端,努力维护边疆稳定。莫氏家族内部纷争爆发时,未波及周边地区,亦未给广西地方社会带来动荡,加上广西薄弱的经济基础和军事实力,以及莫氏在南丹地区的巨大势力,当是广西官员采用羁縻策略的重要原因。
北宋末年,宋王朝在广西拓边,广西经略安抚使王祖道强取南丹,引起莫氏起兵反抗,二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处于对抗,关系恶劣,这是宋代南丹莫氏发展的一个转折点。虽然莫氏在南宋高宗时期又重新归附,但庞大的势力和长期的对抗,已影响众多官员对他们的信任。为防止莫氏势力的扩张,维护边疆稳定,孝宗时大量官员反对莫延葚在南丹置市马场,这一事件鲜明体现出广西官员对南丹莫氏多加防范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