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足以御材,度足以养智”
——《何博士备论》之《邓禹论》论析

2021-11-25 11:43姚振文
孙子研究 2021年6期
关键词:刘秀匈奴敌人

姚振文

邓禹(2—58),字仲华,南阳新野人,东汉开国名将,少年时与刘秀是同学,也是铁杆朋友。23年,刘秀奉命平定河北之时,邓禹向刘秀提出了“延揽英雄,务悦民心,立高祖之业,救万民之命”(《后汉书》卷十六·《邓寇列传第六》)的政治方略,受到刘秀的特别赏识。此后,邓禹追随刘秀东征西杀,为东汉创建立下了不朽之功。

然而,邓禹在奉命进入关中、平定赤眉义军的过程中,却屡遭败北,最终竟至“部众死散殆尽”,几乎全军覆没。那么,邓禹后来的兵败到底是什么原因?有哪些深刻的教训值得总结呢?《何博士备论》之《邓禹论》,乃是立足于“气足以御材,度足以养智”的视角分析邓禹的得失。人们常言“气度”,什么是气度呢?是指气概和度量,它是一个人心理素质的表现形式。而在战争中,所谓“大将风度”,是一个人追求气度的最高点,在血腥恐怖的战争期间,没有一个士兵不愿追随这样的将军,也没有一个士兵不愿成为这样的将军。

邓禹在关中之战中缘何失败,正在于“气与度者不足以持守之”。由此,作者围绕气度问题,讨论一些具体的用兵常识和理论,颇有启示意义。

一、“骄敌之强”与“怠敌之锐”

作者一开始就亮明自己的观点:“善用兵者,能骄敌之强,而怠敌之锐。”〔1〕善于用兵的人,能使强大的敌人骄傲,能使敌人的锐气懈怠。前边我们分析过,这是两条最基本的用兵原则。

就“骄敌之强”而言,《孙子兵法·计篇》中就讲道“卑而骄之”;军中也有俗语流传:“骄兵必败。”这其中的深刻原理在于,骄傲就意味着看不起对手,看不起对手就不屑于防备,而任何不做防备的力量都只能是存在的力量而非实际运用起来的力量。这种力量是脆弱不堪的,这就好比一个彪形大汉,虽然厉害,但如果酣睡之际就会力量全无,以至于有可能被一个柔弱女子杀死。这也正是孙子强调“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的根本原因。

就“怠敌之锐”而言,孙子有专门的论述。如《军争篇》有云:“是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这其中的深刻原理在于,士兵都是血肉之躯,人之气力和精力均有限,故军队初战时士气饱满,过一段时间,就逐渐懈怠,到最后,士气就衰竭了。《曹刿论战》中也讲:“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左传·庄公十年》)所以,善于用兵的人,要避开敌人初来时的锐气,等待敌人士气懈怠衰竭时再去打它。

再者,任何一支军队或一个团队,都存在“有序”和“无序”两种状态。有序时,它是稳固的,不容易攻击;无序时,它是松散的,容易攻击。所以,从军事学上看,一定不要在敌人阵势严整的时候去攻击它,因为这个时候它是有序的、稳固的,这种状态是最难攻击的。如孙子就讲:“无邀正正之旗,勿击堂堂之陈,此治变者也。”(《军争篇》)

当然,“骄敌之强”和“待敌之锐”都有实施的具体方法和途径。作者就讲:“彼之势诚强,则吾形之以甚弱,使其恃之以为独强,而至于骄。彼之气诚锐,则吾敛之以不应,使其无得以逞其锐,而至于怠。”

就前者而言,关键在示弱。什么是“示弱”?就是隐蔽自己的真正实力和能力、装弱、装糊涂,“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最终使敌人骄傲,使对方昏昏然,使别人犯错误,我方的机会就来了,正所谓:“大凡用兵若敌人不误,则我师安能克哉?”(《唐李问对》卷下)

就后者而言,关键在隐忍和等待。在此过程中,要有坚强的意志与敌人耗,耗尽它的力量,耗尽它的锐气,挫伤它的锋芒。要知道,任何团队都不会是铁板一块,它总有涣散的时候,总有从有序转为无序的时候,所以,你要耐心等待,不要盲目接敌,不要在火候不到的时候揭了锅。如果在敌人阵势严整、锐气正盛的时候去攻击它,你就是以石击卵(拿鸡蛋碰石头),肯定要遭受巨大的损失。

在敌人骄傲之后,在敌人懈怠之后,我方就要亮出自己的撒手锏,“出吾所匿之强以加其骄,出吾所伏之锐以加其怠”,即出动隐藏起来的精兵去攻击骄横的敌人,出动埋伏起来的精锐去攻击敌人的疲惫之师。此时,即使敌人巧于心计也不能发现,勇于战斗也来不及防备,因为战争的主动权已经完全掌握在我方的手里了。这叫什么?用孙子的话讲,就是:“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虚实篇》)

二、“坚制之气”与“善待之度”

接下来,作者进一步提出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要想做到“骄敌之强”和“怠敌之锐”,为将者还必须有两个良好的素质,即“坚制之气”和“善待之度”。

所谓“坚制之气”,就是具备坚定不移的意志。所谓“善待之度”,就是善于等待忍耐的度量。也就是说,你必须有坚韧的意志与敌人耗;你必须有宏大的气度容忍一切侮辱。

为了说明这一深刻问题,作者连续举出四个典型战争实例以说明。

第一个实例是冒顿骄敌灭东胡。冒顿刚刚被立为单于的时候,东胡就派使者来索要他们的千里马。冒顿问群臣,“给还是不给?”群臣皆曰:“此匈奴宝马也,不能给!”冒顿说:“为什么要对邻国爱惜区区一匹马呢?”遂与之。

过了不久,东胡又派使者对冒顿说:“想要单于的阏氏(冒顿的妻子)。”冒顿再问左右,左右都愤怒地说:“东胡太无理了,竟然索要我们的王后!攻击它!”冒顿说:“为什么要对邻国舍不得一位女子呢!”遂将所喜爱的阏氏给了东胡人。

如此一来,东胡首领日益骄横。东胡与匈奴中间有一片一千多里的弃地。东胡派使者对冒顿说:“我们想要这块地!”冒顿问群臣:“给还是不给?”群臣中有些人说:“这是一块弃地,给它亦可,不给亦可!”然而,冒顿大怒说:“土地是国家的根本,怎么能随便给人呢!”于是,尽杀同意给东胡土地的人,并率兵袭击东胡。东胡因为一直轻视冒顿,根本没做防备,冒顿遂灭东胡。

这是一个典型的“骄敌之强”的策略。此策略的高明之处在于,骄敌之计步步实施,冒顿隐忍一让再让,而敌人受骗的程度也不断加深。在此过程中,不仅麻痹了敌人,也激发了己方的斗志,而且最后的反击坚决、彻底,不容任何质疑,也绝对达到了军事学上“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作战效果。

第二个实例是赵奢以殆敌之计破秦。秦人伐赵,屯兵于阏与。赵国派大将赵奢前往救援。赵军离开邯郸三十里,赵奢就下令不再进军,其目的就在于实施怠敌之计。为了这一计策的成功,赵奢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

其一,发布严格军令,“有敢请求作战的死!”当时,秦军其实就在武安附近扎营,他们击鼓操练的呐喊声把屋上的瓦都震动了。军队中有一人实在忍不住,请求急救武安,赵奢立刻把他杀了。

其二,“坚壁增垒,三旬不行。”大军每天只是不断地修缮营垒,加固了再加固,整整“三旬”的时间不向前推进,不展开军事行动,这得需要何等坚定的意志,不仅考验将帅,也考验整个军队。

其三,利用反间,迷惑敌人。当时,秦国的奸细已经潜入赵军营区,赵奢装作不知道,优待之后将他们遣送回去。于是,奸细就把看到的情况详细汇报给了秦军将领,秦将大喜曰:“离开国都三十里军队就不前进了,而且还增修营垒,阏与不会为赵国所有了。”仗还未打,“阏与”就是你们的了?任何作死都是从沾沾自喜开始的。

秦军松懈,赵奢命大军收起盔甲,急行军二日一夜达到“阏与”附近五十里的地方安营。于是,“秦人不意其至,悉甲逆之,一战而大破秦军”。此战可以说亦达到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作战效果。而且从这一战例的实施来看,“骄敌之强”与“怠敌之计”是完全可以统一在一起的,二者作为两种谋略是相辅相成的。

第三个实例是李牧骄敌守边破匈奴。这是一个更为典型的骄敌之强的战争案例。李牧本是赵国名将,智勇双全。然而,自他奉命守关以来,出现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其一,不准出战。每天改善士兵伙食,吃饱喝足之后,就练习骑射,遇到匈奴来犯时就举火报警,坚壁清野,但是绝不允许出战:“匈奴即入盗,急入收保,有敢捕虏者斩!”意思是:“匈奴骑兵来时,要迅速进堡自守,有敢去捕捉匈奴骑兵者,斩首!”最终达到了什么效果呢?“如是者数岁,匈奴以为怯。”

其二,违背君令。赵王对李牧的用兵策略不满,派使者来谴责,李牧还咋样就咋样,“牧如故态”。赵王一怒之下,撤换李牧,然而换上的新将领对付不了匈奴,“战辄失利”。赵王只得起用李牧,答应让他的计划还和原来一样。结果呢?“居数岁,匈奴诚以为怯。”“诚”什么意思?匈奴真的以为李牧胆小,害怕他们。

其三,进一步迷惑敌人。“大纵畜牧以饵之。匈奴小入,佯北不胜,单于遂以其众大至。”每天让百姓出城放牧,漫山遍野都是牛羊。敌人小股部队来犯,也假装撤退,最终引来了敌人的大部队。李牧的计策终于成功,“牧设奇大破之,斩骑十万”。

综观李牧的这次“骄敌之计”,其特点为三:一是时间长,“如是者数岁”“居数岁”,前后大约十几年的时间;二是欺骗性强,不仅匈奴以为李牧怯,自己的士兵也以为李牧怯,还有赵王更以为李牧怯,他把大家都骗了。三是效果好,“单于遁徙,遂亡边患”,单于远遁,这就比较彻底地解决了边患问题。

第四个例子是周亚夫怠敌以破吴。这应该是非常典型的“怠敌之计”的战争案例。

汉景帝之时,发生吴楚七国之乱,吴王把主要的进攻方向对准了梁国,梁王(汉景帝之同母弟)坚守城池与之对抗,双方形成胶着之势。此时,汉朝廷派周亚夫率大军讨伐叛军,大家都认为他会驰援救梁,梁王也多次派人送信要求其救援。然而,周亚夫按兵不动,目的就是要以梁国作为诱饵牵制叛军主力,并挫伤叛军的锐气。“亚夫以其锋方锐,图挫而怠之,遂以梁委之而不救。”就此而言,周亚夫是冒了很大风险的,因为梁王毕竟是皇帝的亲弟弟,一旦梁地失守,梁王被杀,战后必然要追究他的责任。更要命的是,“梁急诉于帝,虽数诏亚夫救梁而不受也”,皇帝让他救他也不救,这得冒多大的风险!

然而,这也正体现了作者所强调的“坚制之气”与“善待之度”的重要价值和作用,将帅没有这两项基本素质,实施“骄敌”和“怠敌”的计划就很难成功。

三、邓禹之错在于“气与度者不足以持守之”

最后一部分,作者重点论述了邓禹的问题。他首先回顾了出身平民的邓禹在跟随刘秀安定河北中的重要贡献。“恃之以为萧何者,以其言足以就大计,其智足以定大业,且非群臣之等夷也。”此言将邓禹比作高祖刘邦时候的萧何,说他既能献言成就大计,又能智谋佐立大业,这岂非是不凡之臣立下不世之功?

正因为光武帝无比信任邓禹,“遂以西方之事委之”,即将平定关中的任务交给了他。然而,就是在完成这一重任的过程中,邓禹遭遇了他军事生涯中的滑铁卢。我们来回顾一下当时的具体情形:

25年,刘秀称帝,邓禹被封为大司徒,奉命率兵入关中,平定赤眉义军。一开始进军非常顺利,一路收降纳叛,兵力猛增至百万。此时,赤眉义军已经攻下长安城,但数十万人困守孤城,人心不安。所以,邓禹手下许多将领主张立即攻城,但邓禹另有打算,《后汉书·邓禹传》中记载他的话说:“今吾众虽多,能战者少,前无可仰之积,后无转馈之资。赤眉新拔长安,财富充实,锋锐未可当也。夫盗贼群居,无终日之计,财谷虽多,变故万端,安能坚守者也?上郡、北地、安定三郡,土广人稀,饶谷多畜,吾且休兵北道,就粮养士,以观其弊,乃可图也。”

就当时的形势而言,这一休兵待敌的用兵策略无疑是正确的。赤眉义军新占长安,财富充足,兵锋正盛,此时立即进攻,必是血战。而从休战待机的角度讲,赤眉军毕竟是流散之众,并无明确的战略规划,也无自觉的根据地意识,他们虽占长安,但内部关系错综复杂,彼此争权夺利,勾心斗角,时间一长,必然发生变故,所以邓禹将自己军队安心驻扎在附近的粮草丰饶之地,坐等其变乱、疲惫即可。

然而,刘秀为了尽快平定关中,督促邓禹及时进兵,于是发生了邓禹军与赤眉军争夺长安的反复的拉锯战,邓禹多次被击败。此时,刘秀似乎幡然醒悟,告知邓禹自己已有对付赤眉的良策,“无得复妄进兵”。然而,邓禹急于挽回面子(深受重任而迭遭失败,面子丢大了),多次向赤眉军攻击,多次失败,最后竟然惨败至“部众死散殆尽”,只率二十四骑逃至益阳。后来,光武帝虽然没有治他的罪,但“声威功烈一朝沮丧”。

邓禹的教训是深刻的。这其中既有光武帝刘秀的错误,也有邓禹本人的错误。

就光武帝而言,其主要错误在于“将从中御”。自从春秋时期出现专职将帅以后,出征将帅就被赋予了独立的战场决断权。这是因为,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古代交通又极不方便,即使是最快的八百里加急传送情报,也需要几天甚至十几天的时间。如此一来,君主身居宫中,不能及时掌握前线的具体战况,也就不能对前线战事进行正确的决策指挥。所以,古人注重赋予远征将帅专门的军事决策权。当然,有些君主对将军不信任,也有瞎指挥和乱干预的情况。为此,孙子总结出两句千古名言:“将能而君不御者胜。”(《孙子兵法·谋攻篇》)“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史记·孙子吴起列传》)

就邓禹而言,其主要错误在于没有坚持自己原定的“休兵就粮、以观其弊”的正确的战略计划,没有能拒绝君主的错误命令,更没有能守住“战道”。孙子在《地形篇》中讲:“故战道必胜,主曰无战,必战可也;战道不胜,主曰必战,无战可也。故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唯民是保,而利合于主,国之宝也。”这句话,说起来容易,真正做到是很难的,一名将帅不仅要有能力对战场形势作出准确判断,也需要在执行时有不凡的战略定力,更需要关键时刻不计个人安危的高尚的道德境界。

正如作者最后对邓禹失败教训的总结评价:“此知所以骄而怠人之术矣,惜其为气与度者不足以持守之,是以一愤而不能复举也。”

【注释】

〔1〕何去非撰,毛元佑译注:《白话何博士备论》,岳麓书社1997年版。(下文引文不再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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