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主义与现代化之间
——论伍连德之中医现代性转型探索*

2021-11-25 03:42
现代哲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伍连德医学杂志鼠疫

黄 丁

伍连德(Wu Lien-teh,1879-1960),字星联,祖籍广东新宁县,出生在马来西亚槟榔屿。1902年4月,伍连德获剑桥大学医学博士学位,随后回到家乡开办诊所。1907年,应时任北洋大臣袁世凯的邀请,出任北洋陆军医校帮办(副校长)。1937年,由于日本全面侵华,伍连德假道香港回到家乡。在中国的30年间,伍连德不仅在学术上提出开创性的理论,还在传染病宏观防治方法、海港检疫体系、医院建设、全面禁止鸦片和医学外交等方面做出卓有成效的贡献。在学术理论创新方面,伍连德的贡献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肺鼠疫”的提出、中间宿主和鼠疫自然疫源地的分析;二是与王吉民合著《中国医史》(HistoryofChineseMedicine),梳理了中国自周代以来的医政、疾病史和医学家及其学派,并对中医的现代性转型做了开创性的探索。在实践方面,伍连德扑灭三次爆发在中国境内的鼠疫,特别是1910-1911年间东北的鼠疫;积极参与防治霍乱、猩红热和其他传染病的工作;率先在东北建立东三省防疫事务总处,并在厦门、上海等海港建立海港检疫管理处;积极投入中国的医疗事业的建设,如在哈尔滨、三姓(依兰)和拉哈苏苏(同江)建立防疫医院,在沈阳建立东北陆军医院,在北京建立中央医院(北京大学人民医院的前身),积极协调洛克菲勒基金会在北京筹建北京协和医院等;大力宣传鸦片等毒品的危害,代表中国政府前往海牙签署1912年颁布的《海牙禁止鸦片公约》;在清政府的支持下,伍连德于1911年4月在沈阳举行鼠疫会议,被推举为大会主席,在大会上发出中国的声音;此外,在众友人的协助下,伍连德创立中华医学会,创办《中华医学杂志》。由是观之,无论在医学理论的创新和具体实践上,如现代医院的建立、医学杂志的创办、医学会的成立、现代医学实践和中国现代医学防疫体系的建立,还是在中医的现代性转型的探索方面,伍连德被视作“中国现代医学奠基人”是毋庸置疑的。因此,梁启超赞誉伍连德道:“科学输入垂五十年,国中能以学者资格与世界相见者,伍星联博士一人而已。”(1)梁启超著、胡跃生校注:《梁启超家书校注本》,桂林:漓江出版社,2017年,第355页。

有关伍连德的研究,大体可分为如下四种进路:第一,将伍连德的生平与事业置于进化史观视域下的研究,即以时间为线索,历数第一位剑桥大学的华人医学博士、第一位公共防疫专家、第一位被推举为医学会议主席的华人和“肺鼠疫”理论的首位提出者等,从而使得这一进路的研究“遁入庸常科学史固有的思维路径,去历数、归纳技术的递进,学说的成长,个体的荣耀……姿态中还掺杂着浓烈的民族主义偏狭意气,映出辉格史学(所谓‘爱国主义’的科学史)的愚昧胎记”(2)参见王一方:《历史过山车上的伍连德》,《该死,拉锁卡住了》,上海: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第185页。,以王哲的《国士无双伍连德》为代表。第二,突出伍连德作为鼠疫斗士的研究,即将论述的重点置于勾勒伍连德扑灭东北鼠疫的过程和研究“肺鼠疫”的传染源、中间宿主和传播方式上,以马学博的《伍连德学术生涯中的开创性理论建树》(3)马学博:《伍连德学术生涯中的开创性理论建树》,《自然辩证法通讯》2007年第3期。为代表。第三,或以伍连德扑灭东北鼠疫,或以伍连德收回海港建议权为契入点,分析以伍连德为代表的清末民初知识群体在中国现代性转型的大潮中的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之间的张力,以及分析哈尔滨鼠疫防疫领导权之争背后的包括主权之争,中西医之争和清末中央与地方之间角力,前者以李淑飞的《海峡华人知识精英的民族主义观念——伍连德与林文庆的比较研究》(4)李淑飞:《海峡华人知识精英的民族主义观念——伍连德与林文庆的比较研究》,《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9年第4期。为代表,后者以杜继红的《清季哈尔滨防疫领导权争执之背景》(5)杜继红:《清季哈尔滨防疫领导权争执之背景》,《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78期;胡成:《东北地区肺鼠疫蔓延期间的主权之争(1910.11-1911.4)》,《中国社会历史评论》第9卷,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为代表。第四,以伍连德主持召开的万国鼠疫会议为契入点,详述万国鼠疫会议的历史、报道与记录,以陈垣编撰的《奉天万国鼠疫研究会始末》(6)参见陈垣:《奉天万国鼠疫研究会始末》,《中国荒政书集成》第12卷,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为代表。此外,汉语学界还陆续翻译出版了伍连德的系列论著《中国医史》(2009,英文影印本)、《鼠疫斗士——一位现代中国医生的自传》(2011)和《伍连德及东三省防疫资料辑录》(全三册,2019),以及出版了收录近年中国与东南亚两地区有关伍连德的多篇代表性学术与非学术类论述的综合性文集《发现伍连德:诺贝尔奖候选人华人第一人》(2010)。

由上观之,就研究主题而言,学界有关伍连德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扑灭东北鼠疫上;就研究目的而言,通过对伍连德的研究或通过史料的梳理,尽可能还原清末东北鼠疫防疫过程中的中国与俄日间的角力以及中央与地方间的张力,或通过考究伍连德在海港检疫权中所使用的汉语(“争主权”“雪耻”等)与英语(up-to-date)之不同,呈现以伍连德为代表的清末民初知识分子对现代性拥抱的混合型心态,即“对于民族主义保国和西化强国的双重诉求”(7)杨祥银、王鹏:《民族主义与现代化:伍连德对收回海港检疫权的混合论述》,《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4年第1期,第51页。。伍连德绝非在真空中存在的个体,而是如王一方所总结的:“伍连德的一生展示的是一位正直学人在大时代的转身之间,由技术专家(注重技术关怀)向公共知识分子(注重社会与公众责任)进发的心灵历史,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打开的是一部社会与思想的甄别史,一部人性的蒙难史。”(8)王一方:《历史过山车上的伍连德》,《该死,拉锁卡住了》,第185页。鉴于此,本文以伍连德有关中医的论述为研究对象,着力阐释伍连德对中医现代性转型的探索,从而窥见以伍连德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在近代中国思想的现代性转型的大背景中所呈现出的家国情怀和世界眼光。

由于近代中国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使得大量中国知识分子开始反思包括中医在内的中国传统文化,因而在近代中国医学界出现了中医存废之争:第一,以俞樾和余岩为代表的“废医存药”派,并推动国民政府颁布《废止中医案》;第二,以恽铁樵和丁福保为代表的中西汇通派,即主张中西医当“通其可通,而并存其异”,以在我国形成“尽美尽善之医学”;在此基础上,丁福保主张中医通过科学进行改造,以促进中医形成科学化的体系。伴随着理论上的争鸣,近代中国社会在实践上同样存在着“废除中医”派和“保全国医”派的角力。目睹中西医相互攻讦,加之深刻意识到“适者生存,物竞天择”的社会发展规律,伍连德开始对中医的现代性转型进行不自觉地探索。

伍连德有关中医的论述较为分散,除与王吉民合著《中国医史》外,散见于《医学现在之取缔及将来之挽救商榷书》(1915)、《论中国急宜谋进医学教育》(1915)、《论中国卫生事业之建设》(1916)、《对于中国医学之管见》(1934)、《中国医学之复兴》(1936)和《鼠疫斗士》(1958)等。由于系统地接受西医教育,加之目睹在扑灭东北鼠疫过程中中医医务人员的糟糕表现,因而早年的伍连德在笃定西医的同时,对中医有所批评。如,在论及中医医务人员在东北鼠疫中的表现时,伍连德批评道:“旧式医生在那次大灾难中表现得束手无策,在满洲的200名著名旧式医生中,至少有80人死于感染……”(9)伍连德:《鼠疫斗士(下)》,程光胜、马学博译,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701—702页。又如,伍连德在自传中两次论及旧式医生在袁世凯病危期间的糟糕表现,“1915年袁世凯总统病重的最后几天,我作为主诊医师的那些经历就是证明”(10)同上,第701页。。然而,对中医的批评并非伍连德的目的。随着对中医的认识愈加深刻和身处中国现代性转型的时代洪流中,伍连德不仅为中国第一部《中国医学史》作序(1921),而且与王吉民合著《中国医史》(1932),还在各种场合对自西周朝以来灿烂的中医大加褒扬,甚至将中医诊断中的把脉赞誉为“在脉搏记录仪和心电图问世之前,上述那些脉搏的复杂临床表现显然已经有人描述过!”(11)同上,第697页。毋庸置疑,伍连德绝非口是心非、阳奉阴违之人,他对中医的态度从早年的批评到后期的肯定的转变,当视作他在中国推行西医遭遇中医顽强抵抗后,对中医的现代性转型不自觉地探索,以期实现中医的现代化转型和中国医学的长足进步的双重目的。既如此,伍连德探索中医的现代性转型的尝试表现在哪些方面?在中医存废的时代,他究竟属于废医存药派还是中西汇通派?他评价中医的判断标准又是什么?

首先,伍连德对中医进行“把脉”,指出中医存在的问题是不科学和未进化。在《陆海军参用中西医论》中,对陆海军中使用中医的现象,他批评“中医既未涉猎此种科学,又未经历凡此效验,无裨戎行,确为不可掩饰之事实”,并将中医与西医间的关系总结为“中西两医之不相投合,犹如凿柄冰炭。新旧冲突,共济惟难”,将中西医之特点分别归纳为“一者往前直追,欲造绝域,一则望后留恋,故步自封,背道而驰,优劣因之牵转”,还将当时社会上呼吁留存中医的行为之目的斥为仅仅为了“保存国粹,或为习惯相沿”(12)伍连德:《陆海军参用中西医论》,《中华医学杂志》1916年第2卷第1期,第2页。,而不是遵循进化之理、具有科学精神之举。可见,伍连德对中医的“诊断”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第一、在诊疗手段上不遵循科学,无法校验,即中医不“科学”;第二,在思维方式上强调“望后”,使中医“固步自封,执迷不返,以致疾病时乘无法拯救”(13)伍连德:《论中国卫生事业之建设》,《大中华杂志》1916年第2卷第11期,第4页。,即中医未“进化”。也就是说,伍连德对中医的批判始终围绕着近代中国两大时代精神——“科学”和“进化”:其一,中医的诊疗方法不遵循科学,即“不是根据个人观察和研究写出来的独创性著述”(14)伍连德:《鼠疫斗士(下)》,第705页。,而仅仅依照“前人的著作”,使中医“不愧不学无术,以人命为草菅”(15)伍连德:《论中国卫生事业之建设》,《大中华杂志》1916年第2卷第11期,第1—2页。;其二,由于中医从业者一方面“偶有所得,秘而不宣,则日久渐就湮没”(16)同上,第2页。,另一方面“墨守旧法,不知变通,好古己非,又不敏求”(17)伍连德:《中国医学史序》,《中华医学杂志》1921年第7卷第2期,第1页。,所以“日益退步”。为此,伍连德不得不从理论上解决中医所面临的上述问题,否则要么不能抚慰中医界的生存焦虑,要么无法实现医学在中国的进步。

其次,为了应对中医“不科学”的诘难,伍连德从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进行回应,以期实现中医的科学化。第一,通过对科技史的梳理,伍连德发现科学并非西方独有,且认为历史上的中医极具科学性。第二,将中医中的中药、中医从业者严格区分开来,并强调引入科学实验的方法将“土产药物”科学化,“藉以发明良药正确之作用”(18)伍连德:《对国民政府医学前途之希望》,《中华医学杂志》1928年第14卷第4期,第209页。;而面对中医从业者,伍连德建议一方面引入淘汰机制逐渐将庸医或江湖方士淘汰,另一方面创办正规的医学教育机构培养新医,并主张“引入一种经过修改的健康服务制度……这一制度将使医师责任感更强,并能在他们的职业中更好地领会医疗的理念”,且这种健康服务制度并不隶属于西医,而是“较之经贝文在英国努力而通过的那个制度更简单易行和花钱更少”(19)伍连德:《鼠疫斗士(下)》,第713页。。

关于中医的科学性问题。首先,伍连德认为“科学”与“经验”并没有严格的区分。他对那些认为中医不具有科学性、其治疗效果“多系偶合,称之为经验医学”的观点回应道“此说似未尽然,盍经验与科学之界线甚难分清也”(20)伍连德:《中国医学之复兴》,《科学》1936年第20卷第4期,第260页。,即认为在科技史上“经验”与“科学”并没有严格的区分。这一回应于持中医不具科学性的观点无益于釜底抽薪,即依照现代科学之父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所总结的“经验”与“科学”在本质上确无严格区分,因为“科学”从其诞生之初看,亦是从经验中抽象总结而来。在此伍连德并未援引培根或伽利略,而是直接将他们的观点作为回应批评中医不具科学性的论点。随后,他借助对中国科技史成果的梳理,如我国医学之发明“痘痂屑乾吹入鼻中之种痘法”不仅在国内获得成功,而且经丝绸之路传播到西亚等地,还经门泰哥夫人(Lady Mary Wortley Montague)传入英国,并在欧洲治理天花时极为盛行,从而得出结论“由上所述,可知中国曾为医学发源之地,且科学非为西方所独有,如称之谓西医,实属错误”(21)同上,第261页。。最后,在以上论述的基础上,伍连德将遵照科学的医学称作“新医”,从而打破近代中国有关中西医互相攻讦的窠臼。可见,在他看来,医学只有一个标准即“科学”,而不当以地域来区分医学,从而造成将中医视作不科学的、而将西医视作科学的错误观念。

关于区别对待中药和中医从业者。通过对中国医学史的梳理,伍连德发现无论是淳于意的“录医案”、张仲景的《千金方》,还是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所列之药品,已经中外科学家详细研究,冀发见新药,而造福人类”(22)同上,第262页。。因而,对于中药,他主张只要能够认真制造,便不仅能够造福国人,而且可以“输售海外”,“只患不谋进步耳”(23)伍连德:《医学现在之取缔及将来之挽救商榷书》,《中华医学杂志》1915年第1卷第1期,第13页。。也就是说,伍连德认为中药本身于治病救人而言大有裨益,只需将其科学化。那么,如何将中药科学化,使中药不再“被发现者及其贴身弟子所密传”(24)伍连德:《鼠疫斗士(下)》,第700页。呢?在写给国民政府发展医学的建议中,伍连德主张中药当“根据科学方法研究土产药物,藉以发明良药正确之作用……又宜将历代相传之秘术利用深奥生物理化之学理,以彰明其合理之作用”(25)伍连德:《对国民政府医学前途之希望》,《中华医学杂志》1928年第14卷第4期,第209页。,最终使“吾国之医术日益进步”。如此看来,伍连德不仅完全肯定中药的疗效,而且建议借助“生物理化之学理”将中药科学化,使中药不再是一种秘传、经验之方,而是一种经实验科学论证过的、可普遍推行的药剂,进而实现中药的“进化”。

至于中医从业者,伍连德认为一方面当借助行政力量,运用考试的方法逐渐淘汰“所谓世袭儒医、神巫医、江湖医”,即“举行旧医甄别试验,合格者准其开业,不合格者一律禁止开业”(26)伍连德:《对于中国医学之管见》,《中华医学杂志》1934年第20卷第1期,第3页。;另一方面,广办医学教育机构,并“设中央医学统辖处,所有全国医学事务全归该处管核,由教育部许以特权,将全国医学教育,完全改组,力谋进行,以收整齐划一之效”(27)伍连德:《论中国急宜谋进医学教育》,《中西医学报》1915年第5卷第9期,第5页。,“数年之后,劣者逐渐淘汰,优者逐渐培生,必有佳果之收获”(28)伍连德:《医学现在之取缔及将来之挽救商榷书》,《中华医学杂志》1915年第1卷第1期,第12页。。运用考试的方式逐渐将“旧医”逐渐淘汰并非伍连德的原创,而是袭自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做法,但伍连德强调我国与日本国情不同,因而不能操之过急,而应当“分期变通办理,以资整顿”(29)伍连德:《对于中国医学之管见》,《中华医学杂志》1934年第20卷第1期,第3页。。至于具体取缔之方法,伍连德援引国民政府颁发的中医条例道:“一面详请教育部急定甲乙两种普通医校课程及管理员、教员资格分行各省,分饬各道各县设立限期开办甲种纯用西法文字,用汉用英均无不可,乙种参用中医课程,以免执幻及售中药者借口……只准经考取者入而研究,余则作为无效。”(30)伍连德:《医学现在之取缔及将来之挽救商榷书》,《中华医学杂志》1915年第1卷第1期,第12页。如此,此前从事诊疗的“世袭儒医、神巫医、江湖医”若不能通过考试,则政府不给其颁发执业证书,故而遭到淘汰;若能通过考试,则政府颁发执业证书,加之在由国家统一制定的培养大纲的正规中医学院接受学习的中医后辈力量的逐渐加入,便能实现中医从业者的现代性转型。

最后,关于中医的进化问题。与运用培根的“经验”与“科学”在本质上无严格区分驳斥持中医是非科学的观点不同,伍连德多次强调中医不仅未进化、而且是退化,因而原本历史上灿烂辉煌的中医逐渐丧失往日的荣光,呈现为寻章摘句、为前人著作注疏的形态。对此,伍连德认为原因虽多,但中国医学史的缺乏是其重要原因。正如他在为首部中国医学史做序时说的:“神农皇帝,实为世界医学家之鼻祖。于历史上最有荣光,乃延至今日,我国医学反居人后,其中原因虽多,而医史阙如亦其一也。”(31)伍连德:《中国医学史序》,《中华医学杂志》1921年第7卷第2期,第1页。缘何伍连德认为医史的缺失是导致中医难以进化的重要原因呢?“盍统系既不可稽,斯沿革莫由参考,年湮代远,可资科学之研究者,只有陈陈相因,各立门户之书籍耳,岂圣哲求新之本耶?”(32)同上,第1页。也就是说,在伍连德看来,正是由于中医缺乏医史,使后世无法参考前人的研究成果,即不能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更上一层楼,实现中医的进化,而只能陈陈相因,各立门户之见,甚至“墨守旧法,不知变通,好古己非”。另外,伍连德还援引日本正因为有医史,使其能够“舍其旧而新是图,日新不已,进步不已,日本之善善从长,猛进维新如是”(33)伍连德:《读日本医学史感言》,《中华医学杂志》1919年第5卷第1期,第6页。。

伍连德认为中国缺乏医史是导致中医极难进化的重要原因,所以他一方面鼓励同行撰写中国医史,另一方面还与王吉民共同撰写《中国医史》,以为促进后世中国医学的进化奠定基础(34)王吉民、伍连德:《中国医史》,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第817页。。为了撰写出更好的中国医学史,以“为促进吾国医学之良导线也”(35)伍连德:《中国医学史序》,《中华医学杂志》1921年第7卷第2期,第2页。,《中国医史》将中国传统医学分为四个时期:古代或传说时期(BC2697-BC1122)、黄金时期(BC1121-AD960)、争鸣时期(AD961-AD1800)和现代或转折时期(AD1801-AD1936)。通过细致的梳理,《中国医史》发现“中医的思维和演进中的许多重要变化清晰可辨,也可以溯源”(36)王吉民、伍连德:《中国医史》,第xxvi页。,从而驳斥美国医学史家嘉里逊(Fielding H. Garrison, 1870-1935)在《医学史》(HistoryofMedicine)中称“中国医学是完全静止的”(37)陈琦:《王吉民、伍连德的〈中国医史〉及其中译本》,《虎门文史》第3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365页。的观点。至于历代中国医学的特点,伍连德总结道:“周朝的特点是其理论思维。当时的医学尤其主要受到哲学教义的影响。公认中医史上最辉煌的时代——汉代——最浓墨重彩……他们强调直接观察,使医学更加科学化。迄今为止,中医可以说是完全本土的。但在唐朝,佛教的传入带来了印度的理念和治疗方法……发明了治病的符咒体系,就这样诞生了各种形式的治疗方式,人们也开始使用各种各样的治疗方法……”(38)王吉民、伍连德:《中国医史》,第xxvi-xxvii页。最后,虽然《中国医史》总结了中国医学的发展变化及其特点,但伍连德并未将其称作“进化”,即在《中国医史》中伍连德所运用的是“Change”(变化),即“shows that numerous important changes in medical thoughts and movements can be traced and distinguished”,而不是“Evolve”(进化)。因此,伍连德梳理中国医史的目的并不是呈现中国医学的进化,而是为后世中国医学的发展奠定基础,以促进中国医学的进化和中医的现代性转型。

综上所述,由于面对着由船坚炮利和廉价商品叩关的西方文明的挑战,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中叶的中国正经历着艰辛的外源性现代性历程,因此中国知识分子始终在调适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性之间的关系,以达到逐步实现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性转型和民族国家重新确立与强大的目的。中国传统文化暗含着所谓的“民族主义”,寓意着对本土文化的自信;而后者即“现代化”(39)杨祥银、王鹏:《民族主义与现代化:伍连德对收回海港检疫权的混合论述》,《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4年第1期,第51页。,则寓意着与洋人合作(包括引入洋人的思想),从而实现西化强国的目的。作为当时中国医学界之代表的伍连德,同样在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性间的张力中寻找平衡,其对中医现代性的探索便是典型体现。

为了实现中医的现代性转型,伍连德一方面肯定中医的价值,如承认中医辉煌灿烂的历史和肯定多数中药的临床治疗效果;另一方面竭力将促使西方列强和日本实现腾飞的“科学”引入中医,如“利用深奥生物理化之学理”将中药科学化和借助依据国家统一制定的培养大纲而形成的考题逐渐将“世袭儒医、神巫医、江湖医”剔除出中医从业者队伍。如此看来,伍连德对中医现代性转型的探索既不同于余岩之流粗暴地将中医彻底废除的做法,又不同于恽铁樵之辈以中医为本位,强调中医与西医在最初意义上是“理一分殊”的做法。他另辟蹊径:不是以中、西医学的标准来评判对方,而是以科学为尺度,将符合科学的称作“新医”,将不契合科学的称作“旧医”。伍连德认为,“科学”并非西方的专属,而是一种具有最大通约性的方法,即科学不问东西,而是价值中立的。需指出的是,伍连德借助中国医学史成为中医进化的“良导线”并非如某些学者所批评的是一种“庸俗进化论”(40)张婷婷:《近代民族主义话语下的中医存废之争》,《南京中医药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第147页。。恰恰相反,伍连德建议尝试着从中国医学内部挖掘促进中医进化的东西,而非“庸俗进化论”所秉持的“西方的总比中国的好”的观念。加之,在伍连德的“新医”中不仅涵盖着以科学为方法的“西医”,还包括经科学化的“中医”。由此可见,在伍连德主张以中国医史促进中医进化的尝试告诉我们:“进化”不分中西。惟其如此,方能理解伍连德自传书名中“现代”(41)关于伍连德的自传,中文标题为《鼠疫斗士——伍连德自述》,相应的英文为Plague Fighter: The Autobiography of A modern Chinese Physician。很明显,中文译本既剔除了“现代”,又去掉了“中国”。不知是伍连德之女伍玉玲女士的要求,还是译者故意这样模糊处理。从伍连德撰写的英文标题来看,“现代”和“中国”正好是伍连德毕生的两个追求。的内涵,以及其在“中西医的对立”一章中发出的“这种人是西医还是中医呢”(42)伍连德:《鼠疫斗士(下)》,第705页。的喟叹。最后,伍连德对中医现代性转型尝试的探索就如其对医学的态度一样是向他者敞开的,因而并不是所谓“唯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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